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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欢—— by九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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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梗住,像吃了苍蝇一样,脸色都难看极了。小桐挠挠头,不解问:“我都听糊涂了,现在到底有几个皇帝?燕朝一个皇帝,北梁一个皇帝,怎么大齐还有一个皇帝?”
商队头领冷笑:“多着呢。北梁皇帝管燕云以北,燕朝皇帝管淮河以南,中间着一大片地方谁都不管,但处处都是皇帝。五年前北梁人先立了一个大楚皇帝,没一个月姓张的人不敢干了,主动请辞,北梁人就立了一个更不要脸、更没骨气的汉臣,名刘豫。他是杀了部将,主动献城投降的,他说得倒很好听,称燕朝陷于内斗,党争黑暗,北梁人才是明主,他不忍百姓受苦,愿牺牲自己的名声,换百姓安居乐业,遂开城门投降。楚亡之后,他受北梁册封,僭号称帝,国号大齐,建都大名府,后来迁都汴梁,帮助北梁人统治中原。多的是人不服他,土豪、流寇各地起义,今儿东边出一个皇帝,明儿西边出一个大王,咱们北边海州不就有一个吗,恐怕要不了多久也要称帝了。”
赵沉茜听到海州,眸光动了动,问:“这里离海州远吗?”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车马要走一日,如果步行,那就看脚程和运气了。不过靠近海州也好,容家那位打仗还行,治军是这群土皇帝里最严的,有他在北边挡着,流寇和北梁军队打不到山阳城来,如果连他都挡不住,出了山阳城,顺着射阳河就可入淮水,赶紧渡江南下还来得及。”
赵沉茜若有所思:“北有海州,南有淮河,位处燕朝、刘齐交界,却谁都管不着,这样说,山阳城位置还算不错。”
“是啊,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带着商队取道山阳城,没想到今日竟被雁啄了眼睛,要加盖大齐的通关公章。我又不走汴梁,如何能有刘齐的文牒?”
商队手下问:“头,那山阳城进还是不进?”
“当然进。”头领冷笑,“一个傀儡,当自己是唐皇呢,他的文书出了汴京,还有谁认?什么有大齐皇帝的章才能进城,只不过是山阳城那位大人,变着花样跟过路人要好处费罢了。”
众人脸色忿忿,但看表情已经习惯了,问:“他们要多少?”
头领伸出三根手指,众人大怒:“什么,竟然这么多?给了他们,我们走这一趟,岂不是什么都挣不到?”
头领愤怒过后,已经冷静了,叹道:“该给还是得给,谁叫这是人家的地盘。若是惹怒了那位大人,下次这条商路就断了,那才叫什么都挣不到。”
手下也明白,如今时局这么乱,哪个当官的不是拼命敛财,他们若不给,转头别说财,怕是命都保不住。只是他们依然不甘心,他们从燕云走到射阳河,这一路说是出生入死一点都不夸张,眼看马上就能渡江了,却被山阳城刺史狠狠摆了一道。一个靠裙带上位的孬种,如今竟摆起当官的谱,手一伸就想取走他们的卖命钱?
头领何尝不气,但他知道形势比人强,胳膊不要和大腿拧,他由手下骂了半晌,还是拿了钱,去和守城士兵通融。果然,在看到钱后,缺失的盖章突然不重要了,士兵连赵沉茜几人的身份也没问,很快放他们入城。
商队头领对着士兵客客气气的,等走出那些人的视线范围,他恨恨唾了一口,骂道:“猪狗不如的玩意,对着北梁人点头哈腰,对着汉人倒一个比一个强硬。”
头领骂了几句,等出了恶气后,他看向赵沉茜、小桐两人,说:“两位娘子,今日我可救了你们好几命。你们两人应该没有路引吧,你可知道无人护持的美貌娘子,落在那些人手中,是什么下场?”
