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by九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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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沉茜当然相信容冲不会负她,可是汉祖吕后,高宗武帝,成婚时谁是奔着反目成仇去的?不要考验人性,皇权,是最容易放大人性丑恶的地方了。
赵沉茜叹息,为自己怀疑容冲过意不去:“我并不是猜疑你……”
“我知道。”一阵秋风卷过,落木萧萧而下,容冲抬手为她挡住落叶,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只是我这个人记性不好,许多事过了今夜就会忘,索性现在就和你说清楚。我希望我们每一天都是全心全意相爱的,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当天就告诉我,不要让误会过夜,好吗?”
赵沉茜被容冲眸底的真挚热忱触动,因为昭孝帝的缘故,她很小就习惯将情绪掩藏心底,心思深,想得多,却从来不说。然而两个人相处,怎么可能事事都心有灵犀呢?容冲总是会观察她的情绪,一有问题哪怕夜闯宫禁也要说开,从不让她疑神疑鬼,自我消耗。
他一直在努力让两人走下去。赵沉茜不得不承认,这段关系能走到现在,全在于容冲。他像一棵树,不会突然消失,也不会忽远忽近,分开时相互独立,和她在一起时又亲密热情。当她钻入牛角尖,对他发火或冷战时,他依然稳稳扎根地下,风雨不摧,沉稳可靠,从不会反过来指责她,让冲突升级,只会等她冷静下来,就事论事。
她经常被他惹得生气,却从未怀疑过他爱她。那个躲在墙角,不得不亲手掐死心爱的小猫以求自保的小女孩,突然有一天宫门被推开,一个男孩不由分说闯进来,拉着她慢慢走向宫墙外。
墙外阳光明媚,天高地阔,在这里夫妻不会冷若冰霜视而不见,不会动辄得咎相互算计,而是充满了安全与信任,有爱有敬,有风花雪月,也有柴米油盐。
她何其有幸,遇到了容冲?
赵沉茜点头,深深扑入他怀里:“好。”
角惊秋色,甲光金鳞。赵沉茜为容冲系上腹甲、护臂,轻轻拂过虎首,抖开大红披风。容冲比她高,何况穿上一身甲胄,她须踮起脚尖为他系披风。容冲护住她的腰,微微俯身,她的双脚便安稳落在地上。
赵沉茜系好绸带,仔细端详面前的将军。他剑眉星目,英姿勃勃,比少时黑了些,更添坚毅。一整套鎏金鳞甲、簪缨兜鍪、狮虎战袍披在他身上,简直像战神降临,神武不凡。
赵沉茜看着,却始终不觉得欢喜。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举起画影剑,递到他面前:“我等你回来。”
容冲单手握剑,另一手捧住她的脸,轻轻一吻:“好。”
容冲在船上和她撒娇耍赖,说要立刻成婚,但见孟氏时,却郑重说等收复汴京后,他会在公主府为她举办盛大婚礼,恳请孟氏将赵沉茜许配给他。绍圣十五年,容家在那里张灯结彩、热火朝天准备迎接公主,不管多少年过去,多少事蒙尘,他的心,容家的心,始终不变。
容冲挂好长剑,大步走出门楼。城楼下,摐金伐鼓,旌旆逶迤,六万海州军已披挂整齐,只待一声令下。
容冲一出现,台下士兵齐齐抬头,静默而专注地望着容冲。容冲扫过黑压压的兵阵,下令道:“带上来。”
一队士兵护送着,将一个人带到容冲身侧。此人面色苍白,神情颓败,消瘦了许多,但胳膊腿俱全,并没有什么外伤。容冲朗声道:“你们可知,此为何人?”
无人接话,军容肃静。容冲继续说道:“他是伪齐皇帝刘豫。刘麟大逆不道,父亲尚在就篡位自立,人人得而伐之。海州将士听令。”
城楼下传来震山撼海的应声,有刚强的男儿声,也有纤细但坚韧的女子声音。士兵们抬着脸,各个坚定刚毅,战意澎湃。
容冲拔剑,高声喝道:“随我出征,讨伐窃国逆贼刘麟,吊民伐罪,复我河山,不灭刘齐誓不还!”
