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 by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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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先射了一箭,箭矢射中之后在空中翻滚,那个衣领凌乱的女孩子从火堆上翻滚着落下来,显露出身影,跌落在地上。
众人兴奋地叫喊,把手里的家伙什都挥舞起来了。
陈相青吃惊地看着。
要兴师动众去捕捉的就是这么一个孩子,难怪她之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逃跑,宾客们像猎狗一样吠叫着冲过去追击。
陈相青愣了一下,混入了人群中。
她逃跑的时候落下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济善两个字,大抵就是她的名字了。
她看着蛮小,但竟然意外的非常凶悍,跳到那些紧逼在自己身后的宾客身上,徒手就捏断他们的喉咙。谁去点燃火堆,她也会闪身过去,撕裂那人的胸膛。
然后在宾客们迟疑胆怯的时候面无表情地翻身跳下,继续逃跑。
所有人脚步都放慢的时候,陈相青握着猎刀冲了上去,刀锋横扫,朝着济善半透明的后背而去。
尽管她长着人形,可陈相青已经看出来了,这具人形的躯体下只是飘动的烟雾而已,就算刺破了也不会流出血来。
她不是人,也不是兽类。
这么想着,但刀锋即将落到她身上时,陈相青还是下意识地偏了偏手。
毫无理由的,他觉得她不能被抓住。
来势凌厉的一刀挨着她的肩膀落下去,济善回过头来望他,眼瞳黑亮,有一弧勾月似的光,嘴角带着一丝笑。
陈相青一凌,软下去的心又强硬起来,想起她拧断脖子时的狠劲儿,心说不好。
济善敏捷地回手抓住他的刀锋,陈相青一愣,下意识拧转刀把,试图在她手心里剜出血来。
但她的手上只是飘出了白色的雾气,力度加大,济善猛地一拽那把刀,将猎刀夺下,反手刺进了陈相青的胸膛,把他扑倒在地!
“啊!”
她踩着陈相青的胸口拔出刀,歪着头端详他,竟然笑起来。
剧痛中陈相青没有倒地不起,反而起身,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再度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他手中再度出现了一把猎刀,与和被济善夺走的那把一模一样。
济善微微地笑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摆出了同样的攻击姿势。
双方交手,陈相青的刀法娴熟,但济善的更快。她的刀光如同凌厉的闪雷,毫无迟疑,每一刀都在陈相青身上开出血洞,让鲜血飞溅。
济善后撤一步,用臂弯擦去刀上的血。陈相青摇晃着摔倒在地上,血好似开了闸一样往外喷流。
可在快速失血的过程中他也在快速愈合,济善围着他旋转,手中的刀就像是剑舞时的软剑,反射着炫目的光泽。
陈相青意识到这种强悍的恢复能力是她给予自己的,她没有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干脆利落地直接杀掉他。相反,她好像在和同伴玩耍。
济善说话了:“我是来找你的。”
“我是来找你的。”济善将刀在手中挽着花:“如果你是因为我存在而诞生的,那么你属于我。”
“如果这个王朝是因我的存在而建立的,那么它属于我。”
“假若他们的生命是因我而延续的,那么他们也属于我。”
陈相青听不懂她说的话,他再度从地上站起来,握住一把全新的猎刀,冲向济善。
济善轻盈地转身避开,用刀柄击打在他的手臂上,废掉他的一条手臂,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推开。
陈相青仰面翻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又再次爬起来。
躁动的宾客们此时竟然安静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围观着这场位置逆转的狩猎。
陈相青不断地冲向济善,又被她不断地打倒在地。
可他竟然觉得这样很好,在宾客的旁观中他尽力了,也不用杀了她。就算抓不到她,或许也能凭借这一点苦劳和父亲谈谈条件吧,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别浪费时间啦。”济善说:“你根本不想杀我。只是想要赢了这场狩猎,好让你娘开心一点......最开始的时候,你是这样想的。”
陈相青虽然躯体能够恢复,但是衣裳上的血却不会随之消失。他刚被血池里捞出来似的,浑身血淋淋热气腾腾的,狼狈地看着她,然后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容很有点肆意粲然,像是对着经年的玩伴。
“我打不过你。”他坦然地说:“但是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他们也不是......”
