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的白月光亡妻回来了by降噪丸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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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阿窈。”
为什么她们母子三人都喜欢把他看作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他落在膝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指腹触及掌心,还好,已经不冷了。
他这才放心地握住她的手,贪婪地感知着她的温度。
鲜活、温热。
梦境,或是巫术,又或是鬼魂,会有这样真实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的触感吗?
“我是人!”
施令窈被他温热的手紧紧握住,听着他似是无奈,似是叹息地唤她的小名,柔软雪团下的心很不争气地开始怦怦乱跳,却在听到男人低声呢喃的瞬间尽数化作不满。
大宝以为她是需要人气生机滋养的鬼魂,小宝以为她是会瞬移之术的桃花精,原来祸根都出在他们阿耶身上!
谢纵微看着她因为不高兴而分外明亮的眼睛,竟然笑了:“我知道,你是人。”
是施令窈。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施令窈。
男人的态度陡然软化下来,变得十分柔和,反而让施令窈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夫妻三载,他们还有一双孩子,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和他把关系闹得太僵。
让两个孩子难做,有了阿娘就不能再有阿耶?
这是施令窈不愿见的情况。
她清了清嗓子,婉转道:“我知道,你此时心里有些乱,有些理解不了……”她顿了顿,还是不敢把事实告诉他,只含糊道,“你就当我误打误撞,永葆青春了吧。”
误打误撞。永葆青春。
小骗子。
谢纵微轻轻重复了一遍那八个字,幽深眼瞳里倒映出她鲜妍美貌的脸庞,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顿。
像是在山涧冰冷刺骨的水流浸透了似的,话音落下,有无形的风溅起水花,落在耳廓里,冻得人一激灵。
施令窈偷偷看他一眼,只觉得老男人真是喜怒无常。
她刚刚那句话,有什么冒犯到他的地方吗?
施令窈有些懵。
没了她,他不也过得很好,更好吗?
官运亨通,权倾朝野,除了在三妻四妾庶子成群这方面她可能冤枉他了,但就招桃花这件事儿上,他自己也不清白啊!
谢纵微默然半晌,看着妻子脸上无辜懵然的神情,心底像是被谁狠狠凿开了一个大洞,有凛冽的风呼啸着往里灌,吹得他浑身都泛起麻木的冷意。
“阿窈,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做到像你这样。”
“没心没肺。”
语气冰冷,尾音低沉,勾出隐隐的讥讽。
随之而来的,重新恢复温热的手覆上那张娇艳的脸庞,感受着手底下细腻若美玉的触感,带着茧的指腹轻轻刮过她丰盈柔软的面颊。
与他此时冷冰冰的模样不同,他的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其间透露出的隐隐眷恋让施令窈有一瞬的恍惚,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咬着唇别过脸去。
那只还余留着她颊边温度的手停在半空中。
施令窈反复咀嚼着‘没心没肺’四个字,内心的怒火越来越炽,她拍开谢纵微仍僵着停在她面颊旁的手。
‘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我怎么没心没肺了?”
谢纵微看着她因为怒意勃发而愈发晶亮的眼睛,眼神淡漠:“不是吗?”
为什么要把他们之间缺失的十年用一种格外轻描淡写、满不在乎的语气提起、略过。
难道在她眼中,他的存在,他的感受,都是不值得一提,不值得她关心在意的东西吗?
谢纵微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接受。
“我们有十年不曾相见。你不问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难道也不关心均晏,不关心均霆么?”
施令窈唇瓣微动,没好意思说,她早和双生子相亲相爱共叙天伦了。
“哦,我忘了,均晏与均霆早就与你见面了。可笑我直到昨夜,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近来心情都那么好。”
施令窈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那句‘第一个找的,却不是他’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知道了,她已经和大宝小宝母子相认。
“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着她因为心虚而不停扑簌眨动的眼睫,谢纵微笑了一声:“温泉别院。”
“除了你与我,知道那处产业为我所有之人,唯有一个老哑奴。”
“昨日两个孩子突然派人来请示我,想去半山腰的温泉别院。阿窈,你猜一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他的语气褪去冰冷,超逸若仙的脸庞上甚至带上了淡淡的笑。
施令窈抿紧了唇,阻止自己在这种气氛明显不对劲的时候还要被男色所惑。
她索性错开眼,不去看他,嘟囔道:“还能想什么……想我是一个抛夫弃子,狠心无情的坏女人吧。”
“不。”
她也并非全然无心。
至少,她会怜爱她的骨肉,会主动与他们相见,不是吗?
