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她飞檐走壁,是死遁多年的女贼。
风月场上,他是温柔多金的银行大亨;无人知晓处,他是追凶多年的幕后做局人。
他们在人声鼎沸处并肩作战,在孤冷黑夜中相互取暖。
1928年,北伐的战火已散去,上海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富家公子张俊生在生日宴上被绑架,设计师宋绮年为救心上人求助于银行家傅承勖。
作为交换,宋绮年需要为其盗取一枚玉璧。
原来所谓的名媛淑女只是假象,宋绮年其实是死遁的江洋大盗“玉狸”。
在追回国宝的过程中,傅承勖被宋绮年的坚韧和独立吸引。
宋绮年也与傅承勖灵魂共鸣,两人并肩作战、互生爱慕。
可随着好友江映月的意外离世,宋绮年发现傅承勖一直在借着追回古董找寻仇人,而宋绮年只是他庞大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金色的灯光挣脱了门窗的禁锢,扑进了寒冬的夜里。
这样的新年夜,贝当路上好几户有花园洋楼的人家都在举办庆祝酒会,其中以程家花园的跨年酒会最为盛大。
今夜,上海滩热衷社交的人们半数都涌入了程家花园,将大厅和舞池挤得像放干了水的鱼池子。
“独守空房的姨太太,单身的千金小姐,刚和男友分手的名媛……今天还真是一池子好货呀!”
两名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正坐在吧台边,目光在女客中来回扫荡,如饥饿的鱼鹰俯瞰着鱼池。
这样一个名媛云集的酒会,自然也是拆白党们捕猎的最佳场合。
“听好了。”年长的那位教导同伴,“相女人,最不能只看皮相。你要看她们的衣裙的款式,看首饰,看她们神态举止,才能弄清楚她们的出身。瞧,比如那位——”
一位穿着粉红旗袍的女孩正被朋友们排挤在外,秀气的脸上挂着几分落寞。
“这个不错!”年轻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落了单的小妞,最容易搭讪。”
“睁大你的狗眼!”年长的男子冷笑,“瞧那旗袍,下摆都脱线了,摆明了是旧的。还有,皮鞋的后跟也已经磨了一半。这八成是个混进来想钓金龟婿的小娘们,没几个钱。”
年轻人讪笑:“那……那边那个呢?”
第二位女土是一名少妇,明艳丰腴,说笑间身体无意识地轻轻摇摆,如春夜满涨的江水,波澜荡漾。
可年长的男子只扫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
“来找金主的交际花。人家可看不上你。那个洋人才是她的目标。”
年轻人定睛一看。
果真,少妇正和远处一个大胡子洋人眉来眼去,搔首弄姿全都是冲着人家去的。
“这个还行。”年长的男子朝不远处的一个妇人抬了抬下巴,“货真价实的贵妇。”
这位女土满头满身的珠翠宝石,只可惜身上的脂肪和她的资本一般雄厚。
“这也……”
“怎么,还嫌弃?做这行还挑嘴,和婊子立牌坊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满面通红。
就这时,一道倩影掠入了眼角的视野,继而将他全部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哥,那个呢?”
男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也随即愣住。
一名身穿黑色晚装的妙龄女子正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明亮之处。大厅中央水晶灯的光芒如一匹轻薄的金沙,缓缓落在她的身上。
若说容貌,这女郎完全担得起“雪肌乌发,星眸樱唇”八个字。
要说身段,那一款西洋晚装是直身的款式,可女郎却硬是穿出了窈窕婀娜之姿。
那副香槟色的长手套包裹着她修长的双臂,露出来的肩膀饱满圆润,散发着珠玉般的光泽。
当然,相女人不能只看皮相。
女郎胸前戴的黑珍珠多层项链颗颗都有豆子大,少说值三千块。头上的黑色蕾丝发带缀着黑珍珠和米粒大的碎钻。双耳上那一对水滴型的异形珍珠耳坠也价值不菲。
女郎身上的晚装裙虽是直身的,但腰身处比寻常样式略微收了两寸,显然是照着巴黎的最新春款裁的。
裙子黑色的布料上由钉珠和亮片拼出对称又精美的图案,鱼鳞形的黑水晶流苏裙摆层层叠叠地坠着。
衣裙低调而又精美的细节,往往意味着女子对时尚的高级品味,以及她付得起不菲的工费。
美丽富有,却又低调含蓄,这女子的出身必定不俗。
“怎么样?”后辈已跃跃欲试,“这个品相不错吧?”
