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 by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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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拔剑而出,鲜血滴沥,将平南王令牌甩至沙盘上:“再阻奇袭者,有如此人!”
军令如山。
怀疑他的决定?可以,去地下同阎王辩驳吧!
他太清楚朗正清的渗透了,便如朗正清也对陈家对青州的渗透也心知肚明一般。什么不知道,他这头入营,到晚上朗正清就会连他晚上用的什么饭都知道!
陈相青嘴角含着一丝愉悦的笑意,欣赏画儿似的,将自己一手造成的混乱与绝望恐惧欣赏了个够,方才轻声道:“什么事?”
他压根不担心是战事出了什么问题,看上去心情颇好。
喏连迟疑了一下这消息该不该在此刻说,毕竟这与眼前的战事无关,然而眼瞧着拿下朗军只不过是时辰的问题,他才面无表情道:“济善姑娘跑了。”
陈相青那含笑的脸顿了顿,有点莫名其妙:“跑哪儿去?远了就抓回来。”
这有什么好跟他说的?他甚至给了喏连必要时刻砍下济善的头颅,阻止其行动的权利。
喏连低下头:“济善姑娘随着劫狱的厝火帮出了大牢之后,同厝火帮一起入了屋子,我们跟踪的人刚要跟上,就遭到了偷袭,被缠斗了片刻,待再去探时,她就消失了。”
“属下刚刚得到的消息,济善姑娘带着重犯谭延舟,走黑市的路子,未曾上青州,而是取道巴州,如今已经...离了黎州。”
陈相青不怒反笑,缓缓将手中的镜筒攥紧了:“你是说,她在黎州,在你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喏连跪下去,无声领罚。
陈相青将镜筒丢在他面前,尚还算心平气和:“追到哪里了?”
“我们的人先入了巴州,只要济善姑娘一进巴州,便能立刻将她捉回。”
陈相青点点头,策马越过他而去,朝着不远处的投石阵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
马蹄声清脆,哒一声响在地上时,喏连面前的镜筒应声粉碎!
喏连猛地喘出一口气,身后轰然巨响,是投石阵再发,巨大石块越过江面,将撤退的朗军砸了个粉碎。
朗军将领在震天的巨响中颓然滑落马上,扔下了手中长戟。
巨石下落的位置不偏不倚,集中在朗军集结撤兵的地方。
马匹,士兵,兵甲,一同化成了骨血污泥。
朗军大败。
朗星珠沉默地坐在大堂上,面对被捆手捆脚绑起来的大哥和其余兄弟,缓缓抬头看向了身旁的柳长年。
“大哥。”朗星珠看着他说,脸色苍白:“我不是说了吗,爹身子不好已经歇下了。你为什么还要闯进房里去看呢?”
“你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非得见到了尸体才罢休呢?”
“你找死......怪不得我啊!”
地上的男人满头满脸的血,奋力呜呜着,满脸怒与恨。
柳长年身手过人,几乎在动乱的瞬间出手,将屋内外的人群放倒,该杀的杀,该捆的捆,不曾惊动朗府的护院家丁,便已经将事态解决。
朗星珠让柳长年将他们的嘴堵住,才敢坐下来说什么,说完,也根本不想,或者说不敢听他们的话。
柳长年也回望着她,他在竭力平静,但两个人,一个是愣头愣脑的小将领,一个是养尊处优不闻窗外事的少女。二人如今在做着杀主窃家之事,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下来。
她闭上眼,在姐姐怂恿的声音下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才站直,她六神无主地看了柳长年一眼,然后说:“把他们杀了吧。”
“放了,他们饶不了我。关着,他们手下的人不会放过我。”
姐姐还在她脑海中绵绵不绝地分析着,她嘴唇发抖,脸红得病态,眼睛却亮如雪光。
“动手!”
柳长年道:“处理他们,我一个人办不到。之后的朗家,凭你我二人也控制不住。”
他控制不住,他要把白山军带进来。
他要坐实了朗氏与白山军勾结!
朗星珠惨然一笑,笑着,咬着牙,看着似笑非哭:“我知道,我知道...”
她猛地抓住柳长年的领子:“我知道!”
又将他猛地一推,力气之大竟是咣当一声将柳长年推得摔到地上。
大颗大颗的泪又再次从她眼中涌出:“我知道!!!”