赵沉茜了然望向他,目光清澈冷淡,但商队头领瞬间觉得一盆水兜头浇下,他像是被人看了个干净。赵沉茜淡道:“首领容我们搭便车的恩情,我铭记在心。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人。我们那颗珍珠,应当已经足够弥补你这一趟的损失了,首领应当知道水满则溢、竹篮打水的道理吧?”
商队头领读的书虽不多,但见过许多人,他一看赵沉茜的眼睛就知道,这位小娘子看着文文弱弱,但绝不是善茬。出门在外,有三类人最好不要招惹,乞丐,和尚,还有女人。
这些人敢出门行走,必有绝招。
商队头领眼珠微微一转,放弃了试探赵沉茜的身家,笑着道:“娘子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想提醒二位,时局凶险,人心不古,两位是女子,还都是如此美貌的年轻女子,要小心防范。”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莫言人心不古,人心何时良善过?首领想必要继续南下,多多保重,我们就此别过。”
赵沉茜说完,微微颔首示意,转身便走。小桐忙提着裙摆追上,商队头领在后面问:“娘子孤身在外,投宿恐不方便,我们商队有一个相熟的客栈,知根知底,十分安全,如果娘子不嫌,不妨今夜和我们同去客栈落脚?”
“多谢首领好意。”赵沉茜头也不回,道,“可惜我们已有落脚之地,首领的好意,只能辜负了。”
走出那条街后,小桐诧异问:“沉茜,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
赵沉茜语气淡淡:“我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怎么会有相识之人?”
“啊?”小桐不解,“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拒绝商队首领的提议?我看他是个正派之人,他介绍的客栈,应当还不错。”
赵沉茜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兴许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帮我们,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之后不会改变主意。不要去考验人性,对谁都好。”
“哦。”小桐似懂非懂应了声,依然活力满满问,“那我们现在要去找客栈吗?”
赵沉茜叹了口气,发现小桐是真的没心没肺,无奈道:“你难道没发现,我们没钱吗?”
小桐下意识要取珍珠:“可是我们有……”
“别说。”赵沉茜冷冷扫了她一眼,道,“从现在开始,不许在任何地方提起我们从海上来。跟我来,一会你不要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小桐珍珠已攥在手里,默默放回去,飞快点头。她其实想说,沉茜的眼色太复杂了,她看不懂,但小桐望了眼赵沉茜的侧脸,没敢开口。
小桐全神贯注盯着赵沉茜,生怕自己错过她的眼神,但接下来一路几乎不需要小桐做什么,她跟着赵沉茜进入茶馆,赵沉茜叫来小二,每一道菜都问了,却不点。过了一会,赵沉茜突然起身,让小桐摘下所有首饰,然后带着她走入一间挂着“当”字旗的店铺。
赵沉茜胸有成竹地报价,态度从容老练,当铺掌柜几乎没怎么还价就收了。等出来后,小桐惊诧地问:“沉茜,你经常来当铺吗,为什么你一要价,他就收了?”
赵沉茜怎么可能进过当铺,她对当铺的仅有认知,全是刚才在茶馆听来的。不过这世间的道理大差不差,赵沉茜打听好米粮、茶水的价钱后,凭自己在宫廷养出的眼力,不难估出她们身上的首饰值多少钱。
钱掌柜为了将她们卖出高价,在她们身上砸了不少首饰,然而那些首饰看着华贵,其实只薄薄镀了层金,卖不上价钱。赵沉茜气不打一处来:“钱掌柜可真是算计到家了,我以为那些簪子是金的,没想到,里面竟是假的,枉我留意了一路。”
小桐不解:“我们有……我是说,殷夫人那些,总是真的。我们为什么不拿那些出来卖?”
