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 by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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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姐姐求的平安起效了么?姐姐求的神仙来保佑我了么?
好,好!只要让我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我许愿!
我要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太过于惊喜与着急,完全没有想过保佑与交易的区别。
那个温暖的声音笑了,那双手也缓缓按住了他的胸口。
“那么,如你所愿——”
老河猛然喘出一大口气,从草席上坐了起来。
周围几个守夜的兵跳起来,仿佛见了鬼:“啊——!”
老河低头看自己的伤口,却瞧见自己的软甲被褪了,换了一身新衣,上头没有血。他又将手伸进去摸,骇然瞧见自己的胸口上横着一道疤痕,伤口已经愈合了,不流血,也毫无痛楚。
他惊地跳起来,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那几个兵要跑不跑,拿着刀对他:“你是老河?你是人是鬼?!”
老河又瞧天色,明白过来,这是后半夜了,兄弟们大抵是以为自己死了,于是给自己擦拭了身子,换了身新衣裳,放在草席上,准备后世。
他用力在胸膛上摩擦两把,大笑起来:“自然是你老子回来了!”
有人要过来,被拦住:“别过去!他之前都僵了!不是还魂么?”
“还你爹的魂!”老河笑骂,劫后余生的狂喜包围了他:“老子是中了一刀,又活过来了!有仙人助我!”
他扯开衣裳,露出伤疤纵横的胸口:“看!仙人治好了老子,把老子救活了!”
兄弟们试探地围过来抚摸他的胸口,露出惊异的眼神:“真的!”
“老天爷!”
老河将自己方才濒死遭遇的一切说了一番,这些兵便道:“竟有此事!”
“你姐拜的是什么神?竟然灵验!”
“白山的......“
“白山上有神么?”
“没听过。”
“我倒是听过。”有一个士兵道:“据说白山周围的村子拜,可那原本不是富贵人家修的庙么?他们说朝廷的大官都会去拜呢!”
“那这神仙可灵验!”
“我怎么没听说过。”
“知道的人少才灵呢!你看那菩萨,多少人拜?灵验么?太多的人求了,菩萨都听不过来!”
老河展示自己的胸膛,又到处看:“乌头呢?”
“乌头带人巡逻去了。不是有人摸进来伤了你么?不知是贼还是什么。”
“是艳鬼!”老河表情凝重起来:“大伙儿都小心!”
到第二日晌午,白山上神仙显灵,救活老河的事儿已经传遍了整个营,所有人都跑来对着他那胸膛又看又摸又叹,十分惊异。
到了下午,巡逻的队伍没抓着凶手,却又在角落发现了三具尸体,死状与老河一模一样。
营内戒备起来,第二日,地上横陈的死尸变成了五具。
被艳鬼所选中的人里,只有老河活了下来。
于是传奇又演变出了诡异可怖的气氛。白山神仙与艳鬼之事传得沸沸扬扬。
大伙儿忽然怕起来,生怕自己成为艳鬼的下一个猎物,纷纷跑去老河那儿,问他拜的什么神仙,都想要拜一拜。
老河原本不知道,可他要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卡壳了,他荷了两声,不受控制道:“许愿就行了。”
面前的大伙道:“这还用你说!许愿是自然的!可先得拜,才能许呀,每个规矩的,神仙能理我们么!”
“老河,你别是藏着掖着不想说吧?!”
我没说!
老河自己的口张开了,开开合合,那个声音在老河的胸膛中回荡,又通过他的口说出来:“只用许愿就行了,向神许一个要求,你说一个报酬。比方我,我说只要能活着,我做什么都行。祂就救了我。”
“那我许...许平安。我给祂年年供吃喝,行不行?”
老河摇头:“这不是一般的神仙,畜生谷物不要,只要人!比如说,你向祂许愿,让祂护你平安,不死,便终身侍奉祂,追随此仙。”
他觉得不对了,不想说了,可嘴闭不上,也做不出表情来。
“侍奉?嗨!行啊,就是念经,烧香之类的么!我倒是见过我娘她们求神拜佛的,好说,只要仙人护我,这算什么!”
那人说着双手合十:“怎么说?我直接说就行了么?白山上的仙人,我王一福许愿,保佑我不被艳鬼杀,我愿意侍奉你一辈子!”
