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by九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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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冲看到赵沉茜落泪,被吓到了,不顾婚礼章程,忙坐下来为她擦泪:“茜茜,你怎么了?”
赵沉茜隔着泪眼深深凝视他,她后悔立赵苻为帝,她后悔受困于现实考量和礼法孝道,没有将昭孝帝欠她们母女的债报复回去,她后悔没有多花时间陪陪孟皇后和高太后,而她最后悔的,是没有当面告诉那个少年,谢谢你喜欢我。
我其实也喜欢你。
婚姻美满,国泰民安,她爱的人都在身边。原来,这才是她心底最渴望的事情。
容冲见无论怎么擦她的泪都止不住,彻底慌了神:“茜茜,你别哭。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去实现。”
赵沉茜眼中泪未尽,带着深深的眷恋,抚上他的眉眼。
可是,你不是他。
极尽喜庆的新房突然传出尖叫,满堂亲朋宾客愣住,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新娘袖中不知何时藏了一柄匕首,此刻正捅在新郎心口。
这是赵沉茜第一次在人前哭,多半也是最后一次了。她任由眼中的泪干涸,清晰映出她的新婚丈夫浑身是血的模样。
容冲颤抖着捂住伤口,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
赵沉茜嘴唇微动,声音轻如烟雾:“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有深仇未报,壮志未酬,山河破碎,家国不复,千万遗民泪尽胡尘里。哪怕这个世界再美好,她又怎么敢沉湎于虚幻?
容冲仿如被背叛, 婚服穿在他身上,凄艳得像要燃烧一样:“比我还重要吗?”
赵沉茜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温柔宁和, 下手的动作却毫不留情,刀尖深深刺入他心口:“如果你真的是他,你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世界上有太多事, 比情爱重要了。”
这个世界极尽真实,就像一场浩大的白日梦, 一切遗憾都在这场梦中得以纠正,功德圆满。哪怕赵沉茜早有防范,刚被拖入梦中时还是失去了意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是十五岁的赵沉茜, 成功帮助母亲避开了媚术陷害,生来就内心强大, 冷静理智, 不需要父爱, 却能经营好和未婚夫的感情,未卜先知一样每次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但是, 当容冲从郑女史身上搜出一枚纸铜钱时,她的脑子里突然多出一道声音, 强烈而坚定地呐喊,不是的,不是一枚铜钱,是足足三枚。
这三枚铜钱上沾染的鲜血,沉重到让她在梦中抹杀掉那些苦难,都觉得罪恶。她之所以没立即脱离, 就是想看看,镜像世界接下来会怎么走。
一切的结尾,竟然是她和容冲在众人祝福中完成婚礼,此后容家在边疆护国护民,她在朝中治国安邦。
原来,这才是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愿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容家出事那天,雷雨交加,按戏文中的套路,她应该去福宁殿,在雨中下跪哭求,誓要和未婚夫同生共死。可是她没有,她在理智的指挥下闭门不出,不去探望容冲,不回应容冲的感情,立刻和容家割席,在不牵连自己的范围内,安排容家幸存的人离京。
好像就是这场雨后,她突然看明白了,女人的婚姻是筹码,纠结于喜不喜欢毫无意义。而一个漂亮的女人,能交换来的东西就更多。
她熟练地用一次又一次婚约交换当下最需要的资源,路人骂她薄情寡义,她只会觉得这是称颂她强大。但这场白日梦让她知道,她远没有她想象中洒脱,她以为自己已足够成熟,早已看淡往事,殊不知绍圣十五年那场大雨,在她心里一直都没停。
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露珠,不能践踏,也不应该拿来做交换。昭孝帝不喜欢她这个女儿,却又用她左右朝堂,她厌恶被昭孝帝当做物件,又如何能自己物化自己呢?
