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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下人by吴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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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剩下的人又都愿意了。
巧善一直在看他的脚,赵家禾悟了,在最后两包里挑一个拆开,一人再来一大把碎银,强塞给他们。
她在墙外等那会,因为担忧,一直盯着墙上。有人翻出来,她总是先看到搭上墙的脚,前几个穿的鞋又破又旧,有的补了几处,有的任它破在那。外头的百姓不好过,他们这些人也没好到哪去,横竖是要拿去帮人的,先从身边人帮起才对。
家安他们以前跟着他没少得好处,他们不差这点,但冯稷跟师兄弟们苦了好些年,到今年才跟着挣了点辛苦钱,舍不得花用,落魄惯了,才会不在意鞋破不破。同行的家安不要报酬,他们就是再缺钱也不好意思收。家安起了个头,他们才不会拒绝。
赵家禾见姜十二等人欢天喜地,转头去瞧巧善,无声夸道:好……人……王。
银子太沉,人力有限,挎一包送出去,要跑很多个来回才能送完,人多趟多,容易出事。先藏一半在这里,院子里有旧谷桶,下边铺银子,垫上稻草,再铺上熏鱼块。酒糟坛子底下藏一些,沉下去后就看不到了。
这些事只要说定了就成,留给他们去办。赵家禾拿上了那包没拆的散碎银子,把所剩不多的那兜给她拿着,而后带她散钱去。
城北最穷,全是老巷子,破破旧旧。隔墙往里抛碎银,小的丢两粒,大的一颗,随手抓,随手甩。
最后再是自家,也往里扔一两粒,留着明早做“惊喜”。
“那些大的,往后兑成米粮回来贱卖。直接散银子不好,各家有了钱,又想着囤粮,米价只会越来越高。”
她听懂了,用力点头,盯着他胸口说:“从今往后,我们就不是奴婢了?”
“没错。王姑娘,接着。”
他伸的左手去怀里摸文书,没递,先抛出右手藏着的礼。
“这是印章?”
有印章的都是体面人,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激动不已,来回摸着上边的字。
人……王……女……子。
“好人王?”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一本正经道:“这个名号,除了你,谁也配不上!”
“不,还有,还有太太,还有你,梅珍,冯兄弟,小留……好人太多了,数不完。”
“我们要次一等,只有你没私心,才能称王。”
她是个实诚人,实实在在说:“我也有私心的。”
“那我不管,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善,凑巧又姓王,可见是天注定。你说过我见多识广,最会来事,那这事要听我的。”
她捂着嘴偷乐,仰头看一会被云遮盖的月亮,松开手感慨:“今晚的月亮真好!”
哪好了?
他失笑,来来回回打水,给她送到门口。
小留送完银子,翻墙进来,脸上汗多,手又脏又湿,便抬起胳膊去擦,等收拾好了,喘息平稳了,再走过去回话。
原本待在院中的禾爷突然飘到了跟前,压低了声说:“一身臭汗,不回家梳洗,跑这来做什么?”
来洗澡啊!
小留懂了,原路翻出去,悄无声息地走了。
赵家禾走到西屋,开门,再略用力关上。
等她洗完把门打开,果然问:“方才是小留回来了吗?”
“嗯,累了,歇下了。”
“那好。再帮我打点水吧,我洗衣裳。”
“你先擦头发,别乱动。”
他把盆搬出去倒了,再回来提水桶,打水回来时,偷摸把外衫捡走,带到外边去洗。
她一眼认了出来,急得丢下帕子跟过来抢。
“快回去,头发丝要赶紧擦,不能吹夜风,老了头疼。”
“我……怎么能让你洗衣裳?叫人瞧见,会笑话的。”
“笑话什么?笑话我比他们多一样本事,还是笑话我会疼人?”
她驳不了,扶着门框笑。
他又催:“快擦!”