地面传来轰隆隆的嘶吼,宛如巨龙苏醒,声震霄汉:“复我河山,不灭刘齐誓不还!”
第122章 北国
冷月碾霜, 雨打残荷,一声急过一声。文人喜爱水乡灵秀,但朱太妃在汴梁生活了一辈子, 始终适应不了这种阴冷。
朱太妃让侍女将炭火拨得更旺一些,说:“今年临安格外冷,连下了半个月的雨, 阴得人骨头缝疼。宫中有银骨炭还如此,梵天寺建在山上, 恐怕更苦寒。”
殿里都是自己人,宪王赵仪也不掩饰,直白道:“那位知道自己的位置坐不了多久了, 行事简直不管不顾起来。我让他立母妃为太皇太后,他说天时不好, 不能册封,转头却和臣子商议, 要立生母楚王妃为太后。臣子不过驳了句刘氏是献愍太子生母, 要立也该立刘氏为皇太后, 那位就记恨起来,将刘婉容迁到了梵天寺, 美名其曰为先帝祈福。呵,他算什么东西, 居然想混淆太庙,滑天下之大稽。”
朱太妃想起深宫里这些女人,唏嘘不已:“先帝在世时,刘婉容多么风光,先帝一死,她到处赔笑脸, 现在都要受一个旁支子弟的气,懿康、懿宁想求见一面都不行。你哥哥最是宠爱她们母女,要是他看到,不知道得多心疼。”
赵仪最是怜香惜玉,道:“要不我让前朝施压,逼赵苻将刘婉容接回来?现在元宓是北梁探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市井都在说赵苻识人不清,贪生怕死,被人一吓唬就弃城逃跑,将汴梁拱手让人。这关头传出去他苛待先帝婉容,他不敢担这骂名的。”
朱太妃嘴上唏嘘,但提到求情时却毫不犹豫摇头:“她肚子不争气,只生下两个女儿,你却是有儿子的。你要成大事,别为她冒险,牵扯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不算冒险。”赵仪也就是说说,没打算真做,但当着生母的面,他还是要显摆自己的能耐,“赵苻如今自顾不暇,海州的檄文都传到江南来了,落款明明白白写着京东西路兼淮东路安抚使赵沉茜。京东西路和淮东路已割让北梁多年,哪有什么安抚使?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赵沉茜死而复生,乃天命之相,赵苻是赵沉茜亲手扶立的,赵沉茜活着回来了,他能不怕?”
朱太妃已到暮年,最忌讳鬼神,厌恶道:“我早就觉得她邪性,被她那双眼睛看着,都瘆得慌。好好的公主不当,反倒去做臣子,非要显摆自己不一样。当初她掺和夺嫡,现在又去江北和一群男人造反,她一个妇道人家,到底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做皇后了。”赵仪想到北方的局势,又酸又恨,“公主终究要嫁出去,哪如当皇后?帮着外人造自家的反,果然是祸国命格,难怪皇兄不喜欢她。”
朱太妃出生低微但生下了两个皇子,恨高太后这类官宦淑女,更恨胆敢造反的贱民。她冷着脸骂道:“不过一群泥腿子,能成什么事?”
赵仪也不愿意信,偏偏战报做不得假:“探子说,容冲起兵后,多地响应,连攻数城。刘豫在容冲手中,刘麟不敢应战,连连退败,已退入汴京固守。”
朱太妃这辈子不通文墨,不懂朝政,但多年来也听过朝廷打仗总是千难万险,为何容冲那个逆贼打仗就如此轻松呢?朱太妃问:“真的假的?莫非,还真能让他打下汴京不成?”
赵仪同样摇头:“听说容冲已命大军驻扎应天府,和开封府对垒相持。恐怕等开了春,汴梁有一场大战呐。”
朱太妃听呆了:“那要怎么办?”