“我还觉得你很熟悉,好像以前见过你。你做过很多坏事。”
济善:“我们认识啊。所以他们才让你来的。”
她把刀扔在陈相青的脚边。
他摇摇头,心知肚明:“我办不到。”
“试试看啊。”济善说:“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就结束了。你不是很想阻拦我么?你来这里,不就是来阻拦我的吗?”
啊,对,我来是阻拦她的。
于是陈相青擦掉手心的粘腻,再度握住刀。
每一次被砍在身上都是剧痛,可现在他竟然也习惯了这种痛,开始能够在猛烈的攻击中分析济善的刀势,转而举刀对抗。
随着交手的次数增多,陈相青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进步,济善的每一次出刀都刻印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得如同放慢的动作。
最终陈相青在自己被长刀贯穿的时候,将手中的刀推出去,也贯穿了济善。
济善的脸迅速变化着,最终变成了一个与陈相青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少年神情冷漠,拧动手中的刀柄,让陈相青的胸口再度喷溅出鲜血来。而陈相青也同步拧动刀柄,让他大出血。
“你赢了。”少年冷冷地说,头无力地垂下去,像是死了。
陈相青抓着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少年,把他当作猎物一样拖着,遍体鳞伤地在王府中行走。
无论如何他完成自己的任务了,长得像他也好不像也好,反正还是那个东西就对了。总之他抓到了。
宾客们跟在他身后,且歌且舞地一同奔赴花园。
一声又一声欢呼声在花园中爆开,在厌烦之下,竟然莫名地让人了有那么一丝好奇。不知这是何等丰美的猎物,才能让这些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们齐声叫好?
王府的下人举着火把再度从四面八方鱼贯而入,他们高举火把的手臂上带着漆黑的夜色,当列队的下人们交错在一起时,那夜色便被织笼起来,遮盖在王府之上。
火把照亮夜空。
陈相青忍不住朝着火光大盛的地方走去,宾客们经历了一整天的劳累,此刻都带着各自抓到的其他猎物齐聚花园中,互相比较着彼此的战绩。
火堆劈里啪啦地烧,上面炙烤着被剥了皮的牲畜。酒坛子的泥封被接二连三的打开,下人捧来漆盘,将开封的陈酒封上。
不远处平南王发现了陈相青的身影,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让儿子到他的身边来。
陈相青迟疑了一下,便立刻涌来众多的下人与宾客,众星捧月般的将陈相青迎到花园中心去。
他们接过他手中那个血淋淋的猎物,将猎物的尸体高举起来,在众人的手臂间传递。他们大笑着,惊叹着,仿佛这是龙胆凤髓,是无与伦比的举世稀材。
尸体上那张脸莫名让陈相青浑身不舒服。
一个死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死人。
平南王在那里等着他,陈相青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从未看见他对自己笑得如此开怀。
父亲宽大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如同之前按在兄长的肩上,温暖而有力。
那些平日悉心照顾陈相青,又总是愁眉苦脸围着陈相青劝的下人和老师们不知怎么的也来到了此处,站在人群中看着陈相青。
这次终于不再是忧愁的目光了,他们神情欣慰而骄傲,毫无由来的给了陈相青巨大的鼓舞。
那些对他冷眼和满心嘲讽的人忽然间对他亲热起来了,陈相青不适应地笑笑,望着那些争先恐后向他伸过来的手,不得不一一回应。
慢慢的他适应了,其实与人交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没意思,但也不难。他很会模仿,模仿父亲,模仿大哥。
无人在意他那刻意而拙劣的模仿,他们只会赞叹着说:“这就是平南王的儿子!”
平南王高举酒盏,以厚重而嘹亮的声音向众人宣告。
“诸位同僚——”
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那么温暖,让陈相青抬起头来仰视父亲。
平南王脸也在夜色中变幻,如同被翻动的书页。
“欢庆吧!痛饮这百年的佳酿!我的小儿子为我们带来了皮毛最为丰美的猎物!我们不曾辜负百年来的牺牲,如今就要大功达成!”
