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 by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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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老身绝不奢求能保得孟家。只是我单着一个嫡出的孙女,是全家上下最为器重的,年纪还这样小!无论如何,老身求皇后娘娘大慈大悲,放她一条生路啊!”
祖母砰砰的把额头磕在地上,每一声都响在她心头。
“求求皇后娘娘了!求求皇后娘娘了!”
“只要您说一句话!把她发配到哪里去都好,只要能保住她的一条命,老身求娘娘了!”
她跪了下去,却没有俯身,只是仰着头凝视那佛的面与眼。
皇后终于在念佛声里开了口:“......可你们说,她身上没有仙骨。这叫人怎么去救呢?孟家已经连续几代无有仙人出现。没有了此物,孟家存或不存着,也都没有什么区分了。还不如,趁着有用的时候,便用了。”
皇后转过脸来,慈眉善目,闻声软语:“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仙人,是孟氏扶持先帝开国的依仗,是孟家在前朝能够权势滔天的原因。
很难有人说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历代君王对此,若是不能为其所用,便誓必斩除。
它是如何来的,究竟是一种技巧本事,还是附身的灵,或者是仙人在世,就连孟家人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只可见仙人法力消失后,孟家迅速衰落了,不仅是朝堂是人微言轻,连同血脉都稀薄,到了她这一代,不曾半路夭亡好端端活下来的子嗣,唯有她一个而已。
祖母讲她性子很邪,够邪,才压得住孟家的运,是个满脑子鬼主意的坏姑娘。
可是祖母依然将她养得如同心肝,哄着抱着,死到临头之际,也要去为她拼一把生路。
皇后是孟家外戚,平素里是亲得不知如何是好。逢年过节孟家人去拜,皇后悄悄的讲体己话,说,咱们一家人也是同脉连枝的。
只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皇后于他们血脉的亲也没了,同枝的情也没有了。她能保的下胞弟妻家的叔侄,不愿意给被她抓来挡死的孟家留一线希冀。
于是祖母,乃至孟家人,终究是都死了。祖母没有死在法场上,而是在抄家的过程中,被人推搡,从台阶上失足摔下,不治身亡。
她十岁出头,牵着丫鬟的衣裙,踉踉跄跄,从祖母扑倒的身侧经过。她脚下发软,低头看,是踩在了祖母大摊的衣袖上。
她脑海里面,回荡着皇后娘娘佛堂之中,念诵的经文。
“祖母,皇后在念的是什么?”
“是妙法莲华经,意思是说,世人皆为平等,人人都可以成佛。”
她问:“人人都能成佛?”
祖母向她苦笑。
她仰着头,迷迷茫茫的随着队伍向前走,忽然一只手从后头抓过来,一把将她从等死的队伍中扯了出去!
她脑中混沌的念经声,霎时就断了。
因为被布袋子兜了头,吵吵嚷嚷叫着劫法场的声音,传到她耳中如同在梦中一般,一昧的只是觉得吵,却并未有身临其境之感。
扯走她的人,大概身量非常高大,臂膀极其有力,一只手挟着她,还有功夫在刀光剑影中飞檐走壁。
她浑浑噩噩的想,这劫法场若是被抓了,这个人是要掉脑袋的吧?
必然不是皇后,皇后不会光明正大做这种事,也根本犯不着。
胆子这样大,这么豁得出去?是谁?
为了什么?
在这血腥涂地,刁斗森严之处,此人竟像是入无人之境,她甚至在一片嚎叫之中,听见了那人的轻笑。这动辄要赔命的险事,仿佛对他而言,仅如同一场游戏。
颠沛了许久,对方才站定了,腾出手来放下她,将她兜头的布扯开。
可还未等她完全睁开眼睛,耳后便风声呼啸,那是追兵又至。她寒毛直竖,下意识绷紧了要躲,就见一柄长枪寒光骤闪,自她的眼前刺过去,紧接着一只大手猛地扣在了她脸侧。
她便只听见哧然一声。
她睁大了眼,在昏暗窄巷中,那男子双目酷似鹰隼,眼中的笑意堪称是凫趋雀跃,同他耳侧两枚一闪而过的精巧银环一样,亮得寒光乍现,剎那间迸发出几乎能将人割伤的踔厉锐气。
他满不在乎的一拧,随即带着一泼血将长枪撤了回来。被刺中的追兵闷然倒地。他将握了长枪的手略往背后一放,又收回了原来挡在她脸旁的手。
那只手的手背上,也是溅满了血。
在手起刀落的瞬息之间,他竟然还有余心抬起手来,提前为她挡住会飞溅到脸上去的血。
男子生得直鼻深目,肤色略深,英俊得过了头,几乎充满了侵略气息,肩颈腰身都是习武之人特有的精悍。
他一身血腥,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脸上笑眯眯的,朝她一拱手:“小小姐,没有吓着你吧?在下蒋为。”
她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几番,想问他许多正经事,但最后开了口,却说的是:“你......武功不错啊?”
