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仙—— by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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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压着内心的好奇移开目光,笑着说:“公子息怒。是奴才怯了,也没什么事,就是军里有个‘粮官’的缺,若是公子心里还没有人选,奴才这里倒有的。”
“你给谁?”
李哲低声说:“奴才的一个表兄弟,叫白修元,性格稳重......”
陈相青皱了一下眉,没说话,济善早有预谋地抬起头来截胡:“给我,我要!”
李哲没料到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他依旧是看着陈相青笑,伴随着陈相青的不言语,脸上的笑容逐渐凝成了一个壳子。
陈相青道:“从我这里林林总总讨了一大家子的差事,还没有做够你的人情?倒是越来越挑着肥的要。”
陈相青轻轻一抬手:“没旁的事就去吧。”
李哲没敢多瞧陈相青和济善一眼,立马退出去了,济善还在说:“我要!”
陈相青:“再喊人家要记恨你了。抢人家的肥差,你要这个粮官做什么?”
济善:“我不说了。你把这个给我,我就去杀柳长年。”
她又补充:“还要奖励。”
陈相青低头瞧她,没当一回事:“琢磨着干什么坏事?行,给你。”
她便立即站起来,水红的唇抿着,看着没什么大表情,然而抬头时挑上来瞧的一眼里,带着一点不曾掩饰的得逞与挑衅。
济善说:“我会干得很好——”她模仿着陈相青的语气,拉长了调子:“很好。”
咱们走着瞧。
关谭延舟的监牢,是借了安阳城内的衙门大牢,并未将其放置于军帐。
济善站在城墙之上,手持一份城内舆图,漫无目的地来回转,听徐冶在自己身后罗里吧嗦地口沫横飞:“我那日奉公子的命,给你弄了套户籍,挂了“粮官”的职,回府复命的路上,你猜我瞧见了谁?嘿,李哲!”
“我瞧着他迎面过来,想着打个招呼吧,结果他沉着脸,一点儿没多看我的,擦肩而过!”
徐冶说着啐了一口:“我心说,这是朝我发的哪门子的火?我没惹他呀,又往手里一看,嘿,这小子消息灵通,知道你截了他的官儿啦,这不是朝我发火,是朝着我手上那套家伙什呢!”
城门上的旗帜翩然翻飞,济善望完了城外,又扭身去瞧城内,徐冶跟在她身后提醒:“只怕那小子要记恨上你呢。”
济善语气无所谓:“哦。”
“你别不当回事儿呀,李哲心眼儿小着呢,谁敢动摇他在公子身边的位置,他能扒对方的皮!”
徐冶想了想,告状说:“公子以前身边还有个小厮,被李哲故意扔在乱兵里,叫活活的踩死了。”
济善说:“你话真多。”
徐冶一捋头:“嘿,年纪大了么!济善姑娘,你不要嫌烦,都不是坏话,有用着呢!”
济善一指另一个:“喏连就话不多。”
喏连瞧她一眼,背着手,面无表情。
济善:“柳长年什么时候来?”
喏连才低声道:“据信,已经到了安阳城外,只不知是要通过何种方法入城了。”
“大牢里外的人都换了,绝无内应可能,”徐冶沉吟道:“城门关卡可要松些?请君入瓮么,得让他先进来!”
“不用。”济善朝喏连走过去,在他身侧停了停,他是个寡淡的人,面容和气味都寡淡,情绪也是平而乏味。
喏连目视前方,不多看她,不唐突,但也绝对称不上尊敬。
“就严守。不要让他们进城,然后再放消息出去,说陈相青派人来审谭延舟,把他打得半死,”济善想了想:“请几个大夫去牢里转转。”
她展开手中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的图纸,声音在风中飘散:“柳长年,我知道,他善攀善爬,不会用伪装的办法走城门进来的。”
她在喏连面前,一弹上头的一处位置,声音清脆:“安阳城东有山,民居连绵到了山壁之上。”
“徐冶,你守着城防吧。”济善把图纸塞进喏连手中:“你和我去城东。”
喏连审视着她。
他对陈相青忠心耿耿,总不吭声,以目光审视着陈相青身边的一切人,审视着他们够不够忠心,对公子是好是坏。
李哲的确是个贪得无厌的东西,打着公子的名号在外头充好人,因而徐冶叽叽喳喳地抱怨,他是一声没吭,听的心里很赞同。
赞同归赞同,喏连也看不上徐冶,觉得他不够稳重,把济善当了自己人。
一个公子从死城里捡回来的东西,人也算不上,靠着公子才活得了命,不感恩戴德,反而还要公子来费心炮制她!
