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 by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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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血脉究竟有何可延续,延续下来又能算作是什么伟业?
自己的父亲延续血脉,又将自己的生子拿去献祭,这算什么?
他生下了孩子,将孩子又养成了仇人,这延续出了些什么?
自己的生母在寨子中长大,受命出嫁受孕,千辛万苦跟着平南王离开家乡,生下自己,却落得一身病,恹恹地难以下地,最终被杀,塞在猛兽肚子里送到儿子眼前。
陈相青时常会想,假若当年母亲没有离开寨子,也不曾成家,而是自顾自的在山野中穿梭,种着草药,养着她的鸟群,哪怕老去,是不是其实日子要比最终那样惨死好得多?
她死的时候,身边不仅没有她的孩子陪伴,甚至连从小养到大的鸟群都没有啊。
济善在这世间一走千百年,看倦了爱恨挣扎,他也有幸窥见了这千百年,只看见这世间约定俗成的,天经地义的,逐渐崩塌了。
他要争要抢,也只是抢着眼前,假若某日死在战场上,也不会遗憾得闭不上眼。
然而这些念头陈相青只会自己想,旁人既无法认同他,也听不得这些话,自然会有许多言论来义正言辞地反驳他,而陈相青也无法全然否决,说出个不对来。
偶与好友醉酒,讲到这些,讲好友吓得酒醒,睁大双目,以为陈相青想挑撂子不干了,一头扎进棺材里长辞于世,当夜喝令城内棺材铺绝不许接陈府的活儿。
陈相青听罢失笑,只想自己假若真要死,也不会在乎有没有棺材了,哪儿都能死。
他并不想死,他的野心还相当大,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相青还是手段毒辣,驱兵攻城。
只是在驱兵攻城的同时......他自己觉得有些东西,他受够了。
所以当济善说出厌倦时,陈相青的第一念头不是她在“发疯”“张狂”“借口”,而是“我知道了”。
然而他的理智又不断告诉自己,绝不能放任济善如此。
人终究不是羊群,不能过为人圈养的日子,即便在这样的日子下,衣食无忧,子嗣丰足。
绝不能。
“我会阻止你的。”陈相青道:“无论是你要将谁变作自己的傀儡。”
济善失望地看着他,又问:“那你要杀我么?我死了会很碍事,但假若你无法放下旧恨,今日砍伤我,或者砍我手脚泄愤都可以。”
“怎么?想同我一刀两断,就此恩怨结清?”陈相青冷笑:“无论我今天出多少刀,你也不会真的丢胳膊断腿,不是么?”
济善挠了挠头:“那你想要怎么样?我不能变一个活人来给你,他如今都变成枯骨了。”
听到这一句,陈相青的脸色稍变了变,然而很快又压下去。李哲死了,无论是厚葬,还是以重金安抚其家人,对于他本人而言,都无济于事。
世间也不会有一个唠唠叨叨,半夜去寻草药,贪权好钱,又对主上忠心耿耿的人了。
李哲生前希望主子离济善远一些,最好快刀斩乱麻,将她给了断了。他这念头,放到如今来看,竟是对的。
祸乱二字,济善很担当得起。
陈相青注定无法走向济善的立场,他一度想过二人携手,分权分利。
但即便比起五年前,陈相青如今更加了解济善,理解济善,携手这件事也绝无可能了。
这五年来比起等待,更像是逃避,总是想等着她苏醒之后再解决二人恩怨,但其实就是因为爱恨难分,说不清楚,解决不掉,才会一直拖着耗着,甚至内心期望着她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同时济善也在犹豫,要不要把陈相青变为傀儡呢?
假若他不做傀儡却一直活着,谁又能保证,她想要建立的世间会不会因此而产生变量?
