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璧—— by靡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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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开阳用照片要挟江映月这个细节,郭仲恺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禁都露出鄙夷之色。
郭仲恺咳了咳,继续问:“关于这幅画,你还知道些什么?”
宋绮年摇头:“我只看到过一次,是孙开阳把它送来的时候。”
说话时,她眼角的余光自袁康脸上掠过。袁康朝她翻了一个含蓄的白眼。
“你知道为什么孙开阳执意把它要回去吗?”郭仲恺问。
“我到现在还纳闷呢。”宋绮年思索着,“而且现在想来,这画还真是他和江映月起冲突的起始。在这之前,孙开阳还一副情圣的架势来追求江映月呢。”
郭仲恺却不肯再细说。
“今天就到这里吧。有劳宋小姐跑一趟。很感谢您给我们提供的信息。”
宋绮年起身,同郭仲恺握了握手。
“郭总长,我们都知道江映月的死没那么简单。我知道您是最公正不阿之人,但我也知道您也有无法对抗的压力。我不会要求您一定要找到真凶,要严惩他。我只希望您会尽力而为,去查明真相,让阿月可以瞑目,行吗?”
“当然!”郭仲恺郑重点头,“我保证尽我的全力!”
袁康送宋绮年出去。
“那幅画,到底怎么回事?”宋绮年低声问。
袁康诧异:“傅承勖没有和你说?”
“说什么?”
“有意思了。”袁康意味深长地啧啧了两声,“有线报说,那幅画里藏着一张还未被开采的金矿地图。”
宋绮年都有点懵:“金矿地图?”
“是啊。”袁康的表情越发带着点幸灾乐祸,“孙开胜原本打算借着卖画,把地图卖给日本人的。结果他突然死了,画落到了孙开阳手里。我们怀疑江映月也知道地图的事,所以才和孙开阳有了纠纷。傅承勖一点儿都没和你说?不会吧?他这是什么意思呀……”
宋绮年已快步走出了巡捕房大门。
傅承勖刚刚结束了一场会议,被几个洋人经理簇拥着,一边议事一边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却有一位不速之客。
宋绮年站在窗前,眺望着楼下的马路,倩影被阳光勾勒得格外修长窈窕。
佳人到访,傅承勖却是眉心轻皱。
秘书惶恐:“对不起,傅先生。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
“Leave us!(退下)”傅承勖下了一个简短的命令。
秘书和洋人经理们立刻如水一般退了出去。
当大门关上后,宋绮年才朝傅承勖转过头来。
她的面容十分平静。但傅承勖知道,这个平静下掩藏着的一场风暴。
“我刚从巡捕房那边过来。”宋绮年道,“协助调查。”
“有什么新情况吗?”傅承勖将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慢慢走了过去。
宋绮年望着傅承勖那永远内敛克制的面孔,问:“你知道那幅唐伯虎的画里藏着一张金矿地图吗?”
傅承勖的脚步停了下来。
“看来你知道。”宋绮年轻嗤,“这是你要偷这幅画的理由吗?”
傅承勖抿了抿唇,道:“理由之一。这幅画确实是失窃的古董。”
“但你没有告诉我画里藏着一张金矿地图。”
“因为地图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傅承勖继续朝宋绮年走去。
“是!是和我没关系!”宋绮年面若冰霜,“但是当我纳闷孙开胜为什么纠缠江映月的时候,当江映月对我欲言又止的时候,你明明知道原因,却不告诉我!”
“宋小姐,”傅承勖长叹,“知道这个事的真相会改变江映月在你心中的形象……”
“我是一个打小被养在玻璃花房里的女人吗?”宋绮年质问,“我知道江映月不完美,我知道她有很多毛病,犯过很多错。但这是一件关系到她生死的大事!”
傅承勖的眉心皱了皱,没有说话。
他这明显又隐藏了什么事的表情让宋绮年心头的火直冒。
“傅承勖,我到底是你什么人?”宋绮年质问,“是一个需要被你藏在背后保护起来的女人?还是和你并肩作战的搭档?”