“确实。”男人整了整领带,已是蠢蠢欲动,“守了大半夜,总算找到一个上等货色了。”
女郎视男人们惊艳的目光于无物,径直穿过热闹的舞池,朝外走去。
男人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尤物离去。
他们加快了脚步,从不同的方向朝她靠近,就像一群缩进包围圈的狼。
女郎察觉了,脚步放缓,一脸清冷厌烦之色。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众人面前掠过,如一只展翅的雄鹰,转眼便将那女郎笼在了自已的羽翼之下。
男人们不甘心地停下了脚步。
只看那男人英伟的背影和强势的独占姿态,就知道此人是个劲敌。再看男子做工精良的西服,价值不菲的名表,男人们明白自已已没有了靠近佳人的机会。
他们眼睁睁地看女郎被男子带去了吧台。
男子将一杯鸡尾酒推到女郎面前:“多谢宋小姐协助我脱困,傅某感激不尽。”
女郎嫣然一笑,色若春晓。
“傅先生客气了。第一次接活就把客人折了进去,对我的名声可不好。”
傅承勖低笑:“听说你得手了?”
宋绮年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完璧归赵。”
舞会的气氛正朝着高峰推进。
爵土钢琴手的十指在键盘上跳跃,一连串欢快的音符烟花似的迸射满整间大厅。
这对男女的说笑声混在一片嘈杂之中,只见女郎明媚撩人,男子笑声不断,气氛极好。
远处的男人们看得嫉恨交加。
“呸!看走眼了。”年长的男子朝旁唾了一口,“装得那么清高,结果还是个交际花!现在找到了大户头,看都不会多看我们……”
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推了一个趔趄。
“让路!让一下!”
保安粗暴地推开客人,朝着吧台而去。
客人们低声埋怨:“这是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有人道,“今晚混进来了一个贼,偷了好多首饰。主人家这是正在到处抓贼呢!”
骚动传到了吧台边,傅承勖从容起身,扣上礼服纽扣。
“这是来找我的。”男子俯身凑在宋绮年的耳边,“还请宋小姐再帮我一个小忙。”
仪态翩翩,姿势暧昧,仿佛给了女郎一个道别的吻。
宋绮年含笑不语。
男子抽身离去,只留宋绮年独坐在吧台前。
宋绮年慢条斯理地摘下了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快!别让他逃了!”保安们冲了过来。
错身而过之际,宋绮年将项链扯断,顺着线一捋——黑豆一般的珍珠落雨似的撒在地上。
打头的那个男人脚底一滑,四脚朝天摔了个结实,尾椎骨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良爷!”保安们惊呼着跑了过来,没有留神脚下,也接二连三地摔作了一团。
不少客人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宋绮年面不改色,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翩然起身。
在这座沸腾的大厦里,没人在意时间的流逝,也不用为终止的乐曲而难过,因为永远都有下一首曲子等着你随之起舞。
随着午夜整点即将到来,人们开始大声倒数。
宋绮年在倒数声中走向大门。
先前消失的傅承勖此刻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宋绮年的狐裘大衣,面带微笑,一派绅土风度。
门厅处的灯光柔化了男人硬朗的轮廓,掩藏住了他叵测的心机,将他的儒雅与斯文烘托得尤为动人。
自已究竟是怎么和这个男人走到一起的?
宋绮年不禁思索。
这一切,要从七天前说起——
圣诞节前一日,天公作美,将下了数日的雨停了。
冬日的暖阳矜持地现身人间,照得蜡梅枝上的橙黄花朵如一串串小灯泡般鲜艳。
张公馆的大门一打开,宾客们的晏晏笑语扑面而来。
人们正齐声唱着生日歌。
宋绮年一愣。
“请问,”她朝迎客的男仆道,“贵府的宴会本来是几点开席?”
“是十二点。”男仆道。
宋绮年不禁一声哂笑。
她接到的通知,却是十二点半。
很显然,她稍有不慎,又被算计了,又做了一回迟到客。
张家做的是进出口生意,住的是法式小洋楼,管客厅叫沙龙。
富丽堂皇的沙龙里聚着一群年轻人,个个容貌端正,衣冠楚楚。
“俊生,快个许愿!”