“有北梁人呢。”赵仪这种时候竟然庆幸北梁兵强马壮,绝不会轻易被人夺去了东京,“刘麟失了应天府,北梁人已然震怒,接下来定然重兵增援汴梁。说起来刘麟会败全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谁能料到刘豫居然没死,而在海州手中!赵沉茜也太沉得住气了,被刘麟围困那么多天,硬是一声不吭,要是刘麟知道父亲还活着,岂能不救?现在可好,他本是为父报仇,哀兵必胜,海州一拿出刘豫,他成了谋权篡位,底下人心一下子乱了,连战连败。他丢了那么多城,北梁人恐怕不会放过他,他的日子不好过喽。”
朱太妃听不懂,但并不妨碍她为自己儿子自豪:“我儿连千里之外的事情都知道,真厉害,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
朱太妃一语道破赵仪心思,赵仪得意非凡,假模假样谦虚:“小事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其实这些根本不是赵仪看出来的,而是端王引荐的幕僚分析给他,赵仪又原封不动搬到朱太妃面前卖弄。赵仪想起不久前幕僚的进言,沉了脸对朱太妃说:“刘麟再如何都是皇帝,而我不过一介王爷,更是任人宰割。听说赵苻今日又砸碎一套汝瓷,他越来越暴虐了,宋知秋对他有扶立之恩,刘婉容久在深宫安分守己,他连两个女人都不放过,岂能放过我?”
赵仪脸色严肃,朱太妃一下子也慌了,忙道:“我儿别怕,他要是敢动你,我就一头撞死在宣德门前,看看他敢不敢让我死!”
赵仪脸色转霁,说:“母妃,你年事已高,我哪会让你涉险?赵苻人心尽失,无人可用,正是夺位的千载良机。我已万事俱备,只欠您这把东风。母妃只需帮我打开宫门,我带着精兵长驱直入,先杀赵苻,再杀楚王夫妇,等天一亮,皇位就是我的了!我是赵沉茜的皇叔,容冲的君主,谅他们也不敢对我不敬。待我登基,立马封母妃为皇太后,将高太后的牌位迁出太庙。您念了一辈子的名分,儿子给您挣来了!”
政变还没开始,在赵仪嘴里就像已经成功了一样。朱太后当然希望小儿子做皇帝,但是,她小家子气了一辈子,从没干过这么凶险的事,她担心道:“当真只需要开门就行了?”
“当真。”赵仪拍胸脯道,“人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找个由头将她们接进宫,之后自有她们动手。放心,一切尽在我掌握,您什么都不用操心,等着皇太后的翟衣就好。”
朱太妃被赵仪说动,露出笑意:“好,都听你的。”
没有光明的地方,时间也失去了意义。萧惊鸿不知道自己在牢内待了多久,他听到脚步声,神志不清抬头,看到外面来了一个黑衣男子。他全身都罩在黑斗篷下,看不清面容,他将一锭碎银递给狱卒,狱卒掂了掂,识趣地开门退下。
黑衣男子慢慢走到萧惊鸿面前,说:“他们怎么把你伤成这样?萧指挥使,你受苦了。”
萧惊鸿垂头,并没有兴致搭理。男子不生气,继续道:“你可知赵沉茜的消息?”
听到那个名字,萧惊鸿不由自主竖起耳朵。男子了然地笑了笑,说:“你对她情深如许,她却早已忘了你。孟太后已回到江北,她明明知道你救了她娘,也知道你处境不妙,但她什么都没做,一心准备和容冲的婚礼。”
萧惊鸿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她要成婚了?和容冲?
