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第一苟王by苟雪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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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她真的不能再戴这镇魂兽了。
幻海天秘境,师叔该带的人,也不应是自己。
主意想的很好,困难却在提笔的时候。
青度不知道怎么说。
当你离一个目标很近的时候,或许还想要踮脚够够;但是当离得太远的时候,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退堂鼓。
所以在还差一点就要追赶曲轻云成功的时候,青度对自己说,那口气不能松,而现在,青度对自己说,或许蓬莱已经不需要她了。
但是这样的心思,她并不会在纸鹤里写。
反正写得再多,林林总总,都是辩解罢了,青度以前就很讨厌这样的,现在到了她身上,她也不屑于再说更多。
只是在纸鹤上郑重其事地放下了那一尘不染的镇魂兽袖口。
她相信,道祖这样的老者会懂她。
但是青度唯独算错了一件事。
这张纸鹤没有飞到道祖的手上,在半路就被李千斛截获了。
然后,青度一抬眼,就看见李千斛端着步子走进了院子,那幻象的左手一动不动,只有右手捏出兰花的形状,肆虐的灵气凝结成细长锋利的倒刺鞭,在李千斛周侧蔓延飞舞。
青度以前就听过小师叔这手出神入化的鞭法。
但她没想到现如今在这鞭子下窜逃的人,居然轮到了自己。
青度狼狈道:“小师叔!”
劈头盖脸的鞭子下,以青度现在的实力,难免要挨上那么几下。
李千斛神色不变:“打的就是你。”
“如果不是收到信,我还不相信,蓬莱会有这么蠢的人。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在密州你顾全大局,选择了及时上报消息;在蓬莱你退位让贤,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宽容,特无私,做的特对?”
我没有。
青度被这样的话说的一愣愣的,心底凭空窜出一团怒火,她没有这么想过,为了大局,她甘愿牺牲那颗金丹,她不觉得委屈——
小师叔凭什么这么想她。
李千斛仍在道:“可是蓬莱需要你这样做么?”
“你把蓬莱当什么了,才会以为蓬莱需要你这样的‘善解人意’?”
李千斛声音幽幽,带着独有的微笑,目光仿佛要洞穿青度。
在这样的注视下——
青度终于想起来她早上,这几日都做的是什么噩梦了。
与世无争的蓬莱岛被人围攻,金丹尽废的她眦目欲裂,从小学的十八般武艺,在那一刻却都化作了虚无。
梦里,蓬莱被吞没的时候,她甚至都握不住手里的坎天剑。
就连最讨嫌的越蓬盛都比她有用,那人嘴里喊着嘶嘶呀呀的咒,跳着可笑的舞,两脚跟螃蟹一样左右挪动,然后就毅然投入了战场,让刀剑把他的肺腑撕成碎片。
这碎片化作火海,又随着咒舞带走了一波人。
噩梦的最后,是越蓬盛被刀剑劈成两半前,轻蔑地回头看着她。
那个眼神是在说:
早知你如此废物,合该我当蓬莱大师兄。
梦里,青度袖间用云锦绣出来的镇魂兽,微微发烫,浑圆的兽眼正对着她。
是无声的嘲笑。
但是青度记得的,青度分明记得的,在继任典礼上她看着这兽眼的时候。
心里只有欢喜。
彼时镇魂兽笨重的嘶嚎声顺着风划过青度的耳畔,她心里想,再没有比这还映景的伴乐了。
青度心里想,现在自己是蓬莱的大师姐了。
她要向过往的前辈们学习,为蓬莱生,为蓬莱死,宗门的荣誉就是她的加冕——
年轻的姑娘信誓旦旦,她绝不会变成第二个容有衡。
现在呢。
小师叔李千斛一步一步靠近,虚假幻化出的左手逐渐变作虚无,将完美假像背后最真实的伤疤裸露给青度瞧。
大风吹过,最外层的披帛从李千斛肩上滑下,光洁的半背上都是火烧过的痕迹,在绛色的衬布下格外突兀。
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别人,这玉一样的美人,曾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劫难。
李千斛的声音愈来愈低,也愈来愈冷,像凝了冰的水雾:“让位,你还真的想的出来,昏了头了。”
“亏师姐还夸过你稳重,大风大浪不变色,她哪里知道,你只是疯在了后面罢了。”
“你要伤谁的心,若要我们的命,说一句给你也就是了。”
“你可知幻海天为何提前开启,不,你不知道,你关心的只有自己废了的金丹,你自怨自艾,青度,你难道是头一次知道努力并不绝对有用么,不,只是这一次,幸运的不是你。”
青度口中爆发出啊的一声咆哮。
乌黑的长发在刚刚的鞭下不知道何时已经散开了,长发之下,青度小兽一样盯着李千斛,说:“你懂什么?”