傅承勖又是一声无奈叹息:“宋小姐……”
“回答我的话!”宋绮年愤怒,“我最清楚你们这样的男人,口头把尊重女人说得再响亮,骨子里还是觉得我们低你们一等。觉得我们能力不够,不能理智地处理事情。所以与其让我们瞎折腾还累得你们来收拾烂摊子,不如一开始就把事儿全包揽了过去……”
“不!”傅承勖温和而严肃地辩解,“我从不这么认为……”
“你只是以为你不这么认为!”宋绮年喝道,“你所做的和你认为的是两回事!”
“宋小姐!”傅承勖无奈又郑重道,“我有不便告诉你的理由,而这个理由……”
“——你现在也不便告诉我。”宋绮年替他把话说完了。
傅承勖无法反驳。
一股风暴一般的强烈愤怒席卷宋绮年全身。
而比起愤怒,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心底的酸楚和失落。
当她终于放下所有戒心,全心去信任这个男人的时候,却发现人家一直都打着自已的小算盘,把她屏蔽在外。
她不能忍受自已竟然如此天真愚蠢!
宋绮年转身抓起手袋,朝书房大门冲去。
傅承勖浑身一震,大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宋绮年的胳膊。
“拜托了,宋小姐。”这个男人的语气放得如此之低,近乎恳求,“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宋绮年愤怒地甩开他的手。
“但是我想保护你!”傅承勖也提高了音量,“你是否需要保护和我想去保护你是两码子事!一个男人去保护他在意的女人不用得到许可!”
宋绮年怔怔地注视着傅承勖。
偌大的办公室里,一股暧昧又带着点尴尬的气氛飞速蔓延,充盈了整个空间。
就连一向从容自若的傅承勖也露出一丝讪讪。
紧接着,如梦初醒,傅承勖和宋绮年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视线。
短暂而又更让人觉得尴尬的沉默后,傅承勖清了清嗓子,宋绮年也坐在了沙发上。
“把你能说的都告诉我!”宋绮年语气生硬且坚决。
面对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一贯位于发号施令地位的傅承勖什么都没有说。他眼帘低垂的脸上反而露出罕见的顺从,甚至是屈服的表情——虽然那极淡,且一闪而过,脸上转眼又再无任何表情。
傅承勖解开了西装纽扣,在一旁坐下。
他十指交握,斟酌了片刻,道:“我确实在那幅画里找到了金矿地图。它现在由我保管着。孙开胜想将地图卖给日本人,孙开阳起初不知道。等他得知后,画已被他送给了江映月。江映月也发现了地图,向孙开阳索要巨款。当然,最后她反而受孙开阳胁迫,把画还回去了……”
“但是,袁康拿走的是仿制品,里面没有地图。”宋绮年飞速理清了思路,“孙开阳拿到了画,却没有找到地图,于是认为是江映月在捣鬼,地图还在她手里,于是对她纠缠不休。他或许还拿到江映月涉嫌杀害孙开胜的什么证据来威胁她。可江映月此时手里也没有了地图,无计可施,只有逃走……”
宋绮年目光如刺般瞪着傅承勖:“你拿到地图的时候,不,你计划偷画的时候,就该想到:孙开阳得不到地图,会继续纠缠江映月的!”
“是。”傅承勖爽快承认。
“而你什么都没做。你任由江映月被孙开阳骚扰胁迫。”宋绮年愕然,“为什么?”
这完全不像傅承勖会做出来的事。
“我有这么做的理由。”傅承勖道,“但我现在还不能——”
“——还不能告诉我。”宋绮年咬牙切齿,“又是这句话!”