“人生地不熟的,不可露财。”赵沉茜掂了掂手里的碎银,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要精打细算这点银子。天色已一层层黑下来,赵沉茜注意到路上不少人在打量她们,她不动声色收好碎银,说:“先找个客栈落脚吧。”
赵沉茜发现她远远低估了自己这张脸的麻烦程度。从前她是公主,哪怕身份卑微,也没人敢不加掩饰盯着她看——除了容冲,但容冲的目光和这群人的目光,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赵沉茜放弃了小客栈,直奔山阳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即便如此,都有不少恶心的目光粘在她身上。赵沉茜眼睛都不眨地交了五天房钱,让人看不清她的财力,淡淡道:“将饭菜和热水送到房间,其余时候,不得进来打扰。”
她如此貌美,出手又如此阔绰,小二不敢怠慢,连忙应下:“遵命,两位娘子请楼上走。”
小桐一直欲言又止,等小二将她们送到房间,讨好地关上房门后,小桐再也忍不住,问:“沉茜,你怎么在这么贵的地方订了五天!我们是不是没钱了?”
赵沉茜坐在桌前,扶袖为自己倒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雍容雅致,一点都看不出她再有五天就会身无分文:“是的。”
小桐抓脸,连她这么乐天的人都有些愁了,凑过来问:“那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钱总有办法。”赵沉茜将茶壶放回原位,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睛,衬得那双黑眸越发深不可测,“但安全,却是一点都不能等的。我们本来就显眼,只有出手阔绰,态度傲慢,才会让人忌惮我们身后的势力,不敢动手。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没有背景,那就麻烦了。”
小桐听不太懂,但她知道,沉茜做得总是对的。她长叹一口气,托着腮,十分惆怅:“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复杂。”
赵沉茜早就觉得小桐有些割裂,一些方面,小桐很熟悉底层百姓的生活,比如她会缝衣服、做针线、铺稻草床,甚至知道当铺会压价,但另一方面,她又展现出对世界的无知,她天真烂漫,对任何人都不设防备,实在不像在凡尘里跌打滚爬的布衣百姓。
在岛上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但现在小桐和她一起行动,赵沉茜必须要掌握小桐的来历。赵沉茜问:“你是哪里人,离山阳城很远吗,为什么说外面的世界?”
“我都不知道山阳在哪里。”小桐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原来住在南京,和小姐相依为命。但小姐是庶出,生母不够高贵,她也不高贵,她家里人对她一点都不好,不允许她住在大宅子里,将她赶到道观。她吃不饱穿不暖,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容易。有一天,她被家里人接走,再也没有回来,我等了很久,忍不住从道观偷跑出来寻她,可还没来得及找到她,我就被钱掌柜带走了。再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们,来到了这里。”
燕朝迁都临安后,有一部分人不愿意放弃汴京,只称临安为南京。赵沉茜问:“你原是临安人?”
小桐点头,赵沉茜询问她在临安的住址,小桐不假思索:“钱塘长生桥,下了桥第三棵柳树下便是。”
赵沉茜高深莫测点头,丝毫不流露她没去过临安,继续问临安的风土人情。小桐对官职稀里糊涂,但对气候、风俗、衣食等事对答如流。如此细节,不可能是编的,小桐的表现也很符合一个离群索居、不谙世事的丫鬟,赵沉茜微微放了心,问:“你和你的小姐相依为命,你可想继续去寻她?”
小桐神色黯淡,垂下眸子,说:“我等了她很久,道观的人都说她有了大造化,想来,她不再需要我了。我出来找她,本来是想告诉她,冬衣我都做好了,但钱掌柜将我带走,一转眼,已经是夏天了。”
赵沉茜叹息,问:“你还想回去吗?”
“回哪里,做什么?”小桐黯然道,“没有人需要我了。”
没有人需要我了,这几个字像有魔力一般,深深触动了赵沉茜。她沉默许久,说:“以后若你没地方去,可以随我一起。反正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随遇而安。”
小桐眼睛圆圆的,认真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你不回家吗?”