平南王亲热地揽着他的肩膀,将手中的刀递到陈相青的手心:“去,亲自为爹剥下它的皮毛!用你的双手,为这一切开场!”
好像他真的非常以陈相青为傲。
少年难以自抑地笑笑,被这热烈的情绪所感染,接过了那把刀。
陈相青年幼时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父亲对自己和颜悦色,像对待兄长一样慈爱地对待自己,但每次尝试只换来了令他惊悸的厌弃。
这次终于,终于,他得到了父亲的认可,终于,他可以将此作为喜事,向母亲汇报,让那座总是腐朽气息围绕的院落中,增添一丝喜气。
陈相青微笑着走上前去,看着怪异的猎物。他手法娴熟地从头颅开始切,从猎物的眼洞开始,自额头割开皮,顺着往下剥。
周围的欢呼和赞扬声越来越大,仿佛他在做着一件无比伟大和英武的事情。
皮毛剥到腹部,血腥气热气腾腾,滑腻的鲜血让他刀势一歪,意外切开了肚皮的血肉。
陈相青的心砰砰跳起来,周围的声音变了调,他加了把力,猛然豁开猎物的肚皮。
升腾的热气和浓烈的血腥之中,滚出来一颗粘腻而肮脏的头颅。
“收割!”
人们再度爆发出欢呼。
“收割!”
“收割!”
陈相青僵硬在原地,举着手中滴血的刀,一动不动,仿佛被利箭射中的兔子。
他轻轻,颤抖地说:“娘......”
娘被血包裹的头颅和自己的死后脸上的眼睛半闭着,从里面透露出绝望而孤寂的目光。
昏暗的火光下那张脸忽然又变成了济善。
她瞳孔空白,歪倒在血泊之中,躯体越来越透明。
那些填充她的烟雾从伤口中飘出,又在空中消散。
他明白过来了,这的确是一场狩猎,可他却不是猎手。
他是被赞美的猎犬,是准备好的长弓,是被磨亮的猎刀。
是诱饵。
他不属于父兄,被迫离开了母亲,也无法加入这些亲热的宾客。
他不属于人群,也不是野兽。
他是......什么?
这是幻境,不不,这都是真的。
讥讽,冷眼,打压,旁若无睹都是真的。
沉默疏离,满心期望,奋力讨好,绝望憎恨,这都是真的。
被逼死的母亲。
这是真的。
陈相青左右四顾,忽然发现那些猎物都是他曾经豢养过的野兽,他精心地饲养它们,而如今却看着它们沦为了取乐的死兽。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口中泛出了浓郁的血腥味,带着酒的韵调。
原来他喝的是这样的一杯血。
要付出血的代价,来参与这样一场狰狞血腥的宴会。
他的确认识济善,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在他降生之时,在后来那个被大雪覆盖的皇宫中。
他们将他投入这场漫长的狩猎,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是现在济善死了,娘死了,“他”也死了。
宾客们载歌载舞起来,口中唱着他不懂的歌,抽出镶嵌着宝石的短刀,来切割尸体,分而食之。
狩猎还没有结束。
开场才将将落幕。
宾客们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漆黑的衣袍,他们歌颂着天上白玉京的降临,将仙人的血涂在嘴唇上。
火堆熊熊燃烧,陈相青却觉得那么冷。
黑袍人们把仙人的血当作是血那样畅饮,逐渐的表露出了醉态,一个王朝的官位和各类分配在他们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
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他们像对待手中的棋子那样随意地抛出或者留着。
将军的位子,丞相的位子,甚至有人赞许地拍着陈相青的肩膀,许诺给他皇帝的位子。
当然,只要他听从白玉京。
就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陈相青看着他们,发现他们竟然如此苍老,老得只能喝得下血。难怪他们需要陈相青,需要一只猎犬,因为他们自己根本无法完成这场狩猎。
陈相青冷笑起来,在那个人拍完他的肩膀想要把手抽回去的时候,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在他胸口开洞之后,用刀刃翘断那人的肋骨,剖开那个黑袍人的心。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看着陈相青将死掉的黑袍人踹进燃烧的火堆中,又从地上捡起了另一把刀——刚刚那把因为他过于用力而崩刃了。
这里是猎场,这里四处都是武器。
刀砍断了就捡另一把,距离太远就换用弓箭。
“我们赢了!”他们喊叫着:“我们耗死了她!我们已经赢了!你想要什么?长生难道还不够么?!”