“我很抱歉。”傅承勖低语。
“你对我道歉有什么用?”宋绮年冷笑,“江映月才是被害死的那一个。”
傅承勖的眉心又轻微皱了一下。
宋绮年当然注意到了他这个小表情。他又隐瞒了什么。
一股浓浓的沮丧和疲惫感将宋绮年包围。她觉得自已好似沉入一汪沼泽之中。
“我们认识也有一阵子了,傅承勖。”宋绮年摇着头,“我们俩也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可我始终觉得无法靠近你。就好像你在我们之间竖了一面玻璃墙,我看得到你,却永远无法走近。鉴于你家发生的事,我能理解你对人保持着戒备心。但这次的事——”
宋绮年茫然地摊开手,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精确描述眼前这件事。
“——这个事不一样。这事涉及我们合作中最基础的信任,这是一个原则问题。长久以来,你一直背着我另有动作,你根本就不信任我。而我也因此无法再信任你。行窃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它需要同伴之间彼此信任才能成功。”
“我没有不信任你。”傅承勖眉心深锁,“宋小姐,请别……”
他看到了宋绮年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紧紧抿着的嘴唇,话霎时断了。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道:“我没有意气用事。即便江映月不是我的朋友,当我知道我的一次行动是导致她遇害的原因之一,我这辈子都要背负这个愧疚。而我每次看到你,就会被提醒一次,我对你的错信让我犯下了什么错误。”
“我说过,江映月的事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傅承勖强调,“我暂时没法向你解释一切。但你要相信我……”
宋绮年怒道:“我就是轻信了你,才导致了这一切后果。我会继续信任你我才是脑子被驴踢了!”
傅承勖又沉默了,露出那一副有苦衷却不能说出口的表情。
宋绮年如今最见不得他这样。
她怒不可遏,紧握双拳,浑身颤抖。
傅承勖的手朝她伸了过去,可又停在半空中,最后还是落回在自已的膝头。
宋绮年顺过了一口气,也将眼眶中的水汽逼了回去。
她以低沉、喑哑的嗓音道:“你当初只向我描述了一个单纯、热血的国宝追回计划,却对掩藏其中的复杂内幕只言不提。我轻信了你,我也付出了代价。但一切到此为止!”
她站了起来。
傅承勖浑身剧震,立刻起身,目光灼热。
那迫切的、近乎哀求的眼神出现在这么一个内敛,并且从来都以强势一面示人的男人眼中,是相当有震慑力的。就好像看到一头称霸山林的猛兽向你匍匐了下来,渴求着垂怜。
宋绮年被这目光惊住,背脊上炸起一片麻意。她使出全身力气才将视线别开。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傅承勖低语,“找回古董的事可以放一边,但请让我们保留生意上的合作关系。”
“这事不由我。我们签了合同的。”宋绮年死死握着拳,口头漠然道,“我想我们俩至少都是能遵守合同的人。”
“但机械化地遵守合同,和友好的合作互动,是有很大区别的。”傅承勖低声道,“请不要把我从你的生活里屏蔽出去,好吗?”
宋绮年紧紧闭了一下眼,转而问:“听说你一直在找一个堂妹,是吗?”
傅承勖眉尾轻挑了一下:“是的。”
宋绮年注视着他的双眼:“这事和我有关系吗?”
傅承勖也平静地回望着她:“不。你不是我的堂妹——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宋绮年觉得心头一松。
但在江映月死亡的阴影笼罩下,这份轻松又显得不值得一提,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了。
宋绮年一言不发,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遮住了傅承勖高大却也孑然独立的身影。
店铺门口依旧有几个小报记者在和看门人纠缠。
宋绮年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些事,改道悄悄回到了楼上的公寓里。
柳姨和四秀都在楼下店里,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在嘀嗒走动。
宋绮年丢开手袋,踢掉鞋子,躺在沙发上。
隔着地板,楼下留声机的音乐声和客人们的说笑声隐隐传来。
宋绮年记得自已曾在一本周刊上看到过一篇杂文,里面有一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正是她此刻心情的写照。
躺了好一会儿,宋绮年才勉强起身,回到了卧室里。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里面装着各种文件。
“宋绮年”的出生证,宋家父母的结婚证,房契,银行存折,私章,还有一些照片……
真宋绮年的照片并不多,且都是小时候的。比如百日照,还有这张七八岁时的小学生照片,不光年代久远,还因保存不善而很模糊。
没有一张“宋绮年”成年后的照片。
柳姨曾告诉宋绮年,自打“她”十岁去了广州,就再也没有寄过照片回来。
于是,上海这边,除了曾去广州探过亲的宋家夫妇,没人清楚宋绮年长大后的模样。
独生女,小富之家,父母双亡,老仆也多年未见过面……当时觉得,这个身份好得简直不像是真的。
“如果一个事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它多半就不是真的。”宋绮年呢喃。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自已逃离千影门,已有两年。
宋绮年记得当年,自已从河里爬上来后,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新身份,一路往西去上海,投宿在宁波火车站边的小旅社里。
前天一场大雨,泥石流把通往上海的一段铁路冲断了。许多旅客被耽搁了下来,将小旅社挤得水泄不通。
宋绮年扮成一个中年寡妇,单独住一个房间,每日里除了吃饭很少出门。
她入住的时候,真宋绮年已经在小旅馆里住了几日了,且一直病着。
“命苦哟!”宋绮年听老板娘和别的房客闲话,“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人的。她越病越厉害,那男人说要给她找医生,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负心汉!摆明了是见她好不了了,就撒手不管了!”女客人唾骂。
“可不是吗?”老板娘叹气,“倒是留了点钱。可这些日子看病吃药,也都花完了。现在是我们倒贴养着她呢。”
“她家里人呢?”
