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她知道得太多by不问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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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他的,是你自己。”溯宁执伞向前,没?有再作停留的意思,她只是给了他与徐平津公平一战的机会。
她从荆望身旁走过,声音听起来仍有几分缥缈:“你的酒不如何,但那阙诗还算不错。”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荆望再次向她拜下,笑道:“日后若还有机会,我定请姑娘喝好酒。”
白?雪满地,坊市尽头,耀目灵光闪过,有人挡在了溯宁面前。
自燕王宫而来的老内侍微微垂首,显出谨小?慎微之态。他身上气息被压制得几近于无,但体内命火凝实,更胜过已经死在溯宁手上的应矣之。
邺都之中,尚且还无人察觉应矣之已然陨落在神魔遗迹中,如他这等境界的修士,闭关数年?也都是常事,何况如今不过是消失数日而已。
老内侍向溯宁躬身,礼数周到,口中道:“王上恭请尊者?,入宫一叙。”
传闻中还在闭关的燕王,要见溯宁。
他的声音也透出股垂老之感,说话时将姿态放得很低。
溯宁没?有看他,不疾不徐地向前,语气不见多少起伏:“不去。”
北燕境内,尚且还没?有人能拒绝燕王之命。
即便对溯宁的实力有所耳闻,老内侍的神情也不由沉了几分,她未免也太狂妄了!
他抬起头,身周顿时腾起无形气浪,悉数席卷向溯宁。
溯宁脚下未停,风中卷起的浪潮似乎对她没?有半分影响,连她一角裙袂都未能惊动?。
转眼,她便已经到了老内侍面前,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风挟裹着?地面积雪形成的浪潮便倒卷而回,逼得他不得不为溯宁让开前路。
身形难以控制地向后倒退,他体内灵力运转,想稳住重心,但还是在数十丈外才勉强止住去势。
老内侍半跪在雪地中,万钧压力加身,即便他尽力相抗也难以起身,只能目送着?溯宁的身影离开,心中深觉震怖。
溯宁自伞下抬眸,望向坐落在都城中的恢弘宫阙,不知?在想什么?。
世人皆言,燕国是北荒最为强盛的国家,为何她却?在这座城池中嗅到了浓重的腐朽气息?
急促的马蹄声在坊市中响起,都城禁卫皆着?银甲,策马而来。马蹄踏过雪地,溅起飞雪,为首者?面上难掩焦色,正是如今负责统管北燕都城诸事的邺都令。
在这邺都城中,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禁卫军手下养了许多眼线,总不是吃白?饭的,坊市中发生?的变故很快便被禀于邺都令。
他们来得着?实已经够快,但显然还是晚了一步。
看着被护卫围簇在其中,命火黯淡,已然毫无声息的徐平津,邺都令面色难看。
殿下有意重用徐平津,他如今身死于城中,自己要如何向殿下交代?!
他也是太子?封离成一派的臣子?,当然了解封离成对徐平津的看重。
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来平息殿下的怒火。
他将目光投向荆望,仿佛在看一个已死的人。
高骑在马上的邺都令抬手,向随行?而来的禁卫下令道:“将他拿下!”
胆敢戮杀世族,非万死不能赎!
都城禁卫得他命令,策马上前,手中兵戈泛着?冰冷寒芒。
荆望站在原地,颈间伤口虽已止血,肩头青衣却?都为鲜血浸染成赤色,看上去颇为可怖。
面对上前擒拿自己的禁卫,他未曾流露出什么?惧色,更不说有什么?后悔之意。
旁观者?多为邺都生?民?,即便心下认同他的行?事,更为徐平津的死感到快意,也无人敢在着?甲的都城禁卫前出头,为他辩白?上一句。
坊市中气氛凝滞,直到姜云来强行?挣脱身边护卫阻拦,自乐坊回廊上一跃而下,执佩剑挡在荆望面前,局面才又有了变化。
都城禁卫都对这位才回归封离氏不久的国君公子?并不陌生?,有他挡在荆望面前,他们不得不暂时收起兵戈。
姜云来的背后,乃是执掌玄甲骑的东阳君,若是意外伤了他,谁来承担东阳君的怒火?
数名禁卫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邺都令,待他示下。
邺都令眉头一抽,他实在没?想到姜云来会跳出来阻拦自己。
眼底浮起厚重阴霾,邺都令沉声质问道:“公子?此举,是要包庇这残害世族的罪人?!”