你怎么会懂我的痛苦。
明明我已经足够倒霉忍让了,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清净。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被青度怒视的李千斛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微翘。
我懂什么?
我曾经亲手杀过我的夫君,他在我的掌下渐渐挣扎治了呼吸,这样的痛苦,不够么。
但李千斛还是咽住了这句话。
青度自幼父母双亡,拿人间感情来与她共情,未免太过不讲理。
李千斛干脆地收了灵气鞭子,发出三声外露的笑音——很少能在天下第一美人这儿听到这样刻意的笑。
好像这样的笑,就是特意笑给青度看的一样。
即将跑出院门的青度,在这样的笑下脚步不自觉地放缓。
她听见师叔声音发冷。
李千斛说:“你要跑去哪里?跑去你师父那里告我的状,还是去跟道祖说我对你动用私刑,又或者找邹娥皇...忘了,你这个胆小鬼根本不敢找她,你敢看她的眼睛么,你敢听她失望的叹息么。”
“我猜猜,你多半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浑浑噩噩放声大哭一下午,从此躲着我走。”
青度脚尖重重一顿。
“那你要我怎么办?”
前面几个字咬牙切齿,可惜坚持不到最后一个字落下,牙关就松了,泄出软弱的哭音。
李千斛想,倒底还是个孩子。
她在心里微微叹出了一口气。
“我要你怎么办,我能要你怎么办,你在蓬莱这么多年长大,可曾见过蓬莱逼你,或是逼别人半步...要让你立起来的,不是这岛门。”
李千斛把声音放软。
“是我们,从小见你长大的一群人。”
“师姐那日跟我说,你已经很好了,是蓬莱的种,从你那回来后,又叮嘱我,让我不要刺激你。”
李千斛:“可是我和你是一类人。”
“现在人人听到我的名字都说我是天下第一美人,但是青度,你大约听过,我遭过一场天火,我身上的疤痕就是为此而来。”
“你以为我要拿区区一场火,和你的废丹之痛作比较么?”
“不。”
“我本可以不经历这场火的,你师伯把我保护的很好,她带我毫发无损地穿过火海,但是没防住我最后扑进了那片废墟里。”
青度转回身,神色震惊不似作伪。
李千斛身上的疤痕不曾是个秘密,但听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往自残方面想。
因为在众人的印象里,李千斛这类的美人,机敏,审时度利,从被杀者成为杀夫证道者,她该是强大的,内心坚韧的,怎么会有飞蛾扑火的不理智之举。
“因为那一日,我只想死,不想活。”
“因为在那一刻,我以为这场火海,就该是我的归宿。”
这世上哪有人是生来强大。
李千斛朝青度走过去,把滑落臂膀的披帛轻轻扯起,微微笑道:“可是我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青度,我曾经就是你,觉得自己的人生糟糕透了,所以面对师姐...你邹师伯向我伸出的那只手,我只想逃,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一份好,我觉得火海才是我的归宿。”
“现在呢?”青度抖着声音问。
云雾中,几度光束打在美人的半张脸上,李千斛轻声说:“现在?现在既然她想拉你出来,你最该做的不是惶恐,不是让位,而是用你最擅长的百倍努力,告诉那些笑邹娥皇蠢的人,她的选择没有错。”
“青度,我信你。”
云雾聚在这座岛上,烈阳不知何时消匿。
厚重的云层慢慢堆积出雨的湿意,压在邹娥皇的肩头,她端着熬好的灵食,立在青度小院外,将这些动静听了个清清楚楚。
该推门么?
