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by九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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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要哭,有我呢。”
她说:“没什么过不去,我在家里会做饭、烧火、砍柴、挑水,能干得很。以后,我养你。”
无人知她姓名,她酷爱侍弄花草,院里本已枯死的桐树在她的侍弄下重焕生机,街坊称奇,说她是桐树仙转世,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叫她小桐。
元宓谨记亡母遗命,想尽办法出人头地,没怎么在乎过那个照顾他起居的女子。呼吸吐纳,鱼游水中,她的存在就像空气和水,天经地义,不需要特意关注。
有耶律、萧两族子弟在,没有哪个武馆敢教他本事。最后元宓只能拜师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此人据说是白玉京外门弟子,因资质太差,大比屡屡落败,竟然想出一个歪招——偷窃禁书,觉得只要他使出没人学过的招数,就没人能打赢他,结果自然是被人发现,逐出师门。白玉京在江湖上声望极大,白玉京的弃徒,江湖上也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灰溜溜来了梁国,靠三脚猫的风水望气之术招摇撞骗。
元宓拜他为师后,他多了一个可以使唤的人,摆尽了师父的谱。元宓要在道观洒扫砍柴,晨昏定省,还要练所谓的基本功,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小桐心疼元宓,就也搬到道观,接过了所有杂活,让元宓能安安心心练功。
老道士疯疯癫癫,发疯时对白玉京破口大骂,而清醒时又对白玉京极尽推崇,尤其是正派魁首容家,用老道士的话说,元宓这等愚钝庸碌之辈,给容家人提鞋都不配。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愚钝庸碌之辈,无意发现老道士藏匿的禁书,学会了他钻研一辈子也没学明白的“邪术”。容家的功法至阳至刚,禁书则相反,里面全是一些阴邪黑暗的道法,元宓一旦接触就再也割舍不下。
力量存在于世间,哪有什么正邪之分,所谓仙道魔道,不过是那群伪君子排除异己的口号。他母亲一辈子与人为善,可落得了什么下场?唯有强大的力量,才不会负他。
元宓走上禁术这条路,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法力也像雨后春笋一样,节节攀高。
十五岁那年,他听闻耶律和与萧皇后出京狩猎,会路过析津府,他打听到围场地址,自顾自奔了过去。他在围场果然找到了机会,从狼群中救下萧后,萧皇后看中了他的本事,引他进入内廷,由此,他才终于接触到他的叔伯兄弟,生身父亲。
他忙于结交权贵,在上京的社交圈打出自己的一片天,早已忘了远在析津府的小桐。小桐不知他去向,经了好几道手,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受萧皇后看重,已被封为越王,如今在上京正炙手可热,萧皇后甚至有意将侄女许配给他。小桐什么都没说,依然留在道观里,默默替他照顾疯癫的师父,破败的师门。
萧后想为他赐婚是真的,但元宓觉得那只是他往上爬的阶梯,小桐为他付出良多,他当然不会像耶律和一样,随心所欲占有一个女子,却又不负责任地抛弃她。他在上京有了自己的王府,以后该轮到他来保护小桐了,正好前几日容复带着几个江湖人士偷袭析津府,萧皇后命他前去支援,顺便接小桐回来。
谁知,这一去,接到的竟是小桐死讯。
容复偷袭析津府当夜,虽然他们的目标是衙署和军营,但析津府梁、汉积怨已久,街上有人趁乱烧杀抢掠。道观失火,小桐本已搀着醉醺醺的老道士跑了出来,突然忆起元蕙兰留给元宓的玉佩落在房间里了,又不顾火势冲了回去。
老道士将玉佩递给元宓时,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小桐的体温。老道士难得不疯了,说:“她至死都护着这块玉佩。她出来时被倒塌的房梁压住,浑身被烧得没一块好肉,但这块玉佩却毫发无伤。因为她一直把这块玉含在喉咙里,用自己的血灭火。我知道你已经学完了那本书,你比我有本事,但我要提醒你,禁书之所以被禁,必有原因。趁现在因果还不深,扔掉吧,莫走我的老路。”
此后元宓再没见过老道士,他明白老道士的意思,老道士再不得志终究是汉人,无法心安理得教授一个北梁的皇子,他们的师徒情谊到此为止。
他盯着那枚飘絮血玉,这是元蕙兰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据说是元氏家传之物,本白玉无瑕,但生他的时候元蕙兰大出血,将玉染红了,变成了这般看着有些邪门的东西。
为什么都离开他了呢?母亲,小桐,师父,都是如此。唯一留给他的玉,还沾着母亲和小桐的血。
而这一切,都拜白玉京所赐!名门正派的天之骄子高高在上,他从未想过和他们比,为什么容家要来招惹他?若非容复带人偷袭析津府,小桐怎么会死?
