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老人总说,庚子年是灾年,香穗心里是极认同的。
香穗他们家就是从庚子年那年开始,变得一日不如一日。
庚子年之前,香穗家在柳林村也算数得着的殷实人家。
香穗爹李大田长得高壮,有大把子力气,且是种庄稼的好手。
他将地里的庄稼伺候得好,地里的收成年年都比别人家多出一百多斤。
香穗娘马氏温柔贤惠,会一手好针线,除了给家里人做衣裳。得闲了,她还绣些帕子、荷包拿去镇上或县城的绣坊去卖,如此也存了不少体己钱。
李家日子过得舒适富足。
眼看着大儿子满仓也十四了,李大田跟马氏开始商量着给儿子存钱起房子娶媳妇。
谁知道,天不遂人愿。
庚子年开春,李大田下地干活时淋了一场春雨,为了省几个铜板,硬撑着没去抓药。
只在马氏絮絮叨叨的关心中喝了一碗热姜汤。
李大田身体壮实,他总觉得不用吃药,喝一碗热辣的姜汤出出汗,像往常一样扛一扛就过去了。
谁曾想,这次不仅没有扛过去,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
后面不仅花了许多钱请郎中,抓药,他还落下个整日咳喘的病根儿。
如此,也不过就一年不到的光景,李大田整个人被病痛折磨的干瘦蜡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一年,李大田病得严重,花了家里许多铜钱。
也是在这一年官府突然加重了税赋。
税赋加了一成又一成,百姓苦不堪言。
突然加税,总得有个理由,香穗听大人说,老皇帝的侄子造了他的反,两拨人正在打仗呢。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百姓受到波及。
李大田生病吃药再加上税赋,也不过就一年的光景,李家原本一个殷实的小家便被折腾的家徒四壁。
第二年,李家又收到官府下发的传令,传香穗她爹李大田去服徭役,说是往军营押送军粮。
押送军粮是最不好的徭役,路途遥远,吉凶难测,大多数服役的人都是有去无回。
更不要说病歪歪的李大田,去了更是板上钉钉的有去无回。
收到官府传令,李家一家人愁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李满仓长得像他爹,十三岁那年身量更是猛地一窜。
如今不过十四,便已经长到他爹耳朵那儿,眼看着就超五尺。
刚长成的少年嗓子也变得粗哑,公鸭嗓一开口便异常坚定,“我代我爹去服役,让我爹在家好好养病。”
此去艰险,李大田自是不同意,他有些激动,话还没说就先咳了起来。
“咳咳咳,你在家照顾好你娘,咳咳咳,跟你弟妹。咳咳咳,爹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咳咳咳,到时还是我去。”
李大田有许多话要跟李满仓说,可是他不过就说了一句,就咳得五脏六腑好似移了位。
他猛咳了一阵,呼吸不顺畅起来。
他实在说不了太多话,微弯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睛盯着对面刚长成的儿子。
反正不管是谁去都凶险,不如他去,他希望他儿子能明白他的用心。
一边是相公,一边是儿子,马氏心中如何也难下决定,她闭口不言,微蹙着眉头轻轻帮李大田顺着后背。
休息了一会儿,李大田缓了过来,他心平气和地跟李满仓说:“你还不满十七,不到服役的年纪,以后别瞎琢磨这事儿了,好好听你娘的话,照顾好家里的田地。”
李大田憋着一口气说完,说完又猛地咳了许久。
李大田病着,李满仓没有跟他爹顶嘴。
他不吭声,李大田跟马氏便以为他将他爹的话听了进去。
谁知到了服役那日,他早早地偷跑了出去,谎报了年龄跟着官府的人走了。