所以他得看守着济善,监视着济善,一旦她再度有了不老实的苗头,便及时出手,将其扼杀。
他这么想着,带着临时调来的一队驻城兵,同济善一起上了安阳城东的山。同时为了预防她做什么手脚,他暗中又安排人手,加强了城防与大牢周围的巡逻。
山上一面民居坐落,而另一面山势陡峭,济善带人越过民居,将兵散开去,埋伏在乱草丛生的山林之中。
她安静地在林中潜伏了一日,到了当夜,她等来了柳长年。
他果然率人自山侧攀崖而上,绕过城防,打算混入民居,直接夜袭大牢!
月色如洗,济善静静地卧在草丛之中,与猝不及防的柳长年打了一个照面。她笑了一下,朝他左右挥了挥手。
柳长年愕然,他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即又很惊喜地笑,但立刻,他的笑容消失了。
柳长年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这里被截住,喏连也完全没想到还真能在这儿堵住这帮乱贼!
喏连赫然从济善身后站起,猛然抬手:“放箭!”
“撤——!”
箭雨破空而去,声极疾极厉,霎时间射倒一大片。弓箭手射空箭囊,改弓换囊之时,柳长年等人立即屈身四退,却又被喏连带人疾冲至前,纠斗缠住。
白山军一众掩护着柳长年,顶上去同喏连等纠缠在一处,眼见夜袭不成,他们嘶吼着让柳长年抽身退走。白山军出师不利,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走一个柳长年还是不成问题!
而柳长年知道自己该退,也迈开了步子在退,然而他临转身时忽然想,济善姑娘还在他们手里!
她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落到了敌人手中!
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遥遥朝济善投去一眼,想确认她是真真切切的活着,想看她活得有没有受苦。
在一片刀兵交错的铿锵声中,济善已经不慌不忙地爬了起来,手里拎着一把弓,同柳长年对视上的瞬间,她再度笑了起来。
那笑容愈来愈大,简直称得上是温暖。
同时她抬手,架弓,搭箭,柳长年瞬间寒毛倒竖,心中一炸,扭身就往人群之中闪!
然而济善猛然放手,那支箭如同一条瞬间弹起的凶利毒蛇,无比精准而迅猛地穿过敌我,于瞬息穿透了柳长年的脖子!
喏连眼睁睁瞧着那个小将打扮的人要退,心中正急,生怕放走了敌方小将。但他越是急,越是被缠在乱兵之中动弹不得,正以为会痛失敌首之时,一支箭矢自他眼前掠过。
一箭封喉。
在穿喉的一刻,喏连的耳中忽然静了,仿佛所有人都静了,而在极致的静之后,是驻城兵的欢呼与白山军的怒号。
喏连愕然地回过头去,看见济善丢开手中的弓箭,对他做了一个催促的手势。一个平静而有力的手势,却叫他剎那间仿佛全身被通了电。
接下来白山军在徒劳的嚎叫中被喏连轻易击溃,竟无一人逃脱。济善走到地上的柳长年身侧,蹲下来,望着他濒死的眼睛。
干净而生机勃勃的眼睛,含过笑,里头倒影过一朵花的模样。
济善握住了他的手。
“济...善......”他喉咙嘶嘶作响,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可济善还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想死......”
什么都来不及想了,敌我,爱恨,一支箭,什么都归于虚空,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要活。
谁来了面前,他都要死死地抓住对方,还想要活。
“我还要救谭大哥...给我爹报仇.....我...不想死......”
“......别让......我死......”
他瞪大的眼睛里蓄了泪水,泪光模糊视线,叫眼前的美人身形忽然虚幻,变成了一个戴冠的骷髅。
骷髅枯白的五指抓住他的手,紧紧交握,一个是干瘪枯朽,一个是青春濒死。
“你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能给我什么?”
“......我......”
我......
我还能给出什么?
那个属于济善的声音,很温和地,平静地,像接过那朵花的时候一样,带着一点愉悦的满意,循循善诱。
“你,还有同宗五代。”
“......我......”柳长年血沫顺着嘴角喷涌。
他想说我柳家诸代都死于沙场,就连我爹都死在攻打上阳之时没了,我无有父母兄弟,无有子孙后代,更没有什么亲人了。
何来亲族五代呢?
