和清冷首辅和离后by慵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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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还不曾来得及惊叹,吱吱作响的甲板砰一声响,河水翻涌上来冲断了甲板地面,伴着侍女的惊恐叫声,船木横飞。
底舱的水手衣衫尽湿,纷纷跑向甲板,嘶吼道:“船要沉了,快逃啊……”
烟火腾空绽放,却宛若惊雷。
众人呆若木鸡了一瞬,才发觉自身所在的画舫正沉沉下坠,随即四散而逃。
几个侍女在混乱间相撞,发饰珠翠零散落了一地,却无人顾得上去捡拿,众人争先恐后的惊恐逃离,拼尽力气,却也只能往画舫的最高处攀爬——画舫左侧已斜着入手,众人哭喊着拼命向右侧跑去。
可这一切只是延缓卷入水中的速度罢了。
众人全身颤抖,嘶喊着救命,宛若深陷沼泽,却不晓得要如何逃离。
为了这次烟火大会,西河已清了场,河面大多都是官宦高门的画舫,画舫游驶的速度甚是缓慢悠然,有些甚至直接固定到了湖面上,根本没有办法移动,又相隔甚远,谢家众人的求救声被淹没在烟火接连腾空的绚烂中,无人听闻。
还好有一个游走于画舫之间的独木舟在较近的河面上出现,众人看到小舟上的烛火,皆齐声叫道:“救人,快来救人啊。”
小舟忙来到画舫边缘,人多位少,众人忙搀扶着谢老夫人坐上小舟,连同庆官也一同送上了船。
庆官大声哭闹,谢老夫人却顾不得他,望着逐渐沉没的画舫颤声道:“儿子,阿璧,阿璧……”
“郎君在右侧甲板附近,想必是无事的。”明妈妈安抚道:“方才已向岸上发了求救信号,想必过不了片刻就有船回来,您先上船,我们定然不会让郎君和夫人有闪失的。”
水波将零散的东西冲撞得遍布各地,江晚月捞寻到一个木盆,将断了的船木果断塞到秋璃手中,低声对秋璃道:“你坐进去,去了岸上,切记要快些找船过来接应,再过一盏茶的时辰,恐怕船就要彻底沉了。”
“这里四五十口人命,就靠你了。”
秋璃面色泛白,颤抖着道:“夫人……夫人我们一起走……”
说话间,已有惨叫此起彼伏的响起,皆是渐渐被水淹没的谢家侍女,河水深不见底,她们双手在河面上拍打几下,转瞬便被看似平静的河水吞噬。
江晚月镇静道:“这盆只能容一人,你莫要怕,很多女子采菱皆是坐于此木盆中,它不会沉。”
秋璃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江晚月按捺住心头惊慌,天子脚下京城盛事,施救及时,想来定能脱险,她安慰秋璃道:“无妨,我水性比你好,在船上还能救人。”
谢璧和江晚月分别后,无心看烟火,他在房中闭眸养神,察觉情况有异,门却已被水压堵得纹丝不动,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谢璧用了全身力气,才从窗户中翻出来。
谢璧匆匆扫了眼画舫惨况,声音在夜色里发颤:“老夫人和夫人呢?”