李大田病歪歪走到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此后,他是又生气又担心,整日忧愁,病情也跟着日益加重。
之后没过一年,李大田久病不治,便撒手人寰,去下面见他爹娘去了。
香穗的大哥代替她爹去服役,一去两年没有音讯,如今她爹也去了。
李家只剩下马氏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八岁的香穗,五岁的香穗弟弟-石头。
为了给李大田看病,李家卖了几亩地,如今只剩下四亩六分地。
马氏身体弱,四亩六分地也够她忙活的,整日不得闲的在地里忙活,
她忙忙碌碌一季子,卖了粮食缴了税之后,也没余下多少粮食。
仅余下的一点儿粮食,马氏掰着手指头,仔细算着怎么能吃到来年新粮下来。
以前,他们家总是将小麦磨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只吃细白的面粉,麸糠都拿去喂了鸡羊。
如今,马氏磨麦子只稍稍磨几遍,稍微带着点儿麸糠的面粉给香穗和石头吃,余下的麸糠她自己吃。
麸糠不好克化,总吃麸糠拉不出来,马氏在茅房一蹲就是好久,需得用光滑的小树枝慢慢抠。
现在天儿冷了,粮食所剩不多,好在地里的麦苗可以吃了。
往带着麸糠的面汤里放些青麦苗,吃完人也没有那么难受。
麦苗虽说比麸糠好一些,也是不能多吃的,马氏只往面汤里放一些,吃了好让一家人能拉出来。
拉不出来,大人也就受着了,小石头若是拉不出来,总是哭闹不止。
因而,马氏便将稍微精细些的面粉给香穗、石头两人吃。
石头人小经不得饿,整日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香穗挎着个小竹篮去地里掐麦苗。
这年月家家户户都过得不容易,可难到要吃麦苗这地步的也不多。
香穗到了自家地头,瞪大了眼睛往两边的地里张望,她家地里的野草野菜都被她薅了个精光。
她想看看隔壁地里有没有野菜,野菜总归是比麦苗好吃些。
香穗沿着田垄往前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隔壁的田地,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也只不过才薅了三棵刚长出来的嫩野菜。
各家各户都将自家的田收拾的干干净净,除了麦苗再没有其他。
即便如此,麦苗也长得稀黄。
田里是没有指望了,她在自家地里找了一片比较稠的麦苗掐了几把,挎着小竹篮往回走。
她爹去后,她家的收成不好,也没有闲钱缴税,只得卖了粮去缴。
家里余下的粮食不多,她娘总是偷偷吃麸糠,她弟弟饿得整日躺在床上。
香穗边走边转着脑子想,这时候哪里才能弄到吃的东西?
脑子里想着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
“香穗。”
香穗听到有人叫她,抬头寻着声音望去。
一眼就看见她家隔壁的春妮正在他们两家的墙根下站着向她招手。
香穗挎着篮子走到春妮跟前,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她。
春妮拉着香穗的手,转头往身后她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伸着头往两边看了看。
见没有其他人,迅速从袖口里摸出半块黑馍馍塞到了香穗的手里。
春妮住在香穗家隔壁,她比香穗大两岁,香穗小的时候,总喜欢跟在她身后跟她玩。
那时候,春妮家兄弟姐妹多,日子过得不好,香穗总是偷偷拿家里的白馒头给她吃。
如今春妮家中兄姊长大了,兄长去外面帮闲,二姐在县城员外老爷家做女使。