“别提了。他们本来就是去上海奔丧的。这姑娘的父母出了意外,都去世了。现在她又这样……”
“呀!这也太邪门了……”
“大夫说她是什么感染,去看西医才行。可西医都在城里,这路又还没通。”
宋绮年本不想掺和此事。她是乔装过的,不便和人近距离接触。
可拖了一日,铁路依旧没通,真宋绮年病得更重了。
“一晚上说胡话,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娘的。”老板娘抱怨,“这眼看是不行了。当家的打算把她移去柴房里,怕死在客房里晦气。我却有点不忍心。多漂亮的大姑娘呀……”
宋绮年在一旁也听得很不忍,终于插了嘴:“也许可以找一辆车,送这姑娘去城里看西医。我能帮着凑点钱。”
“哟,李太太,您可真是菩萨心肠!”老板娘感慨,“那我让我当家的去问问吧。不过咱们这里是小地方,不保证能找得到汽车。”
“实在不行。马车,驴车也成。”
“那到时候……”
宋绮年略一斟酌,道:“我送她过去!”
老板娘说了好一番赞美之词,立刻去办事了。
宋绮年的身边没了人,“李太太”只得暂时担任起了照顾她的任务。
这是一个和自已年纪相仿,身高也差不多的姑娘。一脸枯黄病容,但依旧看得清清秀的眉目。
“李太太,您真是好人。”宋小姐露出感激的微笑,“你要送我去看医生,自已的行程要被耽搁了。”
方才门外的对话,宋小姐都听到了。
李太太拧了块湿帕子敷在宋小姐额头:“火车一停,我的行程就已经被耽搁了。要是能进城,你能治病,我也可以重新赶路。一举两得。”
“萍水相逢,你却对我这么关照。”宋小姐的双目泛着泪光,“我这次要是熬不过去,到了那头,也一定多多保佑你。”
“胡说什么呢!”李太太轻叱,“年纪轻轻的,不过生一场病罢了。等好了,又活蹦乱跳的。”
宋小姐的神情却越发黯淡。
她苦笑:“老板娘告诉你了吧。我这次去上海,是料理我父母的后事的。”
李太太低声道:“你请节哀。”
宋小姐呢喃道:“他们坐船回乡扫墓,船翻了……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你更要撑住了。”李太太给宋小姐掖了掖薄被。
宋小姐哭泣:“他也丢下我走了……我为了他,好日子不过,从香港跟他跑去乡下……他却丢下我等死……”
宋小姐哭着昏睡了过去。
李太太一直守在旁边,给宋小姐换帕子,喂水,擦汗。
宋小姐中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色灰败,眼神十分黯淡。
“我刚才梦见我娘来叫我走了……”
“你娘那是关心你,来看你而已。不是带你走。”李太太忙道。
宋小姐一把抓住李太太的手:“大姐,我请你帮个忙!”