上京的富贵风光瞬间对元宓失去了吸引力,不久萧后提出派细作潜伏,从内部瓦解燕朝,元宓带着这块玉,义无反顾去了敌国。
他要往上爬,让所有契丹人心甘情愿迎跪拜母亲;他要毁了容家,让容复经受他的痛苦,亲眼看着挚爱死于面前!
还有一个原因,元宓没告诉任何人,禁书中提到一种起死回生之术,以魂养魂,以血养躯,将亡者之魂与妖躯融合,可以让逝者重回人间,青春永驻。只是这是燕朝的书,里面很多东西都要去燕朝找。
万幸他去析津府还算及时,小桐的魂魄没有全散,他带着小桐的魂魄,开始了漫漫卧底路。
元宓知道他现在声名狼藉,无数人骂他邪道,他不在乎。容冲复活自己心爱之人是重情重义,为何他做同样的事,就是邪魔歪道?
归真观禁地里那棵长生树是他为爱妻续命的神迹,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凭什么骂它是邪树?
禁书寥寥数语,语焉不详,每一步都靠元宓自己摸索。一次又一次失败后,竟还真让他试验出来了,只差最后一步。
然而,他却卡在最后一步。魂魄和妖躯都养好了,元宓试着让两者融合,屡屡失败,好不容易成功了一个,才活了七日就死了。人的魂魄实在太脆弱了,哪怕用秘术加强,也始终无法适应妖躯。最后连他的合作者也绝望了,说生死有命,或许,这就是天意。
元宓偏偏不信命。
他查遍典籍,在宫廷禁书里发现一种叫鬼王藤的东西。鬼王藤是极少数能作用于魂魄的植物,可以无视等级压制,将主人的魂魄移动到宿体内。很多邪修用它来夺舍比自己强大的修士,而且鬼王藤以怨气为食,每成熟一次都要献祭大量人命,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因此被江湖封禁。
他的试验不就因为人魂太弱,无法突破妖躯的压制才频频失败吗?元宓突然有了想法,他暗暗寻来鬼王藤,用鬼王藤移魂,果然一次就成功了。他观察了三个月,期间移魂者身体健康,行动如常,性情行事一如往昔,元宓彻底放了心,将试验品杀掉,并烧掉所有鬼王藤的种子,只留下一粒,完全不打算提醒他那位合作者。
元宓怎么会帮敌国之人谋长生呢?多谢他帮元宓遮掩,但是,元宓毁约了。
元宓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木叶山神树树种,栽于禁地,取名长生树。这是他一早就为小桐寻好的躯体,他怎么舍得让她进入妖躯,他要她干干净净地活着。
木叶山有神树,结果,落而成天女。神人乘白马浮河而东,至木叶山遇天女,两人结为夫妻,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
世人都以为契丹祖先的由来是传说,但元宓知道不是,树老成妖,再老成圣,神树已脱离妖道,超脱于六界之外。小桐转生在树妖体内,她终生都是妖,但如果转生在神树体内,再厉害的捉妖师都无法察觉她是死而复生。她身上没有妖气、鬼气,可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世间,百无禁忌,却不必受凡人生老病死之苦。
大火再也无法困住她了。
待长生树长成,元宓将世间最后一棵鬼王藤种在树下,喂以怨气。鬼王藤名字叫得霸气,其实本体纤细弱小,很不易察觉。鬼王藤在怨气的滋养下迅速攀长,才一年就成熟了,和长生树紧密纠缠,共荣共生。元宓将小桐魂魄注入鬼王藤内,接下来,只待长生树结果。
可是元宓却等来了赵沉茜派心腹来杭州清田的消息。
钦差不止清田,还会测距绘图,登记产物,若任由他们清丈,后山的长生树岂不暴露于世间?小桐的魂魄刚刚注入树中,无法脱离,元宓怎么允许他们打扰爱妻宁静!