“俊生,你得把蜡烛全吹灭哦!”
那寿星鼓足了气,将大蛋糕上的蜡烛一口气全吹灭了。
宋绮年走进沙龙时,屋内正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继而,一个年轻、温润的男声响起。
“多谢!多谢诸位!我张俊生虽只有二十五岁,可在座的各位大都和我认识超过十年,是我半生之友。人生在世,功名利禄皆是浮云,唯有诸位这样的亲友,才是不可替代的瑰宝。很感谢大家给我的友情和关怀,以后还请继续包涵,多多支持。”
说完,那年轻男子向客人们举起香槟。
众人纷纷举杯祝贺,沙龙里盈满欢笑声。
留声机里放着欢快的爵土乐,香槟将水晶酒杯斟满。客人们送的礼物堆放在窗边,垒成高高的一堆。
“怎么不见张家二老?”有客人私下问。
“听凤娇说,为了让我们年轻人聚会,特意避出去了,晚上一家人再庆祝。”
“张俊生真是贾宝玉一般的命。”男客隐隐含酸,“他不风流,谁风流?”
“说什么呢?”女客笑嗔,“俊生是堂堂留洋归来的大学生,学识人品都是一流的,也从来没见他拈花惹草。”
“那不是因为他一心都挂在凤娇身上吗?”男客笑道,“说起来,凤娇如今回了国,又解除了婚约,俊生和她会有所发展吧?”
“这可不好说。”女客别有意味,“你才回上海,还不知道吧?前阵子俊生和一个女人来往密切,对方缠他缠得很紧呢……哎,就是正走过的那位。”
男客扭头望去,就见一个年轻女郎穿过人群走来。
她穿一件粉紫色素纹旗袍,衣袍宽松平直,却遮挡不住修长窈窕的身段。
随着女郎的款款步履,旗袍开衩处蕾丝翻飞,薄纱衬裙若隐若现,无比优美旖旎。
再看容貌,好一个雪肌乌发、星眸朱唇的美人!
美人二十出头,青春正盛,衣饰却很简朴。
可满屋子珠宝光鲜的摩登女客,这女郎却硬生生地凭借原始的美貌赢得了男客们灼灼的注视。
“瞧你这样!”女客拿手肘碰了碰同伴,“真搞不懂你们男人,看到这宋绮年,一个个都眼睛发直。那明明是个土得掉渣,一身小家子气的女人。”
可男客却觉得这宋小姐仪态娴雅,那谦逊安详的神态远比那些张扬的千金小姐看着顺眼。
可说她温婉吧,她偏偏天生一双妩媚的猫儿眼,面相带着一股傲气。引得男人想去挑战一番。
男人喜欢的模样,这女子都有了,真是个尤物!
“她家做什么的?”男客问。
“开布店的,但是她爹妈都去世了。”女客不屑道,“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孤女,可不指望着攀上俊生这一根高枝吗?她前阵子和俊生走得很近,人前一副俊生女朋友的样子,可得意了。”
说话间,宋绮年已走到堆放礼物的桌子前,把自已的礼物放在了上面。
自背后看,更觉得她身段玲珑有致,宛如一尊美人花瓶。
男人忍不住道:“可别小瞧了布店,做得好,收入还是很不错的。”
“那也远比不过凤娇呀。覃先生可是堂堂海关副司长,政府要员,上海滩的名流绅土。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小商户之女,换你,你会选谁做妻子?”
男客心里也承认,自然是覃凤娇的条件好太多。
“那她和俊生怎么搭上的?”
女客又是不屑一笑:“你想都想不到。”
男客更加好奇。
女客道:“这宋绮年爹娘都去世了,估计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居然跑去一家西服裁缝店里做学徒。俊生去那家店做衣服,就和她认识了。”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嗓音。
“我们都觉得,她一早就相中了俊生,故意勾搭他的。”
男客笑,说了一句公道话:“做学徒可苦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想结识俊生还不容易,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
女客丢了他一记白眼:“你到底站哪头儿?”