她不想再死,不想再重复着懵懂辗转,她永世永代地活下去,假若她生来便是为了平衡这世间,那么她就应当有统管的权力。
她不想再当,她不是......那种堤坝上阀门一样的东西,涨水时开闸,枯水时关闸。
可是,如果把他变成傀儡的话,这些吸引她的情感,纷乱交错的思绪,就会像被杯子盖住的蜡烛一样,逐渐熄灭了。
她也不喜欢。
思来想去,济善暂时无法决断,只好暂且将此放下。
她缓缓靠近陈相青,在他的注视下凑近了,手背在身后,把脑袋仰了起来,仿佛是想要递上一个亲吻。
陈相青侧开脸去避开了她不合时宜的亲昵,从胸腔里哼了一声,要笑不笑,要冷不冷,将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你回来了,这很好。”陈相青望着她,眼里翻涌着恨,思念,无可奈何,还有跃动的兴奋,轻轻笑了笑:“我一直很想你。”
他看着在笑,但其实恼怒于济善还要如此来亲昵自己。
然后他挥手抹刀,济善雪白的脖颈上先是出现了一道血丝,随后这道纤细的缝裂开,鲜血飞溅。
济善捂住自己的脖子,有一滴血溅到了陈相青的下巴上,她将嘴唇印在那滴血上,随后轻轻说:“我也很想你。”
因为离得太近,这几个字模糊得仿佛是唇齿相依是吐出来的。仿佛下巴上落了一粒火星,汹涌的火席卷陈相青的全身。
他不由自主地因为那个吻而颤抖了一下,张开嘴唇,呼出一口灼热的气。
一颗心沉静了五年,忽然间就活过来了,砰砰地剧烈跳动着,敲击着胸膛,要跳出泪,也要跳出笑。
最怨恨济善,最喜欢济善。
当外头候着的婢女被屋内的打斗所惊动,开始试图推门而入时,济善已经当胸一脚将陈相青踢飞出去,屋内那座价值不菲的柜架连同上头的花瓶玉石,一同被撞得粉碎。
陈相青剧烈咳嗽几声,将手中长刀投掷出去,旋即身起,却不敌济善反应奇快,捂着脖颈破窗而出。
济善不想同他贴身硬碰硬的打,她怜惜自己,也顾忌着不想对陈相青下死手。
人是很脆弱的,五脏六腑受伤,便会落下病根,断手断脚,就不会再长回来。若是打坏了,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就死了,她倒是想把他的命留着。
婢女们全傻了眼,齐声尖叫,济善在飞跃的同时,扭头看了她们一眼。
都是她有记忆的,很好的人,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爱护她。起先是因为陈相青给的赏金多,她们日子也过的好,对她这个小财神爱得不得了。
后来照顾着,便照顾出了感情,因为济善这五年是个愣头愣脑的石雕,所以婢子们有什么不敢与外人言的掏心窝子话,自己憋得受不了了,就都来悄悄的说与她。
被卖的,父母双亡的,窑子里逃出来的,要为父兄还债的,被小姐妹排挤的。总有不尽的烦心事。
济善把她们看了一眼,心想也好,她这样走,总不是她们的失职,这五年也拿了别家仆人好几年的钱,算个好活计。
济善恢复的相当好,比之前还要好,几下就跃出了府院,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便如她所言,一种信仰假若一旦被播下种,便极其难以彻底拔除。因为只有当人心满意足时,才不会将虚无缥缈的希望与难消的欲念,寄托在神明身上。
她没了,但“仙人”之说,依旧在世间流传。
并且渐渐的,无声的,伴随着战乱与逃难,越传越远。
特别的,特别的疼。
跃过半城的距离后,济善终于在月色中落在了一户人家门前。她并不敲门,径直进入,里头是早已备着草药和热锅等候她的人。
那户人为她包扎熬药,济善一摸脖颈,已经不大出血了,便低声道:“把火熄了,保住自己,马上有人来查。我走了。”
她再度攀上屋顶,在夜里静悄悄的街道上腾挪跳跃,听见身后传来热闹的声音,是陈军的城内驻兵,在挨家挨户的搜查。
陈相青如今了解她,她前脚走,他也不乱追,立即派人去查城内会无偿收留她的人家,这种邪毒似的苗子,他掐灭一个是一个,便如之前所言,会阻止。
她转头只望那热热闹闹的地方瞧了一眼,便扭头又走了。
二人之间就此形成了一种默契,真见了面,谁也不会杀谁,可是,谁也不会就此放脱了谁。
南地八个州的联盟,上下绝非一个铁桶,否则也绝不会有张勘成那样的反将。光是济善有印象的,不服陈相青,跃跃欲试地想要彻底夺取主事权的,就有两个。