蒋为笑出声来,语气因为过于圆滑,听上去很是装模作样,又带着压不住的痞气,像是在逗她玩儿:“其实蒋某的功夫不怎么样,只是为了小小姐,拼了命也得厉害一点儿。”
狭隘的小巷前后无人,脚底生了苔草的青砖原本一股水腥气,如今混了血,更是弥漫出难以言喻的味道。
她仰着头,逆着光,看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扔了长枪,毫不费力的一伸手又将她抱了起来。
蒋为偏过头看了看她,接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像是在触碰一块儿一点就塌的水豆腐似的,将她眼角被溅上的那枚血点子抹了去。
他低声自言自语似的:“怎么溅到了这里,跟滴眼泪似的。没个吉利。”
她不说话,蒋为将她在臂膀上颠了一颠,把她抱稳了,又笑眯眯的,露出一口白牙:“不过无妨,今日这流血泪的日子,过一次就够了。蒋某人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他的臂膀很稳,隐隐的透着热气,像个能被依靠的人,她两只脚悬空,手便抓住了蒋为的手臂。
坐在蒋为的臂弯里过了许久,她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有些讷讷的抬起头来,她问:“我家里死了这么人,你为什么一直在笑呢?”
蒋为扭过脸来,再次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嘶了一声,说:“你这个小小姐,长得这样漂亮,跟头一回见面的陌生男子说话,讲两句话没一句能讲到点子上——好像脑子不大聪明啊?”
他问:“那你为什么不哭?”
她平静的回答他:“因为我是仙,我不会哭。”
蒋为乐得眯起眼睛:“谁告诉你的?”
她语气依然是很平静,语气像个大人似的:“我就是知道。”
“哦?为什么?”
“因为眼看要死的时候,我没死。”
蒋为望着她,又嘶了一声:“小小姐,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我救了你,明白吗?”
她很坚定的摇了摇头:“人的命都是金贵的,你来救我,是因为我有用,值得救。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因为我福大命大,引来了一个愿意平白无故为了我劫法场的人。”
她这样振振有词,似乎还很有道理。
蒋为一琢磨,感觉她把自己的歪理讲得一本正经,很有趣:“那按你这么说,今日劫法场,横竖没有我的功劳,而算你的本事咯?”
她大言不惭道:“可以这么说吧!”
蒋为笑着大步向前走去,抛下身后的一地血腥,他笑得坦荡,所以看起来完全不会招人厌烦。
“我对于孟家全无感情,所以无所谓他们惨或不惨,我既然没有这个心,自然就懒得在你面前装悲。”
他压低了声音说:“小小姐,不论是谁的功劳,的确我拼死拼活的救下了你,以后,可就得咱俩一块儿过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这个笑你家惨事的坏人一块儿呢?”
她眼睛看向了前方,巷子尽头峰回路转,拐角处又开阔了起来,悄无声息的停着一辆马车。
她知道绝无可能救下自己那些族人,也没办法跑掉自己生活了,于是她在男人的臂弯里,用幼嫩的声音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在哪里不是过呢?”
蒋为这个人好像很爱笑,笑起来胸腔闷闷的震着她,他道:“小东西,有意思!”
小东西这个形容,让她很不高兴的抬头瞪了他一眼。不过蒋为自己乐自己的,没有看到她的眼神。
她被他塞进了马车里,老老实实坐好了,她坐在角落想心事。既然跟家里没有情分,又只救她,那么,蒋为大概就是为了仙人来的了。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想错了。
蒋为是个本性相当顽劣的人,他的马车绕了一圈,最终回到刑场,特地将帘子掀开,给她看孟家人被行刑的场景。
她沉默地看着侩子手手起刀落,真的不哭,也不流泪,神情中似乎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和冷淡。
蒋为看得有趣,道:“你年纪小小,与其说镇定,倒不如说是冷血了。你看着不像是孟家的女儿,你是哪里来的?”