原来如此,不断的拼刀玩的原来是消耗。
陈相青面无表情,他箭矢用空了就投掷长刀,把刀当箭矢来使,干脆利落地把那些逃亡的人穿成一只中箭的飞鸟。
他根本不在乎长生,也不想当皇帝。那个位子谁愿意坐就去坐好了,只不过无论是谁坐他都会把那人钉死在龙椅上。
他很想拦下济善,他也确实拦下了济善。
但他也从未赞同过白玉京。
满地的尸体,满地流淌的鲜血,那些人不会死,每次被杀之后就会再度爬起来。于是陈相青就把他们用刀钉在地砖上,让他们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切完成后他再度转回了济善的尸体旁边,蹲下来静静的看着她,把那枚玉佩挂在她的脖子上。
好了,现在背后的掌权者都死了,陈相青大可以走出门接手他们曾经所掌控的一切。但是他只是坐下来沉默地握着那枚玉佩。
这里不是现实,但是陈相青已经明白过来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偏离现实。
在白玉京的构想中,他们的猎犬会为自己捕来猎物,凶悍的仙人会陨落,他们分享仙人的长生与权势,支配这个世间。
而济善把陈相青,以及相关所有人的过去和未来将面团一样揉制在一起,捏出了一个毫无逻辑而与现实紧密相连的狩猎会。
他如同现实中仙人的设想一样,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赢下仙人,进而压制那些满是诡计,却也只有诡计的黑袍人,恢复自己的自由。
陈相青想了想,忽然问:“原来我们在你眼里是这个样子的么?”
漫长的年岁在她眼中其实就是一场荒诞的狩猎会,孩童,少年和青年的时光交错在一个人身上出现。
被收买的权臣,被渗透的世族与衰老而狡诈的白玉京众人也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对她而言时光是被揉得和面一样的东西,又和雾气一样飘渺。
所以她永远也没办法真的的变成人,即便她已经将众人掌握的这么清楚,把一个人的一生摊开了拉长又揉成团。她也无法理解。
就像一个人能知道面团是什么,但是永远也不能共情它。就算把面团揉成人形点上五官,那也只是幻想中的面团精。
假若换了旁人或许就悲怆,但在悲怆之后大概依然会接受这个结局。毕竟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仙人陨落,白玉京受困,一切从头开始,归于平静。
而他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陈相青年少的时候很孤寂,古怪到连娘都会拉着他的手劝说他莫要太排斥别人。
他没有朋友,大名鼎鼎的王府二公子近乎没有朋友,他对交友没有兴趣,对女人也没有兴趣。
年少时同龄公子们花天酒地地背着长辈挥霍,花几百两甚至上千两在酒楼里,就是为了一亲芳泽。美人又会成为他们财力比拼方式,谁靠烧钱赢得了美人的欢心,谁就有面子。谁能够靠权势霸占美人,谁就能够在一帮人中占据主导权。
按理说陈相青的父亲是平南王,在南地很少有人会去驳他的面子,于是有些人就想要借他的势来压自己的对头,千方百计地想把陈相青劝去。
但是每次只要远远的听见那种人声鼎沸的喧闹,陈相青就下车了。不顾那些诧异的眼神,公子们窃窃私语:“不是说他同孩童时不一样了么?怎么还是这样的性子。”
他宁愿自己走回去也不想进入那样的地方。
他能够闻见一股扑面而来的,专属于人的味道。
那种蒸腾的,喧闹的,复杂涌动的人味。
他没办法接受那种味道,与香臭都无关,只是当他身处其中,就会浑身发毛。
后来那些人只能在在购置的小楼中摆宴席,再把陈相青请去,让美人在他面前露面。少年血气方刚,即便不好这一口也会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然而陈相青面露难色坐立难安,片刻后就走了。同伴以为他是害羞,追出去问他觉得怎么样?陈相青看了他片刻,默默地走到一侧去吐了吐。
他喜欢别人看不见自己,就像小时候那样所有人都无视他最好,他能够自己来来往往,不用响应任何人的目光。