如今哪里算她的家呢?汴京?汴京早已沦陷。临安?那是赵苻和宋知秋的都城,她才不要去自寻晦气。孟太后出家的道观?
赵沉茜黑瞳冷而净,似有嘲讽。道观怎么会变成家呢?她不出现,赵苻碍于孝道,总会让孟太后颐养天年,若她出现,孟太后就是现成的靶子。她拖累了母亲半生,如今她自己都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还要去打扰母亲的平静吗?
赵沉茜沉默许久,缓慢而坚定道:“以后,山阳城就是我的家。”
她们说话的功夫,店小二将热水送上来了。小桐马上找到了新的需要她的地方,跑过去忙里忙外。她将一切安置好,扬声道:“沉茜,可以沐浴了。”
赵沉茜扫向薄薄的木门,可不放心在这种地方沐浴更衣。她说:“你先洗,我过会再让他们烧水。”
小桐没有意见,拉上屏风,后面很快响起水声。赵沉茜起身,走到门前,拨了拨门栓,自己都觉得脆弱不堪。
如果她有灵脉就好了,只需画一个门神符,就能保一夜安眠……
赵沉茜手指下意识画符,她看到半空亮起金光,吓了一跳,几乎成型的门神符骤然消散。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赵沉茜抬起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掌纹。
上天垂青,死了一次后,她竟然有灵脉了!

第64章 射阳
小桐带着薄薄水雾出来, 看到赵沉茜坐在桌前,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她奇怪问:“沉茜,你的手怎么了?”
赵沉茜想得太入神, 都没注意到小桐已经出来了。赵沉茜不动声色将手拢回袖子里,说:“无事,随便看看。你洗完了?”
“是。”小桐没放在心上, 一边收拾屏风上的衣物一边说,“热水我帮你换好了, 你洗完后,将换下来的衣裳丢在这个盆里,明日我端下去洗。”
赵沉茜下意识要点头, 突然想起,如今她已不是公主了, 没人有义务为她洗衣做饭。赵沉茜抿了抿唇,问:“一般在哪里洗衣服?”
这话把小桐问住了, 她怔了怔, 自己都迟疑了:“也没有特定的地方吧。有河的话, 顺着河就可以洗了。”
赵沉茜点点头,郑重说:“明日你洗衣服的时候, 我一起去。”
小桐莫名觉得肩头发沉,明明只是去洗件衣服, 由赵沉茜说出来,仿佛要去商量什么国家大事。小桐劝道:“其实我去就行了。我很擅长做这些事,一会就洗完了,你安心休息就好,不用特意跑一趟,怪麻烦的……”
赵沉茜却很坚定, 说道:“我迟早都要做这些事,晚学不如早学。明日我一起去。”
她声音清淡,语气平稳,但威慑力十足。小桐挠挠脸,觉得这事十分奇怪。
只是去洗件衣服,怎么严肃得像是在讨论今年商税?小桐无奈道:“好吧。如果你不嫌重的话,就一起走吧。”
赵沉茜敲定了明日行程,再一次确定门窗都关好了之后,才进去沐浴更衣。她脱下早就刮得她浑身难受的侍女衣裳,沉入热水中,长长松了口气。
白色衣裙落在地上,轻飘飘变回了海草,配饰没了依托,叮叮咚咚落地。
蓬莱岛沉没时,那些白衣侍女纷纷变回原型,满地鱼虾乱跳。船是剑鱼,岛屿是龟,神秘美丽的岛主是蛇,仙气飘飘的侍女们是鱼虾,大概除了他们这些客人,蓬莱岛没什么是正常的,侍女穿的衣服,自然也不会是丝织品。
