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把苗疆少年当夫君攻略by竹为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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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心月气得想把人赶走。
但是满地散落的衣物都湿透了,只有他后来脱掉,甩到桁架上的一件里衣干透,被她裹在身上。
她可不好意思,喊人去隔壁拿衣物过来。
“别气了。”楼泊舟举起擦拭头发的布巾,靠过去,“若有哪里伺候不好,明日车上告知我。我改。擦干头发,早些歇息。”
他还敢说。
云心月抬腿踹了他大腿外侧一脚。
楼泊舟扣住她膝盖,眼神幽微,垂眸遮盖,将棉被往上掩,用布巾覆上湿发。
察觉气氛起了微妙变化,云心月也噤声,掖紧被子。
她真的累了。
次日,卯时。
狂风初歇,天空连一丝微末的曦光也无,全靠火把支撑光明。
山城太守和明光县县令携同府衙、县衙诸多人,前来送行。
县令没有辞退赵昭明,是以,他也一道前来送行。
临行之前,脸上面具换成更透气镂刻雕花薄铜的县令,前来寻云心月:“下官见过公主,不知可否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楼泊舟警惕抬眼。
这把年纪,还要跟他抢阿月?
县令赶紧补充:“自然,圣子也一道。”
楼泊舟这才略敛眸中锋芒。
云心月倒是没什么想法,点头答应了:“好。”
她估摸着,对方大概是为了道谢。
毕竟——
古人重礼节,昨日的宴会她和楼泊舟都没去,对方找不到机会正式道谢。
县令往林子边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公主请。”
沙曦拿来火把,交给楼泊舟。
他伸手接过。
云心月拉着他的手掌,离了车驾两三丈远,便停住脚步。
“就在这里说吧,他们应当听不到。”
知县跟着停住脚步,从袖管里掏出一封书,双手捧着,端正跪下。
云心月看着封面“罪己书”三个字,眉头跳了一下:“县令这是做什么。”
事情又有什么转折不成。
“在下有罪,请公主和圣子责罚。”林勇抬起眼眸,目光平静,“我并非明光县令林荣,而是山匪林勇。”
云心月也平静:“我只想知道,老百姓口中那个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十三年的县令,是不是你。”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前三年,是林荣;后三年,是林勇。”
林勇口中的故事像传奇,还是死对头惺惺相惜,最终成了朋友,一方死亡,一方存续他的遗志与身份活着的感人传奇。
他说,林荣当年新官上任,想要招降流亡到鬼头寨的他。但是他不从,两人便开启了斗智斗勇的你追我赶。
林荣虽是文官,拳脚一般,但是豪情万丈,从不趁人之危,不干杀他兄弟还要他倒贴的事情。甚至在他最艰难也不愿意放纵手下抢掠平民,甚至手刃犯民者的那年,送了他救命的钱粮。
在这种长达三年的追逐战当中,死对头变成了无比了解对方的好朋友。
有些时候,他们甚至会约在山间,钓鱼饮酒。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伙人,为了褫夺县令之位,派人刺杀县令不说,还在他死后将他脸皮剥掉。
云心月毛骨悚然:“他们要做什么?”