她交易了自己的婚姻,其实这些年一直生活在痛苦中,只是她坚硬又好强,不允许自己后悔,所以一直将这份痛苦压抑在心底,嘴上一遍遍重申,她不喜欢容冲,她对容冲只是利用。
说得多了,成功骗过了她自己,但骗不过旁观者。孟氏说她不喜欢谢徽,所以不愿意容忍谢徽的任何举动,连谢徽也忍无可忍质问她,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她将自己的心冰封,割伤自己的同时,也在不断伤害别人。赵沉茜微微叹息,终于明白了上元夜里孟太后对她说的话,如果有可能,她也想对谢徽道一声对不起。
她不应该在没有调整好自己前就和另一个男人步入婚姻,对谢徽不公平,对容冲也不公平。但这一切,都要对现实中的他们说,才有意义。
昨日赵沉茜站在庆寿宫外,发觉这个世界的她明明夺权一路顺利,却失去了高太后和程然时,突然释然了。
镜中世界虽然美好,但没有经历过母亲被废、寄人篱下、悔婚三嫁,背负谋权篡位的罪名,却又阴差阳错走上权力之路的赵沉茜,或许会是一个骄傲幸福的公主,却绝不会是今日的赵沉茜。
那些杀不死她的,终将使她更强大,她耿耿于怀的苦难,其实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源源不断给予她能量。这一路她失去了很多,却也得到了良师益友,最重要的是,她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赵沉茜。
赵沉茜拨云见日,明心见佛,虽然没有顿悟飞升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妖术能困住的了。喧闹热烈的婚房像镜子被打碎一样,轰然破灭,面前的“容冲”五官变得模糊,时而变成杨湛,时而变成一个个女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目光哀婉,爱而不得:“为何不留下来?在这里没有背叛,没有变心,你可以永远和爱人在一起。”
近距离看着一张脸千变万化,这种体验可谓恐怖,但赵沉茜始终冷静,很快就在这些脸中发现了共同点。
原来这段时间山阳城不断有女子死亡,并不是怪病,而是此妖作祟。这个妖怪的力量非常罕见,能根据记忆还原过往,让入梦者尽情去改变自己的遗憾。一旦入梦者当了真,就会永远留在镜像世界,现实中的他或她就会死亡。
要是刚刚赵沉茜接受了和容冲的婚礼,恐怕,也会永坠长梦里吧。
她几次入梦现场都有镜子,而且能一比一还原过往,想必,这是一只镜妖吧。
赵沉茜记得容冲说过,致幻类的妖物能力特殊,但没什么攻击性,只要喊出它们的名字,就可降服此妖。赵沉茜想起房间里那座镜台背后的小字,缓慢而坚定地喊道:“鉴心镜。”
夜幕垂星,一艘商船停靠岸边,几乎被火光淹没,船上人闹哄哄地喊着“陛下不见了,快救驾”。交映之下,岸边的树林显得越发黑暗幽静。
苏昭蜚从树上跳下,轻手轻脚回到密林深处,说:“他们已经发现刘豫不见了,马上就会封城,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地上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赫然是士兵们的搜寻对象——大齐皇帝刘豫。只是黑衣男子只在乎昏迷的另一人,他屈膝半蹲在她身边,低低唤:“茜茜,茜茜,快醒来,不要相信梦中的一切,那是镜妖投射的假象。”
苏昭蜚见容冲这副样子,实在牙酸,说:“你无论怎么叫她都听不见的,不如将这面镜子毁掉,一劳永逸。”
“不行。”容冲头都不回,矢口否决,“镜妖攻击力弱,但并不代表法力弱,这只镜妖更是我见过数一数二厉害的妖怪,所有有镜子的地方都能出没自如。这面镜子恐怕只是它的分身之一,不找到它的本体,根本奈何它不得。何况,就算找到了,她还没出来,贸然攻击伤到她怎么办?”
容冲一路跟着赵沉茜,他见赵沉茜贴了张匿形符上楼,和苏昭蜚打了声招呼,同样隐身跟上来。舱房小小一块地方,站了刘豫、赵沉茜和容冲,实在难以腾挪,刘豫恼羞成怒摔掉镜子,容冲来不及躲避,被吸入其中。
好在他心性还算稳固,很快从镜中世界挣脱,但刘豫和赵沉茜依然直挺挺躺在地上,尚未抽离。这时外面的士兵已经注意到这间船舱的异样,容冲来不及多想,立刻叫苏昭蜚带着刘豫,他抱着赵沉茜离开,走前还不忘带走那枚罪魁祸首镜子。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士兵就进来了。皇帝失踪是大事,恐怕很快就会惊动全城,容冲作为海州主帅,这种时候滞留山阳城,绝非明智之举。
但赵沉茜的意识还在镜中世界,不看到她平安,容冲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苏昭蜚被这个恋爱脑气得头疼:“那你现在有更好的办法?还是说,你想把她带回海州城?”
如果她愿意,容冲当然想,但他偏偏知道,她最讨厌被人胁迫。容冲不说话,划开指尖,双指并拢,默然发功。苏昭蜚瞧见,立刻上前拦住他,压低声音怒斥:“你疯了?你失了一半血本来就虚,还敢用血引术?”
