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下人by吴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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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擦凳上水渍的巧善代答:“我们赎了身出去,在外边找些零碎活做做。”
赵昕大喜,拨开她的手,朝着外边高声说:“赵家禾,穷人过的什么日子,你是知道的。往后就跟着我吧,我是小何将军未过门的妻,要不了几年就能做上将军夫人。只要你忠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巧善垂眸,暗道:果然如他所料。
赵家禾烦她,故意说:“六小姐,眼下说这些还早了点,先找上何家再说。”
赵昕听得心惊,果然熄了火,愁道:“你来做这事,何家知不知道?”
“不知道是我,他人在卫东营,明面上不好做什么。不过,我听说长瀛县张了榜,重金寻访能人异士……”
赵昕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又欢喜了,笑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何夫人是我干娘,她最疼我,一定是她的意思,我就知道她不会丢下我不管。她一见我就喜欢上了,说和我有缘,送了许多宝贝给我做私房,年年叫心腹送新的衣衫鞋袜来给我,都是她亲手做的。又时常写信来,叫我受了委屈不要忍着,只管告诉她……”
她滔滔不绝地炫耀着何夫人的疼爱,只字不提大太太。巧善找准时机提了一句,赵昕当即变了脸,撇嘴道:“她?还不是图个好名声。大房的人全一个样,惯会做好人,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一肚子算计,什么好处都得了,偏……哼!”
巧善生闷气,掀开车帘钻出去。他伸手,把人抱下来,再朝车厢比了个大拳头,凭空猛锤了三下,替她出气。
她捂着嘴偷笑,不肯再进去,伴着他,跟车一块走。
赵昕只当是她识相,乐得独占车厢。
摸黑走小道远离驿站,寻块空地歇一歇。早起他特地绕一绕,去到了前边,从北往南走,和押送的队伍迎面撞上。
民让官,这是老规矩,他提早将驴车赶到坡上,背对着那些人蹲好。
车里的赵昕听到不远处传来那熟悉的吆喝声,吓坏了,蔫了大半日。黄昏进村借宿,她知道真的逃出来了,又要生事,打发巧善去煮粥,单留下赵家禾说话,叫他把巧善扔在这,许诺将来如何如何。
赵家禾盯着这蠢货,攥紧拳头,强忍了不去掐那狗脖子,冷声说:“没有她,你的名声就全完了。她究竟哪里不好?”
可惜赵昕刚拿回主子的威仪,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杀意,只当他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叹道:“你说的也是,若只有你照护,传出去不好听,暂且忍一忍吧。你放心,将来我再替你挑个好的,美人多的是,三五十两就能买一个,你若喜欢,两个三个也不难。她这样的人,看着老实,实则阴奸,跟大太太一拍即合,哄走了许多好处。还说了不少坏话,让大太太冷待我们,我与赵昉都因她吃了不少苦。”
奴才低贱,远不如猫狗,打骂都使得,编排几句自然算不得什么。她心安理得地说着谎话,瞟一眼赵家禾身上的粗布衫,接着挑拨:“金子银子,她捞了不少,瞒着没告诉你吧?这样的人,只要沾上了好处,一准要踢了你。”
赵家禾早就忍不了,上前一步要了结她。
巧善一直蹲在外边,瞧见窗影动了,怕误了事,匆忙推门进去,急道:“六小姐,这里的水不好,滤了三四遍也不见清,还是做炒米吃吧。”
她偷偷朝家禾使了眼色,劝他不要冲动行事。
赵家禾垂眸掩了恨意,寻了个借口跟她一块退出来。
巧善劝了许多好话,他知道她一心牵挂着替小英报仇,无奈,只得答应再忍一忍。
炒一小碗米,没有小菜来伴,也没有牛乳来配,赵昕照样吃得香。
这户人家拿了钱过意不去,把留着待客的麦面用了,蒸了一碟腌菜包子送来。
赵昕故意为难巧善:“吃食不易得,眼下还有两三日要走,要俭省着来。家禾费力气,得多吃几个。你省一省,横竖夜里不用做活,少吃一顿不要紧吧?”
“不要紧。”
巧善乖顺地退出去,临走偷偷瞧了他一眼。
她在屋檐下坐着,没一会,他端着那碟包子出来,随手放在石墩上,先摸出怀里的油纸包,拿定胜糕喂给她吃。
松软甜糯,这比那臭脚味的陈腌菜好多了。
她双手都有空,撕了鱼肉喂给他吃,只是不放心屋里,不时看向那门。
“你安心吃,给她下了点迷药,睡死她!”