他就不怕见弃于北燕世族?!
姜云来没?想过这些?,对于一个长在乡野的市井少年?而言,这些?事未免过于深远。他只知?,先践踏无辜的,是徐平津。
抬头对上邺都令,姜云来的气势并不落于下风:“凡事总有先后,令尹大?人何不先查清陵安郡都尉放火焚村之事!”
邺都令神色难掩恼怒,这位国君公子?可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但不等他开口再说什么?,坊市中忽然有道呼喊自人群中响起:“彻查陵安郡都尉戮杀郡中百姓之事!”
这句话像是突兀砸入平静湖面的石块,霎时惊起重重水波。稀稀落落的应和渐次从原本静默旁观的人群中传来,随即,这样?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
荆望怔然望去,看到了坊市上下无数张庸常的脸。
他们是王侯公卿脚下不值一提的草芥,但北燕中最多的,何尝不是这些?低微卑贱的庶民?。这些?地位低微的黔首供养着?世族公卿与封离氏王族,却?还要为他们所践踏。
这世道未免太不公平了。
无数道声音响起,越来越大?,直到汇成一道洪流,响彻在坊市之中。
身在其中的世族彼此对视,都在眼中看到了不容错辨的惊色,这些?平日对他们卑躬屈膝,连直视都不敢的庶民?,怎么?敢说出这等话来!
洪流下,邺都令勒马,竟是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眼底也难掩惊色。
当这些?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庶民?发出相同的声音时,竟会让他生?出了畏惧之感。
坊市外,溯宁似乎也听到这道声音汇成的洪流,她执伞回头,神情中现出些?许怔忪。
于此时此地,在这些?相比神魔堪称微不足道的北燕生?民?身上,她竟隐约窥得了从未见过的力量。像是在风中燃起的炬火,虽然微弱,却?终究不会湮灭。
五千余年?前,溯宁也曾来过八荒,北荒之民?将她当做神明供奉,她也从未低下头,看到过渺小?如蝼蚁的人族。
随鸿苍离开瀛州后,她受昊天氏帝君之命前来八荒,传道人族,为的是以人族之力牵制妖族。
自上古始,八荒之地便有人族与妖族混居,彼时妖族势力鼎盛,不止在九天立天庭,八荒之地也多在其掌控下,人族处境艰难。
在得神族传道后,八荒人族才逐渐有了与妖族抗衡之力,疆域扩张,不断削弱妖族势力。
“在神族眼中,人族羸弱如蝼蚁,流着?一半人族血脉的半神,当然也生?来低上一等。”溯宁突然开口,不知?是对南明行?渊,还是对自己说,“我从前也是这么?觉得。”
天下生?灵,或许都会作如此想。羸弱如人族,如何能与力量天授的九天神族相提并论?
直到如今,当她从前记忆破碎,摒去神族的傲慢,再次踏足于此时,站在八荒的土地上,她终于正视起从前未曾为她看到的羸弱人族。
人族身上,原来也有神族所不能及之处。
第五十九章 她不能有怨——
收回目光,溯宁回身,将坊市中僵持的两方抛在身后,径直向涉云园的方向而去。
玄元灵鉴如今尚在程媪手中,总要?前去取回,毕竟南明行渊所?求,需借玄元灵鉴方能?寻见。
长野原的雪峰中,溯宁与南明行渊达成交易,她助他?入遗落的昆吾墟求得所?需,而南明行渊手上?,正好有能?隔绝深渊凝望的魔族遗藏。
昆吾墟原属八荒之?地,也是上?一次神魔大战的主战场。