我给不了啊。
然而那个声音又那么的可信,紧握着他的骷髅骨手,如同一根丝线,吊着他,叫他不至于在下一刻就坠入炼狱。
他狠狠倒抽一口气,无声嘶喊:
“...我为你献上......同宗五代——保我不死!”
行至绝境之时,权贵以人为畜活祭,穷苦潦倒者以后世子孙,乃至于宗族为代价,乞求仙人降临,达成心愿——此为捡仙。
月下空山,柳长年在最后一刻听见桀桀低笑,喜悦得仿佛是吃到了糖的孩子.....又如鬼如仙。
“千真万确。”喏连道:“一箭穿喉。在下确认了,他确已断了气息。”
“只是,济善姑娘不许我带尸体回来,说要就地安葬,只割了一只耳朵来。”喏连呈上精致的熏香小盒,道:“在这里。”
陈相青瞧了一眼,不曾接过:“你瞧着埋的?”
“是。”
他手中拈着一颗东海珠,极好的大珠,自他手指间流利地滚过,莹白微亮,仿若是水珠一般滑过。
陈相青将手里这枚珠子放在那小盒上,随口说:“拿去吧。”又问:“她人又上哪儿去了?”
喏连知道这是赏自己的,连忙腾出一手来接住,那珠子冰凉圆润,窝在手里,是沉甸甸的分量,肉眼可见的价值不菲。
他道了谢,道:“济善姑娘...去上任她那个粮官了。”
正说着话,李哲推门进来,行了礼,说:“公子,济善姑娘去了军中粮帐,问了几本账,然后带着人去了水和县。”
陈相青莫名其妙:“干什么去?”
李哲也是同样的莫名其妙,并且对于她的亲历亲为有点不忿:“收粮?”
济善站在田埂之上,用一只从身边同僚手中抢来的草帽扇风。
水和县是个富庶的地方,良田千顷,稻穗绵延。济善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熟透的了金稻,一个劲儿地盯着看,嗅着空中飘逸的麦香。
县令在一旁赔着笑说:“这算什么啦?今年水不足,粒不够大,穗上都没结满呢。”
另有一身兵甲的人立即喝道:“少唬!今年王府的府兵掘了洛江的水渠下来,一条水渠从县南通到县北,钱财人力没让你们水和县出一样!如今要交粮了,开始托说找理由!”
县令说:“不敢,不敢!该交的自然是不该少了的!”
水和县的县令是个面貌和善的中年汉子,低头哈腰着:“然而朝廷今年又加征了税,咱们县交了应孝敬的上千斤粮食,再缴了朝廷的税.....咱们就白忙活一年,没得吃啦!”
那同为粮官的男人又骂,县令便将头低了又低,要低进稻田里去了。
济善弯腰看,见走进了细瞧,的确是金绿夹杂,并且那金也不是明晃晃的饱满金,而是带着一点褐,一点儿焦。
田里是忙活的士兵,身手矫健,打仗割稻谷都是一把好手。济善从他们身边走过,随手捻了一粒谷粒放进嘴里嚼。
这年头皇帝不当家作主,世道是乱得理直气壮,一个地方得遭各方盘剥。朝廷征税是朝廷的,各地州府加收是州府的,有兵马盘踞之地,还得再分出一部分去给这些地方霸主做额外的“徭役税”。并且这部分的徭役税,往往要远超上交朝廷的税。
济善倒是问过人:“若是不交呢?”
同僚热得满头满脸的汗,一个劲儿的擦:“不交?朝廷的税么,不交也没什么,但缺了咱们的税,来一队人直接拉着他们种地的汉子,就拖到营里去!不出粮食,就出人!交不上粮全拉去当兵!”
