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by九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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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狂妄狭隘的男人,将自己的无能迁怒给完全无辜的妻子女儿,可是这样一个男人,偏偏是她的父亲。
为这样一个男人孤注一掷,背上终身污点,一点都不值得。
赵沉茜已跑到正殿,重重推开殿门。沉重的楠木撞到墙上,发出轰隆巨响,屋里的人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发现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女站在日光下,凛然生威,宛如神女。
孟皇后瞧见是女儿,长松一口气,嗔道:“你怎么来了?莽莽撞撞的,吓我一跳,是不是做噩梦了?”
赵沉茜静静看着母亲,她躺在床上,容色有些憔悴,但满头乌发,脸颊圆润,眼神温柔,和瑶华宫修道时期判若两人。哪怕后期赵沉茜得到权柄,封母亲做了皇太后,她的眼神里,也再回不去曾经的天真舒展了。
她变得老气横秋,畏畏缩缩,宁愿穿一些不会错的颜色,也再不敢打扮自己。她的精神,彻底被媚术案击垮了。
真是讽刺,梦中的人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不过回想现实,确实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赵沉茜迈过门槛,哪怕仅着一身单薄中衣,她看起来依然威严庄重,不可侵犯。赵沉茜扫过坐在床边的孟大娘子,孟大娘子原本安安稳稳坐着,不知为何屁股下面突然有针扎,她讪讪站起来,笑道:“参见大公主殿下。”
孟大娘子的请安礼并不标准,不知道是轻慢她一个晚辈,还是孟家没教过她宫廷礼仪。不过没区别了,今日之后,她不会让孟家人再入宫了。
赵沉茜像是没看到孟大娘子行礼,一路走到孟皇后榻前,亲手为孟皇后掖了掖被子,自然而然坐在孟大娘子方才的位置上。做完这一切,她才抬头,静静看向孟大娘子:“姨母和母亲说什么,为什么要关着门窗?要不是我深知母亲为人,我还以为姨母私底下挑唆母亲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孟大娘子皮肉一僵,笑容变得勉强,赵沉茜却不管她,看向孟皇后,道:“母亲,如今刘婕妤有孕,官家那样重视,宫内外都传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坤宁宫正值瓜田李下,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被有心人编排,何况青天白日关着门窗,被人看到,不知道要怎么传。母亲安心养病,少接见宫外的访客,要不然万一日后景福宫出现什么岔子,她们又怪是我们带了东西进来。”
这几乎是明着说孟大娘子了,孟大娘子沉了脸:“大公主,我可是娘娘的姐姐,一心为着她好,你这是什么话?”
赵沉茜回眸,眼底清楚倒映着孟大娘子的影子:“我是她的女儿,莫非姨母觉得,我不是为了她好?”
孟大娘子原本没把大公主放在心上,一个十四岁的丫头,能懂什么,但她看到赵沉茜的眼睛,莫名打了个怵。
这个少女看着怎么如此邪气?尤其那双眼睛,冰刃一样,像是要剖开她的肝胆心脏看。孟大娘子不敢再对赵沉茜摆脸色,陪笑道:“妾身哪敢不敬殿下,只是妾身听说公主常常彻夜侍疾,妾身怕公主累着,便来和娘娘说说体己话。”
赵沉茜慢条斯理拉平袖褶,问:“姨母要说什么,我也来听听。”
孟大娘子笑容意味深长:“公主还小,未曾招驸马,许多话殿下不懂。”
“为何不懂?”赵沉茜冷冷盯着她,道,“若我听不懂,不如我叫太傅、掌教姑姑进来,一起随姨母好好学学?”
孟大娘子撞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走了。等她走后,赵沉茜立刻收敛了神情,问:“娘,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孟皇后轻轻拍了下赵沉茜的手,嗔怪道:“她是你的长辈,不得对姨母无礼。”
孟皇后像一团面,软和惯了,哪怕责备赵沉茜也不舍得下重手。赵沉茜没在意,不依不饶追问:“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孟皇后拗不过女儿,无奈道:“无非是劝我不能再消沉下去,要小心刘婕妤。这样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呢?但官家宠爱她,刘氏一胎接一胎怀,我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只是说这些,并不算过分,要不是赵沉茜知道后面的事情,她就要就此打住了。赵沉茜继续问:“还有呢?她鬼鬼祟祟,避人耳目,就只是为了和你说这些人尽皆知的话?”