谢家管家忙道:“老夫人她们已经被船接走了,郎君放心,有好几个人跟着侍奉着呢。”
听到二人都被接走,谢璧松了口气,心里安稳几分:“把木板扔到水里,救人。”
江晚月也看到了谢璧,正要举步向前,倏然一阵湍急波涛轰然涌来,连同她所站的船板,一同被袭卷到深阔的河水中。
河水远比预想的要深,要冷。
江晚月在水波中慌乱挣扎了几下,恐惧瞬间摄住心神,脑海里再次闪过九悬湾落入冰窟的画面。
她从前不怕水的,可经了九悬湾那次险情,她早已和从前不同。
江晚月惊惧交加,求救的目光看向谢璧的身影,谢璧背对她,似是在河中寻找什么。
他的背影挺拔清冷,在漫天烟火中显得有几分陌生和遥远。
随着小腿一阵痉挛,水也不断往口鼻灌,江晚月奋力挣扎出水面,仰头叫了声夫君,声音却被烟火绽放声尽数淹没。
被她唤作夫君的男子,未曾转头看她一眼,身影渐渐远去。
河水浸在眼眸里,很涩很疼。
江晚月用尽全力在水中挣扎,却隐约看到谢璧再次上了船,他衣衫湿透,胸前抱着一个穿轻纱衣裙的女子,谢璧解开斗篷覆在那女子身上,腾空的绚烂烟火映出他眉眼的焦灼。
江晚月隔着水波,依稀认出那人便是秦婉。
薄薄纸笺浸透了河水,紧紧贴在胸口。
江晚月想起,是谢璧曾为她写的福字。
她将福字放在胸口衣袋中,一直带到如今。
明明是最热闹喜庆的大红宣纸,此刻浸透河水贴在胸腔,一片冰冷的窒息。
江晚月渐渐透不过气。
夜色如墨,岸边人的欢笑声遥遥传来。
烟火伴了月光映在深湛湖水上。
今夜的月色,和他们相遇那晚如出一辙,却又如此迥异。
江晚月渐渐虚脱,终于不再挣扎,缓缓阖上双眸,任凭自己随着水波缓缓下坠。
西河恢复了静谧,月光穿过乌云,轻柔洒落。
江晚月缓缓睁开眼眸,眼前的景色似梦似醒,甚是模糊。
绸缎般的发丝和衣衫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江晚月连续咳了几声,苍白的唇中咳出几口水,有温热的茸毛蹭在她的脖颈处,江晚月吃力的抬起眸,月光下,小狗正急切的在她身畔打转。
江晚月微微牵动唇角:“大福……”
大福呜呜咽咽的在江晚月身侧打转,蹭着她的肩头。
河边的人群早已散了,那场烟火也宛若梦境,此刻整个西河静谧寂然,能听到夏夜树林的阵阵蝉鸣蛙叫。
江晚月侧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发丝的水珠渗入眼眸,激起一阵涩意。
她记起来了。
方才她逐渐下坠,被河水吞没时,僵硬痉挛的身子却在瞬间宛若神助,一下下拼命划动水面,带她游向岸边。
可她终究没有力气爬上岸,只能看着飘飘摇摇的岸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际……
后来的事,她精疲力尽,也记不得了。
但看到大福和空无一人的岸边,约莫也能猜到一二,想是她已到了岸边,此处并非观赏烟火的好方位,人烟稀少,却离谢家的庄子不远。
想是养在庄子里的大福看到,将她拉到了堤岸上。
江晚月缓缓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她劫后重生,双腿酸软,一声声艰难的咳嗽似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随者咳嗽声声,她如墨发丝上滴落的水珠,片刻已凝成一小摊水迹。
江晚月边咳嗽边缓缓扯动唇角,露出一丝嘲讽又清醒的笑意。
按照话本子,如此场景下的女主,定然是被夫君及时救起,安稳抱在怀中。
她的经历,又和话本子上的不一样呢。
没人能救她。
没人会救她。
救了她的,是下坠时猛然觉醒的自己。
是十几年来她对凫水深入骨髓的熟稔掌控,让她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如有神助,绝处逢生。
可世间若真有神灵,也是曾带她学会游水的母亲,是挣扎上岸的自己,是恰好看到她的大福。
江晚月缓缓握紧掌心,她十个圆润整齐的指甲,按照东都时兴的样式,用剔透洁白的螺钿拼出振翅蝴蝶,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温柔优雅的光泽。
纤细柔润,还有几分羸弱。
这是她的手,并不强健,也谈不上有力。
可唯有这双手,不离不弃,能一次次救她于水火,助她出绝境。
夜色如墨,江晚月从岸上艰难站起身,冷静自若的拧干衣裙。
月色如霜如雪,几乎和江晚月苍白清冷的面色融为一体,她精致小巧的鼻尖挂着水珠,缕缕发丝飞扬。
周遭静寂无人,宽阔的湖面上唯有几只水鸟掠过,簌簌作响。
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空洞,也是从未拥有过的辽阔。
江晚月用头巾抱住头脸,再也未曾回头。
秦婉养尊处优,连裙角都未曾被河水沾湿过,何曾受过这等惊吓,早已被吓得昏厥过去,周遭的画舫也察觉到了消息,再加上第一批去了岸上的谢家人慌忙派遣小舟而来,谢璧将秦婉连同剩下的仆役都依次护送到舟中。
秦婉哭着向谢璧道谢,谢璧心中一片冰冷。
彩尾鱼之事上,她救了自己一次,如此,也算两不相欠。
画舫在身后缓缓被河水吞没,望着夜色中若深渊的湖水,谢璧心下莫名一沉,目光灼灼望着来接应的人,忽然问道:“夫人已被护送到岸上安置了对吧?”