“要不然说咱们粮官大小是个官儿呢!咱们就管这个。”
济善不出汗,见他热的这个样子,就把手中的草帽递给了他,随后朝县令走去。
县令刚笑完,她来了,又得笑:“官爷。”同时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军中本来就难见女人,何况这这么美的,又做着官。
县令又觉着她恐怕是个难哄的厉害角色,又觉得她大抵是哪家的使者,于是跟她说话越发的谨慎,满是恭敬和试探,一句能说出十八个弯绕。
他把济善听得很胡涂,无法做出什么明确的回答,只好沉默的微笑,时而模棱两可地回答几句,县令又觉着她高深莫测。
到了中午,县令又摆开了宴席请他们这群粮官吃饭。饭是新米,菜也是农家的鸡鸭之类,因为连年的收成都在降,水和县是靠着天然的富庶肥土与王府照应撑着,才能还有粮收。
故而猪羊也是养不大起了,席面上只上了很可怜的几道炖肉炖羊腿,厨子没法儿在在上头大显身手,因为猪羊都没肥油,料理了也不出滋味。
这已经是县令能张罗起来最好的席面了。
县令端起酒杯来,带着自家的妹子儿子,一巡一巡地敬他们。
济善常饿,在旁人喝酒的时候,她喝酒,在旁人谈天耍吃酒令的时候,她左右开弓地吃。眼见着大伙都醉翁之意不在菜了,她毫不客气地将新上的菜肴都拖到自己面前,大快朵颐,并且在心中琢磨着吃人与吃牲畜的区别。看得县令连连咂舌,更是摸不准她的路数。
粮官是个近十几年来,靠着朝廷失权、各地肆意妄为胡乱加征私税,才发达起来的位置。又管着粮食收割采买,又靠着凶悍的军里兵泼才,简直像个有兵权的地方小户部!
县里的老百姓,轻易碰不到兵,可这帮粮官,却是每年都要按时按点,同活阎王一般来上门的。
县令也同打仗似的,给敬酒的队伍安排得如同摆阵一样。他自己敬一轮,让下官敬一轮,叫自己娇滴滴的妹子和愣头愣脑的儿子敬一轮,又将县里稍富裕体面些的人家都叫来,再一轮一轮的敬。
敬完之后,下面的名堂就多了。
趁着外头还在热火朝天的敬酒,县令钻进了屋子里:“快快快,各家的银子都拿到了,你包好没有?”
堂屋里动手包着红包的县令儿子说:“动辄征个上千斤粮食走,这些兵痞倒是美滋滋地丰收交差了,剩下县里老百姓,又吃一年的豆米麸皮。往年总有些陈米吃,今年恐怕连陈米也没有了!还得给他们礼,还得给他们礼!”
县令走上前来,拆开一封别家的红包,从里头拿出一封银来,包进自家的红纸里去,道:“少在这儿放屁!有本事上跟前儿说去,方才敬酒一个好屁崩不出来,如今在这儿叽歪什么?”
县令儿子叫何内雄,他把红包一摔,说:“我是在为咱们县里的人想!如今的田,究竟是朝廷的,还是他平南王的?!一年忙到头,全缴去给他们打仗了!”
县令急了眼:“混账东西,闭上你的嘴!”
“我不闭!打仗又落了咱们什么好处?他们倒是发得盆满钵满......”
县令一个嘴巴,终于将这聒噪不止的儿子打闭了嘴,随后指着他道:“莫逞那无用的强!现下的世道,没有平南王,也有平北王平西王!你瞧洛江以北的青州吧!青州的人都背井离乡开始逃荒了!”
“你若真有这个心,去多说两句好话,讨好讨好外头那帮粮官,叫大爷们松松手,好歹留个几十斤存粮!再说了浑话,若是叫他们听见了,拖出去打死,我做老子的也保不住你!”
儿子挨了老子的打,果然就老实了,红着眼梗着脖子,发了狠的包红纸。
县令见状,放缓了声音,又道:“瞧着外头那个美娘子没有?人家也是个粮官呢!新面孔,你爹我好生盘问了一上午,看着倒不像是个咄咄逼人的。你再去探探究竟,等入了夜,咱们逐个击破!能要回多少粮来,全看今夜啦!”