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得不到她哪怕一丁点儿的垂怜。
“我在想,那年你我新婚,在温泉别院……”他顿了顿,“均晏与均霆也算故地重游。又因他们无意中露出的马脚,我才确定,是你,你回来了。”
“缘分可真是奇妙,阿窈,你说是吗?”
听着他用喟叹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着当初在温泉别院的事,施令窈的脸倏地红透了。
从骊山回去一个月后,她便诊出了身孕。
她也没想到,居然是在这一块儿露出了破绽。
车舆内一时只剩下尴尬的气氛缓缓蔓延。
半晌,施令窈才道:“你冷静些,听我说……”
“你?”谢纵微难得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双寒潭似的眼眨也不眨地望向她,“阿窈,自我们重逢以来,你便一直以‘你’来称呼我。是否十年的岁月实在太长,让你忘了,我是你的谁?”
谢纵微放不下这件事,也不愿意接受她含糊其辞的解释。
施令窈当然明白他的执拗。
但她也觉得有些无奈。
对她来说,眼前的这个人熟悉又陌生。一月前,她仍与他是相敬如宾的夫妻。
但现在坐在她面前的人,被磨成了温而厉、威而不猛的模样,对她来说,有些难言的陌生。
“我们是拜过天地,饮过合卺,明媒正娶,生死与共的夫妻。”
见她久久不曾言语,谢纵微按下心头的燥与怒,温声提醒她。
“阿窈,于情于理,‘你’这样的代称,被你用在我身上,显得太过冷淡,不是么?”
他这么一番循循善诱,不就是想听她叫一声‘夫君’?
施令窈看着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仍是让她怦然心动的模样。
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她就这么跟着他回到谢家,回到他身边,她仍能风风光光地做她的谢家妇。
但谢纵微还是谢纵微,十年过去,他身居高位,眼界、心思都用在了更广袤,她或许完全不懂的事情上。
她们两个人被一纸婚约绑在一块儿,施令窈偶尔也会想,这样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谢纵微并不愿接受。
但他的性格使然,既然答应了,就会接受她作为他的妻子。
这样的话,其实换谁来坐上谢夫人的位置,他大抵不会在意。
两人重逢,过去她介意的,失落的那些事,毫不意外地会再次发生。
“我明白你的意思。”迟疑着,施令窈还是开口了。
在男人深邃幽幽的视线中,她的语速放得有些慢,一字一句,却说得十分认真。
“但,我觉得,十年的分别,或许是上天给我们各自的启示与机遇。”
“反正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现在你已位居首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有句老话说得好,升官发财死老婆,阴差阳错,这样不是也挺好吗?”
施令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轻松一些。
但谢纵微的脸色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的前程与地位,和你的生死没有干系。”
谢纵微眉眼间含着显而易见的愠怒,紧接着,他又道:“阿窈,你不愿意告诉我这十年你去了哪里。是因为你自己也不清楚,是吗?”
施令窈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谢纵微显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日你乘着马车坠下悬崖,所有的人都告诉我,你已经去了。”
“我不该再强求什么,令你也生了执念,魂魄不安。”
“后来,我去了一趟大慈恩寺,远明方丈只告诉我一个字——缘。”
许多个难以入眠的深夜,谢纵微看着高悬的月亮,反复想着缘之一字的意思。
十年过去,他仍没有参透。
只在几个时辰前,他依稀明白了一些。
施令窈在他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中下意识地感到心里发慌。
他未免太敏锐了些,敏锐到她忍不住生出惧意——万一谢纵微大义灭亲,把她当作妖女拉去当柴烧怎么办?