“你怎么……不像别人那样想?男尊女卑,男外女内那些。”
“打小就学着伺候人,哪有空摆那些架子?刚去廖家时,我比你更傻……”
她急切地纠正:“那是你年纪更小。”
“是,太小了,脊梁骨还没挺直就被人抽了。嗐!进去的头一日就被人暗算了,摔了个狗啃泥,额头红了,还脏,因此廖家大公子挑了别人。扯远了,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换了水,接着揉搓,不紧不慢说,“廖家的小姐和公子一样尊贵,丫头比小厮更得脸。 ”
她托腮等着。
他笑笑,把它当故事一样讲给她听:文官辖制武将,廖家想太平,就得联姻文官。这一代,只有一位小姐,生得好,又是嫡出,嫁好了,能派上大用场。因此反比几位兄弟更受宠,在家总是说一不二。
这很难得,她却幽叹:“只因她的婚事能换好处,才会这样看重,这算不得真心吧?”
他笑着安抚:“先是假心假意的疼爱,日子久了,至少有了三分真。”
她点头。
他再说各门各户的丫头婆子小厮如何,廖天钧是个闷葫芦,无事绝不出门,练武也总是在自己院里。他候在二门上听差,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人,跟赵宅那门子差不多,总是闲着。内宅的规矩:没差使又挨不到主子的人,归在废物那一类。因此得脸的丫头能指着婆子的脸骂,小丫头都敢吆喝他,等到他在擂台上打出个名堂,这才有了体面。
她听出点什么来了,高兴地问:“闲着的时候都在练功吗?”
“没错。”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他镀了金光。这让他很受用,得意道:“冬夏各有两个月去上学,不是冷就是热,别人不肯去吃这个苦,这时才用得上我。我天天跟着去学堂,他在里头发呆,我在窗外习字,回了书斋,字都是我写的。”
“厉害!”
“过奖了,你别动!”
他将衣衫晾了,把水泼了,回头问她:“还记不记下雪天去的东大街那回,你系斗篷时,说要改姓赵?”
是有这么回事。
她笑道:“怎么又说起这个?”
“你猜为何不能改?”
同姓不通婚!
那时就惦记上了这事?
她不好意思问出口,他好意思逗她:“赵赵氏可不好听,找找事,像是纯心要为难人。”
“你……”
他不等她生气就服了软,“我错了,你放心,我记着呢,不写某某氏。要个房子大的墓,至少刻上一百个王巧善,再刻一百个好人王,记一百件她做的好事……”
果然还是吹牛更好玩,方才那些世态炎凉,太闷了,听着心酸,让它们随风散去吧!
她捂着脸哈哈笑。

第82章 雷雨
他把文书交给她,自己到西边洗澡换衣裳,洗完回来,留在门口说:“看了吗?路引上边还差些东西。”
“少了什么?”
“去哪里。”
她仰头看着他,小声说:“去哪都行,你看着办。我……我还有一件事,想打听一下小英的墓地,去那看看再走,能行吗?”
他迈一只脚进去,骑在门槛上坐着,背靠门框说:“给你打听过了,王田一家走的时候,把儿媳和孙女给扔在这不管,说是要给翠英留个照应,实则是……”
她十分清楚王家人的德性,见他迟疑,便问:“攀上了别的高枝?”
“没错。鲁文有个孙女,死了男人,又生得像个男人,偏眼光还高,一般人她可看不上,挑来挑去都不成。”
她想起小英当年说她嫂子为了带孩子熬去半条命,真心替这个人不值,气道:“蛇鼠一窝,他们怎么那么坏!”
歹竹出好笋,偏偏他家又出了个那么好的小英。
气过了,她赶紧找补:“小英和他们不一样,小英是最好的姑娘。”
要是小英还活着,两人都会长大,总有不相和的时候。王家出来的人,心性再纯良,也难免会受家人影响,没准小英也会变翠英。可是她死了,死在巧善最依恋她的时候,停在她为人最好的时刻,再也无法撼动。
他心里清楚小英的份量,再没有一丝犹豫,点头说:“是,我知道她对你好,我还欠着你一件事。当初答应了要帮你报仇,却总被这样那样的事耽误。巧善,如今我们都是自由身,该办自己的正事了:我要带你去恪州弄赵昽,不能叫他再害人。等办完了这事,我们就成亲吧!”
