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书网.Top

捡仙—— by错金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1-19

蒋为爬到她的脚前,肮脏而干瘪的拳头,缓缓地转过来,把掌心朝向她。
紧攥的手指,一根,一根,一根打开。
露出一枚坚硬而满是血污的玉佩。
那些话传进她的耳中,也像是隔了很多年。
“......喜妹被俘虏......病得很重,眼睛瞎掉了...临死前支开守卫......攥着无字玉牌,爬进火堆,问出了地母给予你的名字。”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告诉你......她让我要告诉你......你不是...你不......你不是没有姓名的...妖邪......你不是...没有来历的......”
玉牌后来被打磨成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她的模样。
一只戴冠的鬼。
一位飘零的仙。
鬼与仙,代表着人的死与生。
他们真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只是,透过那冠冕堂皇的仙人身份,看见了你。
所以第一次相遇的记忆,才会那样清晰。
朝廷的新兵杀了蒋为,他们呼喝着冲入寨子,将哭喊藏匿的寨民拖出来钉死在柱子上。
无论妇,幼,老,少。
她毫无反抗地被钉在柱上,从饱满到干瘪,尸骨在风雨中零落,被藤蔓缠绕覆盖。
新朝为晋,不过十五年,动荡再起。
她醒来之后,赵氏捡到那枚玉佩,疑惑念出她的名字:“济善。”
她睁开眼睛,满足他的愿望。
灭晋,再建新朝,是为大昭。
在遇到蒋为和喜妹后,她决定再也不与世人交易愿望,放弃做一个无知无觉的麻木仙人。
在蒋为和喜妹死后,她发觉自己那二十年所坚持的宁静,所忍受的饥饿,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改变。
就如同之前无数次经历的心碎一样。再度,再次,再又。
人总是建立王朝又将其摧毁,生出孩子又将其杀死,与同伴携手相助又对其杀戮。
她总是在不停地重新从这世间醒来,与人相识,相知,冒出许多全新的念头,最终走向争执,毁灭,和彼此摧毁,带着这些念头死去。
她吃掉人欲望的同时,人的欲念也感染她。
因而她混乱,无序,性情难定。
世人朝她许愿,她开始挑剔着允诺,有时候满足,有时候视若无睹。
她行走在饥荒爆发的土地上,看过那些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人,有时候吃掉他们,有时候让他们吃掉。
这便是她存在的目的。
赵氏为她建庙,修神像,供奉她,也禁锢她。
更多的时候,她沉睡着,缩在神像之内,睡在那枚玉佩里。
每次当她被杀死,或将自己给予人类吞食,她就回到玉佩中,将自己再孵化为人形一次。
她在无知的时候,总是下意识为自己漫无目的的到来,寻找各种各样可能的理由,因为饥饿,因为有人打破了愿望交易的规则,因为没有收取到自己的祭品。
但其实原因只是,在漫长而没有尽头的轮回中,因为这片土地而诞生的神灵,总会不断回到这人间。
这一次,引起她停留而震动的,是一个人专注而寂寞的眼睛。
她看见他的时候,仿佛感受到了那只将她从法场中拽出来的手,闻到阳光下少女银色臂环上的明黄色花朵的芬芳。
他没有看见仙人,妖邪,怪物。
他也看见了她。
济善终于明白过来,每一任被选中祭品所吸引她的,所让她停留的,都是充沛而绵长的,属于人的感情。
慈爱,怜悯,钟情,憎恨,执念,谵妄。
她为了平衡这世间生死而诞生。
她吃掉它们,以感受世间。
只是成长得太慢太慢。
当她终于从一个迟钝懵懂,甚至有些呆滞的孩子,开始灵动地感知世间的一切时,心绪如人纷杂时,朔国已亡,毕国已亡,越朝已亡,东则已亡,晋朝已亡。
济善缓缓睁开眼睛。

第67章 苏醒
她是被一阵激烈的争执声吵醒的,争吵内容很多,有关于打仗,行军,陈相青,以及追兵。
济善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大概猜出了来龙去脉,想了想,面对自己身前的人,缓缓道:“你再不走,陈相青就要来了。”
正在争吵的人被她的突然开口打断,皆是一惊。
“五年来倒是第一次见这傻子开口说话。难道之前是伪装不成?”
“那么你信不信我这个伪装傻子这样久的人,此刻所说的话?”