“你不会说!我来说!我要一辈子平平安安!我要是能一辈子平安,就侍奉你一辈子!”
“你这小子油嘴滑舌!”
王一福说完,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叫起来:“愈合,愈合了!”
他将自己的手高高举起来:“我前几日砍柴时伤的手,大伙儿可都知道!你们看,你们看!真的痊愈了!”
王一福原本手上的刀疤还有血色,不曾结痂,可如今已经变成了肉色的刀疤。
一帮人惊叫起来,争先恐后地许愿。
老河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他想让他们停下来,可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着眼前兄弟们一个接一个许愿,想起来自己所许的愿望是,做什么都愿意。
所以他如今发不出自己的声音,也说不了自己想说的话,因为他已经变成了那个东西的口舌。
许愿之风弥漫营内,死的人越多,大伙越惊慌,便是越会许愿。即便只是寻求一个心理安慰。
当空日照,有人靴子踩在地上,一群聚集在一块儿的兵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姑娘背着手,缓缓地走过来。
她的发梢在阳光下晃晃摇摇,如同黄莺的尾巴,灵巧美好。
老河却张大了嘴想要喊起来。
艳鬼!艳鬼!
但不止是老河没有动,老河周围那些兵,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也都没有动。
乌头领着人巡逻归来,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皱了眉头大喝:“站住!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那姑娘笑了:“我叫济善。”
她轻盈转身,背对着老河一帮人,随后朝着乌头一指:“你们是我的人,动手。”
老河等人对着乌头,颤抖着,拔出了刀。
两把刀同时被拔出,乌头脸色凝重,断喝:”老河!你们这是做什么!”
老河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满心恐惧,脸上却是在笑。
因为济善在笑。
济善忽然笑着抬起头,凝视着头顶上永世不变的太阳,抬手轻轻旋转起来,手指灵巧地在半空画出流畅而轻快的弧度。随着她的起舞,对视双方发出嘶喊,挥动着手中的长刀冲向彼此。
血肉飞溅,济善恍惚中仿若回到了母亲的怀抱,祂们的族人起舞,而万物生灵厮杀,将他们滚烫的血肉溅在祂们身上,祂们就披着血与肉在天地间行走,身后拖行着蜿蜒千万里的白骨。
百年千年,不外如是。
她为此而生。
营地内其他士兵被此处的喊杀声所惊动,提着长枪闻讯赶来,却在看见济善的那一刻,仿佛踏进了未知的领地中,不受控制地举起手中的长枪。
他们分明能控制自身,却从心底喷出难以自抑的杀戮欲望,那种欲望将士兵的眼睛烧得通红,大吼着冲向正在拼杀的同僚。
不论对错,不对敌我,只是要杀,只是要杀!
千年百年,不过,死生一瞬。
“老河!老河!”
人类在大喊,声音又惊又怒,可是却没有杀戮的意愿,在一片惨叫与怒吼中如此刺耳。
济善缓缓放下双手停了下来,歪着头看向血泊中的人。
满地尸体,那些新加入的士兵还不曾到达老河和乌头的身边,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的长枪刺向身边的同僚。
那投出武器的力度是如此之大,把他们像鸟一样被彼此刺穿在长枪上,软绵绵地垂下头颅。都已经死了。
在遍地被血浸泡的尸体中心,站立着老河等人,以及乌头。
血把他身上的棉袍和软甲浸成了黑红色,与他同队的人都倒在了地上,可他还是半跪着,胸口插着一支长枪,双手紧握着扎入地面的剑以支撑自己不倒下。
他脸上交错着伤痕,其中一道横贯他的左眼,可他还是不停地喊着将自己眼睛刺破,又将剑刺入他胸口的人的名字。
“老河!老河!”
济善走过去看着乌头,因为过度的失血,他的眼睛大抵都不怎么看得见了,可是喊声却越来越大,震得人心头一阵一阵的颤。
她扭头又看老河,大颗大颗的泪从老河的眼中滚出,他在笑,又在流泪,脸上的肉抽动着,露出的表情扭曲如同鬼魅。
“你为什么叫他的名字?”济善问:“你觉得他能救你吗?你认为...喊他的名字,他会放过你吗?”