“我……”
她确实牵挂着这事,可是赵昽跑那么远,又是找的何参将做靠山,杀他太麻烦,又危险,她不能拿家禾去赌。
“溯州不会跑,早去晚去,它都在那。你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实在不愿意见你留有遗憾。坟要去拜,仇也该去报。小英的嫂子就住在玉兰巷,她没个正经营生,靠织布和帮人浆洗过活。孩子吃了不少苦,她心里有怨恨,家安给她送了些银两和米油,她千恩万谢,问什么答什么。她说小英就埋在燕子林东北面的野梧桐树下。”
她怔怔地听着。
他又说:“时人爱将胎盘埋在梧桐下,图的是梧桐引凤……说句难听的,凭她王翠英?不配!行事有几分要强,若安安分分,将来一个管事的位子跑不了,体面又自在,非要往床……”
这话难听,他住了嘴。
她擦着额头问:“我不明白太太为何要把她送过去。”
“本就是老货塞给她的人,老货为了替阙七擦屁股,要拿这好处堵王家的嘴,太太拗不过的。”
对了,小英说过,王家从祖上起就在赵家当差,因此翠英并不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人,也不是她买回来的,跟她不是一条心。老姨奶奶塞了翠英和别的,京城的老太太塞了肖婆子常满等人,太太被两方裹挟,又摊上个一根筋的丈夫,从来不知道体谅,她只能苦熬。
赵家禾见她失了神,趁机将在外的那条腿也挪进来,面朝屋里坐好,双手落在腿上,像个正经人似的。
她果然没起疑,以为他要说要紧的事,特意将凳子拉过来些。
他暗喜,但装得没事发生,接着说:“这天象,看着像是要下雨了,城门那更容易出入。我们明早就去,拜完回来,收拾包袱,立刻出发。”
“好!那这里……”
“留着,以后还会回来。这鸟爱说话,保不齐要泄露什么,不能待在这。小留会把它送去乡下,交到梅珍手里,给咱们的干女儿做个伴。”
“他们不是……周有才那老家是你给安排的?”
他点头。
她很感动,颤着声说:“家禾,你做了很多……你才是最好的人。”
“别,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是为你做的。”他深吸气,接着往下说,“今儿没喝酒,有些话,压着一直没说,该说了。我……”
这些要紧又要命的话,他备了许久,也背了许久,可惜天公不作美,刚起个头,身后就接连轰隆响。
打雷了,干打雷,雨还没来,但身子逮着这个时机,很不讲义气地退缩了,弹起来奔向院中,连衣带竿举回来。
屋檐下吊着绳子,她走出来,帮忙把竹竿两头串上去。
竹竿挂在半空,随着突如其来的大风开始晃。
她就在身边,他抬手,像在县衙时那样,搭上她的肩,将人往这边带。
她顺从地靠过来,贴在他胳膊上,善解人意地抢着说了:“有风有雨,我们都一起。”
他大喜,附和道:“没错,我要说的就是这话!”
风越刮越大,吹得衣衫鼓鼓的,暑天的燥热被吹得没了影。他松手前,轻拍了一下,“回屋歇着吧,关上门,不要操心别的。”
“好。”
她进去了,他停在原地没动,借风冷静冷静。
这滋味比醉酒痛快千倍,哈哈!
去恪州弄死赵昽,让她也痛快痛快,而后掉头到岵州,请赵西辞做媒人,正正经经办婚事。商定好了买卖,再迁去溯州安家,在那没人知道他们做过奴才的地方,体体面面过日子。
他迎着风,闭上眼,慢慢畅想。
“家禾,你也进屋去,别着凉了。”
他咧嘴大乐,伴着响雷,大声应道:“好!”
这雷轰起来吓人,别家也有动静,起来收衣裳,收畚箕,查看柴房、牲口棚,右边这户还在催着小的去拿盆桶,预备接破屋顶会漏的雨水。
他没急着去睡,就在她窗下坐着,时刻留意四周,一发现有动静,立刻跳起来,翻上房梁,取到了藏在这的剑。
来的是个女人,身形瘦削,掩不住的香气被风带着往他鼻孔里钻。
他凭那步法认了出来,未免叫邻人听见,等到离得只有一丈了才开口:“廖宝镜,半夜来这做什么?”
“你……曹少观,你还认得出我?”
“不想叫人看出来,就别学廖天钧走路。”
“你知道我会来?”