“夫人……”来接应的谢家人眼圈泛红,他正想着如何措词告知郎君,却没曾想谢璧第一句便是问此事,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郎君……当时情急水深,我们都只顾着老夫人,还有庆官少爷,夫人……当时我们也去找夫人了,但夫人未曾在船舱中……”
他越说声音越细微,含着颤抖和惶恐。
谢璧心头猛然缩紧,一字一句道:“夫人未在岸上?!”
那人犹豫着,艰难道:“郎君,……我们……我们也是上岸了才发现……”
谢璧面色沉寂,一语不发。
他骤然回头望着漆黑广阔的河面,又转头望向烛火温暖,人头簇拥的岸边,大步上了岸:“她定然是早早上岸了,我亲自去寻。”
岸上长廊挤满了看惊魂未定和看热闹的人群,因了烟火大会,长廊上每隔三五步便高悬了精美灯笼,温暖的光晕笼罩在每个人身上。
谢璧穿梭在长廊中,搜寻的脚步愈来愈急,向来沉稳守礼的他,横冲直撞,一次次冒然拂开人群。
“晚月……”谢璧从低声呼唤到高声呼唤:“晚月……”
她的妻真的不在岸上。
她会去何处?
湖水的冷意浸入骨髓,谢璧禁不住全身发颤,他方才从窗出来,乍然看到沉船都未有如此冷意。
难道是……已擅自回府了?!
谢璧猜测着,方才江晚月和自己争执了几句,言语间颇不愉快,也许沉船之前,她已负气离开。
定然如此。
谢璧吩咐了几个心腹,让他们打马去谢府找人,秋璃却哭着跪下:“郎君,夫人……夫人一定还在船上。”
谢璧咬牙,轻斥道:“胡说!”
秋璃将方才的场景哭着讲了一遍,谢璧握紧发颤的手,反而镇定下来,沉声道:“再出几只舟,拿上灯笼火烛。”
此刻,画舫上的世家们都已下船,齐聚在了长廊中,看着一个个年轻侍女的惨状,纷纷掩面念起佛来,又听闻谢璧夫人还没寻到踪影,也纷纷出动画舫和侍从,一同在河面上寻找。
夜已黑沉,宽广的河面黑黢黢的,如同吞噬人命的沼泽巨兽。
一舟一灯,盏盏灯火分散在河面,若万千星光,穿梭期间。
谢璧站在舟中,双眸通红,望着深不见底的河面。
夜风将他袍角吹起。
崔漾一直陪同在他身边,强笑着安抚:“放心,夫人是在水畔长大的,比我们这些养在京城的通水性,定然不会有事……”
几个侍从低头不语,拿网在河水里捕捞,舟来船往这么多次,打捞上来的人,皆已没了气息。
若河中真有幸存之人,也早该发现。
可如今已过去许久,仍未曾发现夫人的身影。
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半晌,谢璧缓缓蹲下,指尖拂过暗流涌动的河水。
身侧忙有人道:“郎君当心,夜深水冷,莫要着凉。”
夜深水冷。
谢璧打了个寒噤,缓缓闭上双眸。
他不敢深想,此刻他的妻在何处。
身边人都纷纷劝道:“郎君不必担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再说夫人生长在湖边,定能护自己安稳,定能逢凶化吉。”
谢璧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眸。
刚沉船时,他也是觉得,她生在湖边,知水擅水,不必分心牵挂她。
可她不在岸上。
明明那么多人都脱险上了岸,在岸边裹着厚厚的斗篷喝热茶,离湖面远之又远。
可他擅水的妻却不知所踪了。
在河中一次次穿梭未果,崔漾心里也没了底,他看着好友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也许……也许夫人早已上岸了,可能没了力气走不远,或是被岸边的人救了。”
谢璧一语不发,眼眸登时亮起,若漆黑夜空重新点起一簇火焰。
谢璧匆匆上了岸,沿着河岸奔跑寻觅,目光紧紧盯着每一处河滩。
西河岸线甚长,单侧便有四五里,一个时辰,谢璧疯一样搜寻,仍未曾寻到江晚月。
谢璧怔怔的站在河畔。
他眉眼向来孤傲矜冷,此刻清亮的眸光却如同染上暗沉的夜色,深不见底,透不出一丝光。
谢老夫人瞧见儿子这般模样,也甚是心痛,跟随在儿子身后寻找,庆官受此惊吓,哇哇大哭。
崔漾递上巾帕,谢璧将脸颊埋在巾帕里,久久未曾抬头,他哑声道:“明日,替我向朝廷里告假。”
崔漾怔了怔,不由叹了口气。
他的好友,最近就连晚间都恨不得歇在户部——燕都那边既然筹划打仗,粮草便是第一要务,谢璧上下打点,为关越打仗时提供助力。
可没下落的人毕竟是他的妻。
崔漾心里也揪成一团,道:“明儿我也告假算了,陪你一同寻。”
谢璧怔忡望着河面,西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似乎一切都未发生,似乎他的妻……就在府中等他回家……