柳长年躺在地上,支起胳膊看她,他们彼此对视,互相都心知肚明。然而谁也没说,谁也不会说。
柳长年缓缓起身,她扭过了身去,他在朗星珠的背后轻声道:“柳长年今后定会护家主安全,万死不辞。”
朗星珠不回答,她袖子里滑下来一只朗家的印,着了魔似的用力搓磨着。他便弯下腰将满地的人,不顾他们扭动着身躯拼命挣扎,当作死尸拖进了偏厢。
接下来的事情,会由白山军的人来解决。
深夜,青州乱葬岗。
树影乱摇,鸦声嘶鸣,远处升起的长嚎不知是狗吠还是狼嚎。人没粮食吃就杀狗,死了又被狗吃,在乱葬岗养出来一群狡诈的野狗群,气势汹汹,极其凶恶。
被薄土掩埋起来的一只手动了动,随后仿佛是突然苏醒一般,手指猛然痉挛着抓住了泥土,向外爬起来。
救救我。
救......
他拼了命地往外爬,抖落一身腥臭的土,剧烈喘息着。
我不想死,救救我!
他是如此地想要活下去,以至于甚至没注意到身后轻快的脚步声。
直到一盏灯自他头顶上降了下来,他才骇然地,僵硬地抬起头,向上望去。
“嘻嘻嘻......”
不是厉鬼,也并非腐烂的尸首,只是一个笑嘻嘻的小孩子,脸蛋白净,大眼睛,笑得很俏:“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他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只是大睁着眼,傻呆呆地看着他。
李尽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咦?吓傻了?”
他放缓了声音,因为是小孩子,有点捏着嗓子的意思:“你想——活下去吗?”
他拼命点头,想!
“传说中啊,当人行至绝境时,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便能够乞得仙人的降临——此为,捡仙。”
“你一定听说过这个传说对吧?”
是...青州有过这样的传闻。
“许愿么?”
“想要夺回朗家的权柄么?想要为父报仇么?想要向那个恶毒的不孝女雪恨么?”
李尽意向他身后指过去:“你瞧,他们都死了,你也会死。你伤的这样重,活不过今晚的。”
“朗家也兵败了。”
“你如今是什么?一具还没冷透的尸体!哈哈,谁还会在乎你曾是青州第一公子,啊不,大爷呢?”
“谁还会在乎.....原本是你应当继承朗家呢?做那威风凛凛的家主呢?”
“你马上就要死啦!”
李尽意大眼睛里,倒映着他绝望的脸:“我来收你的命。”
我不想死,他想要说话,想要乞求,可嗓子真的坏透了,也或者是力气用光了。他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他才刚从血脉至亲的尸身里爬出来。
我不想,我不能,我得报仇!
“何不献上朗氏血脉,以迎接仙人降临?你——愿意么?”
真的么?传说中的仙人,传闻中的捡仙...他忽然想起父辈口中讳莫如深的交易。
想起老人口中的绝嗣之举。
想起自己那个古怪的,从来不愿意留在家中,忽而狠毒无比的三妹。
想起关于朗氏当年起家的风言风语。
是真的么?!
行至绝境,无路可选。
我......
他张开了嘴:“......我......”
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忽然之间,唇舌重新活络了起来,喉间可怖的窒息感消失了。
他嘶吼:“愿献上朗氏血脉,以迎接仙人降临!”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遥远的水路上,波声轻晃,假寐的济善忽然睁开了笑眼。
第38章 水鬼
船行至长河中心,忽而停下,谭延舟根本没睡,此刻就睁开了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济善,发现她也醒着。
济善对谭延舟说:“等我。”
这年头跑水路的,与亡命之徒也无异。坐船的人怕船夫在江河中心把船一停,就抢掠杀人,船夫也怕行至水面中途,就被人抹了脖子。故而无论是上船的,还是划船的,都备着家伙,只是不亮。
这一点砍头客嘱咐过她,说这个船夫是信得过的人,无需亮刀子,安安稳稳地坐着便是。同时把船夫藏刀的位置也告诉了她,万一此人忽变,她也有个准备。
济善就抽出船底的一把长刀,谭延舟撑起身来攥住她的腕子:“有变?”