赵沉茜心想难怪她穿着不舒服,她赶紧检查身上,幸而除了肩背泛红,没有其他异常。她皮肤雪白,欺霜赛雪,有一处发红就格外明显。赵沉茜有一搭没一搭往肩膀上撩水,反正在水里也干不了其他事,赵沉茜顺便清点起她现今的身家。
万幸她苏醒时穿着原来的衣服,芥子囊、灵蛇镯等物都在,赵沉茜换上钱掌柜的舞衣时,早已检查过一遍,将所有重要的东西贴身存放,如今又跟着她翻江倒海,到了山阳城。
她手指并拢,回忆儿时背过的法诀,试着施展隔空取物。她试了好几次,地上的东西纹丝不动,然而赵沉茜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决心,学不会她就一直尝试,直到成功为止。
不知第几次,地上的芥子荷包摇摇晃晃升起来,虽然才升到一半就掉下去了,但至少证明行得通。赵沉茜大受鼓舞,按照刚才的感觉继续练习,才第三次,她就成功将荷包送到手里。
赵沉茜长发垂在水面,如墨丝氤氲,她浑不在意地将发丝撩到耳后,凝脂一般的手臂趴在浴桶沿上,小心打开荷包。
皇城司没有白拿那么多钱,监造的荷包防水防火,在海上折腾了一通,里面的东西仍然完好无损。
荷包里只有三枚纸铜钱,色泽参差,老旧不一。她黑眸浸了水,越发像墨玉,清中透着冷。赵沉茜拿出纸钱看了看,不着声色放回荷包。
死而复生,故国非国,权势浮华一夜成空,如果说赵沉茜什么最舍不下,一定是这三枚铜钱。
一枚,是赵茂暴毙时遗落在襁褓边的唯一证据;一枚,是容沐被判通敌的罪证;一枚,是赵沉茜遇袭前一天在床边发现的预兆。
这三枚纸钱,完全改变了赵沉茜的人生。第一枚让她背上戕害皇弟的罪名,要不是高太后执意保她,赵沉茜早已“自愿出家”去了。第二枚让她在大婚之前,目睹未婚夫举家获罪,她为了救人,不得不用婚姻做交易。第三枚,让她在牺牲了三段婚姻,好不容易走到权势巅峰,正待大展拳脚的得意时分,一夜坠落。
她不知她为何能死而复生,但既然她活过来了,就一定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将她这些年经受的痛苦,百倍千倍还过去。
赵沉茜看了半晌,小心翼翼将三枚纸钱放回原位,妥帖收好。她又取起钱袋,这回就没什么可看了,她翻来覆去数了几遍,都只有寥寥几枚铜钱。
和狐妖那一战耗空了赵沉茜所有宝物,而她素来不喜欢繁杂装饰,导致她现在两手空空,要不然她随便一件首饰,就可保接下来钱财无忧。
不过,福庆长公主的饰物是宫中特供,每一样都登记在册,如果出现在山阳城当铺,难保不会引来有心人注意,暴露她的行踪。没东西可当,也是好事,只要最重要的东西没丢就好。
赵沉茜随手将钱袋扔回地上,她趴在桶沿,幽幽叹了口气。
当摄政长公主时,天天为了钱和户部勾心斗角,没想到成了普通人,还要为钱发愁。她原本不想贸然出手在蓬莱岛找到的海珠,这一行水很深,她初来乍到,不清深浅,突然去卖这么罕见的珍宝,绝非好事。
但她如今已不是公主,无人可用,无势可借,即便有生钱的法子也不对她开放。数来数去,还是卖珍珠最可靠了。
当然了,现在还有一个更要紧的问题,她从蓬莱岛带来的衣物变成海草了,一会她要怎么出去?