昨夜骤然出事,也许是江晚月在湖畔长大的原因,他下意识觉得她该是安全的。
他未曾为她分心牵挂,也觉得她定然会照顾好自己。
可万一呢……
毕竟骤然沉船,水深河阔,而她连船上的人都不认识几个,京城的官话说得都不是甚好,生得也纤弱……
谢璧不敢深想,愈发不分昼夜的在京城寻妻。
谢老夫人也被儿子不管不顾的模样吓住了,日日念佛吃斋为江晚月祈福,前两日她还盼着江晚月回来,到了第三日,开始心疼儿子:“人的命天注定,她在碧胧峡什么大风浪未曾见过,从小长到大也没事儿,怎一个小小的西河就有了闪失?儿啊,这都是你和她缘分浅……”
“母亲。”谢璧打断谢老夫人的话,语气坚决:“晚月不会有事的,她是儿的发妻。”
既是发妻,怎么会缘分浅呢?
谢老夫人怔了怔,从前他觉得儿子对江晚月是淡漠疏离的态度,如今瞧着,倒也有几分真情。
毕竟儿子是个心软良善之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自是不能坐视江晚月失踪不理会,谢老夫人道:“我知你向来守诺重责,她是你媳妇,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自觉得对不住她,对不住江家,没尽到丈夫之责,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是她命中该有这一劫啊。”
谢璧摇摇头,沙哑的嗓音说不出话。
不是命数,是自己未曾尽到夫君之责。
谢老夫人顿了顿道:“娘也知晓你挂心她——不过还是让下头人去寻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少你一人。”
谢璧摇头道:“晚月不归,儿日夜难安,难以做事,娘莫要难为孩儿了。”
他这几日未曾合眼,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妻苍白中透着几分倔强的脸庞,心中便蔓延窒息的沉痛。
“老夫人也是挂心郎君的身子。”明妈妈又对谢老夫人道:“郎君心善,一夜夫妻百日恩,自是放不下的。且让郎君去寻寻吧。”
谢老夫人望着儿子杂乱的胡茬,泛红的眼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儿子向来爱洁讲究,这几日却如丢了魂魄般。
谢老夫人也说不出什么,任由儿子去了。
谢璧一走,明妈妈便道:“老夫人不该此刻劝阻郎君,夫人生死未卜,他正心焦呢。”
“你说……晚月那孩子真出事了?”谢老太太心里也难受,纵使她素来看不惯江晚月,也不忍娇花嫩柳般的人儿真的没了性命:“她是河岸边长大的,按理说不该啊……”
明妈妈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当时她们急着弃船逃难,竟无一人想起江晚月……
到现下还没有消息,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她又宽慰了老夫人几句,陪同老夫人一起礼佛,顺带商量起江晚月的后事。
当夜,江晚月带着大福,来到河畔的谢家庄子。
庄子甚大,扩建后约莫有三四百亩,因此处地僻,唯有几个仆妇偶尔巡视打扫,还有几个仆人是专门看管大福的,江晚月趁着月光从后门进入庄子时,整个庄子万籁俱寂。江晚月来过几次,对此地形甚是熟悉,先换下湿淋淋的衣裙,又泡了个热水澡,她在自己的房里寻了寻,还真有干净的衣裙,在京城这些时日她皆是由丫鬟们细致伺候,颇费了一些时辰才将衣衫穿好,待全身收拾爽利,江晚月才坐下。
坐下才觉饥肠辘辘,她凑着方才的火,拉出放在柜子里的双耳锅,这锅还是阿文笛儿当初来京时送的,她不好带入谢府,便放到了此处,没想到还能有派上用场的这天,可惜并无鱼炖,江晚月煮了碗热腾腾的面,又翻出一小瓶酒,凑着月光缓缓饮酒。
月光的清辉洒在屋檐上,如同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让人瞧着只觉透亮清澈,心思也亮堂了。
江晚月对着月光轻轻笑了笑。
朋友带来的家乡锅具,煮出的面热气腾腾,一口一口吃着,好像让她又重新拥有了力气。
足以回家的力气。
她想回家。
回被父亲,母亲,外祖爱着的家,被友人牵挂,被乡亲环绕的碧胧峡。
出嫁那日,碧胧峡渡口,外祖亲自为她披上斗篷,语气沉沉:“晚月,你是外祖娇养大的孙女,不是送去京城受委屈的,在京城但凡受了委屈,定要告知家里。”
当时江晚月弯眸,轻轻笑了。
她去京城,是嫁给喜欢的人,这是上天的成全,怎么会是委屈呢?