元宓不遗余力在朝中煽动旧党,反对新政,而赵沉茜对变法格外强硬,寸步不让。臣子的恐慌、愤怒终于被引爆,多方默契下,赵沉茜身死郊外,没了她,新政不堪一击,尽数被废。
元宓看穿了赵苻强硬外表下的懦弱自卑,提议清算新党,给他一个打压异己、显示权威的机会,后续的发展和元宓预料的一样,燕朝朝廷卷入两党攻讦中,深陷泥潭,寸步难行。元宓一边等着长生树结果,一边给梁国传信,里应外合,吃下燕朝大片土地。
赵沉茜已死,白玉京易主,元宓不必再担心长生树的行踪暴露,所以上书赵苻迁都临安,方便他就近照顾小桐。赵沉茜的尸骨一直没找到,元宓怀疑过她没死,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桐会和赵沉茜混到一起去!
树鬼从蓬莱岛回来,说在岛上见到了一个肖似夫人画像的女子时,元宓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忙赶去归真观后山,果真在树叶隐蔽处看到了尚未成熟的果蒂,转生果已不见踪影。
长生树一长六年,毫无动静,大家渐渐都麻木了。谁能想到,它在今年突兀地结了果。
而果实却不见踪影!看痕迹,分明是果子尚未成熟就被外力强行扯落,小桐的魂魄还在里面,有没有受伤?
始作俑者手段很干净,一点痕迹没留,但元宓大致猜得出是谁。多半是那位合作者暗中捣鬼,元宓防备他,他也不会束手就擒。但元宓没有功夫和那位算账,当务之急是赶紧寻回小桐。
元宓顺着海岸,一路找到山阳城,看到小桐从一座老宅出来,衣着鲜亮,神情轻快,恍惚间让元宓生出幻觉,仿佛他和小桐已定居于此多年,没有钱财上的窘迫,没有梁汉根深蒂固的仇恨,她走在濛濛水乡,一路和邻里说笑问好,蹦蹦跳跳去买今早最新鲜的芦笋。
她好像忘记带什么,快步跑回去,咚咚敲门。没一会,门开了,里面的人是赵沉茜。
赵沉茜?
元宓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小桐和赵沉茜待在一处,言语熟稔,举止亲密,显然相识已久。更出乎预料的是,他在必经之路上等她,小桐和他擦肩而过,毫无反应。
元宓以为她在和他赌气,主动道:“小桐。”
小桐回头,脸上诧异又好奇:“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元宓意外,骤然涌上不祥的预感:“你不记得我了?”
小桐摇头,元宓抿着唇去探她的脉搏,发现转生果被提前摘落,小桐魂魄虽然健全,但失去了记忆。
故人相见,对面不识。
元宓宛如当头一棒,万箭锥心。原来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弥补,不是所有错过都配得到原谅。她毫无保留爱他时,他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并未驻足。待他痛失所爱,费尽千难万险想弥补她时,她却再也不记得他了。
元宓深深端详着她,小桐被看得不自在,问:“你应当是外乡人吧?你在找谁,要不我帮你问问?”
元宓默默解下佩戴多年、从不敢离身的玉佩,递给小桐:“我在找我的妻。她坚韧乐观,天真善良,陪我起于微末,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却因我的疏忽,在最爱我的那一年走丢了。上天惩罚,令她忘了我,我无颜见她,劳烦姑娘将此玉转交给她。”
小桐碰到那块玉,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忙道:“我不认识你的妻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亲手给她吧。你好好解释,她应该不会怪你的!”
元宓握紧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她真的不怪我吗?”
小桐近距离看着元宓天人一样的容颜,浑身都僵住了。元宓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愿意强迫你,既然你完全不记得了,我等你。若你有危险,对着玉喊我的名字,我就来救你。”
小桐讷讷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宓想起那个久远的称呼,说:“她常叫我,元郎。”
元宓走下拱桥,脚步鬼使神差慢下来,回头道:“我在江北有许多仇家,你能帮我隐瞒行踪吗?”