这气话把她逗乐了,笑一阵再小声解释:“她一早没了父母,寄人篱下,心里不痛快,总跟七小姐较劲,我头一次跟出门就见识过。这回大房平安无事,独她遭了殃,便抛却从前那些好,认定她们是故意丢下她不管,怪太太无情无义,连带恨上了我。她不出来走动,我也没去送过膳食,从前没有过节。只有替太太诊脉那回,在院子里撞上了,后来我去得勤,想必她找下人打听过,知道太太对我好,吃醋了!”
“就为这?哼!”他顺口嫌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她生了气,捡起地上的草棍,戳他胳膊。
他刚说完就知道错了,故意装疼,龇牙咧嘴直吸气,赶忙找补:“嘴滑了,这话是糟粕,说不得!我是说女子不该这样养,整日关在房里,见不到世面,不懂人情世故,不通道理。不会做事不说,也不会做人,只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不好……我错了,我是小人,我是小人,比女子更难养!”
她是个有度量的,既认了错,就不“罚”了,扔了草棍,接着劝解:“她就是个纸老虎,只会嘴上耍横,什么也做不了。不痛不痒的,我不在意,我们权当没听见,还照原定的计划行事。”
“知道了,我听你的。不过,也不能白便宜了她,到了那时候,总要给她点教训,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也愿意让一步,点头笑答:“也好。”
他拈起那包子,打算喂给狗吃。她抱住他胳膊,提醒他看那老风车。
风车后边藏着个四五岁的孩子,瘦瘦巴巴,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们。
巧善朝他招手,唤他过来吃。他反倒往后退了半步,扒着风车,只露出半张脸。
巧善不出声了,端起包子,朝他笑。
小孩唆着手指,仍旧不肯出来。
她转头看一眼,知道是他这模样唬人,就叫他背过身去。
这个管用,小孩迟迟疑疑,总算肯动了,挪到她面前,一手抓一个包子,赤脚跑得飞快。
赵家禾嫌这包子味大,不肯吃,也不打算留给里边那个吃,端着盘子,把东西送了回去。他知道她疼爱那小孩,又多给了些碎银,叮嘱老人好生照看孩子。
老人千恩万谢,叫小孩给他磕头。
受了比让了好,他指了指外边。
小孩听爷爷的话,朝着正在拣碎渣喂鸡的她跪下,诚心诚意磕头。
第90章 不配
他气狠了,药下得重,天亮了,赵昕仍旧睡得很沉,迷迷糊糊被架上驴车,接着赶路。
路上颠簸,坐不稳,容易磕到,最好是有个人扶着。不过,既然她总想着丢下巧善,巧善就不去讨这个嫌了,宁愿坐在车辕上,或是下地走路。
闲则生事。赵昕一清醒,总要挖空心思刁难。
赵家禾忍不了,迷烟一管接一管,把她当活死人,迳直拉回了长瀛,塞在客栈里。
赵昕叫他直接去军营找人,他惜命,问赵昕要信物,先借个假名字去报官,让官府的人拿着东西去那边问,既不暴露这边的身份,又能找着救兵。
赵昕身上确实藏了件救命的宝贝,但不愿意就这么交出来,只叫他先出去打听着。
赵家禾领巧善下楼吃顿好的,回来编谎,说局势不好,故意吓唬赵昕。
赵昕咬死了没有,赵家禾也不急,叫她先在这待着,等风声不紧了,再去街上碰运气,没准正好撞见了贵人。
那不是找死吗?
赵昕听了着急,总问他悬赏的事,但仍旧不松口。
两头试探,都不相让,只剩巧善干着急——那赵昽会不会又趁乱溜去了别处?
赵家禾出来,看出她的心思,安抚两句,保证不论天南海北,都会追到底。
巧善没想过要打乱他的计划,乖顺地点头,正要和他商量回那院子里看看,赵昕又在里边叫他。
他气得磨牙。
巧善摇头,无声说:去吧,我在这等你。
赵昕叫他进去,只一件事:叮嘱他夜里务必要亲自守着她,一步不离。
“行!”
行个屁,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一带上门,转身就从门缝往里吹迷烟,丢下她,陪着巧善去了隔间。
一路风尘仆仆,该梳洗了。他替她安置好,去外边等着,等她洗好了,却迟迟不肯去倒水。
他要就着这盆用过的水洗澡,这把她吓坏了。
他不光不让水流走,还不让人走,一脸无辜道:“你出去了,我不放心。你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我都不怕你偷看,你怕什么?”