那自然是找人易容成县令。
不幸中的万幸是,林勇这日偷摸来寻林荣喝酒,撞见了这一幕。
他武力不错,拼上一身刀伤,一人屠了为首者与小领头三人,成功把人吓退。
可是,林荣也救不回来了。
对方不想让自己遇刺身亡的消息走漏出去,所以请求林勇易容成他的样子,当明光县县令,永远也不要退让。
林勇答应了,这一扮就是十年。
“勇深知,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迟早会暴露。”他眼泛泪花,“只是——林兄既然把明光县托在我手中,我就无法置之不理。看在勇十年不懈,主动请罪的份上,还望公主和圣子垂怜,为明光县选派一位勤政爱民的父母官来接任。”
云心月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请罪书。
她瞥了身侧的楼泊舟一眼。
少年神色看似温和,实则毫无所动,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林勇弯腰叩首:“多谢公主和圣子。”
脑袋撞上厚实地面,有声回荡。
云心月打开“罪己书”看完,抬手放到火把上,引燃了。
林勇诧异:“公主……”
火有些烫手,她丢在地上,抬脚扫开四周落叶,等书全烧没了,才抬脚踩灭。
“林县令的故事很精彩。”云心月轻轻抬起他的手肘,让他起身,“不过我们急着赶路,剩下的故事,有机会重逢的话,再听林县令细说好了。”
林勇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知该说什么,千万感谢,只得一句略带哽咽的:“谢公主、圣子。”
云心月扫了扫裙摆沾惹的黑灰,牵着楼泊舟向马车走去:“对了。林县令可别忘了打水浇灭火星子,你们无风镇太干燥了,要注意防火。”
“下官,谨遵公主命。”
冬意越来越浓, 天雪亦愈发猛烈。
云心月怕冷,每次下车锻炼都要先在车厢内拉拉筋热身,再眼一闭心一横, 跳下雪地,狂奔而去。
但凡耽搁一息,她都想抱着楼泊舟的胳膊,让对方将她提回车厢, 一直猫着算了。
见她如此辛苦,春莺劝她:“公主何必受这份苦,在车上抻抻筋骨便够了。要是还觉得不适, 不还有属下和秋蝉。您喊一声, 我们马上就能来给您按捏。”
实在不行,不是还有圣子在么。
沐浴的事情都伺候了,捏个腿捶下肩, 想必他也是不介怀的。
“那不一样。”擦了一把薄汗又开始犯冷的云心月, 瑟缩紧抱被子,哆哆嗦嗦回答, “这人还是得活动才不会生病。”
她之前就是不以为意, 对自己的身体忽略太厉害,如今再来一次,她肯定不会那么糊涂了。
春莺和秋蝉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不过每国都有自己的习惯,西随多为游牧民族, 从小就在马背和骆驼背上过活,大概和她们山民居多的南陵多有不同。
沙曦将军她们也好动, 仿佛闲不下来。
楼泊舟倒是没干扰她干什么,不干什么, 只是每次都跟着,只要她呼吸一开始不对劲儿,就把人塞进自己的大裘里,抱回来捂暖。
“喝水。”
他兑出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水还没到嘴里,马车突兀来了个急刹,马儿刨地嘶鸣,云心月往前一扑,险些把前面的春莺和秋蝉压倒。
楼泊舟最稳,马车晃动的一瞬,他的手已经跟着调整,溅起来的温水用杯子兜住,同时伸手将她一把搂回来。
往后仰倒的人,只有春莺和秋蝉。
熟悉的急刹,让云心月下意识开口问:“不会又是碰见哪个晕倒在路上的人吧?”
她探手,让春莺和秋蝉搭一把,先坐起来。
“小心点儿,没伤到哪里吧?”
两人都摇头:“谢公主,属下都还好,公主没事吧?”
“我没事。”
楼泊舟像什么也没发生,将杯中的水泼了,重新用烧开的水和晾凉的水调出适合的温度,递到她有些干燥的唇瓣旁:“先喝水。”
等春莺和秋蝉起身跽坐稳了,云心月才松手,低头喝了半杯水。
这时,沙曦来报:“公主,道上有幼童昏倒。”
又是孩子!
“多大的幼童?”
“看着不到五岁。”
云心月越过楼泊舟,探身将车窗开了一缝,看向高头大马上的沙曦:“有没有送去医官的车厢,让医官看看。”
“末将已遣兵送了,药郎刚好有适合幼童的风寒药,应当没有大事。”沙曦还补充道,“为防有诈,末将也让他们多加注意了。”
此行,药郎和牛伯都随他们走。
药郎想要到宁城采一些冬生药,听闻那些药材在周国特别贵重,只要卖上一株,他一年的活计都不用怎么愁了;牛伯则仍是寻亲心切,想要到宁城碰碰运气。
他们本来只是想借两国车驾的余威躲避山贼,可想到如今大雪,山道难行,两国礼官一商议,请示过云心月和楼泊舟,让他们直接搭便车了。
没想到,药郎的药篓在这种时候,竟有了用武之地。
闻言,云心月放心了一些,探头看了一眼依旧只有连绵负雪苍山的官道,问,“这里距离下一个官驿,还有多长路程?”
