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下人by吴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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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了茶,走回去洗脚。擦脚布被他扔出去老远,懒得去拿,交替抬脚在裤腿上擦了,穿好鞋,麻溜地倒水,照她的规矩:用两瓢清水冲一冲,再收起来。
她跟在后边,不帮忙,也不走开,等他将盆收好了,才说:“当初我跟赵旸说,我只嫁会自己洗袜子的男人。”
赵家禾不觉抹了把额头,这些日子狂过了头,不知不觉做了这么多让她不高兴的事。
“我会洗袜子,我这就去洗。”
他捡起随手乱扔的袜子和擦脚布,把盆又拿出来,拎到井边,一遍又一遍地洗。
寒梅站在树下,一脸为难。青桃在西厢那看着,眼里有询问。
巧善朝青桃招手,青桃赶紧跑过来。巧善交代她几句,青桃点头,找寒梅说话去了。
赵家禾全看在眼里,但不敢吱声。
巧善提醒:“袜口还没洗好。”
“哦,穿了三……四天,灰多汗多,有那么一点脏。”
她没再计较这个,只说:“我看寒梅瘦得厉害,又胆小恭顺,必定吃过严厉的调教。要是就这么退回去,只怕要遭诘难。暂且留下吧,给青桃做个伴。我没说不让你带人回来,有要紧的事在忙,需要人帮手,可以雇工。不过,洗脚这样的事,明明可以自己来,做什么要让人跪着伺候?”
这也是重罪,他赶紧喊冤:“我没有吩咐,我只让去提茶水,那会口渴得厉害。”
她一看过来,他就软了,老老实实认错:“还得怪我,结交了些不三不四的人,这些混球对她不仁,指定好不到哪去!”
“身契呢?你得把这个要回来,以免将来闹出事故。”
“好,一会就去。”
“睡一觉再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躺她不躺,坐在镜子前摆弄着什么。
“我睡不着,你还是罚我吧!做错了事,就这么揭过,我心里不踏实。”
“不困?”
“不困。”
“那好。”
她放下梳子,拿来了粉盒和银七事。
他听见了梳子落下的啪声,接着是银链的滑动声。
原来是在挑选刑具!
他坐起来,帮她把帐子挂好,正襟危坐,等着她来行刑。
她拎着链子,将东西抛给他,正色道:“既然你知道错了,那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好!一定!”
“要少吃酒,醉了容易出事,也伤身。 ”
“我记住了!”
“不要对着人剔牙,背过身,或是退到没人的地方再弄。”
“嗯,知道了。”
“袜子要勤快换,不便清洗的时候,宁愿浪费了扔掉,也不要穿着潮袜子沤脚,防着脚气冲心
古代的脚气病分干湿两种,严重起来走不了路,伤脏腑,还可能致死。
他刚要说舍不得,她一看过来,他就不敢说了,只能点头。
“又替你缝了十双,你只管换。单背书有些枯燥,顺手缝几针,不妨事,还能解闷。”
他在家,她就不那样。
是他的错,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本就冷清、孤独,他怕聊多了露馅,连话也不让她多说,一提就溜。
满心愧疚之下,他是一个字也不敢辨,她说什么,他只管应好。应得的刑罚,也不敢违抗。
“那我真上手了啊?”
“来吧!”
他蹭到床沿,闭着眼把脸奉上。
她用指腹沾了香粉,抹在颊中,察觉手重了,赶紧换一根手指将它蹭走一些。
她专心忙着,不时来一声懊恼的“哦”或“呀”,他极力憋住,没一会,就换成了她憋笑,还是憋不住的那样。
“哈哈……对不起……我……”
“让我看看有多美。”
他作势要下地去照镜子,她果然一把拉住,不让去,煞有介事道:“还没完工呢,半途而废,等于白做了。你听话啊!”
这话连自己都没哄住,她又笑了。
能戴罪立功就好。
他管住手,闭上眼,任她摆弄。
擦擦抹抹好一阵,到底也不让看,叫他先躺着,她去打水,走前特意叮嘱:不许偷看。
他想看,但不敢再惹恼她。
她端着铜盆进来,用帕子沾了热水,慢慢地擦。她一直盯着他在看,眼里有柔情,还有点别的。
“我知道你没有偷偷起身,这很好,家禾,这很好。”
她这样说的时候,两手交叠,落在腿上,这没什么,但湿帕子还拿在手里,这很不寻常。
他从她眼里看到了一句话:你还有没有事瞒着我?