孟皇后有些尴尬,抿抿唇,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说给尚未出阁的女儿听。但赵沉茜有主意惯了,孟皇后习惯了听女儿的,最后还是说道:“她还说,她认识一个道人,有大神通,非但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还可以让男子回心转意,绵延子嗣。”
果然,赵沉茜冷笑:“什么神通,能把一个男人拉回来?她给你的,是不是巫祝之类的东西?你明知道,宫里忌讳这些。”
孟皇后被女儿说得抬不起头来,道:“我也没想过用那些,她只是给了我一张符,说喝了符水后,可药到病除,强身健体,兼有美容养颜之效。我倒不在乎美容养颜,但我这样病着不是办法,我自己就罢了,却还要连累你侍疾。这才几天,你就瘦了这么多。”
赵沉茜将符纸拿过,看了看,毫不犹豫塞进自己的衣袖里。无论这张符是不是治病符,她都不会让孟氏碰了。赵沉茜道:“我身体好着呢,为你侍疾是我应做之事,怎么能叫连累?”
孟皇后有些落寞,淡淡一笑道:“我一个没什么用的皇后,为我折腾你的身体,不值得。为官家或者刘婕妤侍疾,才是值得的事呢。”
让她去伺候昭孝帝和刘婕妤?他们也配?赵沉茜暗暗翻了个白眼,扶着孟皇后躺下,说:“你这病是心病,什么药都不需要吃,更不要碰那些符咒,只要放宽心,多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别操心景福宫的事了,你是高太后亲自册封的皇后,只要高太后一日是皇太后,便无人敢动摇你的位置。如果你病死了,或者做出什么有损皇后名誉的事,才是中了那边的下怀呢。”
孟皇后听懂女儿的弦外之音,眼睛亮了:“当真?”
赵沉茜看着孟氏,心中绞痛。赵沉茜多么希望她能穿越到十四岁的自己身上,告诉孟氏,她无需患得患失,她的皇后一直做得很好,无宠是皇帝的过失,不是她的,她从来不必担心被废。可是十四岁的赵沉茜除了年轻一无所有,这么简单的道理,直到她被高太后收养才看透。
如果她能早点看清局势……然而,没有经历母亲被废,寄人篱下,认仇做母,被诬杀弟,辗转流落到高太后身边,她又如何看得透世事呢?
命运的结果和初衷,总是相悖的。
赵沉茜望着记忆中最初那个年轻美丽的母亲,坚定点头:“当真。”
孟皇后安心睡去,赵沉茜等她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宫室。她屏退宫人,自己拿了工具,一点一点拆解符纸。
可惜她才疏学浅,看不出这是什么符。如果容冲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
等等,年轻的公主握着笔,陷入茫然。容冲是谁,她认识这个人吗?
随着她思考,窗外传来有节奏的击打声,声声入耳,宛如潮汐。她下意识想到这是船桨的声音,随后越发茫然,这是皇宫,怎么会有桨?
她思及此,骤然惊醒。她睁眼看着满室阳光,素雅崭新的床帐,慢慢回想起,她做梦了。
梦到了十四岁的往事。如此清晰,甚至连坤宁宫的屋檐都分毫不差。
不对,坤宁宫?赵沉茜想到什么,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跑到桌边,飞快画下孟氏给她的符纸。幸好她还记得,她在这方面一知半解,但有人懂。赵沉茜匆匆系上外衣,拿着纸,毫不犹豫往隔壁跑。
小桐沐浴着阳光,在院子里修剪草木,她暗暗稀奇太阳都升起来了,沉茜还未起,难得见她睡这么好。她正想着,身后就传来推门声,小桐回头,看到赵沉茜一身素衣,长发未挽,步履生风往外走。
小桐怔了怔,问:“沉茜,你要去哪儿?”
“去找人。”
小桐瞪大眼睛,一脸惊异。沉茜就这样出门?她并不是说沉茜这样不好看,但前几天,沉茜明明要每一根头发丝都收拾好,才肯出门见人的。
是谁有此殊荣,能让赵沉茜如此不设防备,粉黛不施地去相见?