他们家兄姊能往家里拿铜钱,用铜佃缴了税,家中好歹能剩下不少粮食。
如今这样的光景,她家比村里其他人家好太多。
春妮给香穗的馍馍虽然是黑的,可是馍馍暄软,是掺了许多精细白面的。
香穗接了春妮的黑馍馍,往袖口里塞了塞。
香穗知道这是春妮从嘴里省下来给她的,她还是厚着脸皮收下了。
这馍馍里掺了白面,石头吃了好克化。
香穗收了馍馍,轻声对春妮说:“谢谢春妮姐。”
春妮笑了笑,她眼睛一瞟,瞟到了香穗篮子里的青麦苗,便收起来笑容。
香穗家是真的难过啊,可是她也帮不了太多。
她往香穗家院子里看了一眼,一脸的忧愁,“香穗,刚才我坐在门口等你的时候,看到郑婆子去了你家。”
“郑婆子?”香穗不知道郑婆子是谁。
春妮压低了声音:“我二姐去徐员外家做事就是郑婆子过来签的契,我听说郑婆子还帮人家买人呢。”
春妮也是个不大的孩子,她可能也就是从大人那里听了一嘴,说得不是很清楚,可是香穗听明白了。
他们家虽然这样了,可是她娘自有她娘的骄傲,她娘是不会卖她的。
世道艰难,若是大户人家愿意要她去做女使,她倒是挺愿意的。
春妮的二姐二妮在大户人家做女使,每月都有月钱,能给家里帮衬不少。
香穗正愁着这时节找不到吃食,若是她能去大户人家帮工一个月也有几百文的铜板。
这样他们家就有了收入,存着铜板缴税,以后少卖一些粮食,余下的总够她娘跟石头吃。
这样她家也会慢慢的好起来,香穗如此想着心儿怦怦乱跳,抓着竹篮子的两手骨节泛白。
“谢谢春妮姐,我知道了,我先回去看看。”她内心有些激动,匆匆别了春妮就往家跑。
李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往年养的鸡羊为了给她爹看病都卖光了。
香穗提着篮子往灶房去,将篮子放到灶房里,就站在灶房门口偷听堂屋里的说话声。
“李家娘子,二十两已经不少了,程家在县城里小有积蓄,咱家姑娘去了程家,总归是饿不着的。”
这个声音苍老沙哑,应该是春妮说的郑婆子。
“婶子,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我家那口子不在了,我不能卖儿卖女对不起他。日子再难,磕磕绊绊总能过下去的。”
马氏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老婆子听说反王占了西北的两个州府,如今开始招兵买马,这是要跟朝廷长时间对着干下去。
前线要打仗,兵士的吃喝哪里来?还不是要收各种税赋,你看看你家小子饿得一脸菜色,老婆子来了这么久,他躺着都没有动几下。
有了钱,你们娘俩好歹能撑个几年,姑娘也不至于饿着。
常家老太太是听说你家姑娘八字好才找我来说说的,咱们偌大个玉田县八字好的姑娘何其多,错过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香穗听得眉头轻蹙,她八字好?她怎么没听说过,怕不是这郑婆子胡诌的。
若真要说起来的话,香穗的八字并不好,她生在腊月初一,按照老辈子的说法,她命硬得很。
不过除了后面她命好这句话,香穗觉得郑婆子说得没错。
若是这仗一直打下去,税赋居高不下,有田也不见得能活下去。
她家只她娘一个劳力,勉强只能顾着那几亩地,家里没有人出去挣钱,他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与其守着气节饿死,不如将她卖……
想到这里香穗顿住了,大户人家买人赁人要看八字的吗?
二十两。
那可是大户人家买个女使的价钱,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女子出嫁都不见得有二十两财礼。
香穗疑惑间又听她娘说:“婶子容我再想想吧?”
