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第一苟王by苟雪丁宁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3-10
“师妹。”
邹娥皇轻巧地从方舟上一跃而下然后高高搂住李千斛的脖子,“你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什么?”
李千斛被这温热的一抱冲淡了些许伤神,浅浅笑了下。
“我给你带回来了个孩子。”
什么???
小孩?谁和谁的。
李千斛指尖微颤,连连后退。
貌若皎月般的美人都出现了一丝狰狞。
邹娥皇没管神情恍惚的师妹,起手冲郑力招了招,示意他把方半子抱过来。
既然现在,那本书的剧情已经崩了,邹娥皇觉得,那其实还可以再崩一点的。
首先,现在方半子是他们蓬莱的自己人了。
其次,带娃娃要从小带起。
最后,凭她对自己师妹的了解,如果方半子一开始在她这里只是一个奶娃娃的形象,那么多半,以后也就是一个奶娃娃了。
不会存在什么师徒虐恋,也就绝不会存在后宫。
李千斛唇边的笑意还没冷掉,怀里的人就已经从师姐变成了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小孩眼睛锃亮,看着她还会咧嘴笑一下。
李千斛:“师姐,这是谁的孩子...?”
郑力:“我的我的。”
不对,郑力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只见这个生了吊梢眼脾气暴躁的占星师,头一次学会了轻声细语。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芙蓉美人面,痴痴地想这名震天下的美人原来是这样,竟比画里的还要好看十倍、百倍。
郑力顿道:“咳,姑娘,我叫郑力,无父无母,有良宅四座,尚未娶妻,有些许薄款...啊,这个孩子不是我的,是我徒弟,姓方,名方半子。”
不远处,背着手的容有衡,听到方半子这三个字的时候,终于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来。
他上一辈子见到方半子的时候,对方已经是个青涩的少年了,胡子渣留在清冷的下颌上,剑眉星目,背上背着把斧头,跟在邹娥皇身后片刻不离,逢人就说我师父师父如何。
这辈子么...竟还是个五岁的小鬼。
但是容有衡最后还是吐出了一口气,如果、但是、就算——
他师妹,上辈子是真喜欢方半子呢。
他又怎么能借着重生的便利,改变她的想法。
方舟投射的阴影里,容有衡微不可见地后退了一步。
方半子困惑的看了一眼,然后浑身打颤。
师父,救我,这人看着我的目光好奇怪!
蓬莱道祖看着很慈悲。
他像是寺庙里随处可见的扫地僧, 又像是上了年纪的懒猫,趴在阳光下一动不动,见到人来还会友好的抬抬爪。
这样的道祖吧, 很多时候,其实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又或者蓬莱道祖本也不是人。
只是一朵云,天边的云。
心情好点的时候是祥云, 落在你头上给你挡阳光;心情不好的时候呢,就是朵乌云,在你头上电闪雷鸣。
乌轰乌轰地吓人。
当给众人接完风, 李千斛告诉邹娥皇, 道祖要找她和容有衡的时候,曾隐晦地指了指凝水的天色,意思就是今日, 很不幸——
蓬莱道祖是一朵电闪雷鸣的乌云, 脾气很大。
邹娥皇停在道祖院外,迟疑了很久, 几秒后还是在原地徘徊。
倒不是她怕师父, 也不是她心虚。
毕竟真正该心虚的那个还走在她身后,端着师兄的架子。
邹娥皇摸了摸满头银发,她只是觉得吧...顶着这样的头去见道祖,不太好。
徒弟瞧起来比师父还老,那算怎么个事。
于是邹娥皇脚尖磨磨唧唧地挪动了几下, 竟还是寸步未动。
她站在种满艳花的院外,看着泊泊涌动的小溪, 此刻满园芳菲,和这萧条紧绷的外世恍如两个世界, 直到一声幽幽的叹气声从容有衡的口里传出。
他这个大师兄,风轻云淡地跨过邹娥皇,然后道:“师兄给你打个样。”
关于容有衡到底是去打个样,还是当个挨骂的沙包这件事还不好说。
但毫无疑问的是,邹娥皇当下是感激他的。
因为,从他迈入小院的那一刻,风不静了,云不淡了,满园美好变成了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咆哮。
等容有衡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柱香后。
这半柱香里,“假死二十年…小兔崽子翅膀是真硬了…去十四盟埋妖族的线…你有病啊…”“去死”“滚”等粗俗的字眼从屋内隐隐往外传出。
邹娥皇同情的捂住耳朵。
容有衡进去时整洁的衣服已经变成了破破烂烂的乞丐服,束的一丝不苟的黑发已经狼狈地一茬高一茬短,像是被无数把小刀切割过的杂草。
现在浑身上下,就一张俊脸还算干净。
他吐出了一口气,那双含笑的眼睛此时没半点亮光,暗沉地乜了一眼邹娥皇。
这一眼的意思很明显:道祖已经消气了,你可以进去了。
邹娥皇冲他拜了拜。
师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一场雨能下多久,一场雷又能打多久。
所以可以推类,一朵云,又能气多久。
最起码等邹娥皇走进去的时候,蓬莱道祖已经在慢悠悠地喝着今年上好的茶了。
“从密州回来了?”