赵家禾提剑相抵,廖宝镜停住脚,扔了手里的竹枝,两手交叠在身前,撇头看着水井处,凄道:“你知道他们叫我来做什么?”
赵家禾不忍心提,只说:“你就说我已经逃了,不见踪影。这不是假话,本来早该走了,有事耽误了而已。”
廖宝镜幽叹:“他们要拿捏你,去替一个人卖命,吞下生丝买卖,筹措……我问这事是谁主使,他们不肯说,只拿话哄我。”
“这世道,人人想造反,不算什么稀奇事,也不与我相干。他们吃准你恨皇帝,拿灭家之恨激你,这些我都知道。方才我说了,你来过,可以回去交差了。”
廖宝镜沉默一阵后,迎着刀尖又走了一步,抬眼看着他,泪眼朦胧问:“你能不能帮我?你知道我心里没这些事,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会死在那的。”
赵家禾挽了个剑花,收回它,背在身后,冷声说:“你已经死了!”
“这是鬼步,唱戏的……”
“我知道,我是要告诉你:廖宝镜死了,廖天钧死了,廖家死了,从前种种,都死了。不管你如今叫什么,想活,就记着这句。”
“我……你知道我和她……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不然我不会这么客气。老的少的都死了,谁还在意那些偷龙转凤的小事,想怎么活,全看你怎么想。”
廖宝镜急道:“我就知道你比他们更厉害。少观,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你不知道那些人……”
赵家禾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摇头道:“世道乱起来,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我只是个奴才,帮不了你。”
廖宝镜掩面哭泣,赵家禾耐心等了一会,才说:“说起来,你倒是可以帮我。”
她转头看过来,赵家禾没急着开口,先留意她的裙幅,大致数了数,垂眸问:“廖秉钧那个藏在西北的舅舅,究竟是何方神圣?”
廖宝镜摇头,缓缓说:“他母亲姓金,只有一个兄弟,已经死了。外家祖上是胡人,因此他生得比别的男人更高大。这些人前朝就归顺了,隔着许多代,扯不上关系,这个舅舅名号,应当是个幌子,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的,二房一直不安分,这才沾上了祸事。”
“行,我知道了。你缺不缺银子?”
廖宝镜摇头,转身要走。赵家禾帮她找到竹枝,递了回去。
她抓着它探路,照来时的方向攀上墙,翻了出去,再没回过头。

窗子里,她歪着小脸,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回到窗下,蹲着,还是不妥,再次坐地,比她矮一截了才解释:“她就是廖天钧,她父母不愿意输给另两房,把她当儿子养,正好那时人在西北,身边全是自己人,不怕露馅。听那老妈子说,她落地晚,脸更大更黑,所以挑了她做男孩,谁知后来长着长着就反了,越来越秀气。”
她听得傻了眼,隔了一会才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有一回在学堂……”他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这是大事,我想法子从别人那挖出了这个秘密。”
她猜到了,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含糊说:“不说这个了,那你们说的那位掌上明珠呢?”
“跟廖秉钧一样,一出事就逃了,廖家人就拿她顶替。发卖我那天,女眷也被拽出来游街,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不是心高气傲的那个。”
她听懂了,但醋不起来,很是难过地说:“她真可怜!”
“你……是怎么想的?”
“从来身不由己,总是被拿来牺牲的那一个,怪不得这样忧愁。”
还有更惨的呢,沦落风尘了。
就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听到张麻拐提起廖宝镜时带有不屑,不过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了:“我在那院里当差多年,统共没说上几句,跟她不熟。上学那会,我也就是个拎东西,代写文章的杂役,远远地跟在后边,谈不上有交情。”
清清白白的!
她坐下来,趴伏在窗上,手指在窗缝里来回划,幽幽地说:“生在富贵人家,也不见得就快活。”
“是这么个理。”
“但愿小英能投生到一个和睦友爱的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顺遂平安。阿弥陀佛,等下,还有,福生无量天尊。”
她双手合十念完了,又趴回去,接着划窗框。
他抬手,用三根手指捏起她腕子,把她的手送到里边去,只占这点便宜就收了手,冠冕堂皇说:“小心这上边的木刺,扎起来疼。”
她转头,又看向了廖宝镜离开那方向,小声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不太好,远的看不见,近的看不清。”
“她不是不愿意念书,是看不清字?”