沙曦说:“公主放心,据扶风将军说,若无意外,不必等到太阳下山,我们就能抵达。”
“那就好。”云心月道,“继续赶路吧。”
“是。”
沙曦一转马,云心月背后就伸出来一只手,将车窗牢牢关上,塞了一个手炉到她手里。
春莺和秋蝉都很有眼力见儿,看他们又贴到一起,便抱着毯子躲到帘外,静候吩咐。
不过公主一般都没什么吩咐,常常让她们困了就睡,都快要把她们的骨头养散了。
云心月捧着暖烘烘的手炉,回头看少年:“你现在好像越来越细心了。”
——也越来越恣意了。
不像之前,总有种在顾忌什么的感觉。
“学的。”楼泊舟长腿曲起,将手腕搭在膝盖上,车驾晃动时,他手腕上的月舟链子,就会撞在细镯子上,发出清脆丁零。
他之前对照顾人的事情,不甚熟练,做之前总要再三思虑。
而且——
她不是让他学着相信她么。
他在学着了,可也不敢一下暴露本性,唯恐吓着她。
从前拿她当蛊养,那种掺杂惊惧的眼神他无所谓,如今却是不行了。
他垂眸,给她将滑落的毯子掩回肩膀上:“如何,学得好不好?”
“还行吧……”云心月拉过他的手,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嘶——你要是能顺道将自己照顾一下,那就好了。”
她怎么总觉得,他对自己压根儿没要求,只要能活就行。
听她抽气还哆嗦,楼泊舟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被她死死捂住。
“别乱动,暖暖。”
楼泊舟说:“我不冷。”
不冷就有鬼了!
日日就穿三件套,一件里衣、一件长袍、一件狐裘。
若是在室内,狐裘直接省下不穿,总穿两件单薄衣裳晃荡,只有被她发现才勉为其难换一身内衬带毛的袍子。
“你要不要试试自己的手多冷。”云心月扭身,白了他一眼,握着他手腕,将他的手掌塞进他领子里。
她贴近,楼泊舟的确能感觉到冷暖交杂,但是对他而言,冷意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毫无所动。
反倒是云心月担心他在强忍,赶紧将他的手拿出来,还顺手揉了揉他被手冻着的一片胸肌,将冷意搓走,给他拢了拢衣裳。
“你还真是……”她嘀咕,“怎么那么执着。”
楼泊舟重新拿了个手炉,捂了一阵,搓热手背,贴了贴她的手,不觉温热相差太甚,才包住她的手。
“不是执着,而是穿太厚不便随时施展,要是遇上危险,相差毫末便是要命的事情。”他在她耳垂上亲了一口,用鼻子在她脖颈上来回蹭了几下,“除了这个,其他的都能答应你。”
带毛的袍子太重,且不如狐裘好脱,又不利下水。
倘若危急时刻,他要救的是她和阿弟,却被累赘耽搁眨眼间那足以要命的功夫,他简直不敢想。
云心月想了想他当初落下悬崖的惊险瞬间,倒也能理解。
不过——
“那穿两件也太薄了。”她托起腮帮子思索,“我想想怎么给你弄件轻点儿,不妨碍动作,又能保暖的外袍。”
这一想,就想到了官驿。
刚下车入屋,她就倒腾出笔墨,写写画画,找春莺和秋蝉询问,做一件羽绒内胆的可能有多大。
“一路停靠时,可以向农家和饭铺、酒家顺道收一些,先挑拣一番,待回到宁城,再花费半月缝制,应当能成。”春莺道。
圣子的衣物不能太潦草,像公主说的,做成一格格肯定不行,还得利用纹样将里面的绒固定,但是里面填塞东西,定有鼓胀,这么一来,纹样就会大变,还得细细斟酌选用。
再者,圣子威严,也不能让衣物显得过于臃肿轻飘,影响其威仪。
秋蝉接过图纸:“公主将此物交给属下,属下改完再给公主过目如何?”
“好啊。”门外汉兴奋,“那就交给你了。”
楼泊舟见春莺、秋蝉收起图纸去抬水,逮住机会想要凑上去,沙曦又来了。
“公主,那孩子醒了。”
见她脸上表情有异样,身后还有个面露些许担忧的扶风探头探脑,云心月觉察出一丝微妙。
“那孩子怎么了?”