“没事。”济善回答:“睡你的。”
谭延舟不愿松手,然而他忽然发觉济善的手劲变大了,如同铁铸,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手扯开,就如劫狱之时一样,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她掀开脏兮兮的布帘,走了出去,月光扑撒在江面上,将船夫惊恐的表情照得很清楚。船夫瞧着她,说:“水鬼!”
船停了,被逼停的,江面上浮出来数十个黑色的身影,扒着船,真如水鬼一般。而有一个人蹲在船舷上,说:“济善姑娘,公子请你回去。”
济善看了船夫一眼,道:“你可会水?”
船夫点了头,她就很轻松地说:“跳水吧。”随后闪身到那人面前,劈手一刀!
她速度太快,对方霎时之间竟然来不及防备,硬生生受了她这一刀,弓身反击,却猛然被济善捏住了脖子。
那一刻这人心中生出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能在王府做事的,个个都是好手,别说只是来捉一个姑娘和一个逃犯。便是立即将他们派到战场上去,也刀照拿,人照杀!
可在他预备着反击的那一刻,济善捏住了他的喉咙......就仿佛是,捏住了一只扑棱到空中的鸡的脖子。
他眼珠骤然暴突,喉骨咔咔碎裂,济善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她得到了朗氏全族的供奉,缓缓地收紧手中那段脆弱的脖颈,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强悍与权力。
她的目的,她敢在陈相青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往外派人,在朗陈两家内作乱的底气,就是这个!
一个朗星珠不算什么,她也不在乎李尽意告状,将柳长年似乎要偏了朗星珠去。他要偏,就让他偏心去了好了。
无论是任何一个人,纵观她的行动,都只会以为她是要借柳长年来掌控朗星珠,借白山军来掌控朗氏,可以人控人,终有隐患,还是要向之前一样,将他们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中才好!
她像捏断一根树枝一样,捏断了此人的脖子,同时回身,反手抬刀“当!”一声挡住了背后偷袭。
来袭者手中刀与济善长刀相触瞬间,便因巨力而猛一矮身,被将刀死压在手肘。随即当胸中了济善一脚,瞬间向后飞去,猛地撞在船舱上,口喷鲜血,滚入了河水之中。
济善杀这些凶手,如同切瓜砍菜,有水鬼靠着同伴掩护,将刀刃递到了济善身前,刀刃凶狠地咬进她肉里,猛地向外一割——
衣裳连同的皮肉一块开裂了,济善握刀的手半途脱力,手臂颓然下垂,刀当啷落地。
水鬼那刀将她的手臂与肩头切得分了家,手臂藕断丝连地挂在她身侧,济善诧异地看了地上的刀一眼,又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
血迸射出来,淋淋地溅在甲板上,与水鬼们自河中带上来的水混在一块儿,在人们的脚下发出响亮的粘腻声。
空中有人的血腥味,有水的腥味,而在此之外,又弥漫起了另一种滋味,不似活物的味道,冷冰冰的带着香火气。
那些水鬼带着水声,将济善团团围住,恶狠狠笑道:“济善姑娘,莫要顽抗了,我们也不想带具尸体回去,不好交差了!”
“别担心。”她说,微笑起来:“你们用不着回去交差。”
说罢她猛地一扯自己那条空悬的手臂,活生生将剩下粘连的骨血撕裂!她扔下自己的手臂,一脚猛踢地上的刀柄,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飞起来的刀,刀锋朝外,猛然旋转起来!
在刀锋割破河面清凌凌的水汽,带来死亡的嗡鸣声,肉与骨在嗡鸣声中被尽数搅碎。最后一个水鬼倒地时猛然睁大了眼睛,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在济善停下来之后,她的断臂处,已经生出了一只没有衣袖阻挡的,白生生的好胳膊。
之前被扯下的残肢依旧躺在地上,水鬼的眼珠瞪大了,视死如归的凶徒忽然间惊恐万状:“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济善。”
她轻巧地回答,抬手抹了这最后一个水鬼的脖子,将他推进河水之中。
船夫水性了得,也十分听话,果然在两方开打之时立即就跳了水,他此刻浮在河水里,与四周的浮尸一块儿,在深夜寒冷波动的河流中一齐颤抖了。
济善没有对船夫多费口舌,只简短道:“上来吧。”
随即她扔下被砍得刀刃缺了口子的长刀,在河水中洗了洗血淋淋的手与脸,走回船舱。
谭延舟将船上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她进了船舱就道:“已经结束了,明日我们便能入巴州,我在巴州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做完之后,立即前往青州。等我们到时,白山军应当也步入青州了。放心,这一路上我会保护你,我们回去,你依旧管着白山军。”
他有话问,攒了一路,终于在此刻问了出来:“你从何得来劫狱的势力,从何弄来走水路的法子?”