她还是太幼稚了。
因为她太过喜欢,因为只有她喜欢,这门婚事,才会有数不清的委屈。
江晚月慢吞吞吃着面,眼泪无声滚落,落在碗里,落在手背上。
一滴一滴,滚烫灼人。
江晚月抬眸看月亮,月亮的轮廓也模糊了,宛若轻云遮蔽。
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和父母夜登碧胧峡周边的高山,想去山顶看月亮,江晚月走到半途,因为太累想要放弃,父亲笑着鼓励她道:“月月,你既想望月,怎能怕累怕难半途而废呢,咬咬牙,登顶后定能看到美景。”
她咬着牙往上攀爬,一步一步,离月亮似乎越来越近,等到山巅,月亮如巨大银盘呈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那确是她未曾见过的美景。
父亲笑道:“月色在山巅,一心抵万难,”
一心抵万难。
江晚月之前总是想,爱人也该如此。
所以她咬牙忍泪,如同靠近高悬天际的月,一心一意,一步一步靠近高不可攀的谢璧。
可爱人和爬山是不同的。
山上月悬于天际,无心无牵,不偏不倚,不必也不能向旁人靠拢。
可爱意却是要回应和偏爱的。
若只任由她一人翻山跋涉,才能去靠近,那她半途而废又如何?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轻纱薄光,江晚月莹白脸颊泪痕未干,平素藏在眸底的清冷倔强却一点点溢出。
这些时日,她能察觉出谢璧对她态度的转圜改变。
微末的瞬间,宛若一丝丝光,对今夜之前的江晚月而言,这些微光甚是诱惑——仿佛只要她继续在谢家熬着守着,也许真的到十几年之后的某一天,生儿育女,水滴石穿,谢璧会习惯她的存在,对她也会生出厚重的爱意。
到了那时再遇险,可能他第一个想到的就会是自己。
江晚月唇角轻扬,勾起自嘲的弧度。
用半辈子的遍体鳞伤,换得在他心中的份量。
可叹,可怜。
如此得来的爱意,她不要也罢。
江晚月抬眸,任由晚风吹起她轻柔的发丝,向天际缓缓举了举酒杯。
山巅的月色很好,但她不想去看了。
若父母有灵得知,也定会为她的决定而欣慰吧。
江晚月下定了决心,心头反而如拨云见日。
只是眼下还是要回一趟谢家,即便要和离,也该有个章程。
这日一早,谢璧揉了揉一夜未眠的通红眼眸,草草用了几口膳食,准备和崔漾顺着西河畔的人家寻江晚月。
他正满心沉重思索着,忽听前院响起一阵喧哗。
谢璧抬眸,还未出言,便看到竹西一路小跑而来,语气颤抖欣喜:“郎君,郎君,夫人回来了……”
简短的一句话,竹西带着颤意说出口,那颤意又瞬时渗到谢璧心尖。
谢璧僵了一瞬,随即心跳加速,抬步走去前院,谁知双腿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崔漾和竹西忙把谢璧搀扶起来,未回过神,谢璧已大步去了前厅。
江晚月真的回来了。
喧嚣的众人围着刚下马车的她,愈发衬得人群中的她沉静端庄。
她穿了一身简洁温婉的天青色罗裙,乌黑若绸的长发用一支干净的玉簪盘起,若遥遥远山,淡雅朦胧。
江晚月被人簇拥着走进谢宅。
谢璧匆匆走到前院,站在众人外,眼眸一瞬不移的盯着失而复得的妻。
明妈妈抹着眼角的泪,轻声道:“夫人啊,您总算回来了,先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吧,老太太这些时日惦记着您,日日拜佛吃斋,寝食难安呢。”
江晚月点头道:“母亲是在佛堂吗?”