她看着蒋为,细细思索自己的来历:“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始在山洞里走,从花开的时候,走到花谢的时候,走到地上落雪,才知道已经走出山洞。
后来遇到了母亲。母亲收养了我,她生了五个孩子,我排第三,后来发洪水,她死了,她的孩子在逃荒的路上,也全部都死了。他们死的时候,让我把他们吃掉,好过残留余温的尸首被别人捡去卖。”
“她的小女儿临死前,把我当作自己的孙女,交付一个姓李的人。我被当作李家的女儿,有了新的母亲,她经常抱我。可是后来因为我一直长不大,被当作了妖怪,他们就请来一个法师,把我装在坛子里,放在火中烧。”
“母亲把被火烧黑了的坛子埋进土里,直到有人盗墓的时候,挖出了那个坛子。母亲死后,执意埋在我身边,所以她的陵墓被盗时,我也就被挖出来了。”
“后来,挖出来我的人,认为我是能给他带去福气的邪祟。用我,建立了一个叫朔的国家,把我当作他的女儿一样对待,封我为公主,把最好的东西给我。我饿的时候,就抓人给我吃。
后来他死了,把我传给他的儿子,这个儿子不再给我吃人。
他的儿子死后,又把我传给他的孙子。但其实那个时候,因为走了太久,我已经非常虚弱,没有办法完成他们任何一个要求。”
他的孙子生性暴戾,喜欢带着我出游和宴席,在喝醉时不慎杀了我,把我分成六块,分别埋在了不同的地方。”
“我再醒来的时候,朔国灭亡了一百二十年。新建立的国家,名字叫毕。那一年地动频繁,冬日无雪,皇帝设坛向上天请罪,他的女儿为了为父亲分忧,用自己向我许愿,换取大雪。”
那是她第一次吃到祭品。
“后来我知道,就是从朔这个朝代开始,流传下了关于仙人的传说。暴戾的皇帝在醉酒时,总是会不小心对旁人说起,世上有一个只要许愿就能够被满足的仙人。”
“毕国的皇帝知晓了这件事情,就不停用活人向我许愿,直到他年迈得下不动床的时候,开始日夜向我许愿长生。
我无法办到,所以皇帝恼羞成怒,砸毁了他为我建造的所有庙宇,四处寻找我的踪迹,要吃掉我的肉以长生不老。”
“他吃了一部分,虽然下了床,但也只年轻了很短很短的时间,大概一月之后,他春猎时忽然从马上栽下,也死了。”
“一个姓吴的大宫女,觉得我很可怜,皇帝死前说让我一同陪葬,但她把我剩下的躯体封在坛子里,私自偷偷运出了宫,埋在她家不远的庙里。”
“后来她被放身,出宫成家,我时常从庙里出来去看她。她因在宫中心力交瘁,身体孱弱,生了三个孩子都死了,她每生一个孩子,我就把死掉的孩子从土里偷偷挖出来,让他们活过来,再在深夜时还给她。”
“还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发现了我,将我视作神明,全家一起来供奉我,给我吃拌着萝卜干和肉末的饭。她对自己的孩子说,他们的命都是我救的,要对我好。
这三个孩子果真对我很好,他们吃不上饭的时候,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给我找东西吃,裁衣裳穿,打很多野物喂我。他们轮番养我,每过一年就将我接去自己家。”
“后来他们开始许愿,一个入朝做官,官拜二品,一个身封军功,还有一个嫁了给皇子。”
“他们每年许的愿望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三个孩子又都生了孩子,皇妃想要推举自己的丈夫做太子,大官却想要稳住太子的地位。身有军功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给我带西域的琉璃瓶和染成五色织裙,但因为太子党与皇子党的纷争死在关外。”
“妹妹为给二哥报仇杀了大哥,大哥为了地位杀了妹妹,最后谁也没当上皇帝,乱军打进了皇宫。他们曾经都说如果我永远长不大,就把我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但是他们死的时候,都在传口信让自己生的孩子快跑。”