因为处置掉了追兵,济善有了闲心,便随着荡漾的水纹,回着谭延舟的话,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所闻所作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船只轻晃,外头又响起水声,是船拨开水面在滑行。月色始终追随着船头上的血色,血色莹莹地亮着。
谭延舟慢慢听完,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不为济善的妙计而夸赞,也不痛斥她的行径。沉默了许久之后,他轻轻问:“我还以为......你觉得陈相青对你不好?”
她说:“他饿我啊!”
不好么?给权给钱,给官职,没有再好的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全给到了。好么?他饿她啊,还不许她重塑更有神性的神像身躯。
可济善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与陈相青对她好不好无关了,她就是要走,她早晚会走。
一个刚刚学会了走路,尝到了独自前行滋味的人,跃跃欲试,不可能不走。
他的昏暗的船舱中注视着她,仿佛看见一股威能自她背后升起,如同山峦,不动不破。谭延舟不知道他在狱中的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可她全然不是初次遇见时的模样了。
那刺鼻的血腥气充斥了整个狭小的船舱,谭延舟仰头凝视着她,开口时,声音中有着一丝难以被察觉的颤抖:“你变了,济善。”
济善很随便地在他身边坐下:“对,我吃掉了很多人,不再那么纤弱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谭延舟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里变了。你从来都有屠戮人的能力,只是你从前不做这些,你......不懂能做这些。你不在乎这些。”
济善:“我学到了许多。”
她转过头来看向谭延舟,他清俊的面孔因为过于消瘦,显出了清苦的味道。如果在此刻咬他一口,济善心想,他大抵也是苦药味的。
他说:“我在狱中想了很多事情,想了很久你。你为什么会以这副模样出现,为什么会来到柳村,来白山军,又为何是那种性子......然后我意识到,我当时做错了,不该急于在你面前展示那些。不该试探你。”
谭延舟苦笑,济善不知道他这份无奈而悲怆的笑意从何而来,问他:“那相较之前,我现在有比较像人了吗?”
“像,”谭延舟笑着点点头,笑容中尽是苦涩:“像的。比起以前像人。”
“因为我有主意了?”
谭延舟回答:“因为你对这个世间有了欲求。”初入世时,如呱呱落地婴孩,哭嚎蹬爬,只为饱口腹之欲,填满肚肠。后受世人牵引,牙牙学语,依依学步,获得了偏爱、照顾、给予,懂得了索取、占据、喜爱与厌恶,于是自满自大,以为天下万物皆围着自己转。
真真如婴孩无异。简直是,年不满五岁。
谭延舟慢慢笑起来,一声一声地笑,直笑到前仰后合:“原来...原来......”
他抹去眼角的泪,在济善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笑道:“原来......被拜求了那么多年的仙人,真的只是个孩子。”
“济善,你大抵不记得我了。”谭延舟接着道,眼中泛着往昔的清光。他依然腔调雅致,依然得体,衬托着他瘦得令人心惊的肩胛与束在脑后的发,叫他看起来不像个村里走出来的狗头军师,而像个流落的世家子弟。
如同一支在废墟中长出来的竹,蒙着尘,可依旧枝节硬而直,因为越生越高,身躯微弯。
“我拜过你,拜了好几年。彼时我以为,你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哈哈哈,原来你只是个孩子!”
他笑着摇头:“你变得这样快,只是因为你是个孩子!”
“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
济善忽而窘迫,不满地皱起眉。他的神态,他的语气,让济善觉得自己好似忽然变成了李尽意。
“笑我们这些凡俗之人而已。”谭延舟突然不笑了,定定地看着她:“民间曾有捡仙之说,可你知道么?老皇帝到死也没用过捡仙之法,他被众叛亲离,活活饿死在密室之内时,你的神像就在他的头顶,可他没用过这个法子。”
“因为他说,被乱世吸引而来的,不应该是仙人,而是鬼,要为祸一方的啊!”