赵沉茜将芥子囊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容冲送的黑斗篷,勉强有蔽体的效果。当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赵沉茜只能擦干身体,裹上斗篷,交待店小二等天亮后,为她采办一身舒适的衣物。
赵沉茜出水时,雾气氤氲,遮蔽了光线,也一并遮蔽了听觉。她并没有注意到,头顶一片瓦片悄悄放回原位,房顶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门神符生效,这一夜风平浪静。赵沉茜睡眠本就不好,换了地方后越发眠浅,天才蒙蒙亮,她就醒了。
小桐躺在里面,面朝着床架,呼吸声浅薄,几乎听不到声音。赵沉茜在床上躺了会,她将床帐上的花纹都数了一遍,实在睡不着,只能起身。
门窗上隐隐有光芒流溢,门神符原封不动,看来昨夜并没有不长眼的宵小冒犯。赵沉茜微微放心,随后就犯了难。
在屋内她可以勉强围着斗篷,但要如何出门?或许这家客栈的店小二非常敬业,已准备好了衣物?
赵沉茜不抱什么希望拉开一条门缝,没想到当真看到外面放着一套衣物。赵沉茜惊讶,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勾进来。
她在屏风后更衣,对这家客栈的店小二十分满意。虽然他的审美差了些,但看东西的眼光不错,材质柔软,大小合身,还方便行动。看在他这么早就送来衣物的份上,她就不计较他挑的东西丑了。
小桐朦朦胧胧间,看到一位素衣仙女在她梦中走动,对方青丝如瀑,色若冰雪,神仙玉骨,聘婷秀雅。小桐用力揉了揉眼睛,发现她不是做梦,赵沉茜穿着和梦中仙子一样的衣服,坐在桌前喝茶。
小桐迷迷糊糊坐起来,问:“沉茜,你这么早就醒了?这身衣服真好看,哪里来的?”
赵沉茜心里纠正,并不是这身衣服好看,而是她穿得好看。赵沉茜放下茶盏,说:“店小二送来的。你醒了就洗漱吧,该去洗衣服了。”
小桐不知道怎么告诉赵沉茜,洗衣服不是上朝,时辰不需要卡得这么死。她有气无力抱着木盆,一路打着哈欠走向河边。
山阳城依河而建,这个时辰射阳河边已经有许多人在洗衣。女人们坐在石头上,一边用木槌捶打衣服,一边闲聊。这是她们一天中难得的自由时光,聊的话题天南海北,荤素不忌,水面上处处飘荡着女人们的笑声,和朝阳、水波一起,织成一层薄薄的雾。赵沉茜和小桐来到河边后,这阵雾立马散了。
赵沉茜就当感受不到,蹲身,学着小桐的样子洗衣服。女人们观察了一会,聊天声又断断续续响起来,但明显没那么亲密了,尽是一些可有可无、人尽皆知的话题。
然而这些内容,却是赵沉茜最需要的。赵沉茜眼睛和手都在试图稳住总是下滑的衣物,耳朵无事可干,便随便听听女人们的闲聊。
一个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这段时间你们出门都小心些,天黑了尽量不要在外面行走。听说沿海许多女子失踪,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连我们山阳城都失踪了好几个呢。”
“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弟媳娘家那边有一个娘子,长得很是漂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有去城里见过大世面的,说她长得很像以前一位公主,就是曾经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那位。我曾见过那个小娘子一面,确实十分灵秀,要是不看爹,恐怕公主未必比得上这位小娘子呢。可惜,她去海边叫兄弟吃饭,才一会的功夫就不见了。唉,那么美的小娘子,连亲都没订,造孽啊。”
赵沉茜眉眼不动,专心研究怎么洗衣服,而其他女子却对这个话题产生无尽兴趣,纷纷问:“怎么回事?是不是被海浪冲走了?”
“怎么可能,海边长大的娘子,水性好得很,而且那天是个大晴天,海上一点浪都没有,哪可能冲走?”
“那是不是被人拐走了?这些年很多人南渡,水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说不定有人见色起了邪心,将姑娘掳走了。”
“他们家人也这样猜,问题是那段时间并没有外人进村,真是邪了门了。”
“嚯,难道是村里人自己作恶?丧尽天良啊!”