她换了个背对屏风的座,趴在桌上笑。
他知道她害臊,故意说起了报仇的事:“你那把刀很好,尺寸刚够,就用它来解决赵昽,你不介意吧?”
她托梅珍去打这样一把刀,为的就是报仇,特意带出门,防身只是其次,要是能用它剐了赵昽的肉,那它就是功德圆满了!
“不介意,很好!”
“这鬼地方,县衙和军营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客气,按说家眷该置办个宅子在城里,方便团圆。既然没有,那就是姓何的盘算好了,防着被人一锅端,或是拿来要挟他,先把家人藏好了。那些无名大宅都探过,只剩酒楼客栈和寺院。这些地方不好去搜,还是从赵昕这里最稳妥。那何夫人是续娶,老夫少妻,两个幼女都是何夫人生的,再没别的子嗣,可见这位夫人很是得宠。她心疼赵昕,听到消息,不说立刻来接,至少会派人过来探看。只要有人来了,不拘是谁,我们都能闻风找过去。”
“何夫人怎么那么疼她?送金银珠宝就算了,我没见过认干亲,年年月月亲手做新衣的。这位夫人家里还有亲生的女儿呀,怎么忙得过来?”
总是儿媳去讨好婆婆,没见过婆婆这样倾尽所有去讨好未来儿媳的。
他早想到了,隔着屏风猛夸她心细,把人哄高兴了,才说:“这也是个外头送进来的野种,我猜那何夫人就是她亲娘。”
“啊?”
梅珍三年生两个,可是那些主子们在生育上好艰难:大太太只生了赵明,五太太只有赵旸,赵昽是外室子,赵昉是庶女,居士只生了一个女儿,还夭折了,没想到赵昕这个四房独女也是外边来的。
她忍不住问出了口:“四太太也没生孩子吗?我们乡下,男人只娶一个老婆,能生一窝孩子。我……你知道的,上边有几个,下边也有几个。”
“这些贵人活得太精细,孩子也养得精致,反倒活不过常干活的人。不说这些了,不与我们相干。好巧善,你帮我拿一下裤腰带,方才忘记拿了,就搭在那脸盆架上。”
她一听就脸红了,又不能不帮,取了腰带,闭着眼睛将手绕到屏风后。他起了坏心思,不抓腰带只抓手,稍稍用力一拽,右手将屏风一拨,轻轻松松把人带到了身前。
她不敢睁眼看,又推又挠,急得跺脚。他把人抱起来,扛在肩上往床边走,得意大笑,被掐耳朵也不撒手。
她恼着恼着就笑了——只差腰带,那就是穿好了,一细想就能拆穿的把戏,她怎么轻易就上了当?
搂着娘子睡得香,一夜好梦,他精神抖擞出门找那牙子打听去了。那摊子离客栈很近,随时能回头照应,就没带她。
赵昕这些日子嗅的迷烟多,提早醒了,出来见只有巧善在,先是不悦,接着拿定主意,勾手叫巧善进去。
巧善进屋后,顺手将盛热水的桶拎了进去,不过,她不想热脸贴冷屁股,没上前伺候梳洗。
赵昕上下打量一番,撇嘴道:“你配不上他!”
轮不到你来说,你才是不配的那个。
她不吭声,赵昕在她脸上看到了不服气,嗤笑道:“章玉露那样的才貌,老爷都觉得配不上家禾,凭你?哼!”
巧善静静地看着赵昕,这些冷嘲热讽伤不到她,但听到赵昕再次怒骂大房的人,她实在忍不住了,毫不客气地戳破:“你们家多的是牛鬼蛇神,彼此欺压残害,没有太太的照看和庇护,你早就死了。不感激她就算了,那些中伤她的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昕当惯了主子,见她这样不敬,大怒,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怒骂:“贱婢!轮得到你来说我?”
“我不是,我和他都是民户,早已不是赵家的奴才。”巧善有心要试探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又说,“我跟他拜过天地,是正经夫妻。”
果然,赵昕丢开怒,眼里只剩利得闪寒光的恨。
他们还要用她,巧善对她多了一丝容忍,移开眼,拐着弯劝:“盛极必衰的道理,你应该知道,赵家腐朽多年,迟早要倒。家里遭了难不要紧,你的命不差,还有一门好亲事在等着你。虎父无犬子,何公子必定前途无量,最难得是何夫人友善,真心疼爱你。常听人说:嫁个好丈夫,不如嫁个好婆婆,好婆婆会把儿子教好,会善待儿媳,会慈爱孙辈……多好!”