道祖语气平淡,嗓子带了点沙哑,约莫着是之前骂容有衡骂的。
邹娥皇惴惴地低着头,小声道:“回来了。”
“你还挺有能耐的,”蓬莱道祖将手上的茶杯在桌子上重重一扣,“素日里几年闷不出一个响屁,下山却次次都要惹点麻烦。”
“上一次下山,你平大旱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邹娥皇拢袖垂首,“徒儿...忘了。”
她其实是记得的。
她上一次下山是二十年前,在妖族入侵之前,人间先爆发了一场三年的大旱。
当时她去人间其实不是为了那场大旱,或者说,这在凡人口中伏尸遍野的大旱,其实从没有在修真界掀起过什么风浪。
她只是偏巧碰上了。
在那场一个人的旅途里,她遇见了新的朋友,也遇见了机缘和宝物,只是历经九险,走到最后,归来仍是孑然。
因为朋友,走散了;而机缘* ,换雨了。
最后那一日,她同旁人打了架,到最后觉得口中什么味觉都没有,只有苦,苦的她想哭,苦的她累了,坐在干裂的地上,等着那场绵延的雨。
一闭上眼,就是同行者分道扬镳的背影,是扒着她手问是血还是水的娃娃,是面黄肌瘦的奶奶哭着问她为什么人要这么累,问为什么只有凡人要为大旱遭殃,问修士为何高高在上。
问她,如果这是天罚,为什么只针对手无寸铁,不敢与天争命的凡人。
那是邹娥皇几千年,脑海里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浮现过逃避的念头。
闭眼死了,也很好。
不用再回答那些个生了锈的问题,不用再看干涸的地、麻木的人。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死,背着一把剑只剩了一口气,在淅淅沥沥的雨如所愿般落到邹娥皇脸上的时候,她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把剑还没拔出来呢。
蓬莱道祖最后在岛口找到她的时候,大约是气急了,拎着她的后衣领,一路拖了回去。
还记得那日这老者语气平淡,只说了一句:“随你们平时怎么闹,只有一点记好,我还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只是世事素来无常,在这句话不久后,邹娥皇是安分了,她的师兄容有衡,却“死”在了妖王手下,将这句白发人送黑发人,践行了个真...
三声冷笑自蓬莱道祖口中哼出,打断了邹娥皇的回忆。
蓬莱道祖:“忘了?我看你们一个个是当真没忘,故意跟我唱反调呢。”
“我说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小子就故意假死;你现在又换了一头白发,怎么的,看你师父我是黑发,想送走我啊?”
道祖说完这句话后,又吐了口长气:“伸手!”
邹娥皇摇了摇头。
她往后退了一步。
“不伸手?不伸手你就当你师父看不出你还有几年好活了?”
蓬莱道祖哼哼笑了,“隔壁的那个天人五衰的天机子你知道吧,头发还没白成你这样,却已经不剩十年了...”
邹娥皇闭眼,小声道:“师父,我还能活,你知道吧,我生了剑脉,能修练。”
“你还能活?”道祖哈哈大笑,语气微凉:“你当然还能活,区别就是活几年而已。”
“邹娥皇,为师只问你一件事,还有没有三年寿命。”
邹娥皇眨了眨眼睫,她不敢看道祖,只摩擦着手里的剑柄,低声道:“吃个续命丹,应该没什么大事。”
“那就是连三年都没有咯——”
蓬莱道祖这次是真被气笑了,“邹娥皇,你还记得你是个人,不是个神么?”