元宓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刚才那座宅子的结界中有容冲的灵气,赵沉茜死而复生,和容冲舍不了干系。小桐什么都不记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张白纸,才能取得赵沉茜信任,而容冲对赵沉茜向来不设防。用得好了,或许能成为捅入容冲心脏的一柄尖刀。
小桐站在桥上,双手捧着害她丢掉性命的玉佩,像一只落入陷阱而不自知的幼鹿,慢慢点头。
元宓心里道对不起,他并不想利用她,但只有他除掉容冲,攻下海州,才能说服那些顽固的契丹贵族,立他为皇。等他成了北梁皇帝,不,天下共主,他会有很长很长时间弥补小桐,唤醒她的爱。
他们都容颜未老,一切都来得及。
只需要小桐帮他做最后一件事。
元宓见完小桐后,立刻联络萧太后的势力,争取兵权。他久不回大梁,朝中许多人都不认得他了,元宓周旋许久,才赢得萧家的支持。前线部队已经走到海州,元宓生怕耶律淳那个蠢货擅自行动,立刻赶往前线,却在半路遇到容冲埋伏,受了重伤。等他再听到消息,便是梁军粮草失火,耶律淳大败。
他不知容冲如何得知了他的行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小桐握住那枚玉佩就能联系到他,并非那块玉多么稀奇,而是里面封着他的胎血,无异于他的第二个身体,元宓可以将神识短暂地附在玉上,五感如他本体。
缺点就是他每一次施展附身术都会消耗胎血,一旦血絮耗完,玉佩就会彻底碎掉。
但对付容冲,已经足够。元宓每日都会附身到玉上查看小桐的状况,那日,他凑巧听到容冲和赵沉茜商量去临安救孟氏。
元宓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立刻传信给临安,提醒小皇帝令他夜不能寐的皇姐回来了,同时通知归真观,派精锐截杀容冲。
他想借容冲不在趁虚而入,没想到容冲打着同样的主意。他低估了容冲的胆量,或者说疯魔。
容冲劫走孟太后,已经惹得满城通缉,正常人此刻唯一的想法定是赶紧跑,他居然敢顶风作案,折道去了归真观,并且冒充弟子身份,在观里潜伏了好几天,踩好点后雷霆一击,让里面的人连焚毁证据都来不及。
长生树的事一夜间大白天下,证据确凿,辩无可辩,确实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但也仅是如此。他杀的是汉人,又没残害大梁子民,何错之有?他向来看不上那些伪君子行径,哪个皇帝上位不血流成河,何必还要捏造一个道德金身?大梁不同于燕朝,能者居之,不看名声,只看功绩。能杀那么多人,是他的能耐。
至于容冲推倒了长生树,推就推了,反正小桐已平安转世。就算容冲不推,元宓也会命人烧掉,绝不便宜旁人。
元宓用赵沉茜活着的消息截杀容冲,赵沉茜就用他以血养树的秘密打击士气,连夺五城,他下了多年的棋,竟在一个女娃面前落了下风。现在双方身份牌都打明了,汴京之战,便靠硬本事了。
元宓已掠出上京城,驭马驰向莽莽雪原。他握着缰绳,在心中默默纠正。
不,他还有一手暗棋,尚未发动。
第124章 决战
哪怕四处都是战火, 年关到底还是近了。容冲虽已驻兵应天府,但刚收复不久,府里什么都没有。孟氏四处看着, 不满道:“冷冷清清的,过年没有过年的样,这哪能行?早知道我就从海州带来了。拿红纸来, 我来剪窗彩。”
赵沉茜正在看汴梁地图。目前看似容冲连夺五城,但对攻相持, 大局未定。元宓见已失先手,果断舍弃小棋,转投大场, 坚守汴京,是个难缠的对手。
汴京乃国都, 这么重要的战役,赵沉茜必然要亲临现场, 战势刚平定她就从海州赶来应天府, 留程然在海州处理常务, 薛婵姐妹在外替她打理生意。
刘麟被废,北梁随便封了他一个职位, 将他召回幽州,另立新皇, 赵沉茜手上的刘豫便失去了作用。赵沉茜对此毫不意外,刘豫能换回五城已经超乎她预料,她当然没想过靠挟持刘豫,一通嘴炮就能说服汴京留守投降。
北梁派来的主帅还是元宓,赵沉茜有些失望,但也无计可施, 北梁萧太后可比燕朝的皇帝英明多了。他们和元宓都已交过手,相互知道对方的实力,接下来无人会掉以轻心,汴梁攻城战,必是场恶斗。
然而赵沉茜和容冲最大的劣势在于,汴梁里有百万国民,元宓不在乎,但他们在乎。投鼠忌器,实在左右为难。
她心思全在战场上,敷衍道:“何必麻烦,这里我们也住不了多久,糊弄糊弄就行了,等日后收复汴京再大办。”