容冲施法被打断,推开苏昭蜚的手,冷声道:“不要干扰我,我心里有数。”
苏昭蜚信他个鬼!苏昭蜚寒着脸不松手,两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退步。僵持中,旁边忽然传来细微的簌簌声。
容冲立刻回头,发现赵沉茜皱着眉,呼吸变得急促,似乎快要醒了。容冲心中大定,她终于从镜中世界出来了,他就知道,他认识的赵沉茜心性坚定,目标明确,从不会为过往所困。
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一股熟悉的灵力波动传来。容冲欣慰而留恋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拽起刘豫,一个起落消失在树影间。苏昭蜚走之前,特意朝脚步声来处看去,发现也是一个熟人。这不是云中城的城主吗?他怎么也换了张脸?
小小一个山阳城,到底有多少人在玩变装游戏?
卫景云听到贵妃被劫,刘豫亲自带人去追刺客时,并不放在心上。但他久久等不到赵沉茜,这才发觉不对,循着踪迹追到河边。卫景云刚靠近就看到赵沉茜躺在草地上,他连忙上前,扶着赵沉茜坐起来:“醒醒,你怎么了?”
赵沉茜睁开眼睛,盯着模糊的人影看了许久,才认出来这是住在隔壁的书生。赵沉茜用力按了按眉心,不着痕迹躲开卫景云的手,自己坐起来,问:“王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你的房间找你,发现你不在,一路寻到这里。幸亏我来了,要不然你晕倒在此,后果不堪设想。”卫景云看向火光冲天的河面,问,“发生什么了?你为何会晕倒?”
赵沉茜扫了眼旁边微微倒伏的草地,不动声色拿起镜子,起身道:“被一个小妖怪困住了,没什么大碍。我听士兵喊皇帝不见了,我们也去找找吧,大齐的皇帝可不能出事。”
卫景云看着她,眼中意味不明:“你不想让大齐皇帝出事?”
赵沉茜头也不回,语气淡淡:“我一介平民老百姓,当然想让皇帝长命百岁,长治久安啊。”
第90章 故镜
眼见树下的人逐渐远去, 苏昭蜚回头,嘲讽地看着容冲:“活该,功劳被人冒领了吧。”
哪怕容冲已做好心理准备, 但看到其他男人走在她身边,依然会气闷不爽。容冲没好气拎起刘豫,说:“她平安了就好, 功劳不功劳的,我不在意。走吧, 战场不等人,我们得回去了。”
苏昭蜚扫了眼他绷出青筋的手,耸耸肩, 不置可否。士兵也往岸边搜来了,他们还带着刘豫, 撤离刻不容缓,他们刚走了没多远, 忽然听到岸边传来喧哗。
隐隐还夹杂着“陛下在这里, 快来护驾”的呼喊声。
容冲和苏昭蜚一起愣住, 他们看看手里昏迷不醒的男子,又回头望向重重树影掩映下的河岸。
如果刘豫出现在岸边……那他们手里这个, 是什么?
卫景云陪赵沉茜来找人,走到岸边时, 赵沉茜忽然听到树丛里有东西,卫景云去里面查探,等出来,就听到赵沉茜喊:“那里好像有人。”
声音惊动了搜索的士兵,士兵点着火把来查看,惊喜道:“是陛下, 快叫将军来,陛下找到了!”
火龙飞快朝这里聚集,士兵们七手八脚将刘豫从芦苇从里拖上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叫郎中。卫景云眉尖微挑,看向赵沉茜,赵沉茜静静看着前方,侧脸隐没火光中,明灭不定,深邃圣美。
这个女人,永远让人捉摸不透,危险又迷人。
一通忙碌下,刘豫终于幽幽转醒。此时此景,没人还想得起贵妃和刺客,刘豫被侍卫簇拥着回薛府。赵沉茜作为最先发现刘豫的“功臣”,自然也在重重护卫下回到了薛府。
在所有人走后,芦苇丛深处,无声冒出来一串水泡。
薛府里,薛裕听到刘豫回来,立马跑到门口迎接。他毕恭毕敬给刘豫行礼,眼睛不着声色扫过后方,没看到薛贵妃,心里狠狠一突。
顾忌这里人多,薛裕忍住没问。等进了行宫,薛裕带着早就准备好的郎中上前,刘豫却摆摆手,说:“不用了,这位仙姑救了朕的命,朕只信得过她。”
薛裕扫过赵沉茜,赵沉茜面无表情,卫景云守在她身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薛裕发现他似乎低估了这个女子,她远比他想象得有野心、有手腕,他今夜这些举动,反倒为她铺路了。
但木已成舟,薛裕哪怕不忿也无可奈何,只能试着问:“陛下,怎么没见贵妃娘娘?”