瞒不过的,她不光聪明,还将他的里外都摸了个透,虽是他调教出来的,但绝对称得上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是她在给他机会!
他撑着坐起来,揽住她的肩,愧疚道:“太太搬去真元山的第二个月就没了,遵她的意思,要瞒着你。对不起!巧善,对不起!”
她早有猜测,仰头望着账顶的宝相花纹样,长叹一声,像是怕惊动了谁,只轻声问:“我们走了有多久?好像就在昨日,又好像过了许多年。”
“没走多久,你别难过,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去看看。家康留在那伺候,马神医配了些安神的药,家康说太太去得很安详。她临终有遗言,说你聪明伶俐又有胆识,再没有不放心的。还有,出于做母亲的私心,她想请你在方便的时候,照看赵明和周芸三分。若不能,也不用自责,那都是他们的命,千万不要以身涉险,为别人的错委屈自己。”
“好!”她伏在他肩上闷声哭了一会,又抬起头,对着那纹样再应一次,“好!我记住了。”
每一回捎来的信,都是三封,她看信时就有不安。
这十二封信,太太撑着病体,是如何艰难写下的?
她明白太太的苦心,不光怕她难过,还怕因此困住了她的脚步,才要瞒着。她也明白他的意思,小英离开后,她痛了这么多年,还是难放下。
可明白归明白,遗憾和难受还是在,怨也有。
他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遵她的意思,就葬在真元山的无变崖下,家康没跟着来,是留在那边守墓。太太和那方真人说好了,她的遗物,留给殿里修缮用,换赵明有个住处。我们再每年供奉六十两,管着他吃喝,逢五逢十有小道士去周芸那送米面粮油菜,直到她再嫁。你也不用担心她,有个丫头不肯走,一直跟着。八珍房那陈婆子赎身之后不愿意回京,也在那落脚,正好结个伴,彼此照应。”
她不肯回应,只怕是介意没有按制守孝。
他深吸气,抓紧解释:“太太说她早就随了太上老君,必须斩断红尘,因此赵明也只能称她道号,不得守制,否则要连累她飞升不了。”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从今往后,不许再瞒我!我已成年,处世为人,都能自己做主。”
“是我错了!牌位供在东厢家安那屋子里,香火没断过,我陪你去拜。”
怪不得时常往那屋里钻。
她摇头,哑着嗓子说:“你歇着吧,我过去看看。”
睡不着,酒劲早就散没了,只剩一身的汗。
他翻身起来,提两桶冷水到耳房,从头洗到脚,把衣衫连同铺盖一块换了,躺下来自省:要不是怕耽误成亲,他会瞒得这么严实吗?
不好说。
他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知道她很了不得,却总是不经意将她看作当年的样子。
他还没想好心事,她已经回来了,仍旧坐在床边。
“你早点写信去定江,叫家康只管做自己的事去,不用留在那守着,太太不是那样的人。人间羁绊太多,对她没好处。”
“好。”
“他赎了身,就该自自在在,不用……”
他顺口答:“他和没被你点醒前的我一样,是株没根的草,离了主子,就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由着他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会强押他,等他想明白了,随时能走。给他攒些钱,成家立业,都够。”
她说家康,还有别的意思,见他说到了“一样”,就握了他的手,语挚情长道:“家禾,忘了从前吧!我们早就是自由身了,自己当家做主,不用再矮人一截。就当真是户籍上的赵氏子弟,赵业,名家禾,年二十一,娶妻王氏,名巧善,将来……至少一儿一女吧。我知道你想活得风风光光,一雪前耻,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伤害过你的人懊悔。我不会阻拦,可是这辈子还很长,你不用那么急躁,不用跟着别人学这个那个做派,也不用怕这怕那。我们是夫妻,是至亲的家人,凡事好商量,我不是监察御史,不会盯着错缝大做文章。”
他是在较劲吗?
是,一跟行事不够光明磊落的自己较劲,二跟他羡慕又嫉妒的褚颀暗暗较劲。
他输了太多,这些日子把自己逼得快要发疯了,恍恍惚惚问:“那位褚大人,你怎么看?”