但济善不急着此刻想法子去拆陈相青的台,南地除去八州的盟军之外,另还有一个名号更正的存在。
平南王。
陈相青与父亲分了家,自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们分裂的原因,大抵是陈相青一方面要镇压傀儡的暴乱,一方面还要应对生父的刁难。
陈相青因为与济善纠缠不清,在外头把事情办得很令父亲不满意,同时陈相瑀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家中。
陈相青受够了这种无休止的明争暗夺,也受够了与父兄间扭曲的恨与忌惮,于是就此干脆借着暴乱分家,撕破了脸地抢夺。
好友都不解,讲他从此坏了名声,一个逆父的子,简直是有背天理人伦,只有陈相青自己觉得痛快。
憋闷数十年,忍着做一个好儿子,实在憋出了他满腔的火。倒不如早些撕破,早些离去。
济善忽然想起来了,陈相青有一日在临走前,特意告诉她,自己要去见父亲。后来再回来,脸上便添了这么一道疤。
他回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济善身边,坐了很久之后,像是无比疲倦一般,抱住济善,将脑袋抵在了济善的颈窝里,沉默了一会儿,又低低地笑。
“好了,结束了。”他说,吐气都那么倦:“父子之间,终于恩断义绝。”
“翻了好多旧账,其实翻起来没意思。”
“无论他道歉,还是补偿,我都再也不会原谅他了。自然,他也是绝对不会道歉与补偿我的。他可以献祭我,杀我,恨我,怕我,忌惮我,甚至杀了我的母亲来警告我,我却不能如此对他。”
温凉的液体逐渐蓄满了济善的颈窝,往下滑落,滑过她的心口。
“因为.....他是父,而我是子啊!”
他低低地说,声音嘶哑,听起来不似在流泪。
“早知如此......早知痛快,早该舍弃,早该断绝!”
如果当时济善还醒着,说不定能问出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刻在他下巴上的一道刀疤,究竟是惩罚,还是父亲杀意的余韵?
如今也不晚。
平南王活了这样久,也该到头了。
济善心想,陈相青哭的那么难过,碍于世俗伦常无法下杀手,说不定平南王死的时候,他会比较开心吧?
少年跳下马背,快活地跑进府内,模样是唇红齿白,笑得是色如春花。
他并不很高,但身姿却挺拔,也是翩翩少年郎一个,然而他周围的人却跪的跪,低头的低头,全忌惮着,恐惧着他,没有敬畏,单单只是怕和惧。
“刺史姐姐!”他快乐地大喊,像个孩子:“我回来啦!”
没有人应他,他奇怪地“咦”了一声,满府地找他的刺史姐姐,却被下人拦着告知刺史在见客。
他等了又等,没等来刺史见完客,实在是百无聊赖,于是对着身侧两个守着自己的下人道:“真是没趣儿,喂,你们两个,打架来给我看。”
那两个下人面面相觑,陪笑道:“小公子莫要说笑,府内不许下人斗殴......”
少年哼笑:“不过是要你二人耍给我看,算什么斗殴?”他说着取下腰间的荷包,沉甸甸地甩:“赢了的,得这个。”
他挑着眼,把那两个下人看了看:“怎么样?”
那两人既不能违令,也馋这笔钱,府中人都知道,这个小公子出手向来大方,说给,就是全给,从不计较银子。
两个下人缠斗起来,不动刀兵,都是靠手脚,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对方嗷嗷叫。
少年看出来这缠斗表演意味大,便不满的直皱眉头,喝道:“这钱岂是这么好赚的!我若要看假的,拿去打赏了唱戏的不好么?敢敷衍小爷么?!”
那二人听得此言,便卖力地打起来,逐渐打得互相生了气,用上了重拳脚,也见了血。
少年这才开怀,将荷包晃得叮当响,喊道:“打!打!谁把人打死了,我加倍的赏!这钱你不赚,可就要又丢钱,又倒陪命!”
他一个人喊出来一帮人的气势,好似在围观什么斗鸡似的,硬是喊出了斗鸡的热火朝天。
就在那二人骑虎难下,真下了狠手往死里打时,一道冷浸浸的声音喝断了这场荒谬的斗殴:“李尽意!”
少年顿时眉开眼笑,一转身,声音甜得浸了蜜似的:“刺史姐姐!”
来者身着便服,高挑个子,一张英气勃发的脸,是个未涂口脂的女子,眉眼含怒:“你又在做什么?!”