听到贵妃,刘豫霎间沉了脸,冷笑道:“朕也想问你。今夜,朕分明看到是杨湛带走了贵妃。朕给了你那么多好处,你竟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薛裕听到杨湛,脸上表情微变,他不断扫过赵沉茜、卫景云二人,刘豫却像看不到一样,质问道:“说,你当初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薛裕没想到刘豫对此女的信任竟已到这种程度,他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臣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当初您问镜在何处,臣立刻就将薛婵送去汴京,杨湛那厮纠缠不休,臣不惜动用经营多年的人脉,在他的饮水里下毒,让他慢慢毒发,杨家人至今都以为杨湛是伤心过度,抑郁而亡。杨湛下葬时,臣特意去看了,他绝无可能活着啊。”
刘豫问:“闹鬼的事,也是你传出去的?”
“这还真不是。”薛裕说,“当初毒下在水里,难以控制,杨家其他人被误伤在所难免,但他们看到的鬼影和我完全没关系。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做这类鬼鬼祟祟的事。”
赵沉茜听着简直想冷笑,好一个光明磊落,真是令人作呕。赵沉茜问:“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薛裕警惕地看着她:“这等大事,我自然不会宣之于人。当年给杨湛投毒的下人我也处理了,除了我,再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连薛婵都不知道杨湛到底是怎么死的,难怪杨湛怨气那样大。赵沉茜叹息,说:“杨大少奶奶乘船落水,回归龙宫,薛贵妃也消失在射阳河边,或许她也回了龙宫,做了另一颗夜明珠。看来,薛家女注定和水有缘啊。”
薛裕对这套说法嗤之以鼻,好端端的人消失不见,要么被杀要么偷梁换柱,哪有什么龙宫?但薛婵被掳是事实,哪怕被找回来也失了贞,不如死了,运作一个落水为仙的美名,好歹能助力她妹妹入宫。薛裕不再争辩了,顺势道:“兴许是吧,明日臣就让人为射阳仙子塑一座金身,请龙王庇佑我大齐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赵沉茜似笑非笑道:“有塑金身的钱,刺史不如开仓放粮,用实际行动为陛下分忧。如今山阳城米价这么贵,刺史铺子里却有良米千石,堆积成山。前线还在打仗,如果山阳城激起民变,对战局、对陛下都不好。陛下,你说对不对。”
刘豫点头,煞有介事:“仙姑说的是。朕命你明日以贵妃的名义布棚施粥,若是少了,就是存心和朕作对。”
薛裕不可思议地看向刘豫,刘豫出去一趟,脑子被撞坏了吗?要不然怎么想起施粥这种赔本买卖,那些百姓一没钱二没权,给他们好处,他们能回报什么?
但刘豫正在气头上,薛裕不敢触霉头,何况这个关头施粥也有利于给薛姜积累名声,就算进不了宫,嫁个高官也不错。与未来的钱权名利相比,囤米的钱算得了什么,薛裕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咬着牙说:“陛下真乃千古仁君,臣遵命。”
刘豫折腾这一晚上,实在累了,挥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薛裕拱手退出,在门口,他看着赵沉茜和卫景云,似笑非笑道:“仙姑好算计。你之前表现得冰清玉洁,我还真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仙姑才是最有心计的人,连老夫也被你骗进去了。”
赵沉茜笑了笑,说道:“不及薛刺史,为了权力,连女儿女婿也下得了手。”
薛裕冷笑,不识天高地厚的丫头,才刚获得圣宠,连位份都没有,就以为能和他叫板了?薛裕刀剐一样瞪了她一眼,怒而拂袖:“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等着瞧。”
卫景云眯眼,下意识要上前教训薛裕,被赵沉茜拦住。她望了眼薛裕的背影,连表情都欠奉,淡然转身:“走吧。”
不要和蠢人及死人,计较长短。
卫景云送赵沉茜回客房休息,他亲眼看到她的屋里亮了灯,才回自己的院子。灯火渐熄,折腾了一整晚的薛府终于能安然入睡。树叶沙沙,一道黑影掠过院墙,蹑手蹑脚推开门,直奔床榻。
然而等掀开被子,里面却空空如也。黑衣人大吃一惊,在床上四处摸索,甚至不惜翻看床下。屋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黑暗和焦躁,这时阴影里冷不丁传出一道声音:“贵妃娘娘,在找什么?”