邹娥皇想,再等等,她想听见青度的回答。
就算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就算青度仍要退任,放下这镇魂兽的认可,那也好,这个孩子几经生死,也该休息休息了,说到底还年轻,大家想的路未必适合这年轻的孩子,就算...
邹娥皇鼓动的心慢慢在这几个就算里平息。
“啪嗒”一声,柴门大开。
青度阴沉着脸,对着身后的李千斛道:“信我做什么?”
青度目不斜视地路过端着灵食的邹娥皇,发丝乱飞,裤袜只穿了一只,就气势汹汹地走向了岔路口。
“师姐,你来啦。”
李千斛按住邹娥皇的肩,笑眯眯地望向青度。
“两条岔路口,一条上岛瀑布磨心场,一条下岛凡人路...”
“你觉得,师侄会选哪一条?”
邹娥皇没说话,她的眼珠极速地缩小,瞳孔里映着的那个人,在交叉的路口左右盘旋。
然后,湿土粘湿那姑娘的半个裤袜,身影淹没在雨雾里,极其欠揍的少年声从道上传来。
越蓬盛:“青度,你总算从龟壳里爬出来了,看方向要去瀑布磨心么,我赌这次我能比你多挺半刻钟——”
青度:“滚。”
而柴门大开的院口,李千斛听到了泪水划过眼角跌落泥地的声音,她侧头一觑,只见师姐不知何时已经哭了。
邹娥皇不爱哭。
她曾经很爱哭,但是来到了这样的修真界后,慢慢地变得不爱哭了,被何春生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她没有掉泪,被人背叛的时候,她也没有回头。
但是她为青度哭了两次。
上一次,她看见了命运的无情。
而这次,邹娥皇看见的是,一万里的万一。
又是几日过去。
蓬莱岛上种的树杂, 邹娥皇坐在亭子里往上看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知何时繁枝变枯。
等从秘境回来,也许又要抽条发柳, 冒出新芽了。
“后日就要启航了,去的人你都挑好了么?”
邹娥皇闻声抬头,只见玉墩上坐了个白衣飘飘的大师兄,正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她。
容有衡回了蓬莱后, 并没有换回先前的道袍,还穿着那几套散修的常服。鱼澹背后说是他现在是装上瘾了。但邹娥皇想,师兄这样的装束, 倒像是随时随地都做好了准备出走一样。
邹娥皇指腹擦着茶杯。
“挑的差不多了。”
对面的人挑了挑纤长的眉, 一扫亭桌上的棋盘,“我说也是挑好了,才会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和自己下对棋。”
容有衡挑起一枚黑子, 扯了扯嘴角:“师妹一人独坐无聊否?”
邹娥皇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无聊。”
她顿了顿:“很有趣。”
来修真界后, 邹娥皇才知道这里的棋和上一辈子听过的围棋不同,虽然也是黑白之分, 但棋中自成了一方天地, 就连下棋者也是棋盘上的棋。
而阵法师常常就用棋来列阵。
容有衡叹了口气:“师妹,师兄是想说,师兄也想下棋。”
邹娥皇恍然大悟,扔开棋道:“师兄请。”
容有衡蹙眉,盯着她扔下棋子, 负手就要离去的身影,道:“你去做什么?”
邹娥皇想, 师兄请,师兄请, 自己当然要给他让位了。
两相对视,容有衡有所明悟,揉着眉头最后终是忍不住笑了:“回来,我验验你的棋。”
他想下的是棋么,是想要和她一起下。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黑子先行,师妹让我,可否?”
邹娥皇说:“一般情况下,不都是师兄让师妹么?”
对面的人仍然只是闷着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可是咱俩这情况,很不一般啊。”
最后那几个字咬地很轻,轻到邹娥皇入耳的一瞬间先怀疑自己听错了。
狐狸精。
邹娥皇脑海中先蹦出了这个词。
不是那种特定语境的骂人词,而是师兄笑起来的时候,眉弯眼眯,很像一只偷腥的狐狸。
其实过去的时候,邹娥皇对于大师兄的印象实在浅薄,哪怕承蒙恩惠学了牵丝术,她印象里的大师兄,也只是一个灰白的人影。
只知道他长的好看,本事大,爱捡徒弟。
但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说大师兄温和守礼,持太极道,平天下天骄,是为同辈楚翘的时候,邹娥皇心里只是淡淡的,甚至还有些想笑。
或许是因为,这个师兄看着总怪怪的。
说他君子吧,打鱼澹的时候专挑下三路…
说他温和吧,偏偏有时候又睚眦必报的。
就是整个人外面套了层君子的皮,至于皮底下的人究竟如何,邹娥皇竟然是这几日才初见倪端。
还记得很久之前,师兄和宴霜寒曾打过一架,当时打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回来后邹娥皇问容有衡为什么,这人冷冷一笑,一句不谈,只说:“师妹猜我赢了么?”