自鸿蒙初开后,八荒曾数次成为神魔战场,人族传承也因此不断破灭,甚至常有断绝之?虞。
面对神魔的力量,人族实在太过羸弱。
直到四千余年前,神魔再起?战火,血海魔君宿殷于八荒昆吾墟为神族昊天氏帝君所?戮,才终于结束这场持续近三百年的争端,神魔两族迎来和谈。
也是在这场大战中,建木所?在的昆吾墟破碎,自八荒之?地脱离,没入无尽虚空。
在宿殷死后,魔族内部分裂,血海十地各自拥立其主,至今未得一统。大约也是因这个缘故,神魔两族间迎来了从未有过的数千年和平,八荒之?地的人族与妖族也得以休养生?息,及至如今。
除玄元灵鉴外,溯宁将藏于涉云园中的栾木也一同取走。
经五千载岁月,如今栾木已得长成,便不会因为自相连的地脉上?剥离而衰亡。
栾木树心本源为溯宁所?取,需要?数年蕴养才得恢复,比起?八荒之?地,九天灵气中遗留有鸿蒙灵韵,对树心本源恢复自是更为有利——昆吾墟一行后,溯宁无意在八荒再作停留。
但在离开邺都前,她还有件事?需要?查清。
将栾木自地脉剥离花了近两日,两日后,溯宁踏着夜色,再度回到都天学宫。
楼阁积雪被月光映明,万籁俱寂,溯宁站在明月楼上?,抬眸与燕王宫中那尊薄纱蔽目的石像对视,眼中现出?难以分辨清的复杂情绪。
无形力量自她身周扩散,从都天学宫向外,数息之?间已遍及邺都。
游离在天地间的灵气似乎为之?震荡一瞬,但邺都内外诸多上?三境修士却对此未有所?觉。
随着溯宁神力引动,漆黑夜幕上?隐隐约约现出?当日她在钟山所?见的道则,如水波般闪动,光辉明灭。
北燕之?中未得飞升的人族修士难以觉察天穹现出?的异样,如此情形却瞒不过南明行渊的感知,即便这只是他?一缕分魂。
黑雾自逝川伞下浮出?,倘若南明行渊此时能?化作人形,神情必定是不容错辨的凝重。
“你?知道这是什?么?”溯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沉默片刻,南明行渊才开口,他?还是道出?了答案,“这是神族昊天氏的道则。”
这是昊天氏与八荒缔结约契的证明。
刹那间,纷杂的记忆碎片在溯宁意识中翻涌,她看到似要?撕裂的昏暗天幕下水泽漫灌,无边雷霆降临,像是要?将天地都湮灭。
时间倒溯而回,瀛州之?上?,昊天氏的少君站在她面前,伸出?了手。
‘留在瀛州,你?已不可能?得到更多。’
唯有跟随在昊天氏身后,才能?得凌驾于众神之?上?的声名与权利。
溯宁握住了他?伸出?的手,也第一次踏出?了瀛州。
不及她想起?更多,识海骤然传来剧痛,像是要?将神魂都撕裂,被强行压制的幻象也在此时叫嚣起?来。
溯宁收紧了手,并?未在神情中显露什?么痛楚之?色,只是喃喃道:“我忘了些旧事?。”
及至如今,也未能?尽数想起?。
对于这句话,南明行渊不觉太过意外,先前自她行事?中,他?也大略能?猜得几分,溯宁本也没有刻意隐瞒这一点。
感知着天穹上?的道则烙印,南明行渊心中思虑颇多,神族竟可以一族之?力与八荒缔结连接,昊天氏是如何做到的?
自上?古以来,还未见有过先例,他?也不曾想过神族会如此做。
此事?原该难以被察觉,如果不是北燕世代供奉神族玄女使,令其疆域与溯宁的力量相呼应,她也不可能?轻易逼出?隐藏在天穹之?后的道则。
更重要?的是,昊天氏此举,是为达成如何目的?
南明行渊所?思虑的问题,也正是溯宁想知道的。
昊天氏与八荒的联系,与当日神族传道是否有关,与她是否也有关——
八荒陨落的生?灵未曾回归天地,那这些力量又溢散去了何处,作何用?处?