谭延舟又笑起来:“故而他不用,被饿死了也不用,宁死也不愿意献祭召你一次。太固执,他便真的被杀了。”
“假若他知道,”谭延舟再次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你其实既不是仙,也不算鬼,只纯粹是个孩童,学到了什么,就变成什么样的人......”
“不好笑吗?”
济善向后靠去,眼神无聊地看着他,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没觉得非常好笑。
因为她不曾把谁当作是神,俯身跪拜过。她不懂那种敬仰被击破之后的感觉。
她只是敏锐地感觉到,在自己说完了那些话之后,她在谭延舟心中变了。
一开始只是她自顾自地改变,而如今,她在谭延舟的心中彻底地变了。
济善疑心自己有些说错话,但不知是说错了哪里,于是干脆闭口不言,以免说多错多。
想了又想,她说:“无论我变成何种模样,你都不会有事。”
谭延舟静静地看她,然后点了点头:“好。”
相对静默,又过了一阵子,济善主动说,仿佛是为了挽回她忽然变成李尽意的形象,她头一次破天荒地:“你不问我去巴州做什么?”
他头一回看见这么大雪的时候,才五岁。
原来是放在南方养的,见多了桃红柳绿,潺潺春水,就偏偏没见过雪。在他降生的那几年,南方收成不大好,总是不下雪,故而雪这种东西,他念过听过,没见过。
同时,他打小也是一个人长大,“兄长”这玩意儿,他也是念过听过,可是没见过。
所以直到了五岁这一年,他才第一次,兴致勃勃地,欢欣雀跃地,将雪和兄长都见了个够。
二人见面时,只比他大三岁的兄长正在雪地里陪着太子玩儿雪。
他们身旁还有一个小姑娘,三人扔雪球堆高人儿,正是嘻嘻哈哈你追我赶的时候,宫人恭恭敬敬地叫住了他们,随后将他把那些孩子的眼前一推:“小公子,去罢。”
他感觉到,在那三个高高兴兴的孩子看见自己的那一刻,空中涌动的快活气息忽然停滞了,仿佛是很不欢迎他。
不过这没有关系,他总是不太受欢迎的,在府中不受爹的待见,如今不受兄长的待见,倒是一脉相承,他可以适应。
兄长并不讲话,那个穿着一身金红缎子的小姑娘也不讲话,这两人左右护法似的簇拥着太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太子则是扬起一张粉雕玉砌的小脸,饶有兴趣地跑来他的面前:“你就是相瑀的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他紧张地交握双手,含羞带且地回答:“我叫陈相青。”
不等太子说话,他身后那个小姑娘忽然尖叫起来,指着他,如同指着什么可怖的东西:“他后面,他后面——!他后头跟着一个鬼!”
因为她的表情是如此惊恐,完全不像是作假,陈相青也骤然害怕起来,以为身后跟了一个什么鬼怪。
可他无论怎么转身,左看右看,都不曾发现任何异状,太子也被吓了一跳,后退好几步远离了他:“珠珠,哪里有鬼?孤怎么没瞧见?”
“有!有!快走开!”