冰凉的手掌和腻滑的汗水让李太太暗自心惊。
“我要是熬不过去,我的后事劳烦你做主办了……我家只剩几个老仆人了,怕会被我的叔伯们欺负。我小时候的保姆,叫柳姨,最是忠心……我有个红色的箱子,里面有我家的一些文件,要交给她……”
李太太眉头紧锁:“要是真到那一步,我就帮你走一趟,一定替你办好。不过我觉得你想太多了。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李太太又把宋小姐哄睡了。
到了深夜,老板娘才回来,道:“找到了一辆车,不过司机说路太烂了,只肯天亮了再走。”
李太太回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宋小姐,又看了看表:“也只有这样了。”
“您去休息吧。”老板娘道,“我来看着她。”
李太太也确实有些疲惫,回房后喝了几口热茶,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等再度恢复意识时,她听到了窗外的鸟叫。
时间尚早,天色才刚刚放亮。门外传来隐隐的响动。
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
李太太翻身下床,裹着披肩走出了房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就见老板和一个跑堂的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从一间房间里抬出来。老板娘站在一旁。
那正是宋小姐的房间!
李太太头皮发麻,快步走过去。
“是宋小姐?”她声音发颤,“怎么回事?”
老板娘苦着脸道:“一睡就没醒过来。我起夜时发觉不对劲,一摸,人都有点凉了……”
李太太震惊,眼睁睁看着宋小姐的遗体被抬走。
“你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镇上的义庄。”老板娘道,“这天太热了,等警局开了证明,就得尽快下葬了。”
李太太低声道:“她之前曾托我给她办后事。”
老板娘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忙挤出一个笑。
“李太太,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就是。”
李太太望着那具被抬走的遗体,也不禁长长叹了一声。
宋小姐想必家境优渥,又还年轻。可疾病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老少,贵贱,都逃不脱它的掌控。
铁路直到三日后才重新通车。
大热天,尸体不好保存。李太太做主将遗体火化了,带着骨灰去上海。
也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宋小姐名叫宋绮年。
绮丽年华。
宋小姐的人生也确实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华中。
数日后,李太太抵达了上海,带着宋小姐的行李和骨灰盒,前去宋家报丧。
这时候的李太太已不再是个中年妇人。
她恢复了符合年龄的装束,穿着亚麻旗袍,盘着头发,面孔秀丽,充满朝气。
黄包车走到宋家所在的巷子口便进不去了。
里面搭着白事棚子,把路占了大半。不仅如此,正有人在闹事。
一个老头带着数名男子堵在宋家门口,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嗓门最大,正在撒泼。
“什么小姐?宋家兴全家都死在河里了。宋家这一房绝了户,按照族规,家产就该收归族里。你们这些刁奴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个小姐,不过是想侵吞主人家的家产!我可警告你们,赶紧把宋家的房契、存折都交出来,然后给我滚。不然,闹到巡捕房那里,你们统统都要吃官司!”
一群披麻戴孝的奴仆面面相觑,露出惧意。
只有一个精瘦的中年妇人不怕,冲上前朝着那男子唾了一口。
“我呸!我家小姐在上海养到十岁就去了香港,出事的时候人都还在外头呢,活得好好的。你们想吃绝户,就不认有她这个人?想得美!我们绮年正从香港赶过来,等她到了……”
“你三天前就这么说了,她人呢?”男子道,“亲爹娘就要出殡了,她还不回来。如此不孝,不配为我们宋家的人!三叔,您这就写一封家书回去,将这个丫头从族里逐出去……”
“见过吃绝户的,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活脱脱一群饿死鬼!亡人还没入土,就在灵堂上争抢家产,生怕晚上没有鬼来敲门?”
随着一道清朗的叱喝,一个女郎自人群中走出来。英姿飒爽,俊脸含怒。
“绮年!”
那妇人一声大呼,扑了上去。
“你回来啦!你可终于回来啦!”