众人猜测纷纷,赵沉茜垂着眼睫,想起殷夫人那张天衣无缝的人皮,心里暗暗叹息。
不出意外,这位小娘子应当是被殷夫人拖进大海,化成美人皮的一部分了。
仅仅因为某一部分像她,就遭此横祸,赵沉茜看着水面倒映出来的脸,心想真是祸根。许多女人都艳羡她的脸,殊不知,赵沉茜宁愿自己生来就毁了容。
这张脸,除了灾厄,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事。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众人八卦的胆子越来越大,一个穿花衫的女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未必是村里人,或许,是妖怪作祟呢。”
这话引来一众嗤声,花衫女子急了,忙道:“不是我胡诌,当真有妖怪!别的人你们不信,刺史的千金总不会错了吧?听说她游湖时突然昏迷,就此沉睡不醒,刺史夫人找了好几个郎中,都说没病,刺史夫人没办法,只能请了道士来。你们猜怎么着?道士拿照妖镜找了一圈,当真发现了妖气,说是一个妖物和刺史家有故,摄走了小姐精魂,二小姐这才昏迷不醒。”
花衫女子自以为爆出一个大秘密,然而河边女人们面面相觑,反应出奇冷淡。花衫女子不解:“城里有妖怪,都作乱到刺史府了,你们竟然不怕?”
“怕是怕,不过……”一个有些年岁的妇人抿唇,扫了眼生人,欲言又止道,“这妖怪闹在旁人家是大事,若发生在刺史家,倒不稀奇。你们莫非忘了,这条射阳河里,还有一位射阳仙子呢。”

第65章 仙子
射阳仙子?赵沉茜心里奇怪, 从未听过这个名号,这又是哪位仙子?果然,并不是她孤陋寡闻, 很快便有一个年轻妇人问:“不知射阳仙子是何方神圣?”
刚才说话的年长妇人嗤了声,道:“这位仙子,说来可就话长了。再早些年, 国号还不叫大齐的时候,刺史也不是山阳城的刺史。他姓薛, 在山阳城里经营古玩生意,颇有规模,坊间都称他为薛大官人。城里百姓都知道, 薛家有二宝,一是薛大官人的眼睛, 堪称慧眼如炬,开宝赌石从未走眼过;二是薛家大小姐, 那可真是一位娴雅端方的富贵花。有一次薛家女眷出城上香, 在码头登船时, 风吹开了薛家大小姐的幕篱,仅是白纱里透出的惊鸿一见, 就迷晕了大半个山阳城的少年。家有巨富,又生得如此貌美, 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薛家门槛,可惜,薛大小姐早早就和山阳城另一家巨富——杨家的大郎君订婚,两人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杨家郎君甚是爱重她, 三天两头往薛家跑,把薛大官人伺候的像亲爹一样,一心等着薛大小姐年满十五,早早迎娶她过门,哪有其他小子的容身之地?”
赵沉茜纤长的手指在水中揉衣服,动作渐渐变缓。她盯着水中的倒影,一时恍惚,几乎分不清老妇人说的是薛大小姐,还是她。
薛大小姐和杨大郎的故事,简直就是她和容冲的翻版。
赵沉茜莫名很想知道那两人的结局,她凝神听着河对岸的话,老妇人将衣服换了个面,梆梆的洗衣声乘着晨雾,悠悠在水波上飘荡:“如果是戏折子,这种时候就要出现‘但是’了,但是啊,薛大小姐顺顺当当地嫁给杨大郎了,婚礼那天轰动全城,新娘子的嫁妆和聘礼装在船上,几乎把整条射阳河堵了。山阳城的名门豪族全部出动,一半在杨家吃席,另一半在薛家吃席,连刺史大人都亲自到场主婚。新婚头一年,小夫妻情投意合,蜜里调油,城里经常能看到杨大郎陪着爱妻买衣服、置首饰。薛杨二家强强联合,生意更加红火,长辈喜欢,两个新人也恩爱,这桩婚事如意的挑不出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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