那个被叫做珠珠的小姑娘大叫着,捡起地上的雪团,劈头盖脸的就砸向了陈相青,把他砸得抬起两只胳膊来狼狈躲闪。
而太子从这一砸一躲中骤然察觉出了趣味,因为没有看见什么鬼,他只以为是玩伴淘气,于是哈哈大笑着也从地上攒了一个雪团,用力地砸向陈相青。
陈相瑀站在这两个人身后,慢慢微笑了,低头也攒了一个巨大的雪团,一声不响地砸向自己那便宜弟弟。
他们重新兴高采烈地玩儿起雪来,对着年幼的陈相青劈头盖脸地砸了个没完。陈相青左躲右闪,可是雪团如同石子一般,从四面八方砸过来,那三个孩子也围着他转了圈儿,他往哪里躲,他们就往哪里追。
宫人们守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袖着手,时而嘱咐两句太子莫摔了跤,对着被帽子都被砸掉了的陈相青视若无睹。
因为无处可躲,陈相青只好蹲在了地上,用两只胳膊护着脸,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一直到那三个孩子玩够了,玩腻了,手牵着手跑了别处去,他才慢慢地撤下手臂,眨巴着沾满了雪屑的眼睫毛,茫然地站起来。
成堆的雪从他头顶哗哗坠落,又积进了他的衣领子里,将里衣浸湿了,而因为长久地蹲在一个地方,雪也浸透了他的小靴子。
他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但是并没有哭,也不觉得愤怒。只是觉得很茫然,并且相当的沮丧。
陈相青看了看四周,发现宫人们都随着太子走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在茫茫一片的大雪中,沉默伫立的朱红高墙下,他摇摇晃晃地,追随着那些远去孩子的步伐,又跟了过去。
于是他就这么成了他们的小跟班。
对于年幼的小孩儿而言,大孩子总是具有天然的吸引力,一举一动都有道理,有意思极了。
所以尽管陈相瑀等人是摆明了不愿意同他玩儿,他也会时常跟在他们后头。
在太子带着陈相瑀、朗星珠蹦蹦跳跳地在湖面上,指使着宫人开凿湖面钓鱼的时候,陈相青就蹲在岸边,低头捡石头玩儿。
偶尔他被欢呼声吸引,好奇又羡慕地朝冰面上看去,总能被陈相瑀或者朗星珠发现,朝他回馈或厌恶或威胁的目光。
陈相青挨了这记眼刀,也无话可说,只能假装不在意地,低下头继续玩自己的石头。
太子不总被允许去冰上玩儿,然而他性子皮,趁着午后众人都煨着火炉昏昏欲睡,他悄悄地带着陈相瑀与朗星珠,威逼利诱着贴身的宫人,连跑带跳地就跑去了湖边。
可太子心里没分寸,可陈相瑀有,到了湖边,他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太子往湖面上跑,万一冰裂了还了得?
到了湖边却无法上冰,太子又一次不高兴,开始横眉竖目地耍混账。正愁不知道找什么来给这活宝解闷,太子身旁的两个护法左看右看,看见那个总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尾巴——陈相青。
朗星珠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对正在大发脾气的太子说:“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随后她笑嘻嘻地解下自己的象牙球,往冰面上一抛,喊猫喊狗似的,把躲在一旁攥雪玩的陈相青喊了过来。
对着陈相青被北风吹得两颊通红的小脸,她道:“别走近,离我远着点儿!好,就站在那儿,去!捡把那个球回来!我们年纪比你大,个子也大,不方便上冰,你去就是最好了!”
陈相青看了一眼那顺着冰面滚出去老远的象牙球,圆滚滚的眼珠带着水光,他眨了眨眼,竟然他们真的需要自己去冰上取那个象牙球,于是转身就往冰面上走。
冰面滑,而他又不曾穿宫中特制用以上冰的鞋,一段路是走的七扭八歪,连摔带滑,把后头看热闹的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他费了千辛万苦抓组了冰面上的象牙球,又打着滑,连摔跤带劈叉地往岸边走。
呼出一口热腾腾的白雾,陈相青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也笑开了,把眼睛弯成月牙,还未曾走到岸边,就迫不及待地把象牙球往朗星珠手上递。
而那三个人在岸上正嘻笑着窃窃私语,见陈相青过来,朗星珠率先叫起来:“他要上来啦!快踩,快踩!”
一面大笑大叫,这三个人一面对着岸边的冰面用力乱跺了一气,原本就不够结实的冰面,在陈相青惊呆了的表情中,骤然开裂。
陈相青慌张地走了几步,却正好踩在了开裂的冰面上,扑通一声掉了下去,两手乱挥时把象牙球甩出去老远,又惹来一阵大笑。
他们就这么笑着,闹着,在岸边围着水中扑腾的陈相青,把他当作了一条冰鲤取乐。
刺骨的冰水浸透了陈相青,他竭力地扑腾了几下,因为反复呛水而力竭,绝望地向下沉。眼泪和吐出的气泡一起顺着冰水朝上飘去。
这回他终于想哭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兄长不待见他,太子和朗星珠也不喜欢他,也不明白他老老实实地在旁边待着,为什么就要被骗进冰水中害死。
他没有害过谁,也从来没有欺负过谁,更不会去招人家的讨厌。他成日跟在他们身后,只是因为年幼,只是因为寂寞,只是因为小孩子天生得想要寻求玩伴。
可他总是没有玩伴,之前在王府的时候没有,到了皇宫中依旧还是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