“我想回母亲的墓前,回到她的怀抱里睡觉,但是中途遇到乱兵,被卖给了人牙子,我杀了他们,继续往回走,又碰到了另一群乱兵。”
“我给他们从尸体身上找到的银钱和珠宝,他们以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想要勒索一笔,于是带我回了那里。但是那里只剩下一座枯坟,已经被人掘开了。我问他们为什么母亲的坟总是被掘开,他们说在乱世里,一旦人吃不上饭,弄不来钱,就会去挖坟吃草,无所不为。”
“那些乱兵听完我的事情,认为我是个妖邪,砍掉我的头之后把我扔进火堆里。我看见他们不停杀人,杀老人,杀女人,杀孩子,也杀和他们很相似的男人。杀很多很多人,只为了抢一点点的钱和粮食。我想要很久的琉璃瓶,千金织就的布匹,一把火烧掉了。”
“有一个乱兵留下了几支琉璃瓶,想要带回去给他的妻儿。我想要他手里的琉璃瓶,一路跟了他很久,一直跟到他家门口。他痛哭流涕地朝我叩首,将他的妻儿拦在身后。害怕报应,害怕报复,求我不要伤害他的妻儿。他说,他杀人是被迫,造反是被迫。”
“我走了。”
“过了五年之后,我路过他家,找到了他在井里的儿子。他儿子告诉我说,那个乱兵后来娶了城里新贵的女儿,回来休妻不成,就把妻子和儿子一同杀掉了。”
“儿子被扔在井里,但是还没有死透,向我许愿报仇。我吃了他......然后,第一次有了与众不同的感觉......有些人天生是我的祭品,而有些人根本没有向我许愿的资格。”
“我为他报仇之后,被一个姓孟的法师捉到。法师可怜我,带我云游修行,可是...我很饿啊。我有时候会吃人,有时候吃祭品......”
“法师觉得他无法感化我,于是带着我去山上隐居,并留下密信给他的后人,再也不许我去回应世人的愿望,也不许世人向我许愿。”
“我和法师在白山上住了四十三年,法师死后,我和他的后人回到山下,一起又生活了很多年。
孟家历经两朝,有些人向我许愿,有些人不许愿,也有些人靠替皇帝许愿,杀自己的族人来换取功名。祖母不许愿,所以他们死了。”
她静静地说,流畅而自然,尤其是在说前一部分时,仿佛已经把这些话说了数百次。
蒋为挑起一侧眉毛,好奇地望着她:“我听说大户人家的姑娘是不许胡乱看戏的。小丫头,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我离开洞第一个遇到的母亲说的,她说我要把自己的历来清清楚楚地告诉遇到的每一个人,否则就不会带我走。我答应她了。”
“我告诉你,只是想说,如果你向我许愿,就要准备好付出家人或者自己的代价。即便不,也要找东西来给我吃,如果我特别饿,就会吃人。”
“你何时会特别饿?”
她眼睛黑漆漆的,像是一口无底的深井,干枯冷寂。
“死很多人,很多人的时候......不吃掉的话,会有瘟疫啊......”她轻轻地说,仿佛在讲一件使命所在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蒋为愣住了。
妖怪吃人是世人习以为常的,因为它们修习邪法,需食人以进补。
可她吃人是因为,有太多的人要死了。
“有意思!”蒋为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那你吃好了。”他无所谓道:“吃之前告诉我一声就行。尸体可以吧?不吃活人就好。”
她点点头,表情麻木。
她随蒋为回到南濮的寨子中,被换了身衣裳,叮叮当当戴了一身的银饰臂环。
给她穿戴的姑娘皮肤黝黑,然而明眸皓齿,笑容明艳,眼睛很大,一笑就会露出深深的酒窝。
那天这个姑娘像猴子似的从树上荡下来,几步跳到她的面前,手臂上的银环里簪着明黄色的小花,笑嘻嘻地向她介绍,自己叫喜妹,是蒋为的妹妹。
喜妹身材纤长结实,把她架在脖子上,快乐地满寨子乱跑,向她介绍身边人:蒋为的弟弟妹妹们,邻居,寨子里亲热的族人,养马人.....
“啊,这个是我的母亲和父亲!”喜妹快乐地说:“因为我的母亲是汉人,她是中原蒋姓的大小姐,所以我们的汉姓都是蒋喔。来,朝他们打个招呼!”