孟氏正容:“府邸虽不是我们的,但日子却是自己的,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在,在哪里过年不是过?我知道你们在备战,讲究多,不许放炮仗不许点明火,但红纸总归是有的吧。”
赵沉茜不忍拂母亲的意,何况今年是她和母亲团圆的第一年,是该红火一些。汴京困局一时半会解不开,不如多陪陪母亲,换换心情。赵沉茜吩咐门外的士兵:“取红纸来。”
小桐赶紧道:“别麻烦他们了,我去吧。”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坐着就好。”孟氏将小桐叫住,说,“你这个孩子就是太勤快,别什么事都自己做,要是不会指挥男人,以后成婚可有的苦受呢。”
“娘。”赵沉茜收起地图,将榻上的茶案腾出来,道,“小桐还未婚许,你别乱说。”
“哪是乱说,这都是经验教训。”赵沉茜从早忙到晚,吃饭时能露一面都算忙里抽闲,孟氏和小桐相处时间更长。孟氏很喜欢这个小娘子,私心里把她当另一个女儿对待,问:“有心上人吗?你看上谁了,我去给你说亲。”
小桐红了脸,连忙摇头,睫毛下敛,情绪有些低落。孟氏见状道:“没有也好,女子别急着成婚,没考虑清楚就嫁人,无异于跳火坑。你会剪什么花样?”
小桐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好意思:“我不会剪窗花……”
“啊?”孟氏意外,“你操持家事一把好手,竟然不会剪窗花?”
小桐摇头,黯然道:“没人教过我。”
孟家放在宫里算得上小门小户,但终究是官宦之家,衣食无忧。然不是所有女子都那么好运,更多的女子出生在卖儿鬻女的家庭,她们连温饱都没着落,怎么会有剪彩饰窗这等雅兴呢?
孟氏看小桐的一些习惯就知道她出身贫寒,孟氏心中了然,更添怜惜,说:“我教你。我未出阁时最擅长这些手工玩意了,无论除夕剪彩还是七夕穿针,没人比得过我。我自创了好些花样,可惜沉茜不愿意学,正好有你,没叫我这一身手艺失传。”
赵沉茜微微争辩:“我也不是不愿意学。”
“是没时间学。”孟氏乜了赵沉茜一眼,道,“我还不知道你,在海州时你担心大军安危,等打了胜仗你担心容冲受伤,不停不歇从海州赶到应天府,现在你又担心汴梁,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哪还有时间学剪纸?我知道你忙,但天大的事也不能指着你一人想办法,该歇息也要歇息。”
“岳母说得对。”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从外面接话,“是我们无能,让茜茜费神了。”
赵沉茜怔了下,起身:“你怎么来了?”
“路上碰到士兵找红纸,正好顺路,我就替他们拿来了。”容冲身姿笔挺,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凛冽冷气,宛如孤松独立。
一个男人想见你,无论去哪里都是顺路,孟氏收拾好剪刀,说:“你们估计又有大事要商议,慢慢谈,我们出去。”
“不敢。”容冲忙道,“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正好我也许多年未剪窗纸了,如果岳母不嫌我手笨,我替茜茜剪。”
容冲对女儿如此上心,孟氏心中安慰,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剪她闺中最爱的窗花。小桐果然手巧,没一会就学会了剪纸,花样剪得惟妙惟肖,相比之下,赵沉茜和容冲的作品就很不堪入目了。
孟氏看着小桐的窗花,连连称赞:“剪得好,你心地良善,善解人意,还如此心灵手巧,不知哪家有福气生了你这样一个贴心棉袄,我都想收你作干女儿了。”
小桐一怔:“使不得,您贵为太后,而我身份低贱,哪里配得起?”
“哪里不配。”孟氏不高兴听这种话,虎了脸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用身份低贱说事,都一样是肉长的,谁比谁低贱了?我不在的那些日子,多亏你照顾沉茜。你会做那么多事,想来也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苦命孩子,我少时也是如此,见了你便觉得十分投缘,这才想着收你为干女儿,以后我们一大家子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你不嫌我冒昧吧?”