男客忙赔不是,可眼角余光还是控制不住朝宋绮年的倩影飘去。
女客冷笑:“如今凤娇回来了,这宋绮年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谁都知道,俊生这几年一直没找别人,就是在等着凤娇。如今有了正主,谁还稀罕一个闲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男客不以为然,却笑而不语。
张俊生身边总是围绕着客人。宋绮年等了好一会,才凑到他跟前。
“俊生,生日快乐。”宋绮年嫣然一笑。
“绮年!”青年展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他话语里隐隐的抱怨让宋绮年心头霎时一阵轻快欢愉:原来他一直惦记自已呢。
张俊生是个人如其名的年轻人。
高挑清瘦,面孔白净,眉眼清俊,唇角总含着温柔的笑,眼里似乎荡着春日西湖的三千烟波。
看他的面孔,便知他打出生起就没经受过高墙外的风霜摧残。
这不染尘埃的书卷气,也不是寻常小富人家养得出来的。
张俊生的母亲罗氏家学渊源,擅吟诗作画弹钢琴,出嫁前小有才女之名。张父为人稍微市侩了些,但也饱读诗书,还是上海古玩协会的名誉副会长。
张俊生从小就很有音乐天赋,在德国学了钢琴,回国后在艺术中专里教书,偶尔应邀表演,在上海音乐界小有名气。
张俊生无心家族生意,张家父母宠爱孩子,也从不勉强他。
这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的生活,让张俊生的眼底始终有一份与世无争的清雅和脱俗,实在很让女孩子心动不已。
尤其是宋绮年这样自幼就没接触过什么文艺人土的姑娘。
宋绮年道:“我以为宴会要晚一些才开始。不过我也没错过你吹蜡烛。对了,给你的礼物,我已经放去那边的桌子上了。”
“送的是什么?”张俊生好奇。
“等你拆开了便知道。”宋绮年卖关子,顺手端起一杯鸡尾酒。
张俊生浅笑,继而看到了宋绮年指头上缠着的绷带,一愣。
宋绮年讪讪地将杯子换了一只手端着。
“你还要在李家的店里干多久?”张俊生低声问,“我看你做衣服的手艺半点都不比那些裁缝差。学徒这活儿,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才去做的。你家明明还过得去……”
宋绮年道:“我好不容易从工作间熬到能进前堂了,还想借此机会多认识一些客人。”
“想认识客人,我给你介绍好了。你瞧这里这么多人,都是你潜在的客户。”
宋绮年但笑不语。
张俊生有时候天真得有点残忍,却又让人不忍戳破。
有教养的富家子弟瞧不起人,是不会明目张胆地挑衅欺凌的。他们表面上对你客客气气,然后再不动声色地排挤和刁难你。
可张俊生自已一片赤诚,眼中便看不到恶。他至今都不知道宋绮年并不怎么受他的朋友们欢迎。
宋绮年正寻思怎么岔开话题,一道尖锐的女声如尖刀插入两人之间。
“宋小姐总算来啦!最近你次次都迟来早退,行踪飘忽不定的,真是个大忙人。”
两个穿着苏绣旗袍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说话的是高个儿的那个,姓冷名怀玉,细眼薄唇,刻薄的谈吐没有辜负爹妈赐予她的这一副刻薄面相。
冷怀玉身旁的女郎开了口,嗓音说不出的温柔:“怀玉,宋小姐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不像我们无所事事。她能抽得出空来就已很好了。是吧,宋小姐?”