她面前站着一个领头的中年男人,形容狼狈,腰间佩刀,凝视了地上的济善片刻,忽然拔高了声音,对外吩咐道:“阿丛!立刻让队伍拔营,我们先走!”
济善就垂下了眼睛,她没有回到玉佩中孵化重生,否则自己如今应当以一个混沌无知的模样再度诞生。
她现在什么都记得,甚至反应还相当之快。
济善思索着攥了攥手,发觉自己如今也颇为无力,有如凡人女子。
啊,她明白了。
大抵是陈相青用了什么手段,将她的躯体留住了,但却没有留住她的神识,以至于自己这段时日一直是没有意识的空壳,在外人看来有如傻子。
而此人与陈相青为敌,便绑架了自己来威胁他。
济善从自己的脑中掏出了绑架自己的人的姓名,以及关于他的部分记忆。
张勘成,原本是陈军内的一名校尉,却做着飞黄腾达的梦,以至于步步走错,背叛东家,被陈相青所追杀。
陈相青......在她毫无神识的时候,还会将她经常带在身边,同她讲话。
如今她神识苏醒,这些被躯体所录入的记忆,便纷纷被想起。
果然,一般人在知晓了陈相青行踪之后,大部分会想办法趁对方不防备,带人偷袭过去,出其不意,先手制胜。
而张勘成这个人,恨归恨,却像是被陈相青打的破了胆子一样,不敢直面陈相青去打上一仗。
他要是敢,陈相青就不会在林子之中逗留这么久,去寻找他的踪迹了。
他说着,一只穿着硬底牛皮子战靴的脚,就稳稳当当的踩在了济善的小腿上。
“你这个自私自利,毫无良心的东西。”
她个子小,手脚也细瘦,像初生的柳叶枝,柔柔软软。
济善大睁起眼睛,在张堪成的微笑中,爆发出愤怒的尖叫:“我杀了你!”
然而她的体格实在是太瘦弱了,像一尾鱼似的在地上弹了一下,腿骨断裂之时,她便猛然瘫倒了下去,大张着嘴只能喘气。
她被张勘成抓着,随着紧急撤离的部队,匆匆忙忙向西边赶去。
赶路途中,那张从济善身上搜出来的地图,又重新摊到了济善面前。
张勘成一捏济善的下巴,令她指出一条能够避开陈相青眼线,下弥陀山之后,直达珀城的路线来。
他并不跟陈相青硬碰硬,因为他瘸着一条腿,无论是比起武力,还是领兵的手段,都比不过陈相青。
陈相青纵然只是带了亲卫队上来,然而大部队就驻在弥陀山下,一旦受到命令,上山速度快如蛇行。都是悄然而迅疾的。
济善哭哭啼啼,手指发着抖,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出来。
张勘成骑马走在前头,手里捏着她的脖子,预备着一旦有任何差错,就立刻把她杀了。
但随着给出的路线行了一阵子,张勘成觉得,这个小泥人似的小姑娘,能够被陈相青养在身边,真的只是因为漂亮而已。
她似乎非常胆小,给出的消息,都很准确,没有任何欺骗。
尤其是在被踩断了腿之后,她缩在怀中瑟瑟的发着抖,连张勘成稍微动作大一些,都会把她吓得猛然一躲。眼看要出了弥陀山,张勘成心中长长的呼了口气。
当年十来多岁,在弥陀山中还跑得利落。
如今他已经四十多了,不仅年纪见长,人也迟钝了许多,在府中过惯了好日子,进了弥陀山,才发觉自己已经适应不了林子里恶劣的日子。
林野疯长,他也早就已经不能再像以前一般,去分辨林子里的方向了。
因此他只敢借着陈相青也同样对这片山林不熟悉这一点,与陈相青反复周旋,真正打起来,却是不能的。
他要趁着陈相青在山上之时,径直夜袭破酥镇,把陈相青安置在破酥镇的势力拔掉。
有了珀城,他再往后,西就可往关外撤,北还能投向朝廷!
他总归是能找出退路的!