小桐怎么会觉得冒昧,她从没感受过有父母遮风挡雨是什么感觉,每次在路上看到父母抱着孩子去逛街,她都觉得十分羡慕。有人愿意认她为女,简直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
小桐下意识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微笑以对,目光平和,显然并不介意母亲多一个孩子。小桐鼻头一酸,倏地掉下泪来:“不嫌……不对不对,瞧我嘴笨的,是我求之不得才对。”
“别哭了。”孟氏替小桐擦干眼泪,目带憧憬,规划道,“奚娘也是个好性子。等以后安稳下来,将奚娘和容泽也接来,你们兄弟二人不许分府,不许生嫌隙,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再过几年,给小桐找个好人家,你们各自有了孩子,过年那才叫热闹呢。我这一生虽无儿子,却有两个贴心女儿,也算圆满。”
“娘。”赵沉茜放下剪刀,按住孟氏的手,“容大哥和奚檀姐说不定另有安排,你怎么替他们夫妻做起决定来了?”
容冲忙道:“岳母放心,无论我和大哥以后身在何处,都绝不生隙,兄弟一心。旦逢年节,无论大哥大嫂、小桐和小桐的夫婿在不在,我和沉茜定会陪在您身边。”
“这才对。”孟氏转忧为喜,想了想,还是道,“最好你们三对夫妻都回来,能添几个孩子就更好了。”
他们婚还没成,孟氏就已经在安排他们的孩子了,赵沉茜和容冲笑了笑,不敢接茬。小桐笑着看家人之间讨价还价,原来一家人拉家常,是这种感觉。
如果孟氏说得能成真就好了,她几乎都已想象到那个场面,她和奚檀帮衬摆碗,赵沉茜不耐烦小孩却莫名在孩子中很有威严,孟氏教孩子们剪生肖,男人们从外面回来,各找各的娘子……
小桐笑容怔住,所有想象霎间灰飞烟灭。
孟氏过足了瘾,高高兴兴带小桐去贴窗花。小桐神魂不属,干什么都慢半拍,隐约听到隔扇里面赵沉茜和容冲说话:“你到底来干什么了?”
“其实没什么事……我打算奇袭汴京。”
“奇袭?大军奔袭这么久,急需休整,何况天气寒冷,临近年关,这种时候出兵,士气定然低迷,太凶险了吧。”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过了年再出兵,我才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汴京水道密布,有碍行军,冬季正好借着河道结冰,方便通行,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你当真想好了?”
“我夜观天象,后日除夕,有雪,此为天时;容家先祖参与过汴京城防修建,我知道哪里容易突破,此为地利;除夕万家团圆,元宓肯定觉得大雪天我不敢行军,会放守城武官回家过年,此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为何不敢赌一把。”
“应天府到汴京足有四五日路程,现在距离除夕只剩两天,怎么来得及!”
“大家都以为不行,才有机会。兵贵神速,今夜我会趁着夜色带精锐出城。守好应天府,不要惊动汴京,就靠你了。”
他们的声音后面越来越低,越来越快,已无法听清。小桐对谈话内容不感兴趣,就如过耳云烟,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她仔细调整手中的窗花,没有注意到颈间玉佩微微发热,一缕红絮悄然褪色。
元宓回到本体,轻轻嗤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占全?恐怕未必。
想借河道冰期奇袭,元宓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容冲和赵沉茜交待完后 ,马上就回营地整兵备战,夜晚,天凝地闭,冰霜凄静,三千骑兵包着马蹄,悄无声息出了城。他们意志力惊人,在这么冷的天里还能日夜兼程,硬生生将五日的路程缩短到两日。
他们无需绕河,一路直行,三十日中午,距离汴京城只剩百里,却意外遇到一队梁军斥候。如果放梁军斥候回去,他们的行动就暴露了!容冲立刻下令:“追!”
斥候小队意识到危险,拍马就跑,双方在冰天雪地中展开追逐。冰河两旁,芦苇萧瑟,元宓带着伏兵藏在其中,默默算着距离。
三十丈,二十丈……眼看只剩十丈就会进入他提前找好的薄冰区,容冲却勒马停住,不再动了。
元宓听到容冲和赵沉茜的谈话内容后,将计就计,用斥候将容冲部队引入冻河薄冰区。此处冰层天然比别处薄,马蹄一踩即碎,等容冲的士兵纷纷落水、阵脚大乱时,元宓命两岸伏兵上前,将容冲的精锐一网打尽。
但容冲却像被上天眷顾一样,正好在薄冰区前停下了。元宓心中飞快闪过一丝疑惑,容冲只带了三千骑兵攻打汴梁?就算容冲对自己带出来的兵十分自信,也不能如此托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