或许是郑婆子说到了马氏的心坎里,马氏语气不再坚定,说话的语气没有之前笃定。
如此大的事,是该让人家思量一下。
郑婆子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石头。
小家伙脸上无肉,显得一双眼睛大的出奇。
她伸手到怀里,摸到怀里两颗她在常家偷摸装回来的麦芽糖。
她先是捏住一颗,看了石头一眼,狠心将两颗都拿了出来,塞到石头瘦小的手里。
石头看到手里的糖,一脸欣喜,望着郑婆子笑了笑。
“李家娘子,我先回去了,你想好了找人给我捎个话。”
郑婆子要走,马氏站起来送她。
郑婆子走出堂屋门,转头看到站在灶房门口的小姑娘。
小姑娘同样消瘦,猛一看,一双大眼睛就占了半张脸。
一身洗得发白的桃红对襟加棉衫子,衫子上倒是没有补丁,就是袖口短了些。
袖口上接了一圈竹绿色的袖头,还是没能盖住纤细的手腕子。
她身下穿着一条葱绿的细棉布百迭裙,同样洗得泛了白。
从李家姑娘这身穿小了的衣裳款式,用料便能看出来李家之前也是殷实的。
郑婆子叹了口气,都是病闹的,若是李家阿郎没有生病他们家也成不了这样。
她收回视线转头对马氏说:“别送了,回去吧。”说完转头出了李家门。
马氏目送郑婆子离开,心里闷堵的不是滋味,好好的日子,怎么就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
她眼睛发热,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露出个笑容。
她伸手招呼香穗,“穗儿回来了。”
香穗嗯了一声,手放到手腕下隔着衣袖托着袖口里的馍馍。
她跟着马氏进了堂屋,堂屋跟西里间没有隔开,石头就躺在西里间的板床上。
他见香穗进来,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甜甜叫了声:“阿姐。”
而后伸出手里的糖给香穗,“阿姐,吃糖。”
香穗笑着走到板床上坐下,柔声对石头说:“阿姐不吃,你先放起来,阿姐有馍馍给你吃。”
香穗将春妮给她的半个馍馍拿出来递到石头手里。
香穗将石头攥在手心里的麦芽糖拿过来给他装到小荷包里。
石头手心上留下淡淡的甜香味,他将手放到眼前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舔完笑着对香穗说:“甜。”
香穗望着他宠溺一笑。
石头认真地舔着自己的手心,香穗转身看了她娘一眼,她娘失神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无光地盯着地面。
香穗收了脸上的笑,怔怔地看着她娘。
她很想知道郑婆子给她娘说了什么?
是要赁她?
还是要给她定下个人家?
“阿娘,刚才那婆婆来咱家干啥呢?”香穗笑得没心没肺。
马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香穗突然一叫她,她猛然惊醒,暗淡的眼里有了神思。
她抬头看了香穗一眼,伸手捋了捋鬓边的头发,慌着说:“没什么。”
她站起来拽了拽身上的衣襟,眼睛胡乱瞟着,瞟到石头手里拿着的半块馍馍。
“春妮又给你馍馍了?”
香穗轻轻点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马氏叹了口气,“这年月谁家日子都不好过,以后别收了。”
香穗抿着嘴唇没说话。
沉默良久,她开口说:“我听春妮姐说,二妮姐在徐员外家一个月能拿三百文的月钱。”
“嗯。”
马氏轻嗯了一声看向香穗。
“若是我去徐员外家做女使,一个月也能拿两三百文吧?就算一个月拿两百文,一年就能得两千四百个铜板。”
香穗掰着手指头算,“现在税重,一斗麦子折税一百文,一年可以抵二十四斗麦子的税。抵下的这些麦子足够你跟阿弟吃一年。”
马氏不知道香穗小小的人儿怎么就能算这么清楚,她只知道,这样的年月,大户人家兴许也不收人。
“穗儿,这年月大家都难,大户人家不一定在这个时候收人。”
香穗猛然看向马氏,脱口而出,“那郑婆子来干什么?”
郑婆子来是让香穗去给人家做童养媳的,马氏眼看就要说出口,话到嘴边儿上打了个转她又咽了回去。
马氏看了香穗一眼,眼睛又瞥向别处:“她不是来为大户人家赁人的。”
“她想让阿姐做童养媳。”
石头不再舔自己的手心,他非常珍惜地从馍馍上捏一小点儿往嘴里放,听到他娘跟他姐说话,将他听到的说了出来。
“给谁家做童养媳?”香穗看向马氏。
“别听你阿弟瞎说。”马氏站起来,手脚慌乱地出了堂屋,躲去了灶房。
香穗见她娘不想说,拉着石头问:“阿弟记得是谁家吗?”