黑衣人悚然一惊,下意识拔刀回头。云层被风吹散,月光入户,树影如荇,对方缓缓走出阴影,露出面容。
黑衣人看到来人,瞳孔不受控放大:“是你?”
赵沉茜披着黑色斗篷,从容道:“你父亲到处抓人给你看病,我好心救你,你却一直躺在床上装病。薛二小姐,你把大家都骗得好惨呐。”
黑衣人眯眼,冷冰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沉茜没错过她握刀的小动作,赵沉茜不慌不忙走到香炉前,嗅了嗅香灰,漫不经心道:“我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要不然,你就找不到真正的贵妃了。”
薛姜瞳孔紧缩,再也控制不住,厉声问道:“你把我姐姐藏到哪里了?”
赵沉茜却不说话,拨弄着香灰,说道:“我就说你为什么要在家里摆这么多镜子,原来,只是为了演今日这出戏。你得知了你父亲的念头,并从母亲那里套出刘豫会带贵妃来省亲,所以故意当众晕倒,故意装病装得全城皆知,就是为了吸引薛婵。你知道以薛婵对你的疼爱程度,一定会亲自来探望你,你趁机将她迷晕,放在床上装病,你则换上她的衣服出门。薛刺史说薛贵妃担心过度,哭肿了眼睛,一晚上都戴着面纱,其实,所谓‘薛贵妃’早就换成了你。我先前还奇怪,薛府明知道要接驾,为何守卫会差成这样,被人从后宅劫走女眷,但若是出了内应,那就不足为奇了。薛姜,你将真正的薛贵妃藏在闺房里,自己扮作她,有意惊动侍卫,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劫持到水边,然后消失不见。要是我没猜错,之前你一直闭气藏在船下吧,等所有人走后才上岸。你这样做,想过会给商船主人带来麻烦吗?想过你姐姐愿不愿意以这种方式,离开后宫吗?”
薛姜紧绷着身体,冷冷问:“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们姐妹本来就长得像,我又准备多时,明明连我爹娘都看不出来。”
赵沉茜指向她的手:“说来完全凑巧,我原本以为你也被镜妖困在梦里,特意寻来了特殊粉末,涂在镜子上隔绝光线,好救你出来。但你依然没醒,那时我就怀疑了,后来我看到薛贵妃手掌有荧光,我涂的粉末非常特殊,无形无色,唯有带水擦拭才会沾染。薛贵妃堂堂后妃,为什么会擦拭妹妹房间里的镜子呢?我便确定,被刺客挟持的薛贵妃不是薛婵,是装病的你,刺客也不是杨湛,而是化成杨湛模样的镜妖。”
薛姜见一切已经暴露,也不再掩饰,说道:“你在替那个昏君打抱不平吗?呵,那个昏聩的老男人为了霸占我姐姐,强行拆散了她和姐夫,害姐夫死于非命,害姐姐郁郁寡欢。只要‘薛贵妃’死了,她就能自由了,可以和杨湛游山玩水,破镜重圆。你根本没经历过,怎么会懂?”
赵沉茜叹息地看着她:“我怎么会不懂。在旁观者眼里,只要错过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就能破镜重圆,可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你怎么知道她愿不愿意?”
“她怎么会不愿意!”薛姜愤怒地低吼,“姐姐她明明那么喜欢杨大郎!”