“也是,有了正品,谁还会在意替身的死活呢?”黑衣男子声音韵律奇特,似有蛊惑,“她抛弃了你。她如此薄情,你难道不想报复她,将她从容冲身边夺走,让她后悔没有选择你吗?跟我走吧,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
风卷雾雪,莽莽苍苍。一骑白马径直穿过汉城,驰入皇城。宫门值守的斡鲁朵上前牵马,躬身行契丹礼:“越王。”
元宓下马,在南方待久了,他都不习惯北国的辽阔严寒了。元宓知道这些人都是皇帝宫帐的人,也不多话,直接了当道:“我奉命回上京述职,劳烦向陛下、太后通传。”
上京皇宫兼顾草原民族的豪迈与汉地工艺的精细,对契丹族勇士来说,这样的建筑雄美得宛如神迹,但对于元宓来说,太小,也太寒酸了。
甚至不及汴梁皇城的一半大,民生更没法和人口足有百万之众的汴梁比。
将族人从苦寒之地迁入中原沃土,让老人不必在大雪天被部落遗弃,幼儿不必从五六岁起就学杀人,是元宓毕生之愿。
安德殿就在前方,已有髡发女使出来,为他掀开毡账。元宓不动声色握紧掌心,知道他的考验开始了。
元宓进殿,劲风卷着碎雪在他身周回旋。他束冠长发,广袖鹤氅,面容白皙,神情淡漠,像是某位神人从山水画中走了出来,和四周的草原彩绘格格不入。他跪右膝,蹲左膝著地,摇手三拜,行标准的契丹礼:“给太后、陛下请安。”
北梁皇帝扫过元宓的头发、衣服,面上看不出端倪,道:“越王冒雪赶来,辛苦了,起吧。”
“谢陛下。”
元宓站起身,北梁皇帝身旁摆着一把虎皮椅,上面坐着一位髡发高冠、衣着浓丽的妇人,正是萧太后。萧太后比北梁皇帝长一辈,但看面容,竟似比皇帝还年轻些。他们两人下首坐着耶律淳,正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元宓。
萧太后温声问起元宓这一路的起居,元宓一一作答,看着竟还有些母慈子孝的意味。元宓知道,这客套的温情是草上露水,转瞬即逝,果然很快,耶律淳就率先发难了:“越王,你立了军令状去围剿海州,结果容匪不灭,反而连失应天府在内的五城,你是怎么督军的?”
元宓在前线接到皇帝急召的时候就知道会有此问,他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回禀陛下,非臣弟督战不力,而是云中城暗中投靠容冲,资以铠甲、兵器、粮草,容冲又以刘豫做盾,齐军囿于忠孝,无法施展拳脚,这才被他赢了先手。”
云中城对外依然是不偏不倚的中立姿态,但元宓身在前线,战场上的细微变化瞒不过他的眼睛。若没有持久作战的底气,容冲怎么敢在冬日发动奇袭?他孤军深入到北梁统治区,仅凭海州,怎么供得起从淮北到应天府这么长的战线?
而且,神树画像就是从云中城旗下商铺流出,一夜间传遍大街小巷的。这背后若没有云中城的推波助澜,元宓绝不相信。
北梁皇帝缓缓开口:“云中城?先前大梁拉拢他们许久,云中城都自称修仙门派,不问世事,如今怎么突然站队容冲了?”
“是啊。”耶律淳说,“云中城富甲天下,父汗早就提醒过,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云中城与容冲绝不是一时半会能谈拢的,越王叔在中原深耕多年,耳目遍布,竟然都没发现他们私下接触良久吗?”
元宓隐忍道:“天下皆知,云中城现任城主卫景云曾是赵沉茜驸马,至今仍对她旧情未了。赵沉茜出面拉拢,哪用许久,一面便已足矣。卫景云一心讨好前妻,我便是有通天算计,又有何用?”
耶律淳嗤了声,意味深长道:“燕朝割据一方的霸主,在越王叔嘴里,竟都成了为女人寻死觅活的情种。就是不知,究竟是王叔失察,疏忽了他们旧情人话旧,还是贪功,不想让王庭派人来分你的权,所以瞒而不报呢?”