容冲久违地梦到了白玉京,他在破晓时分醒来,望着头顶横梁,足足怔了很久。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曾经他觉得山间练剑的日子太枯燥,挖空心思想下山,等真正入了山下红尘,才知当年父母俱在、好友相伴、闲云野鹤、心无旁骛的日子,是多么珍贵。
容冲怅然了一会,起身洗漱,今日已经很迟了,一会该来不及练剑了。但很快,他就无比庆幸自己醒来后发呆的那一段时间恰到好处,刚好让他整理好仪容,但又没开始练剑。
要不然,他的潜伏大计,才第二天就要宣告失败了。
赵沉茜有整座宅子的钥匙,开了门长驱直入,容冲听到声音,好险赶在赵沉茜进来前把画影剑塞回芥子囊。他心里直呼惊险,面上还装出一副浪荡模样,问:“娘子这么早造访,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不知娘子有何交代?”
“交代不敢当,其实是有件事想请教道长。”赵沉茜没有客套,拿出她临摹的符纸,开门见山问,“我有一个符不懂,想请道长指点。如果道长肯倾囊相授,下个月租金,我愿意减免一百文。”
容冲听到她留自己下个月继续住,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乐意至极。娘子里边请?”
赵沉茜看了眼他的动作,邀请一个未婚女子进他屋里坐……他们道门之人,都是这样不拘小节,没有男女之别吗?容冲就完全没这根弦,现在又碰到一个?
赵沉茜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尊重道门习俗,微微颔首:“多谢。”
容冲搬开座椅, 示意她自便,转身去倒茶。赵沉茜左右看了看,谨慎地在桌前坐下。
容冲从来不觉得招待赵沉茜和苏昭蜚有什么不一样, 他端来两盏茶,放在赵沉茜手边,另一只脚勾来椅子, 旋身坐下,在手中茶水洒出前精准地接了回去。他将满满一杯茶放在桌上, 瞧见赵沉茜的目光,无辜问:“怎么了?”
赵沉茜瞧着他冒冒失失但又行云流水的动作,缓缓摇头:“无事。”
容冲抿了口茶, 问:“你刚才说要问符?”
赵沉茜立即正容,抽出符纸, 问:“道长,这张符有何作用?”
容冲接过宣纸, 仔细看上面的纹路, 说:“有何作用, 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取出黄纸和朱砂,无需对照, 仅凭记忆绘制赵沉茜的符纹。赵沉茜原本还想检查他画对了没有,但看他一挥而就, 行云流水,收笔时朱砂上闪过金色的流光,赵沉茜便知道无需白费功夫了。
他成功了,并且是上品符。
赵沉茜问:“道长画什么符都一次成功吗?”
容冲吹干符纸,随口道:“也不一定,看状态。”
那就是经常能一笔成功了, 赵沉茜好奇:“道长这样的能力,在道门中应当算出类拔萃了吧?”
容冲心里得意,嘴上谦虚道:“哪里,比我强的人有很多。”
“是吗?”赵沉茜喃喃,“我曾认识一个人,他画符就总是一次成功,时常在我面前夸耀他有多厉害。我还以为,这样的能力很难得呢。”
容冲动作顿住,心虚地避开眼睛。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过去,狠狠给那个愚蠢无知的小子一棒槌,看看都干了些什么事,太丢人了。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提起过往,他实在很想知道,她是怎样想他的。容冲状若无意,问:“那个人是娘子什么人,你们很熟悉吗?”
当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人,赵沉茜欲要回答,张口时却怔住。
他算她什么人呢?朋友,前夫,还是敌人?赵沉茜沉默了许久,容冲见她为难,不忍心逼迫她,正要打哈哈岔过,却听到她说:“一个教会我很多的人。曾经我不觉得我与男子有什么区别,在学堂时,同窗的兄弟朋友寻我说话,我只觉得他们耽误我进学。但遇到他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女子,与天下另一半男郎截然不同。”
容冲眨眼,这段话太长,他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是什么意思?暗示他与向她示好的贵族伴读们不一样吗?容冲抿唇,心里反复斟酌,正要试探,却听她轻轻叹气,漫不经心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容冲一腔忐忑夭折腹中,他望着赵沉茜的侧脸,不可思议问:“他死了?”
“是啊。”赵沉茜拿着符纸,对比两张符纹的细微差距,试图找出她画符屡屡失败的症结,轻描淡写道,“死了有十来年了吧。”
她情窦初开时遇到的少年,或者说,遇到他才让她懂得少女心思的少年,早就死在绍圣十五年的大雨中。自那之后,她再也不会一心一意期待嫁人,终于明白婚姻亦是她的筹码之一。
容冲闭嘴,脑子里嗡嗡的,试图理解他死了这件事。
他死了?他怎么不知道。为什么呀?