“是个好人,怎么了?”
“他身手很不错,又精通兵法,我不定能打过。”
“是友非敌,要打过他做什么?家禾,是他得罪你了吗?你说出来,我们一块想想办法,看怎么化解。他不像是不讲理的人,当然了,我知道你也不会做坏事,其中必定有误会。”
夸了他,也夸了他。
他决定一吐为快:“他有身份地位,有世家公子的气度,一举一动皆有风范,誉满天下。我学这个学那个,不过是照猫画虎,终究不成样子。”
她探进来,摸摸他眉眼,笑道:“他都四十了,你才走了他一半的路,等你到了他的年纪,没准会比他更好呢。说起来,这位大人好是好,但美中不足:为人过于死板。上头过河拆桥,将阴谋使到了他头上,自家吃了大亏,他还惦记着肝脑涂地。在这些事上的决断,还不如我们呢。我们敬重他,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只因为他是个好人,不然的话,早丢下他不管了!我们打劫来那么多钱粮,够逍遥快活几辈子,是为了做有功德的事,才留在这帮他。因此,我们也不欠他!”
是啊,那人不过是胎投好了,又长了他那么多岁,才险胜于他。
他还年轻呢!相差了二十岁,这二十年,够重活一次前半辈子。
他释然了,将积攒的郁气吐干净,伸手把她揽入怀中,笑道:“有一条,他打马都追不上我。”
“什么?”
“他娶不上这么好的老婆!”
她该笑的,可是想起远方的太太,实在笑不出来,只紧抓着他的手,轻轻应声。
她这会应该在念着太太。
他没像以前那样抱着她胡闹,只轻轻搂住,说着分成三队的人马分别去了哪。
玉溆不缺大户,看似是褚家最风光,实则穷到拿不出现银。这大半年,褚家的管事常跑当铺。世道一乱,价压得极低,抵不出多少银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一传开,大户们一怕被他家盯上,要来借钱,二怕他家扛不住,这里要再遭一次劫,因此一面装穷,一面盘算着往哪跑才妥当。
早在做棉花生丝买卖时,他就将大城的有钱人摸了个透,眼下只要等着鱼儿上钩:找别家镖局或是靠自家护卫上路的那些,都被他们抢了,剩下的人慌了,听说找逢甲镖局护送,能平安抵达,这就抢着来定。
护送完毕的这些,也有不少是怙势凌弱的畜生,暂且做个标记,先将这群肥猪留在栏里养一养,等到应急再用。
这就是他最近在忙的事。
“可惜银票多现银少,真要大乱起来,这东西就是一张纸,烧火都不好使。得去还算太平的地儿兑换,能兑多少算多少,宁愿吃点亏,兑不完就花光它。这回我要把小留带走,找赵西辞借人,一块去办。家里……让小五早些回来备嫁,顺便守着你。”
“不用,我跟着去就是了。”
“不行!”
“得一个地方兑一些,不能挤在一块花用:买卖人鼻子灵,一嗅到风头就跟着大动,指定要抬价。家禾,先前褚大人打发管家送来三箱子账本,我都盘了一遍,知道中部六州的物产类别和数量,也清楚往日的买价卖价各是多少。你要是不放心,我和西辞一块走,她去交涉,我来算账,当场就能谈下来,别人见我们清楚底细,也不敢轻易糊弄。”
“你们终究……”
“家禾,不要以保护我们的名头,小瞧我们。爷们管力气活,我们管储备,各司其职,相得益彰。”
他不放心,只好让一步,“我不是这个意思,眼下时局大乱,凶险难测。还归你们管,你们坐镇后方定计划,出门的事,就交给褚家的人去吧!”
“不!他家的人,跟他家有关的人,都在别人的注视下,一动就会被盯上。战局在东在南,我们往西去。”
他沉默,她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们逃出去,和七爷会合的那地方?”
赵七,赵七,哪一个都讨嫌!
“萧寒也在那!”