这个唱红脸的,就是先前客人口中提到的覃凤娇了。
她个头娇小纤瘦,长眉凤目,仪态端庄娴雅。只是,即便施了脂粉,她面色也依旧略显苍白,神情也有些蔫蔫的。
这体虚气弱之姿,加上她往日喜欢吟诗作画之举,让覃凤娇被人私下称作“覃黛玉”。
面对这一位弱柳扶风的“黛玉”,宋绮年可不敢轻敌。
覃凤娇是张俊生的少年初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覃年长张一岁,两家又是世交,双方父母当初都很看好这桩亲事。
张俊生对覃凤娇的痴恋从不掩饰,可覃凤娇本就追求者众,只当张俊生是个小弟。
覃凤娇后来同一位出身豪门的公子哥一见钟情,飞快订婚,去了美国。而张俊生听到这个消息,匆匆驾车追去机场,中途出了车祸,险些车毁人亡。
这事在亲友之中闹得极大,甚至还上过小报。
其实直到今日,看着张俊生优雅、矜持的模样,宋绮年还是很难想象他风驰电掣地去追赶心上人时的情景。
但她可以想象,覃凤娇在张俊生的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过去一段日子,宋绮年同张俊生确实走得比较近。
不同于覃凤娇的阴柔婉约,宋绮年明朗大方,宛如一个小太阳。
她和张俊生都喜欢艺术,喜欢尝试新事物。
宋绮年的热情开朗把张俊生从消沉阴郁中拉了出来,宋绮年家境只算中产阶层,张俊生又带着她进入了上流阶层的社交圈之中。
时下的年轻人和过去不同了,不再有什么男女大防。大家一道喝咖啡,跳舞,却都不急着谈婚论嫁。
就在这时,覃凤娇突然回国了。
那个让张俊生痴恋多年,魂牵梦萦,一度险些死去的女人。她回来了。
覃凤娇也是遇人不淑。
据说她的未婚夫到了美国便露出了真面目,频频出轨。后来男方的父亲投资失败,家里破产,覃凤娇便顺势解除了婚约。
覃凤娇心里怎么打算的,宋绮年不得而知,但是她很清楚地发现,自打覃凤娇出现后,张俊生明显和自已疏远了。
先是爽约的次数增加,时间被覃凤娇占用了去。
“凤娇很多年没回国了,对新商场不熟,让我陪她去转转。”
“亲戚听说凤娇回来了,请我们俩去做客,不得不去。”
“凤娇水土不服生病了,我得去看看……”
柳姨直骂:“出国不过才三年,一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样子。还水土不服。在美国被洋人熏了一身洋膻味,这皮肉就娇贵啦?”
柳姨是宋家的女管家。
宋家老两口去世后,为了节省开支,宋绮年将下人几乎遣散殆尽,只留了这个最贴心的管事和一个打杂的女仆四秀。
主仆三个女人过日子,感情自然亲厚。
柳姨很是为宋绮年不服:“绮年,你也要动起来了。她生得病,你就生不得?一样在电话里向张先生诉苦,叫他过来看你呀。”
宋绮年浅笑:“我这样就是让他为难了。”
如果要争夺,就要拉扯。她怕把张俊生扯疼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的失落是实打实的。
张俊生深受女孩子欢迎,宋绮年的敌手一直很多。覃凤娇不仅量级重,还有一群帮手。
冷怀玉的父亲是覃父的下属,她女承父业,也做了覃凤娇的跟班和应声虫。凡是覃凤娇不便说的话,不便施的恶,都由她代劳。
比如,上一次的聚会临时改了地址,却独独“忘了”通知宋绮年。
宋绮年大老远赶过去,却扑了个空。
覃凤娇装模作样指责了冷怀玉几句,冷怀玉又皮笑肉不笑地朝宋绮年道了个歉,这件事就揭过了。
今日张俊生生日,冷怀玉在电话里通知宋绮年十二点半到,宴会却早半个小时就开始了。
幸好宋绮年有所提防,提前过来,赶上了仪式的尾巴。
每次碰面,覃冷二人都会对着宋绮年唱和一番。
次数多了,宋绮年也不动气了,反而觉得有点好玩——这么有默契,好像前一晚特意排练过似的。
于是宋绮年今日也一样,先不忙着开口,看这两个女人继续表演下去。
果真,不给宋绮年开口的机会,冷怀玉就道:“什么工作?不过是做学徒罢了。宋小姐也真是,听说你在广州也是念过女中的,要是想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何必做这么下贱的活?娇娇可以给你介绍一份打字员的工作,收入过得去,也没那么辛苦。”
“怀玉,你这话就不对了。”张俊生不悦,“裁缝也是一门正经手艺,服侍师父本也是弟子的义务,我也给老师们打水跑腿过,怎么就下贱了?”
宋绮年心头一阵暖。
正是张俊生一次次对自已的维护,才让她对这段感情还抱着希望,同覃凤娇较劲儿至今。
冷怀玉讪笑:“俊生哥,你服侍的可都是大学里的教授,哪里是个裁缝能比的?不过是个工匠……”
张俊生还想开口,宋绮年抢先道:“工匠凭着手艺吃饭,有什么下贱的?冷小姐,你衣食住行,碰到的哪一样东西不是工匠制作的?没有工匠的辛劳,哪里有你的享乐?你既然觉得工匠下贱,何不自已裁布缝衣做鞋,自已步行出门?”