她害怕的时候,眼睫颤动的频率会加快,有些像被握在掌心的蝴蝶,在绝对强势的力量下只能凄楚无助地抖动翅膀。
看起来真可怜。
谢纵微叹了口气,妻子仍是从前青葱美好的模样,做出这副委屈模样,他除了心疼,又有些些莫名的怜爱与……自卑。
他已经人至中年,被多年的官场生涯打磨得沉闷、无趣,她却还是亭亭玉立的花,鲜妍美好。
被她这么看着,谢纵微心底悄然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
“阿窈。”
他握住那截柔润如羊脂玉一般的手腕,让她的手轻轻贴在他的脸上。
即便他纵马疾驰,速度再快,也实打实地淋了一个多时辰的雨,手是热的,但他的脸冷得像是一块寒玉,施令窈刚一碰到,就被那阵冷得像冰一样的触感激得下意识想要挪开手。
谢纵微紧紧攫住她的手,不肯放。
“你看着我。”
施令窈别扭地垂下眼,偏不按照他的话做。
看着她倔强的样子,谢纵微垂下眼,过分茂密的眼睫扑簌簌拂过她的手指,有些痒。
“我没有办法不介意这十年。它太漫长。”谢纵微垂下眼,心头被生生剖开一个血的痛与她现在正在他身边的欢喜两两相冲,混合成了一种矛盾的,既痛且爽的感觉。
过去那么多个没有她的日夜,谢纵微不愿,也不敢去回想。
“漫长到我已经老了,你却没有变。”
谢纵微的语气里带着让人心里发酸的晦涩与黯然,眼神却直白到让人心惊,施令窈怔怔地抬起头,看向那张神仪明秀的脸庞。
他明明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现在却亲自把他的脆弱、不堪,都递到她面前。
施令窈突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不忍心打破谢纵微眼中浮动着的,柔软的期冀,也不愿意强迫自己继续做他的妻子。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谢纵微抿了抿唇。
“我们先回家。”
“你的小鸟,我已经养到第七代了。”
提起那只聒噪的白班黑石鵖,谢纵微的声音很轻。
像是怕戳破他来之不易的梦。
“你要去看看吗?”
施令窈唇瓣微张。
在两人重逢前,她夜里睡不着觉时,也曾设想过谢纵微可能会有的反应。
惊讶、平静、尴尬、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却唯独没有想过,谢纵微会执拗地想要留她在身边。
她低下眼,声音有些闷:“我抛夫弃子的这十年,你不介意吗?”
察觉到她隐隐的松动,谢纵微喉结微动:“说不介意是假的。”
“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告诉我里面的秘密。”
施令窈嘟哝两声:“到时候吓死你……”
看着妻子的小女儿娇态,谢纵微脸庞上露出几分笑,哪怕心底疯狂涌上着的,诸如‘抱住她’、‘亲吻她’这样疯狂想用亲近来证明她的存在的情绪歇斯底里地逼近他,但他仍克制地坐在原地。
她愿意和他一起回家。
谢纵微想,这便足够了。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不用去谢府。”
谢纵微才舒出的那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言语上的抗拒之意。
她用的是‘去谢府’,而非‘回家’。是一个把主客、亲疏关系分得很清的一个说法。
沉默半晌,马车碾过石板的声音仍旧又快又闷,谢纵微的视线落在车帘下缀着的一排流苏上,鹅黄嫩绿的配色,是她会喜欢的。
她总是这样,喜欢漂亮、鲜活的东西。
“阿窈,那里是你我的家。”谢纵微没有看她,紧绷的手背上分布着青筋像是蜿蜒慢行的蛇,莫名可怖。
“也是均晏与均霆的家。你不想孩子们大大方方地唤你一声阿娘吗?”
施令窈冷笑一声,他倒是有脸拿大宝和小宝出来劝她回家。
老男人心思真多!
“我是他们的阿娘,血脉相连,有什么不能大大方方拿出来说的?”施令窈昂起下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你要怪我抛夫弃子,我的确没什么好狡辩的余地。但你呢?你做了什么?”