邹娥皇看了看他眉心还在滴血的一道痕,很明显就是被剑气所伤。
这还赢得了么?
于是她讪讪一笑,去问和容有衡关系更近的鱼澹了。
鱼澹告诉她,这是一个曲折的故事。
“有多曲折,总不能是情伤吧?”
师弟盯着她的眼,化形不成功的龙须冒出一翘一翘,露出了个微妙的笑:“算你聪明。”
然后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邹娥皇就听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三角恋,最后在鱼澹说宴霜寒要拿剑哄那姑娘开心,被容有衡知道后,怒发冲冠,直接就去昆仑挑事了。
邹娥皇当时想,鱼澹编的也太没水准了一点,第一,大师兄和宴霜寒怎么会为了一个姑娘打起来;第二...她师兄这类人,装装的,怎么会为了姑娘不要体面。
但是这几日相处,见多了对方轻佻幼稚的模样,邹娥皇竟觉得说不准鱼澹和她说的并不是假话。
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姑娘了。
恐怕国色天香还在其次,必有些不输巾帼的豪气。
才能引得眼高于顶的宴大剑皇和装装的师兄为了争美人,竟不顾形象和两大门派关系,于人前打了一架。
邹娥皇捻着手里的白棋,魂却飘远了。
容有衡咳了一声,邹娥皇才回神,发现棋盘已经变了,方才对方趁着她走神,已巧妙地吃了她一子。
她正要下,却听见容有衡道:
“此去幻海天,一共要带五人,青度是其一,第二位我猜你挑的是越蓬盛,他传承的是巫祝之舞,在一定范围内地控伤,适合断后。”
“那么后三位么,拢拢算去不过几人...谦立延,孙峰贰,我说的可有错?”
一位耳听千里,一位眼观八方,算得上是奇能异士,秘境必备。
邹娥皇笑了:“既然这两位师兄都猜出来了,那最后一位,恐怕也不在话下罢。”
练武场。
明珠拿帕子吸掉了头上的热汗,走到一旁的席子上休息。
她现在已经能适应蓬莱的生活了。
倒不如说,修仙其实也没那么难。
还在何城的时候,要求女子要三更起,给长辈问安;而来这里修仙么,明珠五更已经算早的了。
只是...想到一月后的拜师,明珠叹了口气。
在满地都是兵革声的练武场,这声叹气格外引人瞩目。
“富贵修仙路,叹什么气?”
正在此时,车轱辘划过地面的声音从远处驶来,明珠抬眼,只看见了一个素簪挽发的英气美人,身上披着薄衣,坐在轮椅上——两条裤腿空荡荡的。
明珠克制地敛住视线,从对方的腿上移开。
她答道:“并没有愁什么,您听错了。”
轮椅声又近了半步,那英气美人先说了句,怎么会听错;后又抱拳道:“在下姜印容。”
“冒昧搭话,只是看姑娘音容亲切,听口音又熟悉,是密州人吧?”
明珠这才说:“印容姑娘也是密州人?我名明珠,见笑了,刚刚只是在为琐事烦心,不值一提,说来也好笑。”
姜印容赞道:“明珠无暇,好名字,衬姑娘!”
明珠没说话,她听对方的名字,总觉得有些莫名的耳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密州姑娘么,看起来不像啊。
姜印容:“我不是密州人,可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今日也有些烦恼,见你叹气才忍不住开口。妹妹大约是刚来蓬莱吧,我比你早来了小二十年,若信得过我,不妨说说。”
明珠:“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想拜一人为师,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心思收徒,怕到时候她不好意思收了我,反倒给她添了麻烦...”