逝川伞面飞旋,溯宁缓缓抬起?手,试图引动天穹道则,繁复变幻的法则在眼中映出明灭灵光,她的神识飞快衍算。
随着都天学宫中一声钟鸣,天边渐渐褪去暗色,拂晓之?际,枝头尚有残雪还未融尽。
宫墙巍峨,燕王宫中碧瓦飞甍,议政的大殿内,诸多朝臣分立两侧,正争执不下。
御台上?,封离成孤身立于此,将殿中朝臣言行尽收眼中,面上?虽还噙着如常笑意,温和却已不达眼底。
在他后方便是空置的燕王之?位,明明距他?只是几步之?遥,却又仿佛不可逾越一般。
即便他?如今代燕王执掌朝事?,也没有资格坐上?殿中王位。
若非燕王在十七年前那场叛乱中受了重伤,身为太子?的封离成也不会有代掌朝事的机会。
诸多朝臣中,东阳君抬头,与封离成无声对峙,目光碰撞时似有风雷惊响。
到了此时,他?们便也不必维持表面的和平。
徐平津身死,姜云来却维护作为罪魁祸首的游侠,甚至在邺都令命禁卫捉拿时出?面阻拦。
虽然随着大量都城禁卫赶来,邺都令强行镇压了坊市中诸多庶民黔首掀起?的声浪,将荆望押入牢狱,但没想到姜云来也跟了去,还守在狱中,非要?与荆望同吃同住。
他?无疑是得了之?前杏花身死的教?训,绝不会给他?们暗中下手的机会。
姜云来是国君公?子?,身份贵重,邺都令拿他?着实没办法,加之?越来越多的邺都黎庶沉默聚在牢狱外,似于无声中酝酿着惊雷,邺都令更不敢擅自决定对荆望的处置,只能?请封离成示下。
此时殿内便是为此事?争执不休。
姜云来态度坚决,东阳君当然只能?与他?同一立场,如今邺都城中议论纷纷,民怨渐起?,其中不乏东阳君的推波助澜。
这也成为了站在他?一方的朝臣在此理?论的有力支撑。只论朝中势力,东阳君自是无法与得到众多世族支持的封离成相比。
不过此时情况下,若将荆望定罪处死,邺都城中或许会爆发一场巨大混乱。
但对于封离成而言,若是赦荆望之?罪,自己身为太子?的威严何在?他?更不可能?容人去查探后丘村覆灭之?事?。
庶民黔首的不满尚且可以都城禁卫强行镇压,若失了太子?的威严,又如何能?找回?徐平津追随于他?,若他?不能?令罪魁祸首付出?应有的代价,追随他?的世族又当作何想。
正在局面僵持不下之?际,忽有一道高喝声自殿外传来。
“王上?到——”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大殿中顿时为之?一静,诸多北燕朝臣噤声,回身望去,神情中难掩意外,王上?是何时出?关的?
封离成脸上?也有一瞬惊异闪过,为何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两名宫卫持仪仗在前引路,随即,在众多宫卫内侍的拥簇下,北燕如今的国君缓缓踏入殿内。
以修为境界来算,他?尚是盛年,但鬓间却已现霜白,形容如同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寻常凡人。
北燕如今的国君身形清癯,脸上?不曾见有什?么表情,让人难以从其中窥得他?想法如何。
在他?出?现之?时,殿中朝臣并?封离成俱都躬身下拜,齐声问安。北燕境内,无人可以违逆国君的意志。
燕王未作反应,径直走过殿中,踏上?石阶。
封离成垂首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注视着属于国君的袍服自地面迤逦而过。虽然身形相差极大,但封离成眉目间还是能?看出?几分与燕王肖似之?处。
不过与喜怒不形于色的燕王不同,他?面上?总是挂着温和笑意,于是便更冲淡了这几分肖似。
坐上?王位,燕王俯视着躬身下拜的朝臣,神色间仍然难以窥得什?么情绪。他?微微抬手示意,命殿中众人起?身。
“方才寡人在殿外,便听你?们吵得极为热闹。”
这话一出?,方才争执的朝臣立时躬身请罪,心中忐忑。
燕王却没有就此继续说什?么,而是看向了东阳君,口中又道:“晟儿如今还在狱中?”
他?对邺都中发生?了什?么,竟是了如指掌。
东阳君也不觉震骇,抬手行礼,向他?请罪:“未能?规劝公?子?行事?,是臣之?过。”
燕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他?少年意气,难免行事?不密,也非什?么过错。”
闻听此言,封离成心中不由?狠狠一跳,若姜云来是少年意气,并?无过错,那有过错的便是……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屠戮郡中百姓在先,当得一死。”
随着燕王这句轻飘飘的话落下,殿中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便是荆望当众斩杀徐平津之?事?的定论。
封离成指尖抽搐,咬紧了牙根。
无论他?心中如何不甘,到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叩首请罪:“是成御下不严,方致此祸事?,请君父责罚!”