女郎一愣,正想解释,妇人抱着她的腿就嚎啕大哭。
“你再不回来,你爹留给你的家产就要被这些豺狼给抢光了!他们还要把咱们这些老人家都给赶走。大伙儿都给你爹做了一辈子的工,临到头,还得光着手脚被赶到大街上,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女郎的嘴唇几次翕动,终于紧紧地抿上了。
她拍了拍妇人的背。
“放心,柳姨。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让你们受欺负。”
柳姨抱着一篮子从天台收下来的衣服回到了公寓里,一走进卧室,就被蹲在地上的宋绮年吓了一跳。
“哎哟,你要我的命哟!回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宋绮年讪笑,把一堆文件和照片装回文件袋里。
“你翻这些东西做什么?”柳姨一边叠衣服,一边问。
宋绮年敷衍:“找私章,随手翻出来了。”
“怎么啦?”柳姨看出宋绮年心情不对劲,“巡捕房的人为难你了?”
“没有。”宋绮年道,“我就是想起爹娘去世那时候的事。”
提起那段经历,柳姨还心有余悸。
“幸好你回来得及时。不然我还真拦不住你那些叔伯。”
宋绮年道:“其实,当时家里除了房子和那个铺子,也没有多余的钱了。搞不懂三叔公他们怎么纠缠不休。”
“蚊子腿也是肉。”柳姨道,“房子和铺子再不值钱,也能卖个千把块。还是你聪明,做了一堆假欠条,又找了一堆混混冒充债主来催债,这才把那群老不死的给吓走了。唉,可是这个家到你手里时,就是个空架子。你这两年辛苦攒家业,还拖着我这个老东西,真不容易。”
宋绮年忍不住搂住柳姨的胳膊,脑袋靠在她身上。
“柳姨对我就像亲女儿一样好,我当然要把你照顾好,给你养老啦。”
“倒是不枉我给你换过那么多尿布。”柳姨笑,“哦对了,那个刘主编来了,你赶紧下去招呼一下。”
宋绮年不得不打起了精神。
《良友》特刊已正式上市,反响极好,一再加印。
上了封面的宋绮年自然也跟着名声更上一层楼。苗学新的名气也打了出去,开始有商家找她拍广告。宋绮年替她仔细筛检,接了口红和香烟的广告。
刘英兰打算趁热打铁,再给宋绮年做一个专访,顺便介绍一下她设计的秋冬新衣。
这么好的宣传机会,宋绮年当然不会拒绝。
后院的那株木绣球进入了花期,一团团硕大的白花挂在枝头,美不胜收。
宋绮年选择在这株花树下接受采访。
“我并不觉得职业女性就比家庭妇女更加优秀。”宋绮年回答着记者提问,“我们本质上都是通过劳动来换取生活所需。主妇们服务于家庭,我们服务于社会。服务对象有所不同而已。可能我们在生存技能的高低上有一定差别,但我觉得天下用劳动谋生的人都值得尊敬。”
绿叶白花,宋绮年穿着一身非常清爽的鹅黄色珠绣连衣裙,戴着一顶小巧的遮阳草帽,多层珍珠项链,独钻耳坠,整个人素雅又不失精致,同这个明媚的夏天融为一体。
记者也是一位年轻女土,既欣赏宋绮年的衣着品味,又欣赏她的思想,不觉扬起亲切的笑容。
“听说宋小姐正在申请加入上海的服装协会?”
“是的。”宋绮年点头,“我的申请刚刚递交了上去。”
“您觉得会成功吗?”
“我当然希望能成功。”宋绮年笑道,“这样就能多认识一些同行朋友。同时,也能有更多的机会向同行、前辈们请教。”
“那么,最后,您对那些有志于成为职业女性的同胞,有什么话说?”
宋绮年想了想:“不论做什么,都要找到自已的价值所在,才能坚持下去。”
记者小姐似乎深受启发。
采访结束,宋绮年开了冰镇的香槟招待记者朋友。
“我有内部消息,你加入服装协会的事没什么大问题。”刘英兰点了一支烟,对宋绮年道,“你准备到时候请客吃饭就是了。”
在江映月黯然故世的时候,宋绮年却迎来了她人生的一个小巅峰。
“还有江映月那个事,还请节哀。”刘英兰叹气,“我们都知道你们俩感情好。唉,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过有句话,你或许会嫌我多事,但我还是想叮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