还在何城的时候,明母就说过明珠,大部分情况下反应的比谁都快,小一部分的时候,却总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她有心要拜邹娥皇为师。
但又怕对方不爱收徒,又不会拒绝,反倒是连累了对方。
而若不拜师,其他人她又没想法,怕到时候无名无份的,在蓬莱留不下。
所以头疼。
姜印容神色频频变化,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你说的这个人,不会是邹仙长吧?”
明珠说:“你识得仙长?”
姜印容弯眉轻笑:“若不是她不肯收我,大抵你现在该叫我一声师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远而朦胧。
香炉里的烟灰渐渐飘散。
两人交锋已有一柱香。
容有衡盯着邹娥皇即将落在棋盘上的最后一子。
上辈子幻海天,邹娥皇选的最后一人是明珠。
但是现在,未来解放密州的女儒长现在并未入道,幻海天带明珠不过是多拖了一个人去送死罢了,有什么区别。
如果这次的师妹,选择的不是十五年后的明珠,那么要是谁。
容有衡:“师妹给些提示罢——”
邹娥皇撑着下巴,闻声微微一顿,然后哑然失笑。
她幽幽提示道:“独坐千山雪,谈笑逐天下。”
“师兄,我要说的这个人,你恐怕已经猜到了。”
在邹娥皇心里,容有衡这三个字的含金量大约和算无遗漏有得一拼,假死消失的二十年如今也变成了早有预谋的一步棋。
尽管关于师兄本人身上还有众多谜团,但是她从不去问。
可她总觉得对方大约是懂她的。
就算不懂,好像也猜得准她。
容有衡愣神,忽然听见邹娥皇轻轻一笑。
她还未落下的棋变了轨迹,棋布错峙一瞬烟消云散。
“恭贺师兄得胜此局。”
邹娥皇觉得怎么下都没意思,索性让棋于他了。
容有衡心如明镜,只是微笑:“你又哄我了。”
他顿了顿,却是说:“二十年前,天下大旱,妖族入侵,民间哀鸿遍野,世家鱼肉百姓,于是有位豪杰举周之大旗,自北海起兵,然而妖族叛乱平复后,世家遂起亡其,门派断其后路,征伐十年不止,于雪山上斩其双腿炼旗,名震一时的姜英自此下落不明。”
“很多人都说她死了。”
“但是我知道师妹,大旱平息之后,近十年你又下山了一次,别人都说你是为了寻找我的‘骸骨’,可你归来只带了个残了腿的女人。”
“谦立延,孙峰贰都在她的麾下,想要他们听命,你带她再好不过。”
邹娥皇很久没有听人说过姜英这两个字了。
这个名字对于世家来说, 更像是一团模糊的血,带着惨状的颜色,落在斑驳的墙上, 最后成了擦不掉的脏渍;
而对于有的人来说,这个名字则是上山的朝阳,最后的烛火,微弱而不灭, 群起而不诛,永远带了点末路英雄的悲壮色彩——门阀豪俊的年代,是最后的信仰。
妖族入侵后, 外患解决。
于是世家并起,* 共十州发兵北海。
她师兄说的还是保守了一点。
名震一时这个词不如臭名昭著。
在那个时候,杀姜英,是最正确的口号。
世家对门派说, 姜英所图甚大, 要继周之后再建一个国度;世家对百姓说,姜英不是好人, 干旱、妖族背后都有她的推波助力。
于是传到邹娥皇耳朵里的姜英, 就变成了三头六臂,所以才能从一个小小的婢女,掌握了北海平家的内政;又生得凶神恶煞,所以哪怕成为了一方枭雄,后宫也空置无人。
总而言之, 该是一个可怕的家伙。
而当邹娥皇耗费十日,最后只在雪山之上, 翻到了一个双腿空荡荡的瘦小柴弱女子的时候——
她是完全没有想到过,姜印容原来就是姜英。
姜英, 原来也可以不那么强壮。
姜英,甚至都可以没那么多雄心壮志。
雪封的洞穴里,断了双腿的女子半支着身子,微靠在枯草堆里,半丈远处是灭了的篝火,白气从她鼻息中呼出的时候像结了冰。
邹娥皇看不清这女子的神色。
她只听见了女子的笑。
悲凉?说不上。
讥讽?谈不得。
只是很沙哑地笑,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
这女子问邹娥皇:“姑娘,能不能告诉我,我的腿如何了?”