谢璧回一步一步走上前,抬手,牢牢握住妻的手腕,双眸定定望向他失而复得的妻。
江晚月一怔。
她似乎从未被谢璧这么认真瞧过,不由侧过头。
周围的仆役见状,早已迅速消失。
江晚月不着痕迹将手腕从谢璧手中轻轻抽出。
谢璧并未察觉,语气很轻,仿佛是怕吓到江晚月:“晚月,我们先回房休息,这几日的事儿,慢慢说可好?”
江晚月摇头:“不必,我并不劳累,还是先去看母亲吧。”
谢璧望着妻的侧脸,唯有她离开,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朝思暮想,看她气色尚好,谢璧终是放下心,点头道:“那我陪你一起去看母亲。”
谢老夫人得知江晚月回来,面色变了几变,可事态也由不得她多想,谢老夫人忙几步下了台阶相迎。
江晚月看到谢老夫人,正要按礼数请安,谢老夫人还未上前搀扶,谢璧已先扶住江晚月小臂道:“你刚回来,身子还虚,快歇歇,母亲不会见怪的。”
“是啊孩子,你可吓到母亲了。”谢老夫人拍着胸口,忍不住又认真打量江晚月几眼:“还好,你人无事。”
那夜,湖中和湖畔都已无人。
这两日谢家到处寻人,却并未得到任何和江晚月有关的消息。
谢老夫人估摸着,大概江晚月是真的顺河而下,尸骨无存了。
她都已经命人做了江晚月的牌位,打算好好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
可转瞬之间,江晚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整个人似是比从前多了几分镇静坦然,眸子清澈剔透,瞧着倒让人心头莫名一颤。
谢老夫人不敢再看江晚月,总觉得有几分不真切,强笑道:“对了晚月,你这几日究竟去哪儿了?”
江晚月的笑意温和得体:“儿媳从湖中上岸,发现岸边恰好是谢府的庄子,只是庄子里的仆妇们儿媳并不认的,也不是谢府的体己人,怕有闪失,自己坐马车过来的。”
江晚月的笑意恬静,可她失踪归来,总有几分摸不到底,谢老夫人压下心里的忌惮不安,还想再问,已被谢璧淡淡的出言声打断道:“母亲,晚月回家就好。”
谢老夫人点点头,重又笑道:“是啊是啊,回家就好。”
谢老夫人心中却泛起嘀咕,若真的在庄子中,两天都已过去,为何不派人给家传个话儿。
江晚月回府的消息,秋璃也听说了,悬着几日的心终于落了地,她哭着跑到江晚月面前,跪下磕头道:“夫人的救命之恩,奴婢不敢忘,奴婢以后跟着您,听凭吩咐。”
江晚月搀扶她起身,缓缓道:“你本就是谢家的人,老太太拨来跟着侍奉我的。”
“那不一样。”秋璃怔了怔,双眸含泪,直直看向江晚月:“我不是谢家的卖身婢,以后,奴婢只跟随夫人一人,只听从夫人的调遣。”
江晚月点点头,擦了她的泪:“好,你的心我明白。”
江晚月道:“收拾收拾,我们去偏殿休息。”
“偏殿。”秋璃怔住:“这霁泉坞主殿向来是郎君和夫人的住处,为何要去偏殿?”
江晚月笑道:“是谁方才说只听我差遣,偏殿清净,只有你我二人,岂不是美事?”
秋璃闻言,再不多问,立刻和几个小丫鬟一起,将江晚月的东西收拾去了偏院。
偏院的阶下有几盆凌乱的花草,谢家的规矩,摆花有讲究,秋璃瞧着几盆花颜色不一,便想一一摆好了。
江晚月却阻道:“就这么摆吧,不同色才有生机,瞧着欢喜。”
秋璃欢欢喜喜应了一声,又去忙碌了。
妻重新归来,谢璧一颗心总算落回到了腔子。
昔日来的担忧沉重一扫而空,满心皆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他未曾照顾好她,甚至害她差点丢了性命,谢璧心中又痛又悔……还好,妻回来了,一切都不晚……
谁知刚一回房,便听人颤颤巍巍禀告道:“夫人去偏院小住了。”
谢璧怔了怔,从前皆是他不愿来此地,分居别院,江晚月却是始终在此地等他的。
怎么回来一趟,倒去了旁的住处?
难道是受了惊吓?
谢璧立刻抬步,前去偏院寻江晚月。
江晚月正在偏院的床上收拾衣衫,看到谢璧进来,并不站起相迎,只忙着手里的活儿道:“我刚回来,先在此歇息几日,莫要冲撞了郎君。”
谢璧绕到江晚月面前,轻声道:“怎会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