行至傍晚,身周的林木逐渐稀疏起来,似乎是马上能出去的样子了,张勘成就命令队伍打起火把,加快行进速度——
总之这外头是没有人驻守的,前方派出去的先遣兵已经回来报过,他们不怕火星引来埋伏。
队伍上下都在林子里险些被湿气给熬烂了,一个个身上湿津津的,带着蚊虫咬出来的溃烂伤,加快了脚步向下走去。
火把燃的很旺,将四周照得一时如同白昼一般,只是济善的伤腿未曾得到好的包扎,抖抖索索的疼了一天。
火把一亮起来,她就缀泣一声,猛然将脑袋埋进了张勘成的怀中。
张勘成先是诧异了一下。
随即因为济善表现的像个不分好歹的小动物,就觉得很有意思,没有管她一个劲儿掀起自己衣服,蒙住头孩子气的动作。
随着夜色降临,张勘成走着走着,就疲乏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吩咐两边,再将火把燃得亮一些,提提神。
他眼睛乏的发痛,揉了又揉,张勘成忽然发觉出了不对。
他的眼睛不仅开始红肿流泪,连眼前都花了起来,无论再怎样睁眼,都是一片模糊!
张勘成骤然慌了神,大声喝令停行,然而话语出口,他自觉已经是嗓门喊的足够大,耳朵里却蒙蒙的,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而他的队伍,因为没有听到任何指令,便只是一昧的朝前走。
张勘成勒紧缰绳,大力再次揉了揉眼睛。
他低下头想去问问是怎么回事,济善却是死死的把头埋在他的怀中,无论怎样都扯不出。
这根本不对!
他脑子里嗡然一声,身下的马匹前后踱了两步,忽然狂躁的跳动起来,他若不是死死的抓住缰绳,就很可能会被直接颠下去!
济善在他怀中失声惊叫,从动静来感觉,她甚至被吓哭了。
张勘成大喊着挽紧缰绳稳住马匹,竭力睁大了眼睛向四周看去,发现四周火影彤彤,一片混乱,无数火把被挥舞着,最终甩落摔在地上。
火把落地的一瞬间,照亮了地面的莹莹水影,与下方栖息,数以万计的水蛇蚂蝗。
张勘成的脸色,随着即刻熄灭的火把,变得灰败如同死人。
他的队伍径直走进了沼泽地里去!
怪不得马会突然往外跳!
而那些兵,他们既没有马,又被迷住了眼睛与双耳,直到两脚都深陷其中,拔不动之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踩进了沼泽。
这条路是济善带他们走的!她必然知道其中有问题!
张勘成声嘶力竭的喊着让队伍向后撤,但失去感官的人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先是乱撞,在嗅闻到死亡的冰冷气息之后,他们又慌张不分敌我起来。
一个拉一个,想要从泥沼中出去,却一个挨着一个的把身边人拖下来了水。
因为耳中像是被灌满了水,张勘成听不清楚士兵的惨叫,只能眼睁睁,如同望着一出没有声音的戏一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陷在地狱之中,被活生生的逐渐吞没了。
张勘成调转马头,扭头就走!
这地方必然有什么不对,能让一支队伍在瞬间失去抵抗能力,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待张勘成跑到五感逐渐恢复之时,他大口呼吸着夜幕中湿凉的空气,开始回过味来。
他猛然扯出怀中的济善,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然而不等他开口问话,济善动作飞快的抬起手来,对着他的脸也是极其响亮的扇了个巴掌!
“废物!”济善气喘吁吁的道:“你让我给骗啦,你这个废物!”
“让你踩我的腿!你敢踩我的腿!”
她声音极大的响开,让张勘成听的清清楚楚:“你真是蠢,你以为他同你一样蠢吗?!没有人驻扎的地方,那就是别人死都不敢去的地方!那都是到处是沼泽,和毒虫的地方!”
她笑起来,得意极了。
西边的林子,因为常年环境恶劣,早成了个吃人不吐骨头,动物都不涉足的地段。
那里头有一种菌类,在七八月份生长,届时林中会密布这类菌子瞧不见,摸不着的种子。
人在里头呆久了,会呼吸困难,而一旦遇火,空中的种子对人是有剧毒!
会逐渐麻痹人的五感,最终让人迷失在湿地里,在绝望之中毙命,变成菌菇栖息繁殖之所。
而张勘成离开的心这样急迫,无论是黄昏傍晚,还是夜中行路,都一定会点起火把。
陈相青因为常年在外打仗,有经验,四处注意,而张勘成却不同。
陈相青亲口对济善说过,这个人是个满脑子抱负,却只会读书的人。
他若是去朝廷做官,因为写得一手好文书,说不定能够有所建树,在自己这里,却连儒将都算不得。
张勘成心思不够细,胆子也不够大。
张勘成的脸一开始是惨白,随着脑中思路的逐渐清晰,他才逐渐反应过来,自己从一开始,便被这个小东西给摆了一道!