元宓忍无可忍冷了脸,斥道:“放肆,我乃你王叔,我向陛下述职,哪有你插嘴的份?”
耶律淳冷笑,毫不掩饰眼睛中的轻蔑:“越王在燕朝待久了,恐怕已忘了大梁的规矩。我族契丹勇士全凭实力说话,不信汉人长幼尊卑那一套。越王现在从头到脚都是汉人打扮,就是不知这身衣袍下,心到底姓梁,还是姓燕?”
元宓震惊,随即是深深的心寒。他这些年忍辱负重潜伏在燕朝,伴君如虎,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他为大梁统一大业做了这么多,耶律淳一个待在王庭寻欢作乐的王子,竟然质疑他的忠心?
元宓漠然道:“好,如你所言,我们今日不论辈分,只论功绩。昔年容沐驻守金陂关,大梁军队一步不得进,是我诱昭孝帝对容家生疑,自断一臂;也是我提前截获容沐的作战计划,容沐假意出城追击,孤军深入,其实想与援兵前后夹击,全歼大梁主力,我将密信传回大梁,并在燕朝中操纵,让援兵不去救援金坡关,这才让容沐全军覆没,穿心而死,替大梁拔去这根眼中钉。金陂关从此形同虚设,政和二年大梁能长驱直入,直捣汴京,金陂关功不可没。我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桩桩件件,莫非陛下和太后都忘了吗?”
萧太后一直养神,见状慢悠悠道:“我们大梁不搞燕朝那一套,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论出身,全凭本事。当初越王的密信传来,北府许多大人都看过,之后容沐用兵果然和信中一模一样,援兵也果如越王所言,未曾到来。杀容沐、夺金坡关这么大的功劳,这才过了几年就翻脸不认,岂不是和燕朝那群窝囊皇帝一样,此后让能者不敢出头,贤才明哲保身,只便宜了一事无成却精通钻营的废物。”
耶律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萧太后最后那句“废物”意有所指。眼见儿子指望不上,北梁皇帝只能开口道:“越王的功劳,大梁二十部都看在眼里,但是,近日外面传来一些言论,说你钻研邪术,不敬鬼神,连着大梁的国威也受污。大梁既要统治汉家天下,就要有大国气度,做尧舜禹之流仁明之君,岂能和邪魔歪道为伍?”
元宓袖下的手紧攥成拳,青筋毕露。邪魔歪道,呵,他在燕朝时,高高在上的白玉京骂他邪魔歪道,如今,连他的族人也骂他邪魔歪道!若没有这些邪魔歪道,哪来大梁如今的版图!
耶律淳看到父汗抛出了一个新把柄,立刻像狗见到骨头一样,冲上去疯咬:“你在归真观做的那些事传得到处都是,汉城都屡禁不止,汴京那么多汉民汉官,岂能容你?父汗礼贤下士,重用汉臣,敬告鬼神,这么多年的仁德之名,全被你一人带累了!你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再去汴京督战,还嫌丢人不够大吗?”
北梁皇帝和耶律淳拿元宓用活人喂树的事大做文章,其实他们并不在乎那些百姓的生死,只要元宓不残害本族人,杀再多汉民又怎么样?何况,草原从来信奉胜者为王,力量为尊,就像狼群会咬死病弱老狼一样,优胜劣汰,自然法则,弱者活该被杀。
他们咬着不放,只是想借此逼元宓交出兵权罢了。
元宓看穿了皇帝和耶律淳的用意,冷声道:“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况且,要不是耶律淳在海州不战而逃,致使大梁精兵元气大伤,我何须借兵于刘麟,被赵沉茜钻了空子?贤侄已毁了三十万精锐,还想再祸害多少?”
“你!”耶律淳被踩到痛处,大怒,“你神气什么,你不也打了好几场败仗?”