李尽意将手中荷包往那二人身旁一扔,动作干脆,神情无辜:“让他们陪我玩咯。”
“啪!”
刺史纵步上前,一个耳光狠狠打在李尽意脸上:“混账东西!”
李尽意挨了这一巴掌,白皙的脸上浮出一个红巴掌印,却不怒也不羞,他笑嘻嘻地跪了地,扬起脑袋来看着眼前的刺史。
“是尽意错了。再也不会了。”他说话乖巧得很,又满是心眼:“可这也是因为我太兴奋了呀。”
“太子应了您的邀请,要来甘州呢。咱们甘州被挤在南地与中原之间,不上不下的,当真是憋屈得很,若能得中原助力,何须整日担惊受怕,被人一朝吞了去呢?”
李尽意看着单薄少年一个,性子毒辣不招人爱,但其实很有一套游说和蛊惑人心的本事。
刺史低头望他,叹气:“自我五年前捡回了你来,你是尽心对我,可也是恶性难改。我知道了,你联络得很好,原应得赏,但因今日斗殴之事,也别想着领赏了,自去领罚吧。”
李尽意喜滋滋的:“是!”
他一点不委屈,也不墨迹,转身就去领自己的罚,将惶恐茫然,不知该不该拿那笔钱的下人抛在脑后。
挨完了罚,他回了自己的屋子,光着膀子给自己上药,分明是皮开肉绽见血的伤,他却哼着曲,好像是一顿给他打高兴了似的。
同屋的人也是在刺史府做事,地位不低,与李尽意也算是相熟,见状便问:“你怎么受这样一身的伤,反倒乐起来了?”
李尽意十分坦然:“这是刺史姐姐罚我的呀。”
那人自问自己虽为家养奴才,也绝做不到忠心如此,那狗挨打了还知道叫两声,夹着尾巴不搭理人呢,何况这捡来五年的野小子?
对方惊道:“刺史罚你,你就不怨?”
“不怨呀。”
“为何?”说完眼睛大睁:“你,你莫不是,难道是......咱们刺史可,可有夫君!你,你,你这小子什么出身也痴心妄想——”
李尽意眯着眼睛笑,看对方都惊得结巴了,张着一张大嘴,才悠悠道:“刺史像我姐姐。”
“这世间还有人像她,就是一件能让我高兴的好事呀。”
边说,他边低头别扭地给自己上药。
对方想起来了:“你好像说过自己要找姐姐来着......只不过在府中一待五年,没了动静......”
“嗯。”他垂下眼睛,睫毛遮掩了眼中的笑意:“我把人跟丢了,不知道姐姐还怪不怪我呢。”
就这么过了几日,刺史偶然得知消息,那两个家仆一个在离府探亲的时候出了意外,跌落摔死,一个因病暴亡。
她听着消息,望着李尽意在不远处抓着鸟食逗鸟,一派天真开怀,隐隐地发冷。
究竟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身世,才能养出来这样狠毒而城府极深的孩子?
“啊呀。”他像是对身后的注视毫无知觉,一粒一粒地喂着鸟食,叫着自己胡乱给那些鸟起的名字:“小朗你可要注意喔,甩脱我不要紧,可千万别因为馋这点食,被我抓到啦,要不然,我一定要把你的舌头,沿着舌根,慢慢地......割下来。”
朗星珠在宫殿中打了个哆嗦,身旁人立刻道:“娘娘,怎么了?”
她缓缓抱住自己的臂膀,转头看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没什么,只是好端端的在着夏日里,忽然恶寒。”
“是没睡好么?皇上昨夜留的晚,走前还吩咐奴婢给您熬些滋补的汤药......”