因为生气,她的语速有些快,夹杂着显而易见的埋怨之意。
谢纵微怔住。
他对两个孩子……很差劲吗?
“阿窈,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谢纵微平静下来,“你来选地方,我不会强迫你,好吗?”
施令窈没说话,伸手想要撩起车帘,有风吹起一角缝隙,将由远及近的急促奔马声清晰地送入小小的车舆内。
听那架势,不止是一两匹马那么简单。
隐隐还有盔甲与佩剑腰刀碰撞时发出的声音。
谢纵微面色不变,却伸出手将她护至自己身后:“好好坐着。”
施令窈轻轻哼了声。
她从前最烦他这么一副拿她当作不省心的小孩子一样嘱咐的语气。
车外,山矾严阵以待,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按在腰间的刀上,但随着两拨人马越来越近,打头的两个少年面容越来越清晰,山矾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地提了起来。
二位小郎君是从哪儿招呼来的人?!
且个个身披铁甲,坐骑精良,瞧着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练家子。
“山矾叔!”
谢均霆嗓门儿最大,见到山矾,又看看他身后那辆熟悉的马车,心里一松,后又恼怒起来。
阿耶怎么这么没有风度!先是翻他的枕头,现在又来劫他的阿娘!
他气势汹汹地驱马上前:“阿耶,快放开我阿娘!”
谢均晏骑着马跟在后面,不发一言,却面沉如水,怫然不悦的姿态过于明显。
山矾望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铁甲卫兵,想劝说几句,身后软帘微动,有一道淡漠男声响起:“均霆,你小声些,仔细吓到你阿娘。”
谢均霆被他阿耶的厚脸皮气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会吓到阿娘的人,明明另有其人好吗!
“大宝小宝!”
谢纵微将出口堵得死死的,别看他只是一介文官,但施令窈,他有着并不逊色于武将的爆发力,如风姿挺秀的山,平时看着不显山露水,但也是,很有料的。
施令窈飞快甩了甩头,把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都甩掉,为了让双生子看到自己,她不得不扶着谢纵微的肩膀,艰难地探出一个头。
“我在这里!”
兄弟俩看着在阿耶身后拼命蹦跶向他们示意的阿娘,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都怪可恶的阿耶!
谢纵微像是没察觉到兄弟俩愤怒谴责的视线一般,冷冷抬眉,问:“你们问谁借的人手?”
那群卫兵身上的气势过于骇人,并不是戍守皇城的禁卫们会有的样子。
谢均霆哼了声:“是秦王。”
与谢纵微的猜测对上了。
他侧过脸,琉璃般的瞳孔在光影变换下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釉色,里面含着的幽深之色更像是砚台里半涸的墨,浓得令人心惊。
“秦王与你青梅竹马之交,你们十年不见,这份交情还能让他接着庇护我们的孩子,真是叫我惊喜。”
施令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默默撇了撇嘴。
惊喜没见着,倒像是生闷气。
“不过,我们也该择日上门谢过秦王,虽然他年纪大了,又不曾成家生子,更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这么轻易地拨给两个孩子这么多人,太过纵容他们,反而容易惹下祸事。但,他毕竟也是好心。”
谢纵微很想冷笑出声。
年纪大的,又不止是他一个。
秦王年轻时便是个花孔雀,去了边疆十年,不知道刮人的罡风有没有让他收敛收敛那股风骚劲。
谢纵微近乎刻薄地想着,低头看向妻子时,神色重又变得温和有礼。
“阿窈,你觉得我这样安排可好?”
好什么好!
施令窈实在不明白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他对她是夫妻之情,是不得不的责任,还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在谢纵微、双生子还有马车外那么多人沉默的注视下, 施令窈很想捂脸。
这个时候, 她很想谢纵微回到她熟悉的状态。
冷淡疏离,十天半月都不与她亲近温存。
也好过现在的咄咄逼人,让她尴尬又为难。
见她红着脸,眸光水润,腮似香荔, 愈发显出一种娇艳欲滴的羞与恼。
谢纵微不动声色地摩了摩指腹,微笑着追问:“阿窈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记不起秦王是哪号人物了吗?”