“你怎么比话本上那些个神仙还要没人性呢?”
人性,不该是利己,自私么,这绝非贬义词,恰恰相反,是保护自己的一种褒义词。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没人性”呢?
邹娥皇闭眼,认命地由道祖把唾沫星子喷她脸上。
然后才低声道:“师父,徒儿不会死的。”
这句话换谁说其实只是个安慰罢了,但偏偏轻声说的人是邹娥皇,她的每句话,都未曾失信过。
哪怕不可能的事,只要她说出口,她就一定会办到。
蓬莱道祖看着她,居高临下地看了半响,视线慢慢地变软了。
这是个好孩子,他知道的。
他一直知道的。
云无心忽然觉得自己将要说话的话对邹娥皇特残忍。
衬得他特别不像一朵好云。
“你不会死,”可他只能这么跟她道,“你想死也死不成了现在。”
什么意思?
邹娥皇懵了,睁大了瞳孔,慢慢地抬起了头。
道祖呼出了一口长气,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温热的午光刺透木窗,照亮了他的整张脸,只有一双眼睛是带雾的灰。
“意思就是,”云无心缓缓道。
“十五年之后要开启的幻海天秘境,即将为了你在几日后打开。”
“那里面有丹王遗留的九转丹,可以用来续命。”
低沉的声音清晰异常,然而邹娥皇却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幻海天秘境,她当然不会陌生。
昔年,她便是在这座秘境里取了不死神木。
只是...幻海天秘境可以说是整个修真界的共同财产,非蓬莱的私家后花园,每百年一开,各大门派名额均有限度,从没有为了个人提前开过的先例。
怎么会为了她。
邹娥皇直觉这件事情背后还有个大坑,修真界从没有无缘无故的馅饼,之前的星盘就是最好的例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狐疑的视线,蓬莱道祖别过了脸,艰难道:“当然,你也可以不去。”
“邹娥皇,本座希望你去;但是作为师父,我偏生又见不得你去。”
云无心想,如果他还是当初那朵未开化的鸿云就好了,这样他何必管这些的人间事,何必把自己的徒弟逼上另一条绝路,他何必干着夜自咎的活。
“此世将乱,你可知?”
那日匆忙在蓬莱召开的论道台上,终究还是语焉不详,诸多内情不过只能修饰着说。
比如众大能均知道这天下将乱,但是他们均不知,到底是为什么蓬莱道祖与宴霜寒如何笃定天下将乱,也不知他们两人说的命数究竟为何。
“天地之伊始,有了一支笔,名唤帝王须。而有笔就会有书,所以降世书相伴而生,而降世书上,只预言了一场毁灭。”
“几千年前,气运打散,这是毁灭开始的标志;一百年前,神兽身死,这是第二次的警示;二十年前,妖族入侵,于是人人忘了那场毫无预兆的大旱,但是按照之前降世天书上的内容,大旱之后的下一灾,就是灭世。”
“历历代代的生灵,人或妖,总有记得那降世书的,记得的人,就会想要去力挽狂澜。”
降世天书是修真界传说中的灵宝。
邹娥皇只听过一次两次,从没想过这东西居然是真的存在的。
更没有想过,这东西居然还能和自己扯上关系。
蓬莱道祖俯视她,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见姑娘斑白的长发,他声音于是放得很低,“很久之前有位大能散修,自称裁决者,这老者的一辈子都在等这一场浩劫,然而一辈子都没等到,据说最后是在密州收了个徒弟,也不知所踪,只给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一句话,说到灭世之前,会有一把剑横空出世救世。”
“此世鲜少人知。算到如今,只有昆仑和蓬莱还略知详情。”
“天骄宴上,你败于宴霜寒手下时,夜自咎见过了你的剑。”
“他当时大惊,同我打了个赌,他说那应诏而来救世的剑,是你背后背的这把。”
“而我赌的是,救世的那把剑,是他徒弟宴霜寒的。”
“现在,”道祖道,“你拔出了剑,而宴霜寒也炼化了死海,我和夜自咎的赌局,才刚刚开始。”
他声音微顿,清晰地看见邹娥皇后退了一步。
邹娥皇说:“道祖,可不可以不是我。”
她低声道:“我担不起的。”
二十年前救了人间一场大旱的姑娘,担不起那句句仙人的称赞,也看不了哀鸿遍野的民间,甚至都受不了郑力的一跪。
从头到尾,哪怕邹娥皇穿书了,她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要让她去干主角的活。
她心里有一万种念头呼啸而过,在一个瞬间她都想告诉道祖这只是一本既定轨迹的书,有命定的英雄。
她好害怕。
如果这事只和她有关,其实搞得怎样砸都无所谓,可如果这背后是千丝万缕,邹娥皇只觉得手上的剑都变得迟钝了。
好像二十年前的大雨还在下,好像那日口里其实不是苦味而是铁锈。
就在这个时候,邹娥皇听见背后的剑嗡嗡作响。
蓬莱道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这个时候他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
倒不是为了和夜自咎那个什么赌局不赌局的。
只是救世,名头听着响亮,难道就真是什么好事不成, 左右不过九死一生罢了。
如果邹娥皇自己不愿意,那谁说的了她错了。
反正还有个宴霜寒在前面顶着么...