“对头!大的行,密的不行,也射不了箭,别的尚可。”
“真……”
“可怜!”他抢着接了,见她没被逗笑,心一软,又随口承诺,“若有合适的时机,再想办法帮一帮。方才问过了,她不要银子。”
他们只是平凡人,她不会强求他广济天下,听到这话已是安慰,用力点头,跟着说:“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说。”
“好!快睡吧,明晚要赶路,在外边可睡不好。”
“嗯,等等,家禾,你再看看天,能下雨吗?再晚几天,恐怕庄稼都救不了了。”
“能,安心睡吧。”
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大忧又大喜,突然尘埃落地,她实在是睡不着,于是又缠着问:“外边刮风,你冷不冷?”
他不答,向上举手。她果然伸过来摸,被他反抓住才明白过来,笑骂:“别胡闹!”
“是我错了,对不住您。”
“什么您不您的,我们是平民百姓,你要记住了!”
“是。王百姓,快去躺着,闭上眼,一会就睡着了。”
“再叫一声吧,我爱听。”
“王百姓,王姑娘,王小姐……”
她笑着阖上窗,隔着窗唤:“赵百姓,你也进屋睡觉去,小心雨丝飘进来。”
“知道了!”
应是应了,人没动。
她没急着吹灭桌下的蜡烛,先将要紧的东西都翻出来,挨个摆上桌,整理好。
太太送的,他送的,还有梅珍给的,都想带着走,可是那么远的路程,方便吗?
他们是去寻仇,不是去闲逛。
唉,实在不行,至少各带一样,别的留下来锁好,拜托小留帮她送去乡下,交给梅珍保管,几时回来了,再带着走。
一拿定主意,困意回归,身子一挨着床,她就在这份难得的凉爽里安然睡着了。
雷声大,雨点小,夜里只下了一点雨,落地就干了,好在食时又来了一阵,仍是小雨,好歹多下了一会。出城捡菌子的穷人多,他们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小英的坟,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土堆,但坟前竖了一块崭新的石碑,上边清清楚楚刻著名字和生卒年月,只是没有立碑人。
不用问,必定是他做的安排——王家有这份心的话,早立了。
他不想打扰她,在一旁的石板路上待着,环顾四周,摸出别人那拿的风水册子,随便记了几句应景的,一会拿来哄她。
她拜祭完,他指了几处好景致让她看,说这里依山傍水,能聚气凝神,让逝者安息。她果然很高兴,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从篮子里拿出一件新的缠枝海棠坎肩,仔仔细细披在石碑上,摸摸粉海棠,再跟小英道别。
小留没跟出门,在家预备吃食:除现吃的烧鸡馒头外,还有能多放一日的熏鱼、干饼、肉脯。
她正跟他商量要带的行李,菜刀要带,算盘想带,太太给的箱子还有空当,容得下他给的簪子,但还有衣衫鞋袜妆奁,全带上的话,至少一大担。
“这些都不带,落脚以后,让冯家兄弟帮我们送。”
“也好。”
不舍也得舍,去寻仇,得轻装出行,一人一身替换,再带上菜刀、算盘、针线包就算完,缺了什么,路上再置办。
一个包袱装不下,两个包袱还有空,她又包了些米和盐带上。
城东出了大事,捕快民兵都往那捉贼去了。北城门只有寥寥几人看守,他们在这租了驴车出城去码头,坐船北上。
船上也供吃食,给的钱多,吃的就好,住的也好。
两人是“夫妻”,多花二两,匀到了一间带床板的舱房,外加每日两顿热饭加两桶热水。
这样的日子,先前有过,还照旧例:她睡床,他躺长凳。他说着恪州的事,告诉她那位赵大人就在恪州,办事之前,先上门拜访,请他背书,将路引目的地改向溯州,能保此后的行程畅通无阻。
她担心那位还惦记着要用他赚钱,面露愁容。
他满不在乎道:“那就装儒士好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今游寓之风盛行,多的是到处乱跑的读书人。我没有功名,好歹念过几年书,能糊弄过去。”
冒充秀才,是不是大罪?