县令又干劲满满地出去了,何内雄不忿地在屋内收拾红包,一想到等会还要自己去卖笑陪人,而且还陪一个女人,就越发的咬牙切齿,觉着自己丢了君子颜面,一会儿觉着自己像个太监,一会儿觉着自己像个小倌。
他读了些书,也生得面皮白净,向来是有几分自矜的。
虽然书读的不怎么样,但因为朝廷的科举已被各家垄断,让他失去了上去丢人现眼的资格,反倒令何内雄自视不凡起来,认为是这些到处屯兵生事的武夫,断绝了自己做官的前途。
酒过数巡,在同僚的挤眉弄眼之下,济善也收了几个大红包,在手里沉甸甸的。都是实打实的银两。
她理解了之前说的“李哲要记恨她”是什么意思,一遭真不是白走的。据同僚的分享,水和县是有粮的地方,故而他们是收钱收粮,若碰上没粮的地方,就是抢人征兵。
征兵也是有油水可拿的,一个人头记一个账目,而至于人抢走了,那没了主子的田呢,自然也是归他们这些粮官来瓜分了。
“今年......不行。”喝醉了,同僚大着舌头,跟她说:“往年,把新米拿去换了陈米入库,也没人知道,新米陈米的差价,咱们又赚一轮!”
济善朝他笑,他们也朝济善笑。
同僚都被上头嘱咐过了,说这位是公子的身边人,别把人家当愣头新兵欺负!因而他们只把济善当作是这个时段,特意来捞油水的,赚足了就走。生财之道格外不避着她,生怕少带她赚了一分半厘的,日后得了记恨吃瓜落。
济善也喝酒,却不醉,在一堆面红耳赤的醉鬼里,她团团转着脑袋学,心想这个官抢对了!
她总不能老靠着别人的势力,别人的兵,她得有自己的才行!柳长年如今算一个,然而无法立即用,还得另行谋划。
抿着手里的小盅,济善喝得一身清爽,依然是玉白剔透的脸儿。喝了两口,身边突然站了一个人。
济善抬头瞧,他便红着一张脸,自报家门:“何,何内雄......”
他没怎么喝的,脸比济善这喝了的还红。
济善朝他点了点头,站起来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何内雄在走了十来年的路上,别扭地险些把两条腿走成麻花。
平心而论,他不愿意走在这个济善后头,然而论起身份,他又实在没资格走在人家前头,而并肩呢,他也是一阵别扭。
因为济善生得太美了,美得很坦然,叫他觉得很高傲,没办法与其同肩并行。
而济善对此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走,一会将他甩下了,他撒开了两条腿去跟,结果济善突然毫无征兆地剎了步子,他却没剎住,一下子溜出去老远。
回过头来,何内雄傻愣愣地与茫然的济善对视,她说:“你...有急事?”
何内雄干巴巴笑了两声,觉得自己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傻,因为就不说话,只是笑。笑了一阵,他决定不能让自己再这么傻下去,于是问:“您是想看什么?草民直接带您去,免得在这路上漫无目的的走,这镇上没什么好看的,路也不是好路,也没几个人。”
济善回答:“我就想随便看看,很多地方,我看过,不懂。”
何内雄又笑,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此刻无师自通地遗传了爹的那套,一张嘴就是奉承话,他不想说,可不说又不知道说什么。
朝着这些对着老百姓抽血扒皮的粮官谈天下大事?说志向?还是说老百姓如今一年不如一年日子?
都说不成!
眼前这美人长得细皮嫩肉,瞧着恐怕是一丁点儿的风吹日晒都未曾受过的人,她懂得什么是苦,什么是难?
济善看了他一阵,低头把红包摸出来了,递给他说:“给你。”
何内雄愣住了,半响道:“虽不多,但是一份心意......”
济善又道:“他们往年饶你们几成?”
这是要问门道了。
何内雄想了想:“这,素来都是家父经手的...收了我们的孝敬之后,一成不到吧!比方说,上头说要征十斤,他们最后只带九斤多走,剩下的还给我们。”
济善回答:“那我告诉你,如今形势不好,青州朗氏要在洛江开仗,因此他们今年一成都不能饶。”
何内雄心下一惊,眉毛攒起来,当即就要发怒。
紧接着济善说:“我不收你的孝敬,饶你们两成。”
何内雄眼睛睁得更大了,失声:“两成?!”
说起来只有两成,那也是百斤的粮食啊!
济善:“你小声一点好不好?”
她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何内雄疑心她是在消遣自己,便道:“你决定的?还是你们都商量好了?历年来都只有一成...”
他回想了济善方才的话,越发觉得她在拿自己开涮,于是稳定了心神:“况且你都说了,青州要开仗,怎么还能多还了给我们?”