朗星珠打断她:“不必了,我不喝,没胃口。”
她一路北逃,混乱地颠沛流离,甩脱乌鸦般跟着自己的不明人士,最终阴差阳错地,与同样外逃的皇帝相遇。
逃出宫的路上,原来的那些妃子,上吊的上吊,被皇帝杀的杀,丢的丢,后宫除去一个皇后外,空虚得一塌糊涂。
朗星珠很容易便待在了皇帝身边,被带了回去。
柳长年大抵是对她有愧,自己从那场混战中脱身后,便又派人来联系她,不在意她是否乐意,是纯粹想要给她一份庇护。
朗星珠原也看不上他这份庇护,却见他见风起势,白山军在他手中不仅不曾消亡,反而愈发打出了名头,竟然也占住了地,守住了城。
她便也没断了这份联系,直到入宫,依旧保持着。
乱世也好,她仗着皇帝的心意就做了妃子,无需走那些繁琐的流程,无需打点。甚至与白山军有牵连这件事,成为了她的助力。
皇帝如今被权臣与乱兵缠得焦头烂额,已经顾不上什么天子尊严,只要能帮他互相牵制的,都是算好,因而当陈相青摇身一变,开始真的反了时,白山军反倒变得不再那么面目可憎,还被给予了壮大的厚望。
柳长年与朗星珠便这么互相滋补着,一个借着皇威仍存,翻身摘了反军的名号,名正言顺地开始壮大势力,一个借着兵马,在宫中站稳了脚跟。
朗星珠知道皇帝其实也不乐意见后宫妃子与外头的势力不清不楚的,然而他又能如何?自己已经是他能够找到的,最合适的助力了。
静坐想了半响,朗星珠忽然冷声道:“本宫的药呢?”
婢女做难:“这避子汤常喝怕是要出事的......”
朗星珠道:“本宫若有了身孕才是出事!这个时候,这种时局,生孩子?死在哪里也未可知!”
婢女吓得近乎要来捂她的嘴:“娘娘!”
“怕什么?他不是有子嗣么?也用不着本宫来生。”朗星珠道,用涂了丹蔻的指甲抚过红艳的嘴唇:“对了,这口脂我也用腻了,尽管换最好的,最新的来。”
婢女依旧是做难:“听说,娘娘宫里的开支太大,皇后那边颇有异议......”
“一个京城要被攻陷,都出不了宫的女人,她爱管这些,爱说,就让她说去!”
朗星珠抓过镜子,细细地照自己的脸:“人生苦短,我付出了这么多活下来,一定要好好的,不顾一切地,享受。”
济善缓缓攀下平南王府。
她是从陈相青曾经的院子过来的,那一角如今一片漆黑,唯独一盏小灯放在窗台,亮着微弱而不起眼的光。
济善被光亮所吸引,走过小窗,却不见点灯的人影,颇为意外,于是转而在王府中搜寻起平南王的身影。
平南王却并不难找,当她与陈相青同住时,在王府进进出出,没听过正主的音儿,如今她要找,却也只是一晚。到天将亮的时候,她看一眼门口昏昏欲睡的下人,足尖一点,灵巧地踏上了地面。
她嗅了嗅,整个院里泛着腐朽的气息,济善确定了,这就是平南王的住处。
济善轻轻巧巧推开房门,门口的下人被猛然惊醒,抬起头望她,正要张口喝止,济善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吵闹。”
她说的理直气壮,并且笑意宛然,简直不像是一个突然闯进来的人,且院外的守卫也并无反应,给了他一个济善就是被邀请来的错觉。
于是济善便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里头伺候的丫鬟倒也警觉,一下子在外头的纱橱里醒了,披着衣服来问济善的话,被济善推了个踉跄,又推回了软榻上去。
济善带着笑模样看了她一眼,这个丫鬟在额上贴了一个很艳丽的花钿,在昏黑的室内微微闪着光。
她喜欢这暗处的微微一点闪光,于是说:“披上衣裳出去吧,我同王爷有话说。”
济善走进内室,一面注视着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的平南王,一面走到用椅子前坐下,说:“你见老了。”
她如此的坦然,熟练,反倒令人诧异起来,不急着驱赶她。
床上的老人须发白中夹黑,丫鬟来点上了灯,他便借着这个灯光仔细辨认了济善许久:“你是......你是......?”
济善不说话,那老王爷缓缓地睁大了眼睛:“你......你.......”
“陈净。”
她的声音飘渺而悠远,仿若来自几十年前。
老王爷猛地哆嗦了一下,眼里迸出光亮来,仿佛被她这一声唤醒了往昔。他从床上跳了下来,动作竟然是矫健而灵活的,忽然变成了年轻人似的。
“你是...!你是......!”
想起来了,却无法呼唤,陈平并不知晓她的姓名。最初遇见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孩童似的神灵。
他矫健步行到济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当年闹饥荒,是你降临,是你降临!”
“如今你又来了么?又来助我一臂之力了么??!”