乌头意识到她来到了自己身前,于是恳切呼喊的神情中透出了怨毒,他嘴唇开合说着骂语,大股自嘴角流出的血吞没了他的声音。
“噗!”
济善抓住他胸口的剑,用力拔出。血喷在她的脸上,带着生的力度和温度,紧接着是死,乌头死时向她的方向倾倒下来,济善听见他还在呼唤着老河的名字。
这让她茫然了一瞬,就像听见了一件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
老河和他身后的士兵站立着,流着泪微笑,在阳光的照耀下诡异地如同骤然见光的泥偶人。
她不明白他们为何这副模样,只是在听见乌头呼唤名字时,胸口仿佛被塞进了一把土,沉闷地掩埋了什么。
谭延舟脸色苍白地站在不远处,他目睹了全过程,也终于想起了当年疯癫老道所告诉他的一切。
那个疯癫老道交给他的职责,他抛弃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双手撑住膝盖,好像站不住似的,边笑边朝济善看过去。济善走到他面前,抬手拢住他的下巴,把他哈哈大笑的嘴合上。
“不要乱笑。”
济善严肃地说,因为无法理解谭延舟莫名其妙的笑而不高兴:“我们启程了。”
谭延舟点点头,她身后簇拥上来老河等人,拄长枪,披血甲,因为她的严肃,而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冷凝了下去。
她对老河打了一个手势,老河便去帐中取来了一卷图纸,又有两人上前,将图纸在济善面前徐徐展开。
济善一边挽袖子,一边低头看这张图,问谭延舟:“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老河?”
谭延舟摇头,济善抬了抬食指,老河僵硬开口,一个字一个字道:“幼时我娘常带着我在河边洗衣,我爱去河中摸河蚌小蟹来补贴家中,便取名为小河,后来入了伍,年纪大了,便被称为老河。”
济善点点头:“然而那并不是一条河,而是旺村坝。”
谭延舟愣了愣:“水坝?”
济善抬手,身侧的士兵便卷好图纸收起,抽出腰间的马鞭递给她握住。
她从头到尾不需要下一句命令,在许下愿望的同时,这些人被连在了所谓的“仙人”身上,身随济善意动。
谭延舟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如今像一颗树伸出来的触须,而济善便是那颗树。
在与这些触须相连的一瞬,她也就拥有了这些四处探索过的,触须所知晓的讯息。
济善微笑:“你以为,我是冲着这些人来的?”
李哲驾马战战兢兢地攀登,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一面是幽深山谷,一面是嶙峋山崖,胯下的马匹稍不留神打个劈叉,便能连人带马一块儿翻下去。
而放眼望去,此处两山夹道,中间山谷幽然,山木苍郁。马蹄子甩下山石去,要等许久许久,才能听见模糊的回音。
而自家公子不仅驾马在上小跑,甚至在他们身后,还带来了改造过的机弩。听着载装机弩的车架在山道上颠簸,李哲都一阵一阵的发冷汗。
一只鹰隼在空中盘旋,呖呖啼叫,李哲抬起手臂,它便缓缓飞落在他手上,任李哲从脚踝上取下一只短筒。
他速读后脸色一变,也顾不得许多,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公子!”
李哲道:“咱们的人已经到达铜楼,无人接应。进入铜楼后,不见外来人马入侵痕迹,只有......咱们自己人自相残杀之后,留下的尸体!”
山地震动!
陈相青所骑的黑马忽然抬起前蹄,仰天长嘶!
他猛勒黑马缰绳,轻拍马的脖颈,而那震动声越来越大,几乎要让李哲以为是地动山崩。
“公子小心!”
陈相青脸色也变了:“驾机弩!”
有碎石尘土自他们头顶脚下纷落,陈相青毫不在意,在狭窄的崖壁上跳下马来,纵身擦过李哲所骑的马匹,来到后头的机弩前,把李哲惊得险些跌下马去。
“这里山道太窄!”李哲大喊:“机弩驾不起来!”