沙曦欲言又止,最终抱刀请罪:“末将也不曾见过那样古怪的孩子,实在不清楚怎么说。”
“怎么个古怪?”
“像是——”沙曦斟酌了一阵,还是很为难,“五官会自己跑。”
一直安静看着少女恬静侧脸的楼泊舟,霍然转眸,目光如寒刃,扎向门外的扶风。
扶风原地僵成冰雕。
非是他不拦,而是他根本没有理由拦啊!
他忽然反应过来,圣子这眼神,是知道他知道了他的秘密?
那圣上令他密切注意圣子的事情,他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也清楚他沿路往都城送密信之事?!!
外化的冰,瞬间侵入骨髓里,几乎要把骨头撑裂开。
他猛地一哆嗦,脸“唰”一下就白了。
云心月:“??”
沙曦这话,说得她都好奇了。
“将军不用为难了。”她起身,“我去看看那孩子。”
刚迈开一小步,手腕就被拉住。
她回头,对上一双缓缓抬起的黝黑眼睛:“不去,可以吗?”
云心月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楼泊舟抿唇:“五官乱跑之人很丑,不好看。你不是喜欢好看的人吗,为什么要去看?”
他倒是聪明,还把问题抛回来。
云心月哭笑不得:“好奇嘛,就想看看。再说了,我们俩是队伍的领头人,你又是圣子,碰上臣民晕倒在路上,怎么能不闻不问?更何况,那还是个孩子呢。”
捏住她的手渐渐收紧。
云心月慢慢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儿,只是不等她捋清楚,楼泊舟便松开手。
她探究看向他。
“走罢。”
他朝她摊开掌心,脸上笑意与平日无异,微微弯唇,黑眸似收敛明光,偶有浮沉。
可眼瞧着,是和润的温柔。
云心月握住他的手指,凑近看他眼睛:“你……很不想去?”
“如果我不想去,你还会去吗?”楼泊舟眼眸凝定在她的瞳孔上, 额角的筋脉绷了绷。
她眨了眨眼睛:“那不好。”语气之中,也多有为难,“不管对方情况怎么样,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人去看看。”
他们如今地处南陵国内, 身份又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王朝的圣子与和亲公主。
身份高,该要承担的责任便不能推卸。
世道有恒常, 若长处恒常之外, 则定有动乱生。
楼泊舟垂下的手收紧:“那便一起去。”
起码,让他能够看清楚她所有的神色变动,明白她心中所想。
“你真的没事吗?”云心月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猜测他是不是小时候看过五官乱跑的人, 被吓着了,有点儿心理阴影。
杀伐果断的战神, 因小时候被狗咬过, 差点儿丧命,此后一直怕狗的也有。
他怕人也不算什么。
她摩挲他的手指,“你要是不想去,我帮你传达就好。让扶风和夏老替你去,怎么样?”
扶风后脊背生了一层薄汗, 正是发冷颤抖时。
他没有立即回应。
“不用。”楼泊舟拉开她的手,将五指塞进她指缝里, “我同你一起。”
这一天,迟早要来。
倒不如先让她窥见阴暗一角, 待她适应了,再慢慢揭开底下的真面目。
云心月看他不自觉咬合,紧绷的下颌,还是有些担忧,走到门前还问了他一遍:“你要不要先在门外等等,我看过再喊你?”
楼泊舟摇头。
他倒是想要她在门外待着,等他进去看看,再让她进。
裘衣底下,收紧的手在过分的僵直中,晃了晃。
链子与细镯子轻敲,“叮铃铃”一通乱响,没个休止。
“那——”云心月试探伸出一只脚,“我们进去了?”
他好像真的很紧张。
要不,她先看看是个什么情况,让他缓缓好了。
楼泊舟“嗯”一声。
脚尖点在夯实平整的地面,云心月一步跨过门槛,探头往内看去。
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一只干燥的手就横在眼皮上,将她眼睛蒙住。
她眨了眨眼。
阿舟这是干什么?
失去视线后,她才听到,背后胸膛内的心跳要急促不少,就连呼吸也更紊乱一些。
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情况。
云心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不是怕看见五官乱跑之人,而是怕她看见五官乱跑的人。
为什么呢?
怕吓着她吗?
她抬手拉住他的手腕:“阿舟?”