她这为难的样子,实在惹人爱。他翻下去,蹲在她脚边,伸出手指,擦了擦她脸颊,而后自然地起身挨着她坐,问她:“记不记得兔子公母那回?你坐在这,突然就倒了。”
是流鼻涕那回……
她抬手去摸鼻子。
他笑着为她解惑:“你突然晕过去,我着急,船上没大夫,不得已,只好给你抹鼻烟。”
“啊?”
“章玉露也是被人算计了,回去以后才知道身后被人抹了迷药,她闻的不多,你跟在后边沾了不少。”
那些人想得龌龊,以为他跟章玉露有什么,必定会中招。
他没让人靠近过,只觉得这气味腻人。她先是靠得近,中途出门送客跟了一段,回来又猛嗅,平白无故遭了罪。
“是谁在捣鬼?”
“蒋家,蒋家心急,想要闹出不合,逼老太太早点出手,解决这边的人。不单要弄我,还把书信掉包,在封棺的日子上做了手脚。”
难怪他们会提早出发。
可惜,可惜这些都没了意思,赵老爷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等下,她失笑道:“五房觉得好事该轮到他们了?”
“没错!”
活着的老爷里,赵苓成了“长”,他以为自己能跟他大哥一样体面呢,立时狂妄起来,殊不知,大难就要临头了。

第84章 野婚
他说过欲壑难填的道理,举过院中放金子的例,她始终没动过贪念,不明白这些人锦衣玉食、悠闲地活着,为何还要抛下最珍贵的品行,去争只会让自己更堕落的财富地位。
她靠着床柱,恹恹地说:“真到了那一天,六姑娘七姑娘也会跟着遭殃吗?”
“难说。早些嫁出去就好了,罪不及出嫁女,可惜有了亲事,却不能发嫁。”
都在孝期,尤其是刚死了父亲的七姑娘。
“唉……”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没办法的事。赵西辞就是被守孝耽误,晚嫁了两年,让人钻了空子。”
她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外边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怅然道:“我记得你说过,唐家是诚心诚意求娶她,连带扶持了她父亲。既是真心,怎么连这两年都等不得?”
因为男人的裤裆等不了,这天下,有几个男人能有他这样的定力?在外那几年,也有香艳的时候,美人主动往身上靠,他都拒了。那会只是挂念着她,不是如今这样的牵肠挂肚,但他想着为这些人尽可夫的女人破了童子身不划算,要丢,也该丢在像她这样干净的人手里。
“人心易变。”他才说完就觉不妥,忙又补上一句,“除了你我。”
“还有太太,梅珍……”她数了两个就停,苦笑道,“太太出身好,嫁的是高门大户,反倒不如梅珍自在。”
“你看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嫁我最自在!”
她用力点头,这会笑得真心,“是啊,最自在。睡吧,明日挑个好时候,去船头看看。”
“好。”
他乖乖地换回到凳子上,闭着眼说:“你想做的事,都能去做,你想看顾的人,我都会照应好。”
“家禾。”
“嗯?”
“我真的行了大运。”
“你说的没错,哈哈……”
大暑天出行的人不多,船上的日子清静。两人穿着朴素,行事不张扬,即便同进同出,也没人瞩目。
这和上回有不同,她没了要时刻紧绷的差事,有大把的时间自行安排:想躺就躺,想拨算盘就拨算盘,没有带纸笔,找烧灶的人要了几条炭,在草纸上计数也是一样的。
左手累了右手上,右手酸了换左手。
当年能一眼数出三十七枚银锞子,如今打算盘也是一样,当她专注做一件事时,眼睛特别利,手头特别准,至少他没见她出过错。
他当即承诺:“以后我们做的买卖,全经你的手过,不必额外请先生,他们不如你可靠。”
“那……跟你的人,会不会不服?”
谁敢多嘴?
不服就打,打不服就扔出去。
“不会,你这么厉害,是个人都服气。外头的世道,比那破院子里好,在外头走动、做买卖的女子不罕见。前些年,我在马市见过一个西北的姑娘,一身的真本事,把马驯得服服帖帖。有一个嘴贱的不服气,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那姑娘不急着回嘴,多看他一眼,把手塞嘴里吹一哨,那黑骏马一抬后腿,就把那人踢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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