道祖云无心这样一想,心情就又愉悦起来了。
要想活得久吧,就不能太好面儿。
他抿了口温热的茶, 脸色一转刚刚的凝重,语调也带了点松然的笑意:“这样也好,从现在起, 你便闭关三年, 至于什么续命的灵丹妙药,蓬莱又不是没有,短续个十年八年是没问题的, 等到十五年后幻海天秘境开了, 叫他们给你带回来九转丹也是一样的。”
“天机子今日来了,说要见你, 本座估摸着也就是为了这些破烂事。”
邹娥皇这才仰起脸。
她问:“道祖, 天机子在哪里?”
邹娥皇很久没见到过天机子了。
上一次还是几千年前的天骄宴上,对方亲眼见着她被宴霜寒打的剑心破碎,灰头土脸地地落荒而逃。
——而邹娥皇十分确定以及肯定,自己在最后落荒而逃的时刻,绝对听见了天机子无情的嘲笑声。
因为那场天骄宴上大部分人都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哪怕笑也是捂着嘴含蓄地微笑,只有天机子一个人发出了耳熟的鸭子笑声。
得意洋洋的。
招人恨得牙痒痒。
两人还在幻海天秘境里同行的时候, 这人就曾惆怅地对她叹气,说他有个师兄使得一把好剑, 因为这个原因他一度对剑都怯场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天机子在昆仑的辈分等同于她在蓬莱的辈分,所谓的那一个师兄,再没别人了。
只有宴霜寒。
邹娥皇当时嗤笑一声,擦着自己的黑剑道:“什么好剑,我去试试。”
天机子闻言捧着肚子笑,“你该庆幸你没这个机会,我师兄从不轻易出手,不然你这般嚣张,又是三脚猫的功夫,在他手下,剑心破裂也是迟早。”
这句话说的实在欠揍。
而天骄宴后天机子那笑又着实太幸灾乐祸。
以至于现在邹娥皇想起这个人,第一反应不是旧情,便是手心痒痒。
特想抽他...
蓬莱道祖:“他现在就在待客楼,你可以去看看。”
“怎的给他用上了待客楼,”邹娥皇咋舌。
待客楼是蓬莱顶上夕云楼的别称,夕云楼是蓬莱岛唯一一个能看见完整日出日落的地方,一日之中,日初之际和月上之时都有巨大的灵力波动,适宜修炼。
但平日里严禁旁人进出,只做待客之用。
上一次接待的人还是他们昆仑的老祖夜自咎,现在就变成了天机子。
要知道前日里那场有关密州封锁的大会,宴霜寒、尹月、越海...几乎除了佛子渡情、老祖夜自咎之外的大乘齐列一堂的时候,这夕云楼也仍只是空着的。
邹娥皇纳闷,她想天机子是哪根葱。
怎么还住上夕云楼了。
等她从道祖的住处出来,沿着山路向上走,最后停在夕云楼前,推门走进去的那刻——
竟还真见到了一根葱。
那是一个皱褶如橘子皮一样耷拉在脸上的老者,身穿水绿色的长衫,双手拢在袖子里,腰间空荡荡地只配了把剑鞘,头发是黑白掺色的,就像是一颗葱的根。
邹娥皇与这老者面面相觑。
“天机子?”