济善表情没什么变化,平静地说:“你不用管他们,今年我来了,就是我做主说了算。别的你不用管,我也不是白多给你的,百斤粮食,换你为我做件事。”
何内雄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她,不说话了,太好的事儿,反而是敢信。
济善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你去和你爹商量吧,这多还回来的粮食,你们自己留着也好,卖了也好,都是你们的。”
说着,她偏过头来,眼睛暼了他一眼,流水似的轻盈目光,何内雄猛地心里一动。
谁知道明年收成怎么样?百来斤,不是小数目了!哪怕是留着放仓里,晚上睡觉都安心。若是不自己留着......如今粮食值钱吶!
何内雄松动了,紧步跟上,也不管那么多了,道:“那件事...是什么事儿?”
济善:“你答应了,我才会告诉你。若是你不愿意,那就算了。然而我告诉你,无论你愿不愿意同我做这一笔交易,他们都不会再返你们的粮食。”
“这么大的好处,那件事恐怕也不是好做的吧?”
“说难做,也不难。只是看你愿不愿意。”济善又瞧了他一眼:“他们要收你们的,是他们此行来的目的。我要还你们的,也是我此行来的目的。”
何内雄试试探探的玩笑:“您是专门来行善的?”
“这善你要不要?”
两人走了一阵,何内雄心中是汹涌澎湃,很想再问出点什么来,但济善就只是问他愿不愿意。
他不给个准话,她也就什么都不说。
何内雄于是只好绞尽脑汁,再从其他地方下手:“您,瞧着不是缺银两的人,怎么会去军中任职呢?那可不是个清净地方,一帮粗老爷们,您怎么呆的惯?”
济善道:“我想来看看是个什么情景,正巧粮官还空着一个位置,就向陈相青要来了。”
她这句实话,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陈相青,大名鼎鼎,黎州百姓从三岁小儿到八十老翁全知道!那是平南王之子,常年在外为父打仗的小儿子,民间对于平南王家二子的权利之争,还颇有些流传。
何内雄一听她这么说,心里就一个突,心说这原来是那位身边的人,一个粮官,说要来就要来了?这得是什么分量!
何内雄此刻更无法直言不讳,控诉平南王的不是了,水和县其实不大,田多,但镇子始终是未曾扩张起来。
他们不多时就又走到了田埂边,两人都望着眼前的稻田安静了片刻,金灿灿的稻田在日头低下散发出一股独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济善深吸了一口气,无端地觉得这个味道像母亲,于是一口接一口的深深呼吸。而何内雄也看了一会稻田随着风摇摆成海浪,忽然心潮澎湃地感慨:“真是奇啊。”
济善扭过头来望他,何内雄既然张了口,就不好随意闭上,反正也不是坏话:“连续好几个灾年,外头都传,灾年,饥荒,地里长不出粮食,人活不下去,都要背井离乡的逃难。可你说奇不奇怪,偏偏是黎州,平南王的地界,不怎么闹灾,也不怎么歉收。外头都吃人了,可这里还能产得出千斤的粮食!”
他顿了顿:“于是都在传,此地有龙气护佑,平南王是要做皇帝的!”
何内雄说完,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一方面此地是平南王的地界,此传言风行,另一方面,真正的皇帝还活着,真正的朝廷毕竟是还没倒呢,此话堪称大逆不道!
济善说:“哦。”
大抵是因为她的反应太平淡了,何内雄一下子没闭上嘴:“可此地产粮又有什么用?老百姓也只够饱腹的,一年忙到头,来几个人全征走!”
济善扭头:“你到底答不答应......”
她的话停住了,在田埂之上有几处农家,小屋小院用小篱笆围着,彼此上下左右地呼应,用弯弯绕绕的田埂连接。
在这几处农家里,突然传出了激烈的打骂与争吵声,济善本不对这些声音感兴趣,然而在大人的打骂中,传出了一声很尖锐的,稚嫩的叫声。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济善敏锐地一跳眉毛,同时后转,径直朝着农家走去。
走过弯弯曲曲的细长田埂,济善抬头朝农家上头一望,果然瞧见了那个熟悉的人。
“李尽意!”
她都要把这个小崽子给忘了!
多日不见,这小崽子瞧着是更受了,越发显出了他那个大脑袋。此刻他被人抓在手里,一身衣不蔽体,四肢如同细瘦的野狗似的,发疯似的在人家手里甩来蹬去,扯开了嗓子大喊大叫:“我再也不敢了!你们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