楼泊舟好一阵没回应她,他双眸全落在畏缩蜷在角落的小孩身上,对方一双胡乱转着的眼睛全是惶惶,眼眉不停跳动,嘴鼻都歪斜着,甚至淌着鼻涕涎水。
他四肢伶仃细瘦,像晒得很干的竹枝,只要轻轻一掰,“喀嘣”两声就能断成两截。
太丑了。
甚至全然不像一个人。
楼泊舟咽喉滚动,殷红唇瓣开始泛白。
听到脚步声,夏老和医官回眸,一眼就瞧见了神色莫测的楼泊舟。
医官不明所以,知情者夏成蹊却在心里暗自叹息一声。
真是造孽。
这孩子身上有什么毛病不好,怎么偏偏就撞上与圣子几近的症状。
看见这孩子,跟撕开自己的伤疤有什么区别!
“圣子、公主。”他若无其事行礼,权当自己没看见对方遮挡云心月目光的手,“此子身体尚好,只是偶感风寒,又有虫疾,兼之饥饿、疲惫过甚,以致昏迷在道。侍女已给他喂过驱风寒的药,替他擦过身,重新梳发,只是还不能沐浴。”
人一紧张,话就会不自觉变多。
医官:“?”
他的话怎么被抢了。
“夏老所言,是极。”医官多憋了一句,“臣还开了去虫疾的药方,写了几张药膳,只要好好歇息,养养身体,便没什么大事。”
云心月握住楼泊舟的手腕,却并不移开,就着这个古怪的姿势问医官:“除此之外,这个孩子的身体还有别的问题吗?”
医官看了一眼把脸埋起来,堵住耳朵,不敢看也不敢听他们说话的孩子,嗫嚅了一阵:“有。”
“什么问题?”
“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要十分用力击打,才能有所察觉。”
是以,他昏迷的时候,不管他们怎么摆弄,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醒来时,从他背后拍他肩膀,他也不知。
这孩子相当惊惧有人接近。
瞥见背后有人,跟见鬼了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发抖。
触感缺失?
不对,用力敲击他能得到回应的话,那是触感微弱?
云心月脑海里闪过很多猜测,有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面成形。
“阿舟。”她放轻语气,“我想看看他。”
这句话说完,她就等着回复,既不催促也不强硬拉开他的手,而是将选择权交到他手上,让他来决定。
她只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许久,楼泊舟才缓缓放开遮挡她眼睛的手。
眼前的暗色退去,云心月还有些不习惯地眯了一下眼睛,才看清楚一直弯腰没起来的夏老和医官等人,赶紧先把人叫起。
随后,目光转到躲在床角的小孩。他团成一小坨,瑟缩发抖,浑身上下都透着对外界的恐惧。
她往前走了一步。
楼泊舟的手又收紧:“阿月,别去。别看。”
真的很丑。
“没事。”云心月回头看他,露出个带安抚意味的笑容,“我不怕。”
幻天楼都没能吓到她,一个脸部失控的小孩子而已,还不至于吓到她。
“……”
楼泊舟怕捏痛她,转而扯住她的袖子,收紧。
骨节分明的手指隐隐发白。
他现在心里混沌一片,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似乎并不想她去看见那样的不堪,又希冀她看见之后,不会有任何嫌弃与厌恶。
若是她当真觉得恶心,他又该如何是好?
见他死死握着她的袖子不松开,缄默不语,她斟酌了一下,主动拉起他的手,放低嗓音:“阿舟,你想在这里等我,还是和我一起过去看看?”
楼泊舟只是看着她。
云心月向身后的秋蝉招了招手:“帮我拿杯热水过来。”
秋蝉利落跑到桌边,送来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公主小心烫。”
“嗯,没事。”云心月接过,塞到楼泊舟的掌心里,拢着他的手,把杯子整个包裹住,“暖吗?”
楼泊舟:“暖。”
“那你愿意相信我吗?”
楼泊舟顿了顿:“两者并无干系。”
“我没说有干系啊。”云心月眨眼,“水是给你暖手的,你的手冰凉冰凉的,你没有发现吗?”
“……”
他又沉默,像个说不清楚惶恐的孩子,只能本能地拉扯阻拦。
“那你相信我吗?”云心月仰头看他眼睛,“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如果去看看那孩子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话,你信我好不好?”