“是啊,小五问怎么不往东边走,他们说那里只有三百多座无名野墓,荒废太久,找不出路。”
他笑道:“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提醒了,别叫人拿这事做玉溆的文章,陷害他搞了什么阴谋。已经派人去刻字了,沿河往上抄些失踪名册回来填,石碑来不及凿,木牌容易,用旧不用新。褚颀把这事交给了房家,徐家那个公子哥好似有些不满。”
“别这样直呼其名,私底下叫惯了,在外头不留神就会说漏嘴。”
“知道了,他尊贵,轻易冒犯不得。他人好……”
她捂了他的嘴,贴着他胳膊,故意说:“我不乐意听你夸他,你只能夸我!”
“知道了。”
他嘿嘿直乐,夸了许多好词,句句真心。
她再次叫了停,“王朝颜做过错事,虽然我们知道是廖秉钧胁迫了她,可我也知道你心里终究是不痛快的。家禾,我再说一次,我不是王朝颜,我不会丢下你。分别的那几年,我总是在想着如何才能成为你,我的骨子里,脑子里,都有你的魂。你是赵家禾,那我就是王家禾。我们就像是糯米粉和南瓜泥,彼此融合,这样揉出来的面团,是再也分不开了的。”
他马上逗一句:“我是赵巧善!”
她掐他,他龇着牙讨饶:“你白,你细腻,合了糯米粉。我呢,是那南瓜泥,像黄泥巴,像小儿吃坏肚子拉的稀屎……”
总算把人逗笑了。
消散离愁别意的最好法子,是自己也离。
家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留下阿代和青桃看家即可。
青桃年纪小,但极为懂事,不用她交代,就拍着胸脯说:“三嫂,你放心,我一定会看紧她,不叫她碰吃的喝的,也不叫她往正屋、后院那块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是外来的人,谁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当年王朝颜被人拿性命要挟,做了坑害家禾的事,他们能理解她的不得已,不会再杀她,但伤害也是真的有过,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因此巧善点头,小声叮嘱:“你先替我守几日,跟着几位婶子学学拳脚,不去学堂,夜里小五姐姐会住回来,单独教你。你留心看着寒梅,也别吓着她,院子里的粗活有花匠来管,你们不要去动,得闲了,陪她做做针线,套套话。她要真有别的心思,你叫阿代把她送去对面那宅子里,交给李叔叔看管。我们买完绢就回来,赶得上正日子,你安心在家等着。”
青桃用力点头。
马车往西,黄鬃马往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各自忙起来。
喜日子在九月二十,一路紧赶慢赶,到九月十八才进城。
她们以采买嫁妆的名义出去,回来时,确实拉了几马车,用红绸封着,一路送进宅子里。
巧善顾不上歇息,先找青桃过来交代事,再和几位留下操办婚事的嫂子问询,而后匆匆梳洗,换好衣裳赶去医馆,和小五说会话,再接上婉如和妙妙,一块去褚家。
赵西辞人没回来,但给了她通行无阻的牌子,没有递拜帖,也顺利进到了内宅。
两位太太见了妙妙很是高兴,又拿了许多新衣裳出来,有好几件是褚太太亲手做的。
巧善想起她到这年纪还没生养,眼里的慈爱不假,又少了几分疏离。
她心里记挂着事,不免走了神,褚太太问到第二遍,她才回神,忙起身赔礼。
褚太太摆手拦了,又问第三遍:“从来不见妙妙哭,会不会有哪不好?要不要再请那位神医来看看?我手里还有几样人参,年份不错……”
巧善忙不迭拒了,只说神医给看过,没有妨碍。
老太太早想通了,笑道:“小孩子身子弱,受不得大补,你好生收着,将来再用。她是仙童转世,缺了嚼筋
口齿伶俐,吧吧地说个不停,就是嚼筋。妙妙是天生的语言中枢神经异常。
,少了杂音,自然无忧无虑。爱笑不哭是好事,你别操心。”
“是。”
褚太太像个不知所措的新母亲,转头操心起了她的生辰,问要不要奶妈丫鬟,又要预备教书先生。
“……老爷喜欢读书人,说女孩读点书更明理,这事要早些安排起来。我不认得字,不知道挑哪个好,这事还得劳动老祖宗。”
巧善一直在看她:原本枯槁又刻薄的脸,此刻有了柔情,有了生气。
枯木逢春!