那只风骚花孔雀,她能忘了, 那再好不过。
施令窈很无奈, 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小声道:“人家的卫兵还杵在那儿呢……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刻薄?”
施令窈自认坦坦荡荡,和秦王年幼相识, 也不过是因为当年施父承天子令, 入宫担任诸位皇子的太傅,一来二去, 她自然会比别人多些能与那些皇子公主们打交道的机会。
到了年纪, 她听从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与谢纵微结成了夫妻。
施令窈纳闷, 有什么地方戳动了谢纵微一些莫名其妙的点, 让他这么不顾风度。
也不怕别人听了回去告状。
施令窈忽地有些忧虑,谢纵微这么容易树敌,该不会遍地是仇家吧?
大宝和他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别被误伤了。
她兀自在心里担忧两个孩子的安危,谢纵微垂眸,看着她紧紧扯着自己衣袖的手。
洁白、柔软。
像是开在他手腕上的一朵茉莉花。
天生就该依附着他生存,汲取他的精血长成,与他密不可分,紧密相连。
他的心仿佛也被茉莉花馥郁的香气浸染,有些醺醺然。
“阿娘。”
谢均晏驱马上前,打断了耶娘之间莫名让人觉得脸红的沉默。
他递了一张手帕过去,天青色的配色,看起来干净又柔软。
“阿娘,阿耶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您身子弱,别染上了寒气。擦擦吧。”
施令窈立刻换上一副感动的笑脸:“大宝真乖。”
见她忙不迭地放开谢纵微的袖子,认认真真地开始擦手,谢均晏眉眼间多了几分笑意。
谢纵微漠然地看着自己被丢开的衣袖,抬起眉,看向自己的长子。
“嗯,均晏一直都很懂事。”
语气平静,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儿却挡不住。
谢均霆看着浑身湿透,却一点儿也不觉狼狈,反倒仍端着一副矜贵模样的阿耶,想了想,道:“阿耶,要不然你下来骑马吧?风吹一吹,这样说不定衣裳还能干得快些。”
阿耶身体好,那么多年也没见他咳嗽几声,但阿娘不一样,她很柔弱,需要好好呵护。
阿娘前不久才得过一场风寒,万一被阿耶传染了寒气,又病倒了怎么办?
谢均霆的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众人俱是一静。
被兄长投以赞许眼神的谢均霆愈发有底气,催促道:“阿耶,快些下来吧。要我扶你吗?”
谢纵微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
他还没有老到需要下马车还要让人扶的年纪。
这两个好儿子,可真是——
谢纵微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施令窈拼命憋笑的脸。
心头的不快像被一阵春风拂过,霎时便不见了。
是他与她的孩子,是他们共同的精血凝成的骨肉。
顽劣些……就顽劣些吧。
为人父,总要有包容的雅量。
有些人想当爹,都还没机会呢。
“均晏,去和秦王的人道谢,请他们先回去吧。”
“我们处理家务事,莫要劳烦人家久等。”
面对长子时,谢纵微的神情与语气都不由得变得严肃,但在说起后半句话时,他话语中又隐隐流露出一种倨傲。
家务事。
他们是夫妻,是均晏均霆的耶娘。
区区一只老花孔雀,焉能与他相比?
谢纵微想,他太过在意,反而会让妻子想起那号并不重要的人物,平白给秦王那厮脸面。
谢均晏微妙地睨了一眼浑身湿透,却一派气定神闲的谢纵微一眼。
……也不知道他在暗爽什么。
难不成阿耶看不出阿娘的抗拒么?