邹娥皇这才发现,这女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珠子里却是灰茫茫的,没有神采,应当是看不见了——所以才不知道,自己的腿,已经没了。
凶神恶煞?三头六臂?
都不是,甚至还比旁人多了一双盲眼,少了两条健全的腿。
“能治。”
姜印容扭头看着不知所措的明珠微微笑,“邹仙长当时遇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从练武场出来,明珠已经自发为她推起了轮椅。
两人不知如何就聊上了。
明珠听她谈起过去的经历,总觉得有些耳熟。
姜印容说,她并不是密州人,是北海的一位渔民。
“天下四海,幻海天,北海,东海,死海,但是东海是龙族手下,死海归属仙门昆仑,幻海天七十年一现世。那么北海渔业发达,便是自然的。”
“你是密州世家出来的小姐,大约听过北海平家的名声。我年轻的时候,便是在他们那里当牛做马。”
明珠想,姜印容调查过她,所以才会知道她的出身。
是密州何家派来的人、还是女子会出了什么差错…
明珠直视着对方的琥珀色的眼珠,企图在里面找到半分的心虚。
却只看见了浅薄的笑意。
这个叫姜印容的女人眉毛极粗,因而显得英气,然而眼睛又浅淡,里面的笑意哪怕荡出来了也不会显得热烈。
好像一块冰。
但是谈起邹娥皇的时候,这双淡笑的眼又会敛起,只剩下了嘴角那一半的似笑非笑。
“别那么紧张明姑娘。”
姜印容微微叹气,“我年轻的时候在平家当牛做马,但那个地方可不是好呆的,我逃去过密州,你们密州姑娘发簪与别个地方不同,且有很多规矩,平民不能簪白玉兰...因而我猜,你是不是密州的——”
下一瞬,明珠冷冷打断道。
“无需多说,你不是因为我叹气所以才搭话的吧,练武场上全是木桩,根本不适合你修炼,你该去瀑布磨心,也就是说,你的目标明确,不是兴起搭话。”
明珠将轮椅向前轻轻一推,撤开了手。
如果一开始还有些不确定的话,在对方谈起邹娥皇后,明珠心里便如明镜,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相识。
姜印容找她,一定是心怀鬼胎。
轮椅咕噜咕噜向前,最后撞在了石阶上。
一路羸弱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轮椅上直起了身。
倒不如说,在修者以力抗天的年代,这人还能坐在轮椅上滑来滑去,就是一种极其不“修士”的表现。
姜印容张开双手,空荡荡的腿裤,慢慢凝结出了冰柱,撑在地上,下坡的夕阳在她身后熠熠生辉。
“是啊。”
明珠听见姜印容竟轻笑承认了。
“我确实非一时兴起。”
“你若拜她为师失败了,那便叫我一声师姐,算得上是同命相连;可若你成功了,那便是我姜某人的眼中钉,非除不可。”
姜印容说的坦荡荡。
光折射在冰凝结成的双腿上,闪出寒芒。
明珠心里忽然一空。
好熟悉,这个人给她的感觉真的好熟悉。
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邹娥皇从回忆中抽身,她离开棋桌,抻着懒腰。
当枯枝将光影打的零落,斑驳的暖阳像浓稠的河水一样渡在邹娥皇的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干干净净,只余一轮晚日映在瞳孔里的光晕。
容有衡心跳微错了半拍。
“师兄,你猜的不错。”
她道:“但是姜英已经死了,我带回来的那个人叫姜印容。”
“姜英阴翳孤高,和我不曾相识,何谈幻海天一行…姜印容又恨我入骨,我驱使她,她未必愿意。”
容有衡心说,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不过就是一个人换了两个名。
然后才反应过来邹娥皇说了什么。
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恨师妹?
“她若能来,‘谈笑逐天下’这半句说的便是她,她若不能来,‘独坐千山雪’也还是她,”邹娥皇顿了顿。
“临出行前那日,蓬莱会设个论道台,择出最后一人,我盼望这最后一人是她,但若不是她——”
“那也很好。”
蓬莱么, 是一个构成极其简单的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