陈相青挥手大喝:“朔!”身后众人下马,有条不紊地取出车架上的将机弩向后递去。
机弩立起来大约有半人高,需要六人才能合力拉开,能射近千步,洞穿力极其惊人。在攻打朗氏时,那些渡江的江船上所用的便是类似的机弩。
无论是架起还是搬运,在狭窄的山道上都显得十分困难,更别说架起后,余留的空隙根本不够机弩完全张弓。
机弩本身比起弓便有射程短的劣势,而一旦无法完全张弓,机弩在高处便有如废兵,射出去的箭矢只会软绵绵,失去原本的力量。
这次陈相青出行带的都是自己的亲兵,训练有素,他们即刻放弃了前进,而是用背将马推进山道中,令它们紧靠在崖壁上。
陈相青抬肩推马颈的同时快速地拆卸机弩外架,用短匕撬出长销轴,取出怀中的短销轴替换。
完成这一步后他从机弩上拆出了一个小型的弩出来,半蹲下之后,将机弩悬刀卡在自己的肩上,用搭扣将弦与一段细长的铁勾相连,并将铁钩扣在了马笼头上。
李哲纵然不常跟着陈相青上战场,此时明白过来了,陈相青是要利用马来代替人力催动机弩。
黑马通灵性地退去紧挨着闪避,但比起其他马匹的温顺沉默,它不停地打着响鼻,耳朵转动着,极其烦躁不安。
李哲向来是替陈相青把控着府里事宜与各官员间的往来,他不喜欢战场也不愿意上那个战场。
人各有所长,陈相青也从未指望过这位能在战事上能对自己有什么裨益,甚至没给他备一把机弩。
于是他识相地没有凑过去,拽紧了手中的缰绳蹲下了,山道上下两方生长出来的崖木将他们的身影遮掩在垂叶之后。
下一刻,即便是早有预料,见到眼前一幕的所有人还是睁大了双眼。
随着脚下愈演愈烈的震动,浩浩荡荡的马群如同黑色的浪潮,翻涌着,咆哮着,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奔驰而来,这是一场巨大的迁徙,不......是一场不可回头的,奔命的逃亡!
有人打开了与大河相连的坝口,开闸放水,水流涌入山谷之中逐渐汇聚成了一条巨蟒般的黄色长河,将山谷中栖息的马匹尽数驱赶向西疾驰而去。
铜楼所把守的就是进入山谷的隘口,而山谷内饲养的是——上千匹阎罗驹!
陈相青缓缓地咬紧了牙,简直要恨出血来:“疯子!”
他料到了济善会去劫他的马群,也料到了济善会直接从山谷取道,穿越山间,直接前往青州。
可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想到,她仿佛是早已知晓陈相青会在半途拦截自己似的,直接开闸放水,不以人力驱赶,而是用山谷间弥漫的洪水,将马群聚集驱使向西!
陈相青目力极好,他看见马群奔驰,扬起漫天的尘土,而在扬尘之中,不仅有那熟悉的身影,还有数十身着铜楼软甲的士兵。
李哲不认为济善会冲着马群去,即便劫掠了马群,也只道她会原路返回,不走山谷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山谷后是连绵的深山古林,即便是行军的队伍都不敢轻易踏入。
马匹能够在其中存活,但人却无法在深山古林中辨认方向,没有足够的准备,更无法支撑短则十日,长则半月的跋涉。
这也是陈相青将饲养马群的地址选在此处的原因,他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马场会被人发现,前有铜楼把守,后有深山坐镇。一旦巴州发生战事,敌军想要动他的马场都会被先拦在巴州城墙外,难以下手。
一旦敌军入城,铜楼守兵在死守的同时会立即放出信号,知会同僚,以保此消息在一日内达到陈相青的手中。
更何况阎罗驹生性暴戾,生人误入被活活踩死都有可能,不似寻常被驯化的马匹,一牵绳便乖乖地跟着走,通常也不需要过多的护卫。
而陈相青早年间更多想一步,以兴修水利之名重建了兴旺村大坝,若是日后失势,亦或者不到翻脸的地步却被朝廷知道了自己在私养阎罗驹,他便开闸放水,宁愿将这些马匹被洪水淹死,逃进山中,也不愿它们落入他人手里。
可他当年这所多做的一步,为自己设下的重重保障,如今却成了利好济善的枷锁!
她每一步都走的如此恰如其分,仿佛当年陈相青站在山崖上俯瞰山谷,筹谋计划之时,济善就站在他的身旁!
前有铜楼把守,她便直接将铜楼的兵化为己有;后有深山坐镇,她偏向山中而行,避开陈相青的围追堵截;阎罗驹生性暴戾,服从性低,她不加驯化,而是直接开闸以洪水驱赶!