背叛也好,示弱也好,指路也好,最终都是为了把他们引进那边地狱一般的沼泽地中,让他们自寻死路!
他曾经没有斗过那个心狠手辣的陈相青,到了今日,他在这个姑娘面前,还是被耍得团团转!
被别人拿着钝刀子割去了血肉,还全然不知!
济善缩在他怀中之时,只不过是因为腿伤难忍而流泪罢了,她根本不是因为恐惧而哭泣!
此刻在夜色之中,济善看不清他狰狞扭曲的脸,他也看不明白济善脸上的表情,但从声音里,他可以很清楚的听见,济善很快意。
她计划施行的如此顺利,简直像是张勘成在故意配合她似的!
张勘成仿佛都听见她在心里笑。
蠢啊,真是蠢啊!

第68章 爆发
张勘成的脸因为充血,而变得紫红,目眦欲裂,两只手捏住济善的脖子,将她直直的拎起来,厉声道:“你觉得我不敢杀你?!他难道还会在乎你这半傻的东西!”
济善也怒火满腔,扭动着拼死挣扎起来,一只手就伸向张勘成腰间,去拔他腰上的短刀。
她之前抱住张勘成的时候,已经接着马匹颠簸,将刀向外拔出一截,摸住了刀柄,只要抓紧了,便能将刀拔出来,立即插到张勘成身上去!
忽然间,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从后方伸过来,轻轻搭在了张勘成的手腕上。
那个张堪为无比熟悉,却又无比痛恨的声音,清朗而带着笑意,耳语一般在他身侧低声道:“在乎啊。”
陈相青!
张勘成到了这一刻,身上的血才是全凉透了。
陈相青不是没有追过来,不是没有发觉他的异动,恰恰相反,他一直都如同鬼魅一般在四周,到了此刻方才现身!
陈相青的手看上去没有用多少力气,然而一只手搭在他的腕子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张勘成却一丝力气都用不出去了。
他轻而易举的终止了一切。
他略一用力,张勘成便惨叫一声,随即又轻轻松松一捞,把济善就抱回了怀里。
四周都没有点火,陈相青隐匿的夜色之中,却像是能把周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先是抱稳了济善,然后顺着手臂,一路摸到济善抓着短刀的手。
陈相青剔掉她手心的短刀,低声哄道:“乖,这是两面开刃的刀,先给我,别弄伤了自个儿。”
语气是软的,手却坚定无比,强行拿走刀向后递去。又掰过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有无伤痕,顺着脖颈检查下去,抬起她的手臂问一声痛不痛。仿佛在对待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似的。
济善:“?”
济善不说话,他也不觉有意,似乎对陈相青而言,她一声不吭才是好消息,这说明她没受到足以让她呼痛的伤势。
她没吭声,松开了手去看陈相青的脸。
对凡人而言,每一年都弥足珍贵,这五年来陈相青瘦了些,面目更为深邃,但却威韵不减,倘若说他以前像把尖锐的剑,如今便如同宽且厚的刀,刀刃依旧锋利,却更为沉重悍厉。
他下巴上添了一处疤,鼻梁因为过于高挺,显得傲慢冷峻。
济善去摸他脸上的那道疤,回忆自己是否知晓受伤的原因,却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他大抵是某一天出去了几日回来,脸上就带着血痕。
陈相青不以为意,又从下属手中接过来一只浸了水的帕子,毫不客气地一手扣着济善的后脑,一手将帕子覆在她脸上,使劲呼噜了几把。手法熟练,动作利落。
将帕子放了,陈相青解下来一个水壶,拧了盖子递到她嘴边,轻声道:“喝。”
济善张嘴喝了几口,他摸了摸济善的嘴唇,一点头,收了水壶,十分熟练地将她一提,抱到马上,一手扶住她,另一手把缰绳收紧了递到她手中,让她:“抓好。”
他这套流程因为做了太多次,身边人都见怪不怪,济善也熟悉,抓紧了缰绳,默然回想方才陈相青摸她嘴唇的动作。
难道她以往喝水会直接吐出来么?
奇怪,陈相青为什么不杀了她,或者干脆将她关起来?这老妈子似的带在身边,这算什么?