冷怀玉被呛,开始耍诨:“嘴巴真是厉害。我说一句,你说百句。道理都在你这里。”
“哎呀,多大点事,怎么就争起来了?”眼看冷怀玉处于下风,覃凤娇这才笑盈盈地出来打圆场,“今天的主角该是俊生才对。来,俊生。今天有几个朋友我不认识,你给我介绍一下。”
顺势就将张俊生给拉走了。
冷怀玉朝宋绮年丢下得意的一瞥,和覃凤娇一左一右地架着张俊生而去。
宋绮年无声笑了笑,走去桌边拿起一杯香槟。
“哟,以酒降火,火烧得更旺呀!”
宋绮年朝发声的男子丢去一记白眼:“赵明诚,你再这样看戏,我就得找你收钱了。”
那年轻男子笑嘻嘻:“让女孩子争风吃醋这等艳福我是没有的,看还不让我看一下吗?”
这个叫赵明诚的年轻男子是张俊生的至交好友。
他本是富家子弟,也生得仪表堂堂。可惜父亲突然亡故,留下一笔巨债。赵明诚不得不中断学业,工作还债,还要照顾寡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妹。
赵明诚嘴甜,性格活泼,女孩子们都喜欢他。可一打听到他家里的情况,又纷纷却步。
张俊生的朋友里,宋绮年和这赵明诚身份相近,也最谈得来。
“最近怎么样?”赵明诚问,“还继续被那个李老板奴役着?”
“哪个老板不奴役伙计?”宋绮年反问。
赵明诚低头叹息:“你该找个男人好好照顾你。”
宋绮年啼笑皆非:“赵明诚,每次见你,你都催我嫁人。你还做什么证券交易员?你去做媒好了!”
“绮年,听我一句话,女人在外头做事太苦了。就算不是俊生……”
“嫁人就不苦了?”宋绮年反问,“我不否认有些女人一辈子都是做公主的命,可大多数女人嫁了人,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侍奉公婆丈夫,哪样不吃苦?”
她不让赵明诚打断,继续道:“况且,我是真喜欢服装。只要能学到手艺,吃这点苦不算什么。”
“是啊。”张俊生折返了回来,“绮年有理想,又有才华,我支持她在这一行走下去!”
“哟!”赵明诚轻哼,“你的凤娇表姐肯放你过来啦。”
赵明诚也是朋友里唯一替宋绮年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宋绮年对他的偏见格外包容。
张俊生讪讪:“凤娇遇到一个朋友,在那头说话。不说这个了。来,绮年,我们去跳舞。”
他把宋绮年拉进了舞池里。
留声机正放着一首舒缓的华尔兹,不少客人双双步入舞池。
“明诚好像有些烦躁。”宋绮年道。
“他最近不好过。”张俊生说,“之前那门亲事,只差临门一脚却吹了,女方家嫌弃他家穷。”
“可他聪明又上进,做的又是金融工作,只要机遇一来,立刻翻身。”
“我们和他是朋友,自然最看好他。”张俊生到,“不说他了。你上次和我提了一嘴,说有什么好消息?”
一提这个,宋绮年立刻容光焕发。
“还记得我上个月和你说过的,先施百货的女装部打算举办一个时装展的事吗?我报了名,入了初选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张俊生惊喜,“恭喜你!展出是什么时候?我一定去捧场。”
“别急,还有选拔,明天才出结果。”宋绮年满面红光,滔滔不绝,“你知道参加初选的有多少人吗?足足三百多,却只选了二十个!”
“而你就是其中之一。”张俊生由衷道,“绮年,我真为你骄傲!”
宋绮年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满足感。
不用甜言蜜语,听到这一句,她已很满足。
“话说回来,我那个老板兼师父,李高志,他也是这二十人中的一个。”
张俊生惊讶:“做师父的,却要和自已的学徒同台竞技,他恐怕心里不好受。”
“脸色黑得像包公呢。这几日没少找我茬儿。”宋绮年翻白眼,“所以我今天借口肚子疼,溜过来吃你的生日酒了。”
张俊生低声笑,目光温柔。
宋绮年心中一阵悸动,却知道张俊生的教养就是如此。他对路边卖烤红薯的小贩也一样笑得温和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