但大抵是从娘劝说过他之后,他就一直在努力地改变自己。他也知道那些劝说都是为自己好,假若不融入那些人的话怎么保证自己日后的权势。
假若他无权无势,就会像小时候一样,说关他禁闭就关他禁闭,同龄人随意欺辱他。在他难过得想要从娘那里讨来安慰时,发现娘也是被日复一日地困在小小的庭院中,记忆里她艳丽的容颜枯萎了,像缺水的花瓣一样干瘪下去。
而周遭尽心尽力伺候自己的下人每日诚惶诚恐,满心苦楚。平南王对他不满意就会搓磨那些下人,他们照顾着二公子,但是不仅捞不到半分好吃,有时候还要跟着吃苦。但是他们也很少埋怨,反而看到陈相青又遭斥骂,会反过来心疼他。
他很想让自己身边的人过得好,于是尝试着去讨好父亲,主动将自己下放到军队里去磨砺,忍受着强烈的人味在里头摸爬滚打。
终于他掌握了这个世间的规则,变得游刃有余,用从众人身上习得的来对待众人。
但是娘最后还是死了,他杀了动手的人,最后却在罪魁祸首面前止步。
第113章 归途
他总是在想秋后问斩,要等他大权在握之后,要等他局势稳定之后,要等他目的达成之后......他再一个一个地处理掉这些将自己当作棋子和猎犬随意摆弄责罚的人。
花费十几年习得的规则反过来成为枷锁禁锢了他。
其实他只是不愿意拔出那把刀,斩断与这个社会的纠葛。
因为在失去了在皇宫和之前的记忆之后,他与济善的联系被切断了。
他为了济善而诞生于这个世间,无法融入人世,但也记不起来自己原本的归属。于是只好不停地靠近那些与济善类似的生物。
骏马也好,山虎也好,每当陈相青凝视它们的眼睛,总是能从里面寻找到信任与平静。
陈相青像一个怪异而孤僻的游魂,披着“小平南王”的皮囊,他一面坚信着人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便报仇,也永远不会脱离这个框架,而一面,他在内心深处渴望着离开这个他不能认同的世间。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向哪里。
如果要抛弃他前面所经历的几十年人生,抛弃他所付出的血的代价,抛弃君臣父子,抛弃强权与掠夺。
他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在内心深处,有一瞬间,陈相青非常,非常,非常希望。巨人一脚一个,将这一切践踏在脚下,将它们碾为泥泞。
然而他又不断地告诉自己,人不能这样。
在讨好了父亲,满足了那些权贵宾客之前,他无地自处。在杀了仙人之后,他无地自处。在摆脱了白玉京的控制之后,他无地自处。
白玉京让他诞生,又把他塑造成一个棋子应当有的模样。
折磨打压一个无知的孩童,让他与人群分离开来,对仙人产生依赖。随后又将他带回人的生活中,令他奋力上进,以世俗的奖赏与惩罚,打造他的观念。
然而无论如何奋进,最终得到也只是白玉京所构建的奖励,赢了,也只是被白玉京所构建的世间。
陈相青忽然想,如果当初没有和济善分离,他或许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以为他想要的是不被掌控的自由,但其实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只是......
不,不对,让仙人掌控世间是错误的,人应当属于自己。
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延续下去的依旧是彼此残害,孩童在长辈构建的世界里追寻奖赏,恐惧惩罚,在指挥中冲锋,付出毫无意义的鲜血,为他们叼取来皮毛丰美的猎物。
不,不对,让仙人掌控世间是错误的,人应当属于自己。
白玉京会诞生只不过是仙人之灾带来的余韵,只要除掉仙人,再除掉白玉京一派。人们依旧可以恢复安稳的日子,继续......经历洪涝灾害、兵变、饥荒、等待着一个明君来开启一个短暂的盛世。
而即便在盛世之中,也会不断的有人饿死,死于父母,死于子女,死于兄弟,死于卑劣,死于计算,死于意外。
如果济善真的能够开启一个全新的......