回了府中,却也不再是之前的陈府,府内专给她置了一处宽阔院子,有山有水,潺潺鸟鸣。
婢女花团锦簇的三十来人,一待她回去,便热热闹闹地活动起来,里屋外院,侍奉外头的,侍奉屋里的。济善还颇不适应,被当作娃娃似的捧来抱去,折了花来哄她。
这样的日子她无知无觉地过了五年,陈相青时常来看她,绝口不提之前二人彼此相杀时,双方失去的物和人。
有时候他不讲话,只是坐在她对面,静静地喝一壶茶,天冷时喝酒,翻看着自己带来的文书和舆图。并不愤怒,也不悲伤。
也没什么好愤怒悲伤的,因为她呆滞的好似一座石雕的像,没有表情也不会说话,说不定都不怎么眨眼,无论是指责还是悲苦都无法得到她一丁点儿的反应。
陈相青很清楚这一点,他也不是一个喜好伤春悲秋的人,于是便淡淡地喝着他的茶或者酒,同情感淡得近似于无的济善同处一室。
偶尔摸摸她的脸和手,就算拥抱也没有浓烈的感情。
他眼神总是沉静的,冷峻的,仿佛心中总是攒着事,要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来一件件谨慎地反复思索,而济善恰好便是一个安静又能喘气儿的活物,大抵十分满足他的要求,因而他总来。
陈相青倒也不总干喝茶喝酒,他来了窗便是支起来的,外头飘着花、雨或者雪,济善呆呆地看着窗外那片景色,陈相青就自言自语地说上一段话。不用起头也不用收尾,没头没脑地说上一段话,一句话也用不着说完,觉得没意思了便歇住不必再说。
反正济善这回不会再问,也不会好奇,更不会摇头摆尾地用一双兽似的眼睛盯着他,想方设法地套取自己要知道的。
军情来报时陈相青也一如既往的不避着她,回忆起来大抵是哪里缺粮,哪里大雪,哪里辎重被烧,哪里败了又胜了。
在她死后,谭延舟逃走,而留下来的傀儡却一度暴乱。
陈相青为了镇压这帮暴乱之徒付出了一定代价,好容易弹压下去,却引发了朝廷一系列对陈氏,对南地世族的打压,以及南地的反抗。
百姓受朝廷与南地世族博弈的牵连,苦不堪言,开始罕见朝中原逃去,从此开始,大昭各地乱事不断,自北到南,无不有举兵造反者,聚众暴动者。
与此同时陈相青与生父决裂,携亲兵与其他八州联合自立。同年北疆不敌外族,接连失守,鞑王数次险些攻至京城。皇帝三次逃离京城,北有鞑,南有陈相青,腹背受敌。
而中原一部分人则另拥前太子,欲逼皇帝退位让贤。
天下真正大乱了。
陈相青当时在同济善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倒也平稳,只是说完之后愣了愣,然后低低地笑起来。
济善总是在做这样的事,她是那个往炮仗上点火的人,只丢手把火燃了,之后劈里啪啦响得是轰轰烈烈,还是惨烈无状,都不归她的管。
当夜陈相青再来,依旧是那副样子,淡淡的,让婢女给自己沏了茶便挥手令其退去,翻开书文看。
济善默默地坐了一会,无聊地想要打哈欠,想把腿抻直了躺下打滚。
她活泛起来了,陈相青却稳重得无聊。济善觉得这五年把陈相青过老了似的,可按凡人的年龄来说他正值青壮年,是纵马夜奔三日还依旧能够生龙活虎的主儿。
她就这么看着陈相青,看着看着,陈相青缓缓地抬起头来,皱着眉,沉着眼,是一种察觉到不对劲的警觉与下意识的敌意。
济善望着他,他也望着济善,就这么沉默地彼此注视着,他身上的气势忽然变化了,不再是原本放松的状态。
陈相青浑身都紧绷起来,正值夏日,都穿得简便轻薄,便见衣料下陈相青的肌肉隆起,是一个蓄力的姿态。
济善一愣,心说不对不对,这不是过老了的人该有的眼神啊!
仿若一只恶虎忽然在陈相青眼中活过来了似的,他的眼睛也在这一刻活过来了,迸射出滚烫的恨与怒,简直要将人烫伤。
济善猛地翻身而起滚落塌下,而就在这个瞬间陈相青已经抽刀起身,将重重一声钉在了她原来呆过的地方!
这回济善终于明白过来了,陈相青并不是不想杀她,而是他懒得对一个无知无觉的石像动手!他在等着济善活过来!