即便他?是太子?,也无法违逆燕王的意志。
殿中站了众多支持封离成的世族,此时也不敢作声,在燕王面前为他?辩白。
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北燕的国君认为谁对谁错,封离成从很多年前起?,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徐平津因屠戮郡中百姓获罪,亲族流放,参与后丘村之?事?的陵安郡兵卫也都被处死;太子?成因御下不严受斥,闭门思过;荆望杀世族之?举当诛,但念其情可悯,得以保下性命。
不过半日,燕王的处置对此事?的处置便传遍了邺都,原本沸腾的民议就此被化解,邺都庶民黔首皆在称道燕王的贤明。
得知荆望无事?,长缨自然也觉高兴。
在此之?前,她实在没想到荆望会将杏花所?藏的战旗带走,不惜性命行如此冒险之?举。
他?终于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了仇。
但所?有的仇怨都就此了结了么?
长缨再次想起?了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杏花,心脏一阵阵收紧。
是太子?成命人杀了她。
寻常黎庶的性命,在北燕储君眼中自是生?杀予夺。
长缨知道,那是北燕太子?,就算他?为了维护麾下枉杀了杏花,她也不能?有所?怨怼。
她不能?有怨——
长缨站在学宫内的山崖上?,眺望着邺都城,风吹起?长发,挂在枪尖上?的铜铃摇曳作响。
大雨滂沱,模糊了人的视线,她站在雨中,浑身已?经湿透,却好像恍然未觉。
北燕冬日少雨,何况是这样的大雨。都天学宫诸多弟子尽已?避退在屋舍内,空荡的演武场上不见有?第二人,只长缨还留在雨中。
天地间只听得一片雨声,枪头铜铃不断振响,混在雨声中显得尤其幽微。
枪势带起风雨,许多话往复响在长缨耳边。
原本她也同邺都黎庶一般,为燕王能还后丘村枉死乡民一个公道而感恩不已?,直到意?外获知了那场大火的内情。
杏花的死是太子授意?,但他?是太子,所以错的理所当?然是从属之臣,他?只是为徐平津所蒙蔽。
一国储君因?此事受斥,似乎也足以慰藉死去的杏花。
毕竟她只是个无甚身份的孤女?罢了。
所有?人都这样想,连长缨也是如此,就算她心中不甘,但王族对庶民本就生杀予夺,数千年来皆是如此。
可原来不止是杏花的死。
原来后丘村那场大火,从一开始,就是来自北燕太子封离成的命令,身为陵安郡都尉的徐平津,也不过?是他?手中利刃罢了!
长缨本以为,徐平津戮杀郡中百姓,起因?在他?自身。世族高高在上,又何曾将庶民当?人,或为一时喜恶便会有?此举,这样的事从来不少。
封离成抹杀杏花,在许多人看?来是在替徐平津绝除后患,直到此时长缨才?知,原来根本是为他?自己。
这场祸事,原就是因?他?而起!
体?内灵力运转一滞,长缨的身形在雨中踉跄半步,她握紧手中的枪,迎面落下的雨水模糊了少女?神情。
她还是用不出这一枪。
神族传下的枪法,又如何轻易便能习得,便是长缨资质已?是上佳,如今也还未能练成一式。
她咬着牙,直起身再度出枪,竟是不打算停歇。
封离成执掌朝事,燕王却不容他?染指兵权,但他?又如何甘心,招揽世族出身的将领大力扶持,便是有?意?令其入军中夺权。
不过?在燕王示意?下,所行收效甚微。
因?此当?麾下门客传讯,机缘巧合遇上身有?狼牙的赵璟时,可想而知封离成是何等欣喜若狂。
这是东阳君唯一的血脉了,而他?手中,正执掌着北燕除白狼卫外,声名最?盛的玄甲骑。
玄甲骑曾随东阳君南征北战,军中上下皆从其命,但东阳君与封离成却一向?不算对付。
找到先王后之子,便足以令东阳君向?自己低头。
封离成还没来得及如何高兴,便察觉赵璟并非封离氏的血脉。
眼?看?要空欢喜一场,封离成却突然意?识到,就算赵璟不是先王后之子,但自己大可以让他?是。
这甚至比他?真是封离氏血脉对自己更有?利,即便继承了玄甲骑,赵璟想维持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便永远处于封离成的掌握中。
但东阳君这等人物,又岂是轻易可欺瞒,为了骗过?他?,封离成做了诸多准备,便连赵璟都以为自己真的是先王后之子。
后丘村便是因?此蒙难。
赵是后丘村的大姓,赵璟的父亲出生于此,与村中其他?人一样,早早便成亲生下了赵璟。
后来赵璟的父亲意?外得了机会去郡中药铺学徒,便举家离开了村中,初时还会回来看?看?,逐渐便音讯渐渺。
赵璟是村中老?媪接生,清楚知道赵璟是他?父母的亲生子,但如果赵璟真是封离氏血脉,那他?就只能是自己父母的养子。
后丘村乡民中多有?与他?有?亲缘者,眉目也依稀可辨出相似。
但赵璟已?是封离成最?好的选择。
所以为防万一,他?们还是消失为好。
封离成一念,便决定了后丘村八十户人家的生死,小苍山师徒十余人也为此受到牵连。
可惜无论封离成如何缜密筹谋,终究棋差一着,流着封离氏血脉的姜云来随檀沁前来邺都,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东阳君心中已?然起疑。
封离成的谋划终究落了空,但已?经死了的人却不会再活过?来了。
后丘村八十户人家,长缨的师门,被永远埋葬在那场大火之中。
急而密的雨声中,就算无法施展出这一式枪法,长缨还是在失败后又一遍遍重来。
除了练枪,她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做什么。
权势的车轮碾下,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除了粉身碎骨,别?无选择。
‘那是太子啊……’
北燕太子,燕国未来的王。
难道这天下间,还有?一国太子为数百无关紧要的庶民赔命的道理?