这些马匹都还是未曾被驯化的,陈相青也只能做到给它们带上笼头,短暂骑行,一旦骑行时间过长,它们依然会暴躁地用背去撞击树木,企图将他摔下来。
不熟知它们习性的人想要跨骑,极其容易被颠簸踩踏。
这也就意味着,它们不会像一般驯养的马一样,听着唿哨声便回头寻觅主人,更不会自己寻路回家。一旦它们入了林子,济善又无法将其掌控住,这些畜生就都被放野归山了!
碍于朝廷要求,陈相青在明面上已经于十几年前处理掉了所有的阎罗驹,如今眼前这浩荡马群,是他辛辛苦苦饲养出来的。
陈相青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宝,十几年建立一支不逊于阿汨罗王朝铁骑的构想,被她毫无征兆地一把掏空了!
她仅仅是凭借着在书房游荡的那些时日,翻看着陈相青留下的只字词组,便能够推测出他所藏匿的阎罗驹,精准寻到这个地方行动么?
......她成长得如此之快么?
陈相青咬出了满口的血腥味,马匹向前迈步拉动弓弦,他却迟迟不下令放箭。
他没办法放。
在知晓济善开闸放水之前,陈相青试图用击杀头马,将济善从马背上射下的手段来组织马匹前进。
然而在目前这番情况下,他的手段无用了。
即便他射杀头马,马群依然会奔袭着逃离身后的洪水,那么他也就只剩下两种选择,放弃拦截,或者将手中的箭矢全部射出,将逃亡的奔马射杀在洪水中。
无论哪一个选择,都是在他身上割肉。
他可以接受济善暗度陈仓,做一些看上去惊天动地的事情,也能够接受她窃权夺势,悄悄为自己积攒力量。
但他唯独不能接受的,便是济善上来拿着刀子割肉,一刀子戳心窝里,堂而皇之的便要剜走。
李哲沉默着望向陈相青,急得满脸通红,却无计可施,济善将事情做绝到了一定程度,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陈相青沉默,他身后的弩队也沉默,漫长而沉重的呼吸中,马群已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奔跑过了大半。
陈相青缓缓地跟随头马的移动而转动机弩,却迟迟不曾放弦。
济善坐于头马身后的马匹上,几乎是大腿腾空踩在马镫上,背部高高弓起,只有这种姿态才能应对快速奔跑时的马匹颠簸,而这样的姿态新手做不出来。
陈相青忽然之间意识到她以一种异于常人的方式在飞速增长,就像是一株将根系扎入地底的树苗,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把根须延申得很开,扎入地下很深了。
身后属下发出询问的声音,马群走的太快,很快头马便要脱离机弩的射程,到时候一切都是徒劳。而即便不管马群,他们也不能够再继续耽搁下去,山谷间的洪水涌动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陈相青沿着准星朝马群看去,最后将机弩卡好位置,这已经是转向的极限了,头马跳过准星后,接下来便是济善所乘的马匹。
一旦超出射程,他就真的抓不到了。
陈相青长出了一口气,将手指放在搭扣上一勾。
机弩发出尖锐的破空声,以精铁铸就箭头与纤长身躯的箭矢飞空而去,直冲马群首部。
而此刻济善仿佛是感受到了背后鲜明的杀意,在马上回过头来,束起的长发甩过,露出那张陈相青熟悉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曾经展露过依恋般的动作与神情,向他索要亲吻,拥抱,与鲜血。
而如今她沉静地回首,在掠夺他之后。
双方其实都无法真正看见对方,却又仿佛在这个瞬间对视相望。
一方静默,一方怨恨。
什么都没有。
那种沉静几乎让陈相青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是只是看见了一场山谷中难得的野马奔袭,而野马的头领上骑着并不与世间相通兽女。
仿佛坊间津津乐道的志怪小说,兽女驱赶野马突然出现在山谷之中,又忽然奔袭离去,惊鸿一瞥,再不复见。
可是箭矢在下一刻到达济善身后,她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随即调整姿势企图闪避,然而在马背上她避无可避。
箭矢从她后背刺入,贯穿胸膛,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已经栽下高速疾驰的马背,上半身已经倒入正奔腾的马蹄中,却又一把揪住鬃毛又将自己拽了回来。
她露出非常,非常异讶的神情,朝后寻找着弩手的身影,仓促中做了一个并不标准的手势,但胯下的阎罗驹反而因此再度加快了速度,终于带领着马群,冲进了巍峨的高山之中。
大势已去,李哲喊道:“公子,咱们撤吧!”