赵昕眯着眼在看她,巧善重新迎上她的目光,接着说:“家禾去救你,是想挣个前程,不为别的。因此你不必心存感激,将来给点好处就得了。”
不要因此心悦他!
赵昕怒喝:“感激?不过是我们家养出来的狗,没有赵家,你早就饿死穷死了,有什么资格在这吆三喝四。出去,滚出去!”
巧善扒开她的手,镇定地答:“小点声,客店人多眼杂,万一碰上有心人,听出点什么来,那你就完了。赵小姐,我们人单力薄,先前只是取了个巧才把你救出来,真要有追兵来,凭我们,是抵挡不住的。你只有去了何家,才算真的活过来了。早作决断吧!”
这话正戳中赵昕的心事,她知道赵家禾身份低微,配不上自个。从前她听人夸他有本事,总是嗤之以鼻:一个奴才种子,再厉害也不过是条咬人的狗。可是赵家倒了,她不再是尊贵的赵小姐,逃命那会和这会,都只能依靠他。她仍旧看不上这样的男人,但又不得不考虑:万一何家嫌弃,她将来最好的退路,似乎就在这了。她知道只要她多看他两眼,就能驯好这条狗,匍匐在她脚下听命。可她从没想过,这小蹄子不单阴奸,还有胆到她面前耀武扬威!
岂有此理!
赵昕气得一把推倒桌上的杯碟茶器。
不要跟不讲理的人讲理,这是他写在册子上的话。
巧善退了出去,带好门,在楼道那堵了上来查看的小二,赔了些钱,把人拦了回去。
她在楼梯上坐着,把才才那些话,仔细回忆了一遍,见到他回来,头一句就是“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只后悔娶晚了。”
她闷笑——两人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趁这会楼上没别人,她贴着他,把事告诉了他。
他捏着她鼻子逗趣:“别吃醋,她那眼睛鼻子,都长在脑袋顶上,哪里瞧得见我们?不过是想使点手段拿捏住,昨儿还说要我签那卖身契,爷不伺候,叫她滚!”
在他风光做禾爷之前,他舍不得吃喝,把钱都砸在讨好那些多嘴的人上,到处打探,把赵家里里外外的人都摸透了,为的就是这山倒了,能去靠那山。管它廖家赵家何家,能让他借势的就是好家。要是没有巧善,这样的事,还真有可能,跟着去何家,凭他的身手和脑子,拚个出身又不难,运势好的话,立几件大功劳,没准能越过何家去。但如今有了她,一切靠边站,他的命是她的,她想要自由身,那谁来都不好使。
“哈哈……”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苦笑道,“我原先对她有些愧疚,为利用她这事,担心害死赵昽,会让她跟何家生嫌隙。这样也好,她越坏,我心里反倒越舒坦。”
“那有什么?要杀赵昽的是我们,她不知情,自然能撇个干净。再说了,赵昽这样的渣滓,死了没人心疼。你呀,别的都好,就一个毛病:太善了,总是替别人想在先。心只有拳头大,里头装了这人那人,哪还有自己?”
就算没空装自己,也必定有一大块归你!
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左右看看,确认没人,借他的胳膊扶稳自己,踮起脚,亲在他下颌上,而后抓紧松手撤退。
他咧嘴大乐,追上去“回礼”。
凭什么这么快活?而她却要躲躲藏藏,无人搭理。
她不想嫁给何巍,这个男人既不高大,也不俊朗,年纪又大,这样的人,居然还敢嫌弃她出身不好。从前嫌弃,如今只有更嫌弃,虽说有干娘在,他不敢把她怎样,可将来呢,何参将五十了,还有几年活头?
借口,这都是借口。
她就是吓破了胆子,贪恋眼下这点宁和,怕去了何家,会被供出去邀功讨赏。
不,她是干娘的心头肉,干娘日夜牵挂着她,一定会尽全力护住她。
干娘,娘!