她沉默地看着这些人,不欣喜,也不羞怯。
就像看见了一群鸟雀围着自己喳喳叫,因为看见过很多次,所以不会再表现出惊喜。
喜妹像小孩子抱娃娃一样抱着她,每天在寨子里乱跑,炫耀一样把她打扮给所有人看。
“你为什么同他们长得不一样?”
“嘿嘿......”喜妹说:“因为,我不是大哥亲生的妹子呀,我也是他捡回来的。我全族都被仇家杀了,逃命的时候,断了一腿一胳膊,是大哥从天而降,救了我,把我带回寨子。嗯,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和大哥都很厉害喔。”
“大哥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忌。你又很稳重,听说你的家人被行刑,你都完全不哭喔,我完全做不到,会一直哭个不停.......”
“我好喜欢你呀。”喜妹把脸贴在她脸上,微微地凉:“我看见你,就像看见自己的妹妹一样。要是我也能保护她就好了,她就不会死......啊哈,虽然你神情好像长姐一样,虽然比我小这么多,但是却比我稳重好多呢......”
直到泪珠从她的脸上滑过,她才反应过来,那微微是凉意,是喜妹的眼泪。
谁会问她的名字呢?除去名号之外,谁会问仙的名字?
“大哥!”喜妹把她举起来,让她短短的腿晃来晃去:“让她给自己想一个名字吧!”
她被举得老高,目光呆滞:“?”
“你看,你总是不停跟着别人走,一家人死掉之后就跑去找另一家,这样是不行的喔。就算是大哥,也会有自己成家的一日喔。”
蒋为从树上跳下,一手拎着一个小弟。他笑得露出同喜妹一样的雪白牙齿,让小弟掏走自己从外头带来的酥糖。
小弟打开酥糖包裹,先捡了一块塞进蒋为的嘴里,又捡了一块塞进她的嘴里,笑道:“你叫喜妹,我看她就叫愁妹吧!”
“我呸!你才愁呢!”喜妹大怒,拿东西扔他:“快走!快走!”
小弟嘻嘻哈哈跑了。
蒋为捏了一把她的脸:“说得也是!”
于是兄妹两个抱起她,猛虎下山一般跑出寨子鬼混了。
蒋为说既然她是神一样的东西,那就不必当小孩子看待了,先同我痛饮三杯!说着在她面前倒满了一杯酒。
喜妹说神仙降世就是要多过人世的生活!于是带她去看各类绝色男子,指指点点,点点指指,已经有数个公子被这兄妹俩无形盯上,只待喜妹一声令下,蒋为就将其打晕捆走,送入妹妹的洞房。
不足三年,喜妹已在各地看好了十来个洞房,大喜的日子能持续数月不停。
喜妹总是唉声叹气说你怎么长不大呢,有好多衣裳都是大了穿才好看呢,可惜了可惜了。
蒋为也总说为什么长不大呢,长大些便能与我们骑马同行,否则抱来抱去真是累手。
无人向她许愿,无人向她乞求任何东西。
时间久了,她竟然有些不适应,几乎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寨子依然没有存在很久,五十年后,欣欣向荣的寨子在战乱中被夷为平地。
在她来到寨子的前十年,整个寨子蓬勃强盛,喜妹和蒋为带着她走遍了南地和中原,去了一次大雪苍茫的北方。
那些很轻松快乐的记忆,就像是直视太阳时在眼中烙下的光斑一样,鲜艳而刺目,就算闭上眼睛很久很久,也依然会留存在脑海中。
蒋为牵一匹马,马上坐着她踏青。喜妹摘许多椿叶,混着蛋液炒给她吃;喜妹带她在河中捉鱼掰莲子,蒋为划舟,他们在月色下悠悠晃舟,顺流而下,在荷花香中睡去;蒋为把她背在身上,从高楼上一跃而下,躲避世家的追杀。喜妹持刀断后,兄妹二人哈哈大笑,随手揪下路边红透的柿子,做武器砸向敌人;喜妹抱着她,围着炉子昏昏欲睡,断断续续念着关于地母的传说。蒋为坐在一旁烤几只红薯,屋子里泛着暖洋洋的甜香。
喜妹轻轻拍着她的背睡觉,蒋为坐在身侧看着她们微笑,打哈欠,偶尔抬手,拂去她脸上垂下的发,动作像触摸一只蝴蝶的翅膀一样轻。
因为吃人会为寨子,为蒋为他们带来麻烦,所以她无法吃到尸体的时候,就会令自己忍受饥饿。
一忍,就忍了近二十年。
她来到寨子的第二个十年,天下大乱。
仗打了很多年后,寨子终于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寨主死于行军路上的痢疾,夫人死于战火。
她陪了蒋为很久。
所以他死的时候,她就站在面前,看着他被砍断了两条腿,用两条胳膊,在地上爬。
身后朝廷的新军缓缓跟着他,像对待被摘掉翅膀的虫子,大笑着,玩味地,看着他在地上攀爬挣扎。
他乱发被血糊成了一团,瞎了一只眼,在地上胡乱地爬着。不知去往何处。
身后是朝廷新军,前方是熊熊燃烧的寨子。