接下来容冲一直很沉默,默默陪赵沉茜寻找活物试符。赵沉茜蹲在树丛后,看到野猫舔了符水后,变得眼神明亮,精神亢奋,甚至主动追逐起其他公猫。赵沉茜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问:“这是什么意思?”
容冲回过神,向野猫打去一道净化咒,解除符灰的效果,说:“我猜的没错,此符迷惑性很强,表面上看是强身健体,其实真正的作用是魅惑人心。服用后,中符者会变得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如果中符者不明内情,会觉得自己身体变好了,无论做什么都有活力。但等符纸效用过去,中符者会变得比以前更虚弱,落差之下,中符者往往会服用更多的符纸,来维持‘健康’,久而久之被影响心智。这张符只是一个引子,一旦习惯了这种感觉,就会越陷越深,最后甚至会在符纸的操纵下,做出正常时绝对不会做的事。”
赵沉茜的眼睛像雪落冰川,寒意旷烈无声。这样的状态,和媚术案前的孟氏何其相似?她只在水里添加了一点点符灰,野猫就变成如此,如果人全部喝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赵沉茜遍体生寒,这个梦是真还是假,如果是假,她为何会看到自己不认识的符箓?如果是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孟氏是否服用了这张符,服用了多久,后来孟氏用媚术邀宠,和这道符纸有没有关系?
可是,为什么呢?那时的孟氏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后,懦弱的像个鹌鹑,从未和人结仇,她也是深宫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公主,没有权柄也没有价值,是谁要害她们?
赵沉茜痛苦地撑住额头,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到过去,亲自看看那段痛苦的宫廷岁月,究竟还有多少细节是她没注意到的。是不是,一切她以为晴天霹雳的厄运,其实都早有预兆?
容冲看着她,感同身受。曾经他也痛苦不已,自责容家覆灭前明明有那么多预兆,为什么他只顾自己的喜怒哀乐,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果他早做防范,是不是父母和二兄不用死?可是马后炮除了让自己难受,什么用都没有,生活中每时每刻都要发生许多细节,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呢?
他默默拍了拍她的肩,起身朝她伸手,说:“别想了,地上凉,回去吧。”
赵沉茜看着停在前方的手,缓缓抬眸,撞入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他静静凝视着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乎说了许多。
赵沉茜慢慢伸手,容冲拉住她的手心,坚定安稳地将她拉起来。回程轮到赵沉茜沉默,她看着前方高挑颀长,在岁月的打磨下渐渐积淀出沉稳的背影,忽然问:“道长,我可以和你学法术吗?”
容冲意外回身,顿了顿,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
“多谢。”赵沉茜道,“道长这么厉害,能让道长指点,是我占了便宜。不知束脩如何算?”
容冲怎么可能收她的钱,随意摆手:“小事,以后再说。”
“不是小事。”赵沉茜定定看着他,缓声道,“我很珍视与道长相遇,所以才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们把钱的事情商量好,避免以后生嫌隙,道长觉得呢?”
容冲对着赵沉茜清澈黑亮、宛如明镜的眼睛,一瞬间无所遁形。这是她第一次说珍视他,可惜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容冲默默骂了苏昭蜚一句,笑道:“娘子说的是,只不过我不擅算账,一切由娘子决定吧。”
赵沉茜轻轻笑了笑,似乎并不意外,说:“那我就僭越了,道长每教我一天,我付道长一百文如何?可惜我没有带钱出来,不如从下个月的租金里扣吧,若房费扣完了,就顺延至下下个月。”
容冲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当即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好。”
赵沉茜默默看着他,心想他很有自知之明,确实不会算账。赵沉茜没有付出任何实质的东西,白得了一个私人夫子,心里也很满意。她问:“不知今日,道长有时间吗?”