她摸了摸腰间,拿定主意,走到门口,叫了他的化名。
赵家禾暗骂一声晦气,没舍得立刻丢下巧善,看着她写完这一排字,才迤迤然出去应答。
他憋得住,赵昕忍不了,早到了门外,瞥见屋里人正放下笔,见她如此悠闲,心中更是不忿,干脆不往西间去了。她直接迈进来,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有带何参将印鉴的书信,你拿过去,他们自然认得。”
赵家禾越过她,看向巧善。
巧善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交汇过,她略点头,将字帖和砚台往边上挪,腾出半张桌子,再请赵昕坐。
赵昕没有坐下,回头下令:“关门!”
赵家禾关了门,大步走到两人中间,将巧善挡住,站定不动,冷声问赵昕:“东西在哪?这会拿出来,我早些去送,今晚你能赶上吃团圆饭。”
赵昕摸上腰带。
赵家禾转身避着不看,却听身后人说:“你不在的时候,她想逼死我,好取而代之,冒名顶替我嫁进去。家禾,你拿着它,勒死这贱人,我这就告诉你东西在哪。”
他早已转身,嘴角带笑,望着面前这个死人。
巧善听到前半句就站了起来,及时拽住衣衫阻拦他,耐心等到她说完,才问:“赵昕,你为何心心念念要伤我杀我?”
赵昕不理会她,只说:“赵家禾,你动不动手?”
赵家禾抬手,但没伸出来接,掏出帕子,不紧不慢地往手上缠。粗布帕子,硕大一张,能将手包严实了,保证不弄脏。
巧善还在后边拽,他便没有急着动手,只隔着手帕挑起了那条脏玩意。与此同时,赵昕给了他一堆承诺,难为她居然知道募兵和荐士的差别,将如何引荐、提拔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他一伸腿迈进去,辉煌腾达便指日可待。
巧善再问一次:“你再仔细想想,真的要杀我?”
赵昕见赵家禾眉目舒展,显然是拿定了主意,便冷眼看她,答道:“我也是为你好。他要入营搏前程,你一个柔弱妇人,举目无亲……”
赵家禾侧转,对巧善说:“你转过身去。”
勒杀自然是从后方更顺手。赵昕立刻上前,接着说:“哪里都不缺懒汉赖汉,到时候谁都能上门欺负,早些去了,能少受些苦……”
赵昕说不下去了——王巧善转过了身,他也在这时转了回来,如闪电般瞬间掐住了她。
她拚命扒拉捶打,都无济于事,钳在喉咙上的手,越来越紧。
巧善听着这些让人沉闷难受的咕噜声,见她两眼角都在往下淌泪,终是不忍,抬手搭在他胳膊上,沉痛道:“算了。”
他迟疑片刻,又下狠劲捏了两下,才把赵昕丢开,哼笑道:“要喊救命就大点声,多招呼些人来,有了见证,我们抓捕逃犯的功劳才扎实。”
赵昕摸着重获自由的脖子,只是哭,并没有喊。
巧善蹲下来,望着她,缓缓说:“你受了苦,本是可怜,可你不该因为自己难受,就不叫别人好过。留你一命,不是我滥好心,也不是害怕。我见过杀人的场面,大老爷是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没有一处好的皮肉,我用针线慢慢地把它们缝起来。炸药就绑在他腰上,五脏六腑碎成了糊,我拆了只牛皮灯笼帮他补好了肚子,把那些碎渣都兜了回去。”
她用手指摸过赵昕的眉眼,指尖沿着鬓角往上划,接着说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像你这样好的容貌,从这里揭皮最好,绷紧一点再缝,能叫杏眼变凤眼,更合你的性子。噢,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杀你。一是看在太太的面上,你是她疼爱牵挂的人,她对我们极好,我们要报恩。二是我们讲公道:你是闺阁小姐,一直捂在房里,赵家垮了,那是爷们造的孽,你没使过坏,却要跟着遭罪,我看这不公平。三……赵昕,你真的要看着我去死吗?我以为你只是想拿它刺探家禾忠不忠心,并不是真心想要人命。”
赵昕涕泪横流,哑着嗓子哭诉:“我我……我只想给你个教训,他一动手,我就会叫停。我恨着你,又嫉妒你。你本该是个可怜虫,卑躬屈膝由着我使唤,可你……你怎么能过得这么快活?这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地哭,多少次想过要寻死,又怕死。我寒心酸鼻的时刻,你却眉开眼笑,甜甜蜜蜜地回头去看他,他眼里也只有你。我一听到四周有动静便魂飞胆裂,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欢喜,我看到……他偷亲你。这世道怎么这样不公?”