枪尖雨水坠落,长缨眸中像是起了雾,让人看不分明其中情绪。
这世上,做错了事,难道不该付出代价么?她师父从来就这样告诉她。
很多张脸自眼?前闪过?,分别?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长缨从未想过?,那就是她与他?们的最?后一面。
‘师姐,好疼啊……’
当?杏花在长缨面前倒下时,她失去了她最?后的亲人。
想想真不公平啊,他?们都死了,可是害死他?们的人仍旧身居高位,未来甚至还会坐拥北燕天下。
这算什么?
长缨一遍遍地诘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燕王处置了徐平津和随行陵安郡兵卫,既敲打了封离成,也维护了他?身为太子的威严。
他?此举,便是无意?让任何人再深究其中内情,包括被算计的东阳君。
无论满不满意?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必须接受。
长枪刺破雨幕,长缨眸色沉沉,动?作越来越快,灵力在已?成形的穴窍涌动?,游走于周身,相互呼应。
终于,她的动?作没有?再迟滞,在旋身时顺利引动?了枪势。
守在明月楼下的玄云感知到了冲天而起的枪势。
虽不知溯宁留在都天学宫是为何事,他?也没有?多问,只安心等在明月楼下,没想到会见证这样一幕。
他?身形闪动?,转眼?已?经出现在演武场上,也就没有?错过?自长缨手中而出的那一枪。
天地灵气疯狂涌入体?内,赤色在经脉中游走不定,这是玄云所赠龙血果尚未被吸收的力量。
随着灵气在道法牵引下化为实质,涤荡血与骨,龙血果残余的力量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被吸收,竟是有?数枚穴窍在长缨体?内争相成形。
她修道法不足两月,竟已?是二十八宿俱开!
玄云看?着她,神色难免显出几分复杂。
未曾修行过?道法便能引燃命火,又能过?都天学宫擢选,长缨的资质在人族之中本就当?属上等。
不过?八荒之中,修行功法向?来为王族与世族把?持,寻常黎庶就算引燃命火,除非愿为其驱使,否则难以得功法修行,最?终蹉跎岁月。
而如当?年玄女?使传下的道法,更是只有?封离氏血脉才?得修行,不容旁人觊觎。
八荒人族众多,同样是庶民黔首出身,比长缨修行资质更胜者或也不在少数,但他?们都没有?她这等运气,因?缘际会入都天学宫,又随之得溯宁赐法。
即便是玄云,也不免对此感到艳羡。
倘若他?也能在少时便得道法传承,或许如今境界便不会止步于此。
他?已?经太老?了。
枪势如游龙贯出,霎时有?风雷惊响,漫天落下的雨滴悬停在空中,在瞬息后汇成洪流,在长缨身周发出一声怒吼,随枪尖所指奔涌向?前。
她终于练成了那卷枪法的第一式。
演武场上布设的禁制阵法感知到巨大冲击,渐次亮起,阵纹明灭,似乎也难以承其重。
雨水避开了长缨身周,在她收回手时,枪头悬挂的铜铃落了下来,破碎为数片,摔进?了地面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