猛兽懒洋洋爬在巨石上时就会令人忘却它捕猎时的凶悍。只是这五年陈相青在她面前的模样太安稳太沉静了,为她营造了一种他心定了的错觉。
其实心根本没有定下来过,往昔的恩怨也从来没有忘却,陈相青抬眼看她,眼神凝重深刻,声音也是冷的,沉的:“你回来了。”
济善无话可说,只是悄悄挪动步伐,朝门口退去。
“噌”一声,他将长刀抽出,在手中挽了一个花,缓缓问:“你又想到哪里去?”
济善说:“我的人,都还留着在呢。”
陈相青愣了一瞬,眼神变了变。
“你杀不完的,就像是在泥里撒了一把种子,生出无数荒草,一年一年的烧,可来年总会长出来。”
他握紧手中的刀柄,又听济善道:“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过这千百年来,永远重复的,没有尽头的日子了。”
“我今日死,明日死,对我而言,不过大梦一场。之后醒来,再度成为无知幼儿,懵懵懂懂,摸索世间。运气若好,能陪着一个家族兴旺,运气不好,不过几年就被杀,随后再睡,再醒。”
“陈相青,我厌烦了。”
“假若五年前我此命尽了,倒也就算了,再度醒来,说不定连大昭都不复存在。可我没有啊,你将我这具躯体留了下来,我在这世间的记忆,权力,也都被你留了下来。”
“所以,我还是要做我之前没有做完的事。”

第69章 最怨恨,最喜欢
陈相青道:“将世人都变作你的傀儡么?然后呢,你要做什么,当皇帝么?”
济善道:“有何不可?皇帝不就是统领的人么?”
陈相青被她一噎,济善紧接着道:“并不需我掌管国事啊,我只需安排能者任起职就够了,他们不会再偷奸耍滑,不会再包藏祸心,不会再有背叛与算计。”
“这世间将围绕我继续运作下去,农耕其田,商行其事,官尽其责。大昭连国号都不必更改,不会再有人造反,它将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你想一想,不好吗?”
陈相青低声问:“到那日我也会变作你的傀儡?”
济善歪了歪头:“你想么?”
她又变回之前那个小善军师了,善意的,纯粹的,认认真真地听每一个人说的话,又或者是当年雪地里跑过来的那个小怪物,是一个看了便会令人恐惧大叫的存在,可是当它窝再他的怀抱中时,又带给了他无与伦比的温暖。
陈相青张了张口,几乎下意识地要响应他,但一张嘴他便强迫自己沉默。
这并非他想或不想的问题。
济善过往的记忆断断续续进入了他这五年来的每一个梦境。
其实济善苏醒后对陈相青的第一感觉没错,他眼中浮现出来的某种情绪,就是沧桑。但那种沧桑与他本人无关,而是仙人长达千百年的经历,将人看得疲惫而绝望。
陈相青逐渐意识到自己被从世人中分离出来了,当他厚葬李哲,听那些要将济善赶尽杀绝的提议时,他时而愤怒憎恨,时而却又能很平静地原谅她。
他到了这个年纪,既不娶妻,也不在房里置人,在外人看来已经十分怪异。加上他身边的一个济善,更易引来窃窃私语。
济善看上去呆呆的,既不能育子,也无法主家,府里只放这么一个人,实在是不能被理解。
但陈相青也很无谓,他有时随人去庙中祭神,望着那些沉默的神像,忽然能够解释年幼时自己一度的疑惑。
这世上若真有神仙的话,他们为何从不回应世间受苦的人?
因为单独的一个人,对他们而言太过渺小了。仙人一眼,转瞬数十年,那对凡人而言要压断脊梁的苦难,都难以被看见。
而对于凡人而言,有无子嗣如何?身死之后,血脉后代不过数年后断绝的也有,数典忘祖的也有,就算是有争气子孙,守住了家业,论起先祖,不过几句,生者说的话,死者再也听不见。
不成家,不生子,断嗣,无伴,旁人论起来好似天大的事,想来也不过尔尔。
2023最新网址 www.fushuwang.top 请重新收藏书签

推荐福书 半潮期by沉让  六零玄学小祖  我靠卖盒饭闻  好爸爸(快穿  黑月光她只想  我,平平无奇  七零开马甲在 

网站首页最新推荐浏览记录回顶部↑

福书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