她相信,如果这件事情对她有人身威胁,他肯定会坚定阻止她。
这么左右为难,那必定是他自己从未想过如何面对的事情。
既然他不知怎么面对,不如交给她好了。
“哎呀……”她小声撒娇,揪着他的腰链扯了扯,“好不好嘛。”
当众撒娇,还是有点儿考验她的脸皮厚度,她说得有些含糊。
不过也足够了。
楼泊舟手上的力气松了些许,让她得以轻松拉着他的手腕,走到床前。
倒是医官拦了拦她:“公主,这孩子身上的虫子虽说被抓走了,但是难保还有残余,您还是停在床边看一眼就好,不要惹到自己身上去。”
他还记得,公主很容易过敏。
“不要紧。”云心月摇头,坐到床边上,探身靠近小孩,轻轻戳了戳他。
小孩一动不动。
云心月问:“他吃过东西没有?”
医官旁边的侍女摇了摇头:“回公主,他刚醒来就这样了,只在昏迷中灌过一副药。”
“有粥吗?”
“有。”
“端两碗过来。”
“是。”
云心月戳不动他,只好说话吸引对方注意力:“小朋友,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们不是坏人,你别害怕,先吃点儿东西好不好?”
不管她怎么说,那孩子都不愿意抬起头颅。
说了小半个时辰,竟以对方在深彻的惶惶中昏倒,结束掉她单方面的交流。
小孩倒下时,脸先埋进锦被里,随后一个咕噜,翻滚到云心月眼皮子底下,露出那张歪斜的脸。
小小的脸上糊了一团水迹。
的确很狼狈。
但她并不觉得丑,也不觉得古怪,更不觉得可怕。
她只觉得,他这张脸像是一本写实的书画活了过来,无声诉说着自己的际遇。
因为无法控制,所以他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全然袒露在脸上。
“* 阿月。”
遮盖过来的手掌和声音都有些不稳。
云心月这次拉开了他遮挡的手掌,但没松手,只是拉紧了,让医官把孩子安顿好,叮嘱侍女给孩子擦干净脸。
她伸手想要摸一下孩子的脸,看看他的骨头和皮肉都定形没有,楼泊舟放下杯子,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手腕抓住。
心里有一面鼓在敲响。
“咚咚”的密集鼓点,把心瓣震得跟着发抖。
他甚至生出一种嘴巴泛苦,无法消除的错觉。
医官轻咳一声:“公主,让下官来就好。”
他揉按了小孩的脸好几把,又用针灸通了通血,把小孩歪扭的脸掰正,恢复本该有的容貌。
那是一张颇为眉清目秀的漂亮脸蛋。
“阿舟,你看。”云心月拉他过来,“能恢复正常。他不丑,只是一时狼狈而已。”
“不丑, 只是一时狼狈而已。”
楼泊舟不清楚这句话在自己脑海回荡过多少次,但每一次响起,他都有一种想要撕扯开自己假皮, 露出内里的那个他,让阿月看一看的冲动。
不知那时,她是否还能舍予同样的宽宏容量,接纳那样的他。
内心深处一直有两个声音交错呐喊:
‘何不试试!’
‘她是爱你的, 她肯定不会怕你。’
‘可万一她害怕呢?’
‘假皮底下的真面目,连你自己都觉得恶心、丑陋,无法接受, 难道她就能接受了?’
‘一层假皮遮盖着, 就能长长久久拥有她,就算她一辈子不知道底细,那又如何?’
‘可没有秘密能隐瞒一生一世, 她迟早会知道的。’
‘与其让她猝不及防碰见, 不如早早撕下,她能接受最好不过, 要是不能, 那就把她藏起来。’
‘试试……’
‘藏起来……’
‘试试藏起来……’
忽地,一道自带明媚自由的活泼声音,撞破迷妄似的争吵,孤军异出。
“阿舟,信我。”
因这点儿微末的希望, 他大发慈悲,在侍女无法像灌药一样, 把稠粥灌下小孩肚子里时,伸出了援手。
捏开小孩上下颚的骨节, 楼泊舟用虎口顶着他的脖子,大拇指扫过,顺着咽喉,几下就把粥给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