她迟疑道。
在那一瞬间,邹娥皇脑海里有关岁月一共想起了两句话,一句是:岁月不饶人,还有一句是:岁月是把杀猪刀。
她还记得十七八岁时候看见的天机子是什么样。
那个时候没人会管天机子叫天机子,就像是没人会管剑皇叫剑皇,因为他们都还年轻,年轻到还没来的及崭露头角。
天机子姓赵。
他曾经少时慕色,干过几件千金撒酒楼的风流韵事,常常被人唤作赵郎。
那个时候这赵郎还脸覆薄粉,眉画弯钩。邹娥皇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在秘境里被那一声戏腔的嗓子勾过去的。
总之,貌若好女。
但是现在,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变成了一坨皱巴巴的橘子皮。
“哎。”
这橘子皮的老者果真应了声,他笑眯眯地抬起眼。
“邹娥皇,这么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我听何九州说,你不仅救了他,还有着比肩宴霜寒的一剑之力?”
邹娥皇面不改色:“你听差了。”
她顿了顿,视线停在天机子腰间空荡荡的剑鞘那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把本命剑给别人?”
剑修的本命剑,从不轻易允人,哪怕是师徒也一样。
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便是临终之际。
哪怕之前邹娥皇已经听过诸多人说天机子天人五衰,哪怕连道祖都亲口同她道天机子的阳寿不过十余年,哪怕她已经见到了年轻的何九州握住了故人的西吹雪...
她也直到此刻、此时,看着天机子腰间空荡荡的剑鞘,心里才突突地抽动。
她想问的不是为何把剑给别人,而是——
你当真活不久了么。
天机子微微笑,满脸褶皱松开,小眼睛里透过一丝精光,“想给就给了,要什么原因;你见过那个孩子了,怎么样,是不是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帅。”
邹娥皇翻了个白眼,她没说话,在天机子对面坐下了。
夕云楼里没有点灯,只有蔓延爬至屋内的半束光渡在天机子空荡荡的剑鞘上。
邹娥皇觉得看的眼睛疼。
但她转开视线,落在对方的老脸上,又觉得眼睛更疼了。
“明人不说暗话。”
她想了想,终于是直接开口道:“天机子,你为了宴霜寒来找我的是不是?”
天机子大惊,狐疑道:“这你都知道?”
他盯着邹娥皇,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暗暗想,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之前天机子还疑惑过,那个传闻里风情万种的阁主尹月,怎么会有邹娥皇这样不解风情的朋友,但是今天邹娥皇居然在他没开口之前就猜出了宴霜寒对她怀有一些不纯洁的关注...是了,他正是为了这几千年的一桩旧事来求个了断的。
他师兄眼看着就要应降世书为天下牺牲了,总不能再留一件抱憾终身的事吧。
很好,他彻底对邹娥皇刮目相看了。
谁料却只听她说。
“道祖在我见你之前,已经和我说了昔年他同昆仑老祖打的赌约了。请你告诉宴霜寒放心,我无意和他争论这救世的名声,他的对手也绝非是我...是那个圣人何言知。”
邹娥皇本来想说主角方半子的名字,结果一想到那个现在还在留着鼻涕泡的小奶孩,最后只能欲言又止,把锅推到了何言知身上。
“他早年也有一把剑,你大约听过,清君之剑。何况他这次又死而复生,身上听闻还带有什么莲花印记,”邹娥皇越说越顺畅,面色逐渐地认真了起来:“你们要找的救世主就是他,如果宴霜寒要争,同他打一架分个胜负也就罢了。”
她话音落下,却见对面天机子的神情慢慢从震惊变成了无语,又小声嘟哝了句“原来说的是这个。”
该怎么说呢...夜自咎虽然是昆仑老祖,虽然和蓬莱道祖压的那盘赌局里,压的是邹娥皇的剑应救世而生,但他这个老祖吧,在昆仑其实有点像摆件,说话可听可不听的那种。