可陈相青却全然没有听见,他眼前闪动着济善最后露出的那个神情,意外,惊讶,好奇。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你知道是我射出的一箭吗?你原来还是有感觉的吗?
可是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你不害怕么?不心虚,不羞愧么?你......不伤心,不难过么?
“公子!”
陈相青被他大着胆子过来扶了一把,才猛然从那一幕中回过神来,他将机弩抛入车架上,翻身上马,身后的部下也立刻撤退。
在回程路途上陈相青回忆着方才的一幕,眉头拧起。
他看见了自己的铜楼兵,看见了济善,却没有看见谭延舟。
济善在黎州劫走了谭延舟,却又在此地为了抢另外一群马,而把他抛下了?
不对,不对!
济善此人有一个非常大的特性,那就是她一旦行动起来,便会如同下棋一般,将手中的每一粒棋子都放置到其应有的位置。
她不会做出费尽心思救出人,却又半途抛弃的行为来!
陈相青心中猛然一凌,下意识就要勒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们撤退这条山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陈相青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林木能够掩盖他们的身影,便也能遮掩住别人的!
他上山道时只顾念着奔逃的马群,并没有另派人对四周环境进行探查,实际上鲜少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探查。
事出紧急又山道难行,又并非行军打仗,谁能够料到这一出?
那身影在林木的掩盖下一闪而逝,陈相青大喝:“止!”
“嘭!!!”
全体下意识在那一刻勒马,然而尽头的山道在众人眼前爆开,真正地动山摇,山石飞迸。
马匹的尖嘶与人们的喊叫声中,山道终于塌陷,一行队伍连人带马向下陷去。
千钧一发之际陈相青跳下马来,在下落中拽住崖壁旁生长的树木,又一手拽住了从眼前往下摔落的李哲。
拳头大的碎石与扑面的泥土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砸得人头晕目眩,难以呼吸,陈相青紧闭双眼,死死抓着树与手中的李哲。
等这一阵乱石砸过之后,陈相青才能睁开眼睛。山道被炸毁了,他们顺着崩塌的石滑下去几十丈,车架已经直接翻进了山洪中,他带来的人马也有摔落山洪里,远远的看见他们挣扎,然而顺着河水飘出去一段距离后,便沉了下去。
没摔下去的其他人十分狼狈,陈相青打眼一瞧,多数下属和他一样临时抓住山石树木稳住了身形,有三四匹马勉强歪斜站着,没翻下去,瞧着却也像伤了腿。
看着眼前一片人仰马翻的场景,心里冷浸浸地发凉。
真能算,真会算。
知晓他会来追,他会来拦,于是在奔离的同时,还不忘派出人来断他的后路!径直将他困在了此处!
济善方才根本不是在回头找他,她是在给谭延舟示意!
到这一步才算完满,他连临时调人入山追捕她都来不及!
陈相青用了把力气,将李哲拽起来站在不再滑动的土坡上,李哲道:“公子!你受伤了!”
他看着李哲大惊小怪的表情,往脸上随便抹了一把,抹了一手的血。
方才碎石砸落时砸破了他的头,他却毫无知觉。
额头上的伤痛不算嘶鸣,感觉不到,陈相青此刻心中才是血淋淋地疼,疼得发抽!
陈相青冷冷抬眼,长睫毛上挂着自己的血,一开一合,便从眼睫流下,如同一滴泪。
他咬牙切齿地开了口,头一回提到济善的时候带了戾气:“跟着谭延舟!他必得寻着济善去。我倒要看看,他们带着我的马上哪儿去!”
陈相青拔出腰间的长剑,将其作为铁镐在山崖上攀登,很快便向上寻到了另一处与原来山道相连接的道路。
谭延舟的身影在山林中若隐若现,陈相青眯起眼睛,下意识想要将手后探,又收回。
假若此刻弓箭在手,陈相青真想给他一箭,让谭延舟就此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