不,不对,让仙人掌控世间是错误的,人应当属于自己。
有办法的,会结束的。
狩猎宴逐渐消散,他又再度回到浓烈的雾气中。
铁甲重回身上,他握住了那把刀,不远处传来金铁交错声,雾气再度像幕布一样,在二人的眼前拉开。
是陈净,平南王,他的父亲。
他畏惧过,也渴望过得到认同的父亲。
他在狩猎宴中放过的父亲。
有办法的,会结束的。
陈净长刀气势如雷,在壮年时,平南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陈相青扭身避开,在二人擦肩而过之时,弓身抬枪,手上长枪回转,枪尖先至,紧跟枪身,人在扭转过去的那一刻,回马一枪!
“铮!”
长枪如虹,破开甲胄,直入躯体。
陈净晃了晃,勉强用刀撑住了身体,摇摇晃晃地要回头来看他。
“噗。”
陈相青拔出长枪,也望着父亲。
他在被击中的瞬间老了,发须皆白。
陈相青再一枪点在他的背后,看着幼年记忆中巍然如山的父亲轰然倒塌下去。
他发现自己无比平静。
应该说什么,但最终无话可说。
那些关于这个人的妄想,仇恨,与束缚,都一同倒塌在雾气中。
尘埃落定,理应这样。
弑父......不过如此。
雾气滚动着移开,隔着老平南王的尸体,济善站在他的对面,背着手,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如同望着什么心爱的,让自己满意的东西。
她的身躯是半透明的,胸膛里涌动着烟雾。
陈相青再度四顾,他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原来的战场。
他站在京城的大道上,四周满是黑袍人与各路士兵的尸体。
难怪当时他被雾气包围的时候,背后的军队没有命令却开始行军,他们的任务是奔赴这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
大地龟裂,地缝中弥漫着滚烫的烟雾,鼻腔中充斥着硫磺的味道。
狩猎宴上发生的一切果然是真的,搏杀是真的,消耗是真的,白玉京自以为的分食也是真的。
只不过。
陈相青朝她走过去,梦境中的伤痕被他带来了现实,他依然遍体鳞伤,衣甲已经被血浸透了。
济善不躲也不靠近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陈相青在一步之遥的距离站住了,抬手去触摸她。她摸起来真的像一个石雕了,脸部肌肤开裂,下半身像是临时仓促用泥巴捏的,上面还有手印。
“你在哪里?”陈相青轻声问。
济善笑起来:“这是我借灵玉的身体。你把我杀掉啦,不记得了么?我死于消耗战。”
陈相青茫然看了她一会,然后记起来了。二十日凌晨,他领军夜袭敌营,在那里杀了筋疲力尽的济善,或者说济善的躯体,然后亲手结果了父亲的命。
到最后平南王还在寻求仙人的帮助,他被黑袍人作为弃子给抛弃了,于是只能求助济善。
作为交换老平南王说出了自己被抛弃的原因。
只是他没想到这次仙人也靠不住了,儿子还是冲破了他的营地,一身血腥的来到他的眼前。
于是平南王换上自己壮年时的盔甲,想要保留最后的尊严,或者说保下自己的命。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儿子对家人总是会留一线的。
老平南王做好了自己被囚禁的准备,只是第三招就死在了陈相青手里。
“什么原因?”
济善回答:“假若平南王还能从你手中活着,那就代表你还可控。”
换而言之,假若他弑父,那么从动手的那一刻起,陈相青就已经偏离了世俗的道路。
陈相青可以看出她现在非常得意。
这是她的战役之一,她从世俗的凡人手中夺回了为她而生的...人类。
不枉她辛辛苦苦揉制了那场狩猎会。
陈相青都能她的神情中读出此刻内心所想。
没错,没错,白玉京的推演成真啦,他们真的用猎犬杀死了仙人,真的分食了祂的血肉,真的点燃了硫石塔。
可是他们此刻全被钉在地上,只能发出徒劳的嘶吼。
因为在最后的时刻,他们所圈养的猎犬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宿,发疯般地咬住了他们的喉咙。
陈相青沉默了很久,随后捂住自己的脸,低低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