明明生在有钱有地位的人家,却还不如她们呢:裹脚,不认得字,针线做得比绣娘还要精致……
徐家折断了她的脚,把她关在笼子里,再拿来献给智勇刚强的褚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怪不得西辞气过之后又说:我不恨她,她也是个可怜人。
她到这会,才深刻理解西辞对唐四说的那段话。
我只觉得你们这地方不好,迂腐,不会养孩子。好好的女孩,非要锁在那绣楼里,不让出门,也不叫见人。屋子就那么点大,眼界就这么点宽,除了等一个人来爱,别无寄托。爱不到,那就只有闹,只有恨了。我能体谅。
五百里外的吁荼县,赵西辞也在做这感想。
褚颀解释:徐风芝探出他的心思后,自作主张,才有纳妾那一出。怪他知道得太晚,伤到了她。全是他的错,徐风芝只是性情孤僻,不是有意冒犯她。
赵西辞笑道:“我生什么气?你们是贵人,我想打秋风,脸皮不厚、耳朵没茧怎么行?行了,再难听的话,再侮辱人的事,多着呢,这才哪到哪!再说了,她不嫉不妒,一心为你着想,那可是难得的贤妻,总比那些面上温柔可亲,暗地里撒尖钩的人强。你放心,我也就气了那么一会,当时就呛回去了。你要操心,操心她去。”
褚颀惋叹过后,沉痛道:“我去康平看过,也叫人去打听过你家的事,知道他们不好……”
她笑道:“家丑不可外扬,家主至高无上,你能打听来的,只得其中一二。譬如祖母是为了护住我们这些女孩,遵他们的意思引咎上吊,不是病逝。她被逼死了,临终却反覆交代我:阿四,别恨他,他毕竟是你父亲。”
她笑得诡谲,他不觉伸出了手想安抚,她却躲开了,依旧带着笑,接着往下说:“我的确不能恨他,但不是为这个。我再不齿他,再能耐,也得依靠他才能活下去,还得把挣来的钱供奉给他,才能换得一处喘息的地儿。这才是我的悲哀和耻辱,内姹女子,要么服从,活成你家太太,要么像我一样,活成孽障。闲话少说,你找我来,为的是什么,直说吧。”
这么大个能耐人,头一回张口要借钱,磨蹭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早看出来了,一直装糊涂,看够了窘迫才解钱袋子。
“我担心这些票子将来不管用,你先拿去帮我试试。能用出去最好,将来兑成银子金子再给我。我最爱胖嘟嘟的大元宝,这东西轻飘飘的,收着不踏实,保不齐哪一日又发痴病,一把火烧了,烧钱可是个痛快的消遣,容易上瘾。你拿着银子往南北找门路,西边不要去了,留给我们翻。”
他哪里听不明白,心头翻涌,万千言语都堵在嗓子眼,鼓半天劲,也只问得出:“那你……手头上,够不够用?”
她憋不住,笑出了声,“用不着!妹夫能耐,我们买粮,不用花钱,还能挣钱。”
他只当是生意上的窍门,没有细问,把身上值钱的玩意都摘下来,留给她做信物,“这时节,当不出多少钱,铺子宅子也卖不动。你先收着它们,回头我再给你送房契地契,将来……”
“欸,就我俩的交情,犯得着吗?我放心得很,你也放心,没钱还不要紧,只要陪我睡一觉,就一笔勾销!”
这一调戏,人又成了木头桩子,还是红的。
要不是没闲工夫,定要耍你个够!
“行了。”她随意拣了一件塞进袖袋,摆手道,“信它们,不如信你。你的人品值万金!里边夹着纸片,你记下那些字就烧掉,没粮没草了,给阿七拨些人马,叫他去拉。记住一件事:只悄悄地告诉他,不要跟任何人讲。你这个人,打仗还行,心机差了些。少啰嗦,我知道你们好人都有这毛病。你查了镇南侯,来日就有人来查你,你以为你行得正坐得端,就经得起查?那你太小看奸恶这两字的玄机了。你我打个赌,看你这边打完仗,那边是不是就要断军饷了?不扯远了,眼下是不是已经推三阻四起来:这里困难,那里艰难,字字不得已,你不体谅,就是个不忠不仁的混蛋。褚颀,等天下大定,他用不着你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他无言以对。
谁能难得过他去?她们做这档买卖,注下得大,亏到底也就是掉点银子,大不了从头再来,局势不妙能随时撤走。他呢,没有退路,老祖宗种下的忠义又挡了他前进的路,这辈子就困死在这个位置上了。
时势逼他,身边人在逼他,她不忍心再扎一刀,便跳过这节,接着往下说:“你要是信得过我们,以后就提早吱一声。这一战,那一仗,要在什么地方打,估摸着多久能完,有多少人数,存粮够吃多少天。提早给个大概,我们好盘算,告诉你去哪拿。拉着粮草东奔西跑,费时费力不说,还会耽误事,也不要等到缺了再来想办法。实话告诉你,你时时吃紧,我们常常宽裕,你就好好打仗,不用成日心慌慌,盼着粮草什么时候到。信到粮到,这事,女人说了算!”