她闭上眼,仿佛听见了喜妹清脆而雀跃的声音:“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在南濮记载中,你就是地母罗泽林的女儿呢。”
她的手指划过石刻的字:“罗泽林的女儿,是一个性格多变的神祇。当她生活在河流中时,就同流水一样温柔;当她生活在山林中时,就像树一样沉稳;当她生活在人群中时,便如人一样多情而残忍诡诈。”
“传说这个世间是地母化作的一个巨大陶罐,里面挤满了生灵,当生灵过满要溢出罐子时,地母就会让她的女儿来将他们的性命舀走。当生灵太少时,地母的女儿便会为他们带来生机。”
她喃喃地说:“妈妈。”
“你想母亲了吗?”喜妹亲亲她的脸:“也难怪,按神仙的年龄来算,你比我妹妹还要小呢。”
“你想好自己的名字了吗?”
“咦??完全不知道叫什么?嗯......就想几个自己会喜欢的字......有特别喜欢的人或地方么?那些人给你起的名字,你有想要保留的么?”
“或者,你活了这么多年,有什么感觉么?总不能白活这么久呀!”
“你知道吗?其实我是祭司喔,总是要学祈神和降灵之类的。只不过我的族人全部都死掉很久了,我的神也已经很多年不被祭拜。前几日重回故土,我看到祭坛上全部长满了青苔,有猴子坐在上面。真是全荒废了。”
“不过,我还是想降灵试试看...因为我又想,你应该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因为你有娘啊,有娘的孩子,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名字呢?地母会给你起名字的!我想问问神知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问到啦!”
“不过我还无法把它用话语复述出来,嗯......我给你做一个玉牌吧,需要你的一点血喔。伸一条胳膊给我就可以啦。”
她缓缓地走近了喜妹,没有伸出手,却把自己柔软的脸颊贴在了她的脸上。
“哈哈,怎么啦?”
她抱住喜妹,一声不吭,用黑色的眼睛看着她:“妈妈。”
“哎呀!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呢!真害羞!”
喜妹吱哇乱叫,又把她抱进怀里:“我们的乖乖,你当年走出那个洞是为了找母亲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呀...真可怜哟。那我就勉为其难做一下吧!”
她又将头扭向蒋为,张口:“......”
喜妹大惊失色:“啊呀呀呀!不能叫他爹呀!他是我大哥!”
但是她只是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就又将头转了回去。
朝代兴亡,部族生灭。
这么多,这么多年。
什么感觉?
你会害怕么?你会难过么?当你一个人走在无垠的荒原,当你一个人踏入生人的家中,当你一个人坐在死者的血里。
你在想什么?
你想要哭么?还是笑呢?
是已经被无数次重演的相遇,欣喜和死亡折磨得疲惫不堪,还是对此习以为常而把它当作拙劣的戏幕呢?
你一直不愿意长大,是不是知道其实你永远也找不到所谓的妈妈,是不是其实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意识到自己是孤零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异类呢?
你怎么看待这个世间呢?
你怎么看待这些不断来到你身边,又离去的人呢?
当每一次你扔下自己的躯体与属于那具躯体的记忆,再度重生的时候,是否有恐惧过当过往席卷而来时,你会因为悲痛而放声大哭呢?
其实回想起来,蒋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其实喜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相比之前遇到的那些皇帝贵胄,骄子美人,他们真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他们只是......
她低下头,看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颗落入自己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