石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常家。”
香穗正在想哪个村儿里有姓常的,石头又开口说:“是程家。”
石头一会儿说常家,一会儿说程家,香穗也不指望他了。
石头不过才五岁能说出完整的话就已经不得了了,再要细问什么自然是问不出来的。
郑婆子走之前,她明明听到她娘说再想想的,现下她问她娘,她娘又不说。
难道是她娘细细思量之后便后悔了?
他们家以前好歹也是富过的,小时候她便听她爹说过,再是过不下去也不能卖儿卖女。
如今看来这算是他爹的遗愿,她娘要遵从他爹的遗愿?
宁愿饿死不卖儿女?
他们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儿幼母弱,只仗着她娘一个人做活,三口人吃饭,如今已经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
每日都是稀面汤,她阿弟已经饿得骨瘦如柴。
脸面算什么,总没有性命重要,这时候只能对不起他爹了。
香穗思来想去决定要去说服她娘。
不过是童养媳,以后怎么样还不好说,能出二十两买个童养媳总不会是穷苦人家。
香穗想着人都要饿死了,也不用守着一些死理儿。
拿了这二十两总能先过了这个灾年。
灶房里有些昏暗,马氏心事沉重地坐在小墩儿上,手里择捡着麦苗。
香穗走过去蹲在她娘对面,伸手帮着择麦苗,“娘,我听到那婆子说,给二十两。
二十两不少了,省着些用咱家或许能慢慢好起来。咱们还得等着大哥回来的啊?”
李满仓一去两年无音讯,别人家怎么说他们不管,他们家都坚定地认为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马氏听了香穗的话,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她将手里的麦苗放进笸箩里,抬手摸了摸香穗的小脑袋,缓缓开口:
“娘仔细想过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娘明儿去镇上找绣坊的掌柜的问问,看能不能在他们那里事先拿些细布跟花线回来。
天儿冷了,地里也没什么活了,娘绣些帕子、荷包给绣坊,总能挣个三五文。”
一个帕子三文、一个荷包才五文,她一个人就能换二十两呢。
香穗沉默着没有说话。
晚上天还没有黑,马氏就做好了加了青麦苗的稀面汤。
一家人一人喝了一碗,早早地就躺床上睡下了。
翌日,天不亮,马氏就悉悉索索起了床。
夜里睡得早,马氏一动,香穗也跟着醒了,她睁开眼睛,屋里灰蒙蒙一片,隐约看到她娘站着窗前梳头发。
马氏简单梳了个圆髻,见香穗醒了她走过来弯腰嘱咐她几句,“穗儿,娘这就走了,你起来用昨儿剩下的麦苗做两碗菜汤跟石头你俩吃。”
香穗轻轻嗯了一声。
“天儿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马氏说完拿上香穗昨儿用过的竹篮子挎在胳膊上出了屋门。
香穗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她娘出门,待听到外面大门的关门声,她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快速穿上自己的衣裙,跑出家门,站在门口往东边看,她娘挎着篮子往镇上去了。
香穗猜着她娘不单单要去绣坊拿线和布回来,她一定还会去郑婆子家。
她娘拒了郑婆子,郑婆子就会再去找别人,她得赶紧过去问问郑婆子。
若是那家不穷,若是能要到比二十两还多的价钱,她就自己去签下文书。
小时候她也是识过两年字的,她会写自己的名字,就是写得大一些。
说起这个香穗有些骄傲,整个柳林村的女娃娃里面只有她一个人会写自己的名字。
香穗看她娘的身影慢慢变小,她转身回了家。
石头还在睡觉,她先将两人的菜汤做好。
香穗做了两碗汤,自己喝了一碗,看看天也渐渐亮了起来,她将石头叫起来喂他喝了一碗。
她不知道郑婆子家,还得问问春妮,石头也得托给春妮看一下。
吃饭的时候,香穗就听到了春妮家大人孩子的说话声。
她给石头穿上衣裳,将石头抱下床,“阿弟饿了就吃点儿馍馍,阿姐出去有事,今儿你跟春妮姐姐玩,好吗?”