容冲当然有,乐颠颠带着赵沉茜去上课。中路遍地都是空房子,容冲斟酌了一下,将授课的地方定在第二进正堂,而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正堂宽敞明亮,出入方便,既不会打扰容冲的生活,也不会影响赵沉茜的清誉,更适合授课。虽然容冲并不介意她出入自己的卧房,但如今他们两人是陌生人,在山阳城百姓眼里,容冲是外男,而赵沉茜云英未嫁,还是不要影响她的名节了。
赵沉茜拜师并非心血来潮,她自从突然觉醒灵力后,就一直在尝试修炼。她原本觉得自己少时学习过修道,背过功法图谱,当摄政公主时也让术士教过许多小法术,足够自学,但等真的上手才知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然而有没有师父领,有着决定性的差别。
她靠自己摸索进度太缓慢,而且也不安全,最好找一个经验丰富、功法正派的师父,只是苦于没有靠谱的人选。昨日意外遇到这个神秘落拓的灰衣男子,赵沉茜仅观察了一天就确定,他可以。
赵沉茜做决定一向很快,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会法术,至少她要让自己有自保之力,那只要碰到了合适人选,无论对方是谁,都值得一试。
可惜灰衣男子是个好捉妖师,却不是个好师父,教的东西……过于跳跃,而且时不时会说出一些何不食肉糜之类气人的话。幸而赵沉茜最不缺的就是忍,她熟练地忽视那些废话,只专注于自己的进度,哪里听不懂就立刻打断追问。好在师父能力不够,耐心来凑,他被赵沉茜打断也不恼,始终有问必答。
不知不觉,金乌西沉,落日将云霞染成绯色,水波荡漾,金光粼粼。赵沉茜今日学了太多东西,脑子都要炸了,容冲见她露出倦色,主动停下,送她出去。
赵沉茜心想她可是按日付钱,一边出门一边抓紧时间提问,不肯浪费一丁点学费。容冲道:“不必心急,修行本就是滴水穿石的慢功夫,越急越容易出错。你有画功,画符应当是最容易上手的,如果你还有精力,回去后可以临摹这几道符,如果能画出来,那今日讲的东西你就都会了。至于掐法诀反而急不得,你先打坐,等能将灵气自运行自如后,我再教你。”
赵沉茜一一记下,容冲将人送到西侧门,虽然依依不舍,但也谨记她的禁令,非召不得踏入西宅一步。他主动停在台阶下,说:“我看你今日十分耗神,今夜还是安心休息吧,明天再临摹符纸也来得及,不要太勉强自己。”
赵沉茜脑子里全是符纹,心不在焉点头。她打开门,正要进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娘子,暂且留步。”
赵沉茜闻声回头,看到浮光跃金的水上,正徐徐划来一艘乌木船。一位锦衣公子站在船头,霍霍燃烧的云霞倒映在水中,他像乘着七彩浮光,自画中而来。
容冲慢慢眯起了眼,手指无意识活动,杀意几乎化成实质。
好拙劣的易容术。卫景云?他怎么找来了?
锦衣公子扫过容冲,目光中的敌意一触即发,却又各自不动声色移开视线。锦衣公子的船刚巧停在赵沉茜身前,他对着赵沉茜拱手,微微笑道:“听闻娘子正在寻觅租客,不知在下可有荣幸,讨得一间空房?”
第72章 重现
容冲听到这厮恬不知耻的谎话, 简直气得冷笑。学人精,竟然还想模仿他?容冲冷冷说:“不行。来路不明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收留。好多灭门惨案, 不都因为捡了一个男人才导致的吗?”
锦衣公子看向容冲,不见生气,依然有礼有节道:“我听闻宅院的主人是两位娘子, 没听说有家眷。请问你是……”
容冲正要回答,赵沉茜赶在他前面道:“租客。”
容冲顿住, 意外又不满地看着她,赵沉茜却不为所动,淡淡道:“苏道长是住在中路的租客, 昨日刚来。不知公子贵姓?”
锦衣公子微微一笑,说:“免贵姓王, 娘子唤我王章即可。幸会。”
“王公子。”赵沉茜扫过乌篷船,说道, “看公子的衣着气度, 并非普通人。为何需要租赁宅院?”