“但杨大郎已经死了。”
“他没死!”薛姜固执道,“他死前自愿献祭给镜妖,唯一的愿望就是救妻子脱离苦海,他甚至都没有要求镜妖为他报仇!镜妖完全继承了他的模样、性格、记忆甚至情感,他会一直活着,和姐姐厮守终身。”
赵沉茜心里摇头,镜妖确实可以完全映射一个人,连小动作都一样。但是,一个不再成长,不再随着两人经历的事情而变化的爱人,即便他拥有对方所有特质,又怎么会是那个人呢?赵沉茜和薛姜说不通,叹气道:“罢了,你和她说吧。”
赵沉茜侧身,让出后面已泪流满面的薛婵。满屋子的镜子像受到感召,嗡嗡作响,月光如流水一样凝聚,莹莹化出一个人影。
他长身玉立,年轻如昔,眉眼里的疏朗爱意一如往常。他看到薛婵,下意识朝她走来:“阿婵。”
薛婵泪光中闪烁着怀念,但身体却是疏远的:“大郎。”
她想问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她走后杨家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死,杨家为什么会搬离祖宅,甚至传出闹鬼。可是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她知道,哪怕面前之人和杨湛再像,也只是一枚冰冷的镜子,不是记忆中为她爬树翻墙、为她求平安符、在街上等一天只为看她一眼的少年。她的少年郎,已经被她的父亲害死了。
薛婵再也受不了,眼泪滚滚而下:“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杨湛愣住,他的记忆里他们从未吟过这首诗,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薛婵看着他,说完后半句:“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大郎,我这就来寻你。”
说着她突然拔出簪子,往自己脖子上捅去。赵沉茜早就防着她这一手,见状立刻拦下,反手击掉她的金簪。薛姜狠狠吓了一跳,忙扑上前:“姐姐!”
薛婵脱力跌倒在地,泣不成声:“他因我而死,我却苟活于世,甚至当上了贵妃。我还有什么颜面享受快乐,我早在被送走那一刻,就该自尽以全情意。”
这种感觉,赵沉茜再明白不过。她轻叹一声,捡起薛婵的簪子,用帕子拭去上面的灰尘,说:“他的死非你所愿,如果他真的爱你,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余生幸福快乐,而不是自寻短见。如今你已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女了,你去过汴京,见过梁汉之争,见过民生疾苦,如果你眼里仍然只有情爱,抛去偌大责任不管,只愿和一个死人厮守终身,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簪子重新绽放光辉,赵沉茜轻轻将精美的金簪插回薛婵发髻,说:“这一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
薛姜听到,对赵沉茜怒目而视:“你在说什么!姐姐,我只是想让你幸福,绝没有想过让你死。如果我知道你见到他后一心寻死,我绝不会安排这出戏!”
薛婵抱住薛姜,像小时候那样摸着她的头发,含泪道:“我知道,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姐妹两人抱头痛哭,薛婵哭了一会,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她擦去眼泪,轻轻捏了下薛姜的脸:“多大人了,还哭得像小花猫一样。”
薛姜和薛婵撒娇,薛婵拿出帕子,亲手替妹妹将泪痕擦拭干净,扶着地面柔柔地站起来。她恢复了温柔娴雅,对着赵沉茜福声道:“我曾在宫里听说过您的事迹,没想到今日得以面见公主。”
赵沉茜挑眉,不为所动:“我只是一介平民,贵妃在说什么。”
薛婵轻轻摇头:“殿下无须紧张,我并无他意,只是略表对您的仰慕之情。深宫寂寞,我常听宫人们闲聊,她们说,福庆公主殿下是天底下最美丽、最聪慧、最有胆略的女子,她虽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但只要见到她就知道,容貌只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事情。我原本还不理解,今夜一见到娘子,我就想起了宫人们的话,我不会认错的。”
赵沉茜依然冷清道:“可是据我所知,福庆公主已在六年前死亡。”
“是失踪。”薛婵语气柔缓,双瞳剪水,文弱中却自有一股力量,“宫里没人相信福庆公主真的死了,哪怕汴京城破,皇宫易主,依然有很多宫女相信长公主一定会救她们于水火。大家都等着您,回来。”
第91章 围城
赵沉茜沉默, 故人的消息近在眼前,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忽然,杨湛——或者说镜妖的身形闪烁, 露出消散之态,赵沉茜惊讶,猛地反应过来:“不好, 刘豫那边出问题了。”
薛婵一脸茫然,薛姜却猛然想起赵沉茜从河边救了那个老男人, 她双眼烧得晶亮,愤愤不平:“那个昏君有什么好,你还要救他?”
“来不及解释了。”赵沉茜对镜妖说, “鉴心镜,带我去刘豫寝宫。”
眼前白光一闪, 她就站到了临时行宫,一个蒙面人站在榻前, 正在对镜子施法。他听到身后动静, 立刻拔剑转身, 等看清来者是个女子,他的剑尖微微迟疑, 有些不理解眼前的状况了。
苏昭蜚听到侍卫喊找到刘豫,担心中计了, 他让容冲带着那具昏迷的男人先走,他留在山阳城,看看刘豫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他避开重重守卫,二探薛府,然而等他掀开被子,却只看到一面镜子。
又是镜子?苏昭蜚也较上劲了, 他今日非要让这只镜妖老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