天机子压根就没相信过,邹娥皇的剑能和他师兄争锋,自然也不会为了这件事而来。
“你说什么,大点声。”
天机子:“没什么。”
他咳了一声,眼珠子微转,计上心来。
“邹娥皇,你不会是还怕宴霜寒的剑吧。”
邹娥皇懒得理他:“激将法就算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不在乎脸皮。”
天机子:“你不在乎脸皮,我当然知道。”
“但是我知道你,邹娥皇我真的知道你。十七岁那年我们同在一座秘境里,面对刁难的原秘境村民按照规则,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是你另辟蹊径,给了村民另一条路去走,于是最后得了那不死神木。”
天机子说:“你这样的人,比谁都胆小,但有时候比谁都会咬人。”
“我不是想劝你当那个救世主,只是我不觉得,作为一个了解你的旧友,我不觉得,你会把主宰命运的剑让给别人来出,毕竟这剑,也有关你的命运。”
“你是本世之人,此世将灭。我不信以你的性子,会把活的希望交托于一把握在别人手里的剑,哪怕那个人是宴霜寒,也不行。”
天机子说的是情真意切。
而邹娥皇听了半响。
耳边又传来了背后的剑嗡嗡作响声。
她其实没怎么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只听到了那么一句,“把活的希望交托于一把握在别人手里的剑”...
她怕担责。
但她可能更怕的是,命不由己,和那群大旱里等雨,求神拜佛一年又一年的百姓们一样。
扪心自问,天机子说的,居然是对的。
邹娥皇盯着自己的脚尖,盯了很久。
久到天机子都疑心这时间停滞了,才听到她说:“我去。”
“我去领教一下他的剑。”
这姑娘如是说道。
天机子大笑,连说了三声好:“那我在昆仑等你。”
邹娥皇疑惑地抬头看他:“你不跟我一起走么...”
天机子扬了扬眉,笑而不语,浑身上下终于多了几分从前的影子。
只见这小老头伸出了一直拢在袖子里的手。
那昔年握着判官笔,保养得宜的两只手,此刻竟遍布了几道阴森恐怖的疤痕。
“你的手?”邹娥皇微微吃惊。
这些疤痕一看就和谢霖那种拿火烧的不一样,也不像是积年累月的器伤,更像是被某种力量吞噬的。
“看好啦——”
天机子笑眯眯地道,只见这羸弱的老者浑身上下忽然爆发出一种惊人的魄力,他双指成空做剪刀状,在这片空间里微微一剪,这原先还生机盎然的夕云楼就渡上了一层衰败之气。
周围的灵力在极速地被他吸收。
双手上,结了痂的疤痕再度一寸寸地裂开。
而他方才拿指做剪,竟真的开了一条空间的裂缝。
这是大乘才能触碰的空间裂缝,而天机子不过是合道之身——
昔日说要踏破虚空的年轻画修,如今既没踏破虚空,也不再年轻,甚至已经很久都没碰过那支笔了。
他只剩下了一双因为碰到空间法则,而无力承担诅咒的残破身躯,在天人五衰里苟延残喘。
天地大道之无情,恰如此刻——你要触碰些什么不属于你的力量,那只能付出百倍的代价。
可是,又是谁定义的规则。
二十岁的天机子想,我偏不认命。
五千岁的天机子,依然这么想。
于是他以合道之身,触碰大乘空间法则,求仁得仁,天人五衰,有何惧乎。
雕梁画栋的夕云楼里,邹娥皇看着骤然空了一块的地方,撕裂空间的灵力波动还隐隐有余温。
她心里忽然有所触动,她想,连天机子这样的人,都肯和天争命,碰个头破血流也绝不放弃。
那她呢。
邹娥皇推开门,却看见屋檐下站了个姿容稀世的美人儿。
是李千斛。
李千斛端着一盘子的美酒佳肴,已经不知道在门外候多久了,此刻见到她出来,也只是笑了下,然后问。
“师姐,你要去哪里?”
李千斛站在三尺台阶上,她望向擦肩而过的邹娥皇轻轻道。
邹娥皇闻声摆了摆手,但并没有回头。
在寂静的山林里,她一人踽踽下山,在翠绿的青松里,她身上玄色的道袍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去昆仑,找宴霜寒,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