容冲本就介怀她一开始就询问那只花孔雀的姓名, 听到她竟然还说卫景云不似普通人,越发气得要命。容冲幽幽道:“正常人谁穿成这样乘船。装模作样的, 谁知道是人是鬼,说不定他这张脸都是假的呢。”
锦衣公子笑容微凝, 不露声色,凉凉瞥了容冲一眼,容冲亦锋芒毕露回视。赵沉茜其实也在考量这一点,这位锦衣公子穿着讲究,配饰精致,却没有带随从, 只身乘船。不像是赶路逃难,更像是提前知道这里有空宅,专程轻装而来。
锦衣公子知道她起疑了,沉下眸光,但想到侍女们说女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贵公子,还是努力做出笑模样,说:“谢娘子抬举,我如今不过一个南渡谋生的落魄人,当不起公子二字。我们赶路途中遇到了一些意外,队伍走散了,族长带着辎重、仆从先行渡河,我则独自回到山阳城,在这里等待其他人。我不知要等多久,住客栈不方便,所以想暂赁一个宅子住。听闻娘子的宅子宽敞,正在寻觅租客,便过来问问。”
容冲冷嗤一声,对赵沉茜说:“别信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落魄的世家,肯定是他装的,把他赶走。”
如果赵沉茜还是公主,肯定想都不想将人轰走了,但她现在不是。她为了避祸,将卖夜明珠的五千贯都挥霍出去了,她以后要想安生过日子,哪怕手里还有珍珠,也决不能再卖第二次了。乱世中物价一天一个样,日常花销远超赵沉茜预料,她必须想办法生钱,哪怕这个男子的身份充满疑点,她也得抓住来钱的机会。
赵沉茜问:“朝廷南渡已过五年,公子为何现在才想渡河?”
锦衣公子自嘲一笑:“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公子是哪里人?”
“开德府观城。”
赵沉茜微微歪头,问:“公子是琅琊王氏后人?”
“始祖乃右将军二十代孙。祖先的功劳簿离我们已经太远了,王某不敢自称琅琊王氏后人,提之令人发笑。”
容冲抱臂站在旁边,冷笑连连。编,再编,还给自己贴金琅琊王氏后人,这只公孔雀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赵沉茜对开德府有印象,借故问了几句曾在朝中做官的王氏族人,锦衣公子都对答如流,甚至赵沉茜故意说错年龄,他也一一纠正了。看起来他确实对观城王氏了如指掌,赵沉茜暂时找不出可疑的地方,说:“公子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我也希望能帮得上公子,只是,我们宅子昨日已经租出去一部分了,只剩下东路花园还空着。不知苏道长介意和王公子合住吗?”
容冲和锦衣公子几乎同时道:“介意。”
两人对视,各自冷着脸错开眼。锦衣公子心里嘲讽,又比他早一天到,容冲啊容冲,你还真是好运。
锦衣公子正是变装后的云中城城主,卫景云。当初在蓬莱岛时,卫景云原本对赵沉茜势在必得,却因容冲误导,被谢徽转移走注意力,导致错过了赵沉茜的下落。卫景云上岸后,立刻发动所有势力寻找赵沉茜,昨日,一个堂主来找他,说山阳城一家典当行请他去鉴宝,他看到一枚夜明珠,和城主从海上带来的极像。
卫景云查看堂主偷偷录下来的留影,才一眼就确定这是从蓬莱岛出来的东西。再一打听,得知去典当的是两个年轻女子,来历不明,行事神秘,两人眼睛长得很像,现在山阳城都猜测她们是某个大族的姐妹,或者,某位修道高人的妻妾。
卫景云听到堂主复述女子讲价的经过,无比确定那就是赵沉茜。只有她,有如此惊人的胆识和能力,敢从虎口夺肉。
因为当年她来云中城谈判时,他们也曾是“琅嬛阁掌柜”。琅嬛阁年年换,而赵沉茜只有一个。
卫景云立即将云中城事务安排给亲信,自己整理行装,来山阳城找她。蓬莱岛上,赵沉茜明明知道他在,却依然选择自己离开,可见她并不希望以福庆公主的名义寻求云中城的庇佑。如今这个时局,隐姓埋名也不是坏事,卫景云便也舍弃了城主身份,换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接近他。
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这个身份必须高贵、俊美、风度翩翩,但不能太强势,要稍微可怜些,好引起她的怜惜——就像萧惊鸿那个小兔崽子那样。卫景云挑来挑去,挑中了王章。
王章确有其人,只不过三个月前他已经在赶路途中病死了,正好把身份借给卫景云用。卫景云用千里马拉车,一枚千金的疾行符像纸一样烧,连夜从云中城赶来山阳城,然后花了一整天做造型,化成王章的样子,务必无比完美地出现在她面前。
可惜堂主上报的时候并没有提容冲也来了,要不然,卫景云绝不会耽误到今天。卫景云觉得十分气闷,如果差得远也就罢了,但容冲每次都能恰巧比他早一天,幸运得连老天都在偏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