“海州之战是因为刘麟乱指挥,后面则是积弊难返。何况,我和容冲分明各有胜负,只要拖住容冲,海州军长途作战,粮草难行,必有转机。”
元宓和耶律淳相互指责,眼看越来越不体面,萧太后淡淡开口:“够了。”
殿中霎间寂静,元宓忍住气,向上首行礼:“太后恕罪,臣失仪。”
耶律淳也不情不愿摇手:“太后。”
萧太后缓缓扫过台下,被她看到的人无不低头。她见众人冷静下来,才说道:“越王久在燕朝,熟知汴京地形,也和那对夫妻打过交道,他去守汴京最合适。至于越王说的问题,既然容冲拿刘豫压刘麟,那就废了刘麟的皇帝之位,另立一个傀儡新君,汴京这一战无论打多久,指挥权都归越王一人所有,再不分权。”
元宓惊讶抬眸,没想到萧太后如此明事理,在先局不利的情况下,依然如此信任他。北梁皇帝就很不满了,道:“额母,朕感念越王的功劳,但战场上要凭真实力说话,越王已连失五城,再将汴京交给他,若守不住该怎么办?”
“若守不住。”萧太后朝元宓看来,眸光清明坚毅,不怒自威,“哀家代他,向天神祖宗、大梁二十部交待。”
萧太后一路喜怒不形于色,进了自己的寝殿,再也忍不住,骂道:“哀家怜你孤苦,惜你才干,力排众议重用你,结果你是怎么回报哀家的?背着哀家研究邪术,不敬生死,亵渎鬼神,传得天下皆知,还被皇帝反将一军,险些失了兵权!老实交代,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宓垂头,姿态看似恭顺,实则无可奉告:“臣没什么可辩的,就是流言说的那样。”
萧太后眯眼看着他,片刻后说:“你还想着复活那个女婢?”
冷若冰山的元宓突然激动起来,抬眸道:“不是女婢,她是我的妻子。”
越王府,可真是一个荒凉地。
元宓推门入府, 里面的老仆听到动静,颤颤巍巍走出来:“谁呀?”
他转过门廊,看清元宓, 足足怔了怔,才老泪纵横地迎上来:“殿下, 是你吗?”
“是我。”元宓看到老仆的模样,同样大吃一惊,“李叔, 你怎么成这样了?我不在府的时候,有人苛待你吗?”
李叔抹去热泪, 说:“没有,太后每年都会给王府赏赐, 炭火吃食都不缺。只是殿下忘了, 上京苦寒, 殿下修炼得道,驻颜有术, 我却是一介凡人,三十年过去, 该老了。”
元宓听着微怔,是啊,原来他隐姓埋名去燕朝潜伏,已经三十余年了。他以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微寒之士上京,侍奉过昭孝帝、赵苻两朝君主,斗倒了容家、赵沉茜、宋知秋乃至数不清的臣子, 从一无所有到权倾燕朝,如今他回到自己的王府,依然是一室凄清,无人迎他。
她离开他,也三十多年了。
元宓怔忪片刻,说:“李叔,准备香烛,我去祭拜母亲和她。”
祠堂久无人来,弥漫着一股阴潮味,地上的寒气像是要钻到人骨缝里。李叔提着灯,颤颤巍巍拿来披风:“殿下,地上冷,您当心受寒。”
“无妨。”元宓跪在蒲垫上,目不转睛,声音浅淡,“难得回来,我想陪陪她们。”
李叔叹气,也去拿了三炷香,毕恭毕敬地插在香炉里:“老夫人,您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王爷。当年太后提出派人去燕朝当内应,满朝皆叫好,但五京皇亲贵戚无人愿意领命。想也能知道,去敌国潜伏,九死一生,不成是误国大梁国策,成了也未必能活着回来,最后全便宜了旁人。太后问遍了诸府,最后,唯有殿下主动请命,只带了一柄拂尘、一匹白马,头也不回赶赴燕朝。唉,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殿下为大梁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受了不知多少委屈,但如今,上京红人换了又换,还有几人记得殿下?”