济善抬手做了一个推的手势,说:“你并没有给我应得的祭品啊。”
陈净脸上的喜悦又变成了犹疑与难堪,好似疑惑为何堂堂仙人还会在这个时候来同他计较这些。
他总是觉得自己受着仙人的偏爱与庇护,因此敢讨价还价地耍起心眼。到这一步吃与不吃陈相青都不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济善朝陈净笑,明明白白地说:“那么,从现在起,你重新开始供奉我。”
供奉,不是一件难做的事,更何况陈净供她本就天经地义。
陈净自诩妻离子断,供无可供,于是便只为济善献上王府中的奴仆。济善闻言冷笑:“你不是还有一个长子么?他并没有死啊。”
陈净骤然噤声。
她始终没有再见到陈相瑀,也察觉不到此人的存在,大抵是陈净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长子藏起来了。可见他供仙不是真心,或许曾经有过,但如今都散了。
善将手中的一尊白玉小菩萨像翻来覆去的把玩,看着陈净的神色。
他见老了,心却还一如既往,在感激与期盼背后,藏匿着他的狂妄与奸猾。济善也并不计较这些。
她并不明白陈净对陈相青的态度,又吝啬不舍得交出来,又不好好对待,养来养去,最后养成了仇。
他既然懂得把陈相瑀藏起来,可见并不是个完全不会不顾念儿子的人,只是独独的不懂得疼陈相青。
天底下竟有人能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偏心到这个地步。
然而连陈相青都不明白的事情,济善就更不可能弄明白。
在王府的这段时日,她仗着平南王的布置,断断续续吃进去不少人。她依然会累,于是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静养,睡觉,积攒力量。
她不取那些人的性命,只要求其信奉跟随自己。别的什么态都不表,陈净围着她打转,试试探探地想要讲话,但说不了几句,便会被济善无所谓的态度堵回去。
然而济善的身份毋庸置疑,她究竟是不是,二人一会面,陈净便能察觉得出来。
于是他不愤怒,人都精神了,每日在王府内活龙似的折腾,硬是将王府折腾出了生气来。
济善问他要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供奉,另外一样,则是关于自己的所有记载。
她在世间呆了这样久,有关于她的记载与研究,说不定也已经丰富到了自己无法料到的地步。
而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平南王对她的反应。
对于她还只是被捉来捉去的灵体时,他习以为常,她如今落地成人,甚至都长大了。陈净都不吃惊,也并不太过意外。
这说明他其实心里是清楚的,那个被自己封在白山上的仙人,会有落地的成人的那一天。
济善面对着铜镜,扯开脖颈上绸布,露出狰狞的伤口来。
陈相青给她的那一刀把握得相当好,溅血剧痛,却未曾真正伤到她的喉管,如今这狰狞的伤口正在恢复,说话时还会随着发声而疼痛。
这个体验对济善来说很新奇,当她疼痛的时候,她充分地感受到喉咙的存在。
她因为痛苦而新奇,也因为无法停止的痛苦而不耐和烦躁。
在某个夜晚,她独自抚摸着自己的脖颈,听着隔壁平南王因为身子难受而下意识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呼痛声时,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人是为了活下去,才会对伤痛如此敏感。
假若感受不到疼痛,她永远都不会在下一次再度遇见刀锋之时,去避开它。
假若感受不到身体的苦痛,人永远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体在迈向衰竭,死亡,与结束。
而从前她感觉不到,是因为她不需要这份警告。
她的脑袋掉下来,依然活着。
如今不行了。
她的脖颈相较之前,恢复极其缓慢。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般,靠这副身躯去博。
陈净派人将所能找到的,关于白山仙人的记载都送了来。
济善翻了翻,没看出什么意思来。
里头大部分是臆测,甚至是笔者瞎编的,即便有记录,也只不过寥寥数笔,一则小记,当作是奇闻轶事带过了。
济善把这些翻完,逐渐感到不太对劲。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晚来时,窗台看见的那一盏小灯。
莫名其妙,毫无来历,却又那样的不显眼,无需被人注意。
即便她并不像其他正经神灵一般,有口口相传的出身与功绩,有世世代代香火不断的庙宇。
但她也是曾在几个在朝廷中举重若轻的家族中生活过的。
他们依仗她获取功名,平步青云,将她视作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