她哀怨地重叹,接着埋怨:“同姓赵,同在一座院子里长大,赵昉不用受罪,仍旧能做千金小姐。有徐家背书,时势再差,她也能嫁个读书人,兴许将来还能做官太太。凭什么啊!她真不是什么好人,从小就欺负我,事事要踩我一头。太太病了,我心疼,从早到晚抄经祈福,转头就被她冒领了功劳。只因她娘是老货身边伺候过的,身份就高贵起来,成了心尖尖上的人。明明是我更刻苦,老妖婆不夸我就算了,非要骂我天生的狐媚子,一肚子心机,下流无耻。我孝顺,说我是哈巴狗;我冷淡些,又成了中山狼;不争不抢,是软骨头;我争点气,压赵昉一头,就成了老东西的眼中钉。你叫我怎么做? ”
巧善由着她发泄,等她喊完了才解释:“太太没有偏袒,已是尽力而为,她也有苦衷。”
谁奸谁恶,赵昕心知肚明,她受不了这些痛苦,怪老天无用,只好怨这个恨那个。
她羞愧难当,捂着脸痛哭。
赵家禾不耐烦听这些,早早地捂了耳朵,等到清静了,走到她旁边,用脚踢她,冷声催促:“交不交?再耽误老子的事,我弄死你。”
赵昕惊得一哆嗦,直往巧善怀里躲。
巧善哭笑不得。
赵家禾更烦这混蛋了,朝她挥拳头。她畏畏缩缩,巧善察觉她往腰带上瞟了一眼,懂了,仰头告诉他:“就在那腰带里。”
“对对对!”赵昕嚷完,又往巧善身上挨。
这人受过不少苦,但同样没有怜悯心。被人针对,转头又欺凌别人。不算大奸大恶,但绝不是什么好人。
巧善不愿意搂她,赶忙说:“你干娘就是你亲娘,不然不会这么疼你。你记不记得她的模样?比对一番。”
赵家人的鼻子都不高,赵昕的鼻子却十分漂亮,极有可能是像了亲生母亲。
她一伸手去摸鼻子,赵昕心有余悸,生怕她要揭自个的“面皮”,立马往远处爬,慌慌张张说:“我也怀疑过,可是……她是别人家正经的夫人,一问就会得罪。”
“是这么个理,你不用问,心里知道就是了。我看她是真心疼爱你,想补偿你,因此你不要担忧去了何家会不好过。赵小姐,我们帮了你,你认不认?”
赵家禾不想看她受气,急道:“不用跟她说这些!你去歇着,我来弄。”
“家禾……”
她歪着头看过来,赵家禾老实了,在凳子上坐好,安安分分用匕首挑腰带。
赵昕解了心结,再没看过赵家禾一眼,一直望着她,真心实意说:“我认,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巧善想了想,垂眸道:“赵昽早就跑了,你知道吧?”
赵昕点头,恨道:“那就是个混球,缩头乌龟,最该死的就是他!”
“这话没错,我们想杀他,但找不着人。”
“他在这里?”
“十有八九。”
“好,我找干娘打听。”
巧善见她有了诚意,心下放松,笑道:“那倒不用,只要有人来接你,我们就能悄悄地跟过去,自己找。你只要做一件事:不要提起见过我们。对你,对我们,都好。”
赵昕听明白了,捂着眼睛说:“你果然是真心替我着想,是我错怪了你。巧善,你真好,方才你说的那些话,说到了我心里。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
她哇哇大哭,一会感激,一会感慨。
他娘的,不是要以心相许吧?
赵家禾坐不住了,恨道:“她是我娘子,轮不到你来夸,滚一边去。”
赵昕又哭了,凄凄惨惨地看着巧善,向她求助。
腰带里藏着的何夫人端午寄出的信,头一句就是嘱咐她妥善保管,信中点了几处分布在各处的铺子,另写了一些与何家有往来的人,末尾盖了何参将的印信。
赵家禾把信裁成上下两截,带地名人名的留给赵昕,叫她另写了一张字条:莲子百合,一日一斤。
他当着赵昕的面,把匕首交到巧善手里,撇嘴道:“她要是不老实,扎她个横切莲藕。”
巧善没接,笑着应答:“不用,我有刀,她没力气,轻易就能按住。你拿着它,以防万一。”
她从那一摞黄麻纸下摸出小菜刀,当着赵昕的面为它穿上刀套,笑眯眯地别在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