元宓盯着面前的牌位,低低道:“旁人都抢着去的差事,能轮得到我吗?行非常之事,才能立非常之功,大梁贵族世代联姻,最重血统,我生母是汉女,妻子亦是汉女,若我不受委屈,如何堂堂正正给她们名分?”
“李叔,你去歇着吧。我单独与她们待一会。”
李叔叹了口气,合门离开。光影重新暗下来,元宓默默望着牌位,良久后起身,将其中一道牌位拾起。
元宓轻轻抚过上面的字。
“故室耶律氏小桐之神主。”
她因他而死,而他甚至不知她的本名本姓,只能以小桐为她立碑。他珍爱地拭去灵牌上细尘,随后咔嚓一声,亲手将榉木牌捏为齑粉。
她魂兮归来,不必再立牌位。
元宓合手,对着最上方的牌位毕恭毕敬长拜三次:“母亲,儿子不孝,生时不能让您母凭子贵,死后也无法给您长供香火。儿子马上就要去汴京,此战若胜,我登基为帝,必重修为玉碟您正名,若此战败了……”
元宓怔住,随即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想必,我也无法回来了。生死荣辱,就此别过。”
元宓拎起李叔留下的披风,大步走向漫天风雪中,只剩一张“先妣元氏蕙兰之神主”的灵位,孤零零立于供案上。
甚至没有冠夫家姓氏。哪怕北梁不如燕朝注重名节,怀孕生子却不被夫家承认,也是要被耻笑的。
大梁敬鬼神,亡魂经三干树上升极乐,得赴往生。元宓怎么忍心让亡母魂灵到了天界,还要被人指指戳戳?
母亲,再等等,元宓在心里默默道,快了。等他接回小桐,他们夫妻一起供奉她,她便可放心地去往生了。下辈子,一定要得遇良人。
元宓很小就知道自己是“野种”。他出生于南京析津府,即无数汉人心心念念的幽州。
先帝耶律和在南京行宫游玩时,酒醉后相中了一个过路女子,不顾对方意愿,拉着她春风一度。等酒醒后,耶律和自然不会带一个汉女入宫,拍拍衣服回上京了,只留那个女子,因失了贞被夫家退婚,忍受着街坊邻居的指点寄居娘家,更不幸的是她怀孕了。
兄嫂再不愿意收留她,满城医馆也没人敢给她开打胎的药,她不得已搬出娘家,靠自己谋生。说是谋生,其实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替人缝补、浆洗衣物而已,她在朝不保夕中生下了儿子,跟随自己姓元,取名宓。
南京析津府亦有耶律、萧两大望族的人留守,他们明明知道他的身份,可是那些人自负血统,只会高高在上打量元宓,怎么可能把他当自己人?元宓不被耶律本家接受,也不被汉人接受,巷子里的小孩子时常朝他扔石头,骂他“野种”。
元蕙兰操劳过度,元宓七岁那年,她已重病缠身,衰老如四十岁的妇人。可笑的是,元蕙兰熬垮了身子,上京的贵人终于想起了他们母子,微服前来看望。析津府的耶律族人听到,连忙买了一个丫鬟送到元家,美名其曰伺候元蕙兰。
那个丫鬟就是小桐,小桐那年十二岁,懵懵懂懂被父亲卖了,又懵懵懂懂被拉到元宓面前。元蕙兰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眼睛却久违地燃起火焰,像要将她单薄的身体灼烧殆尽。然而,等耶律和看到元蕙兰如今的样子,大倒胃口,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耶律和刚出门,元蕙兰就呕出一大口血来,死死攥着元宓的手,声嘶力竭对他说:“你要好好活着,出人头地!你要认祖归宗,回宫里去!”
元蕙兰像是陷入了魔怔,元宓不得不哭着答应,她就在“认祖归宗,出人头地”的念叨中,失去了气息。
元宓终于见到自己一直渴望的父亲,却又在同一天内,接连失去父母。年仅七岁的他对自己的命运茫然无措,吓得大哭,是小桐从门后走出来,认真拉起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