谢均晏抿了抿唇,少年人清俊的脸庞上流露出几分凝重。
不过他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温言谢过秦王卫兵之后,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了。
他转过身,看见阿娘细白柔软的手搭在阿耶肩上,轻轻推了推——谢均晏曾被那只手温柔地爱抚过许多次,知道她的掌心有多么绵软。
并不是多么大的力道,谢纵微却觉得半边身子都为之一酥。
有小勾子潜进皮肉之下,轻轻一扯,他就缴械投降。
他顿了顿,肩膀微侧,没有再继续挡着她。
双生子这才得以看到完整的阿娘。
谢均晏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施令窈,见她一切正常,没有受过委屈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定。
但他想起阿耶刚刚迥异于从前的样子,依稀有些平静的疯感,又直觉不好。
阿耶并不愿意放手。
但阿娘的态度已经明确,她不愿意回到她‘应有’的位置上。
谢均晏眉头微凝,这世上,他最不愿委屈的人,就是阿娘。
但要阿耶自退一步,谈何容易。
父子多年,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微妙的表情变化,彼此就能大致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谢纵微瞥了一眼心机深沉的长子,又看了一眼跳到马车边上缠着妻子撒娇的小儿子,心又慢慢沉下去。
看来她们母子三人早就讨论了她今后的安排,彼此之间通过气了。
很显然,没有将他考虑进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谢纵微的视线落在和儿子亲亲热热搂在一起的妻子身上,眼神里带了些凉意。
他说过,让她来选。
施令窈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谢小宝毛茸茸的头,示意他坐好,这才迎上谢纵微平静幽深的视线:“你安排吧,我都可以。”
有两个孩子陪着她,施令窈自觉底气足,腰板硬,也不怵谢纵微了。
反正她是不可能乖乖被他一哄一拉,就回谢家,继续守活寡。
想起从前十天半月都沾不到他衣角的日子,施令窈至今还觉得心头发闷。
……为了这事,她有几次还躲起来偷偷哭过,觉得谢纵微是因为她生了孩子,不像从前了,才不肯与她同寝。
旧时的委屈被施令窈封存在心湖,封在湖面的那层冰并不算多么坚固,有时候她一时情绪波动,那些她讨厌的回忆便会冲破薄薄的冰层,把她裹在茧里,直到透不过气。
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被在场的几个男人放在心上。
此时萦绕在她身上的那份低落情绪自然被他们清晰地捕捉到了。
谢均霆立刻心疼了,握住阿娘柔弱纤细的肩,对着一脸沉郁的阿耶不满道:“阿耶,你不要吓她!”
阿娘是一朵漂亮柔弱的花,要人仔细呵护,怎么能承受得了阿耶跟万年寒冰一样的性子?
在说到阿耶给人的压迫感这方面,谢均霆自认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他皮糙肉厚,满不在乎,但阿娘不行。
她凭什么要受阿耶的气?
看着一脸义愤填膺的小儿子,谢纵微沉默了一下:“我,吓她?”
“均霆,孝顺是好事,但在这之前,我希望你也能讲道理、明是非。好吗?”
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慈爱,谢纵微彬彬有礼地加了一个反问作为结尾,自问在妻子面前,已经十分照顾小儿子的脸面。
谢均霆气得脸都红了。
被兄长明里暗里地讥讽多了,谢均霆一下就反应过来,阿耶那句话是在骂他没脑子又爱冲动!
他委屈地看向阿娘。
同时也有些心虚。
要不是他上场打猎之前怕不慎弄脏,或是弄坏了阿娘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将小帕子藏到了枕头底下。又嚷嚷着要去体验一下阿娘泡过的温泉,可能,阿娘没有那么快暴露在阿耶面前。
谢均霆知道自己没有兄长聪明,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犯蠢,牵连了他最亲最爱的阿娘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
从骊山一路骑马奔回汴京的路上,他的脑子和头发一样,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万一阿娘因为这件事,又消失了,怎么办?
如果她这次再一睁开眼,就是十年后,二十年后……
他该怎么办?
谢均霆不敢深思,掌心都濡出一层冷汗。
施令窈看着谢小宝默不作声,脸色却很难看,以为是少年人被阿耶训斥了,脸上挂不住,一时慈母之心大涨,瞪了一眼谢纵微:“你能不能好好和小宝说话?摆你那副官架子给谁看呢!”
她冷笑一声:“首辅大人在自家人面前都那么高高在上,要不要我给你也跪下磕个头再回话?”
怒气冲冲的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