他点头,郑重道了谢,看她要走,又跟上来说了“辛苦”。
她回头一笑,眼一眨,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脸又热了。
阿钟上楼来提醒时辰,他将钱袋子里的东西都抽出来,将空袋子收进怀里,再从银票中挑拣出那张纸片,记下地址后,掏出火折子烧掉它。
“大人……”
“催什么!”
阿钟弓着腰答:“赵娘子走的时候,交代小的告诉一声:后院那马车也是给您的。说这是闹着玩的,不用记账,只一条:不许笑!”
他点头,大步越过阿钟,下楼去寻礼物。
四辆剩了三辆,留了他家的兵在看守。
他掀了车帘,就近开了一只箱子,里边装着同样的东西,装满了。
麻布缝的囊袋,四角都有粗布条,摸起来里头又软又硬。上头开了口,扯开一看,内外各塞一个皮棉
摘下来是籽棉,去了籽是皮棉
包,中间插着一只瓷盘。
守卫上前提醒:“赵娘子说闲时吃喝,战时护心,冷天保暖,热天做枕。”
是她做得出来的事,他想笑,但不能。
从去年起,兵部就没有新甲胄下来。民间不得私铸,铜铁又少,他们四处想办法,皮甲、纸甲、藤甲,能凑的都凑来了。
这盘子中间厚边缘薄,为的是减重,显然是特意为他们烧的。
她总是在操心,操心到有些急躁。
他不是全无防备,也不是全无芥蒂。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他还没查清楚,三弟四弟又暴毙了,褚家这一支,十五年没有生出过孩子。这是要断子绝孙!他恨过,但他不能做什么。骄奢淫逸之风盛行,勋贵们居高位,占着大量田地,不事生产不说,还要横行霸道,欺压百姓。钱都进了这些人的兜,国库年年亏空,该开支的时候总是拿不出钱。他清楚皇上想要挖疮割痈的心思,主动上表过几次,然而皇上非但不准,还要额外赏赐。
要是让她知道这些事,不知要骂虚伪还是迂腐。
该骂的!
想做出一番大事,又拿不出雷霆手段。恨着先帝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面上又将孝字喊到底,凡事照着遗志来,宠着那些尸位素餐的人。
钝刀子割肉,磋磨几十年,靠离间计除掉了大半,然而已经迟了。人老身残,国运也是如此,千疮百孔补不过来。那位慌了,要为儿子绝后患,就得快刀斩乱麻,奸忠不论,都要除干净。
他们和她说的话,他都听得进去。可是叛乱之下,先死的是兵,先苦的是百姓。
再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仗也不是三五月就能打下来的。
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们都是罪人。
倘若牺牲他,牺牲他一家,能换来安宁,那是值的。褚家人享过天家赐下的荣华富贵,为国为君而死,也是应当的。
可是她呢,他们呢?
他退让,也换不来太平盛世。
太子平庸,皇帝这些年重用信赖的,都是两面三刀、善使奸计的小人。譬如和她们有关联的赵家,栽在倒戈的蒋家手里,这本是好事。然而蒋家早已没落,无才无能,攀附赵家苟活二十年,但靠这个告发的功劳,就有五人得了官职。
没有铜铁造甲胄,但铸得出几万斤重的大钟。饿殍遍地的穷困之地,不忙赈灾,先铸铜狮好威震四方。没钱修补堤坝的水患之地,打了八只大铁牛拿去祭河神。拿不出军费,但修得起祭奠先皇后的往生殿和塔林。
这是太子监国八个月的功绩!而他们呢,跟着他,掏空家底,尽心竭力,凡想得到的事,都做了,却被他带上了一条送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