“嗯。”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春妮被烟呛得眯着眼睛,看到门口的香穗忙跑了过来。
香穗往春妮家院里看了看,招手叫春妮走近些,她压着声音问:“春妮姐,你知道郑婆子家在哪吗?”
春妮眼睛往上一瞟想了想说:“听说她家就在镇上,镇上哪里我不知道。”
“死丫头,赶紧回来烧锅。”
香穗还来不及再问,春妮娘就站在灶房门口嚎开了,吓得春妮赶紧回了声:“来了。”
“香穗,你要找郑婆子”春妮急急地问。
“嗯,我找她有点儿事,我娘不在家,你吃过饭能去我家看着点石头吗你要是有事要忙,让他跟在你身后也行。”
香穗怕春妮娘又要吼她,赶紧一口气将要说的说完。
“好,我知道了,吃完饭我就去你家。”
春妮说完赶紧跑了回去。
香穗回到家便见石头乖巧地坐在堂屋门口的小墩子上。
香穗坐到门槛上柔声对他说:“阿弟,阿姐跟春妮姐说了,她吃过饭就来陪你,你在家乖乖等着她。”
石头瞪着忽灵的大眼睛乖乖点头。
“阿姐走了,会很快回来的。”
石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米牙,奶声奶气地应:“好。”
香穗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在石头的目送下出了院门,随后将小院木门紧紧地关上。
柳林村离镇上挺近的,香穗人虽小走得倒是快,大半个时辰后香穗就到了镇上。
香穗站在路口张望了一眼,看到镇子路口有一家杂货铺。
路在鼻子下面,香穗走过去,嘴甜地说:“掌柜的万福,掌柜的知道郑婆子家在哪吗?”
杂货铺的掌柜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见是个问路的,脸拉得老长。
但是香穗嘴甜,他还是黑着脸告诉了香穗,“镇东头,茶铺子西边有一条巷子进去第三家。”
“谢谢掌柜的。”
香穗谢过掌柜的,就在心里头默念:镇东头,茶铺子,西边巷子进去第三家。
连着默念了好几遍,确定自己记住了,才沿着镇上的大街往东走。
茶铺子在街的哪边儿?杂货铺掌柜的好像没有说,香穗沿着大街往东走,眼睛紧紧地盯着街两边的铺子看。
走了好久,香穗一度以为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终于看到前面街南边儿招摇着的青色茶铺幌子。
香穗心中一喜,快步跑了过去,快到茶铺子的地方有一条往南的小巷。
香穗跑到巷子口往里看,巷子的两边都有人家,她正在想是哪一家,突然看到西边第三家有人出来。
一妇人挎着个竹篮子,如此熟悉的身形,香穗慌得跑去隔壁茶铺子里面躲了起来。
香穗躲在茶铺子里面,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姑娘要喝茶吗?”
香穗转身,茶铺子的茶娘子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香穗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茶铺子的幌子虽然破旧,里面收拾的倒是干净整洁。
她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自是没钱喝茶,香穗面有讪色,怕出去碰到她娘,又不好意思待在别人铺子里。
她尴尬地笑了笑,挪着小碎步走出去一点儿。
在茶铺子外面躲躲闪闪的,直到看见她娘走出巷子,才慌忙跑进巷子躲了起来。
香穗趴在墙角看着她娘往西走,越走越远,她才转身慢慢往郑婆子家去。
走到郑婆子家门口,香穗停了下来,她得想想等一下怎么跟郑婆子开口。
香穗脑子里想着开头咋说,猛然听到郑婆子一声长长的叹息。
随后一个苍老的男声说话了,“你别叹气了,赶紧想想哪村还有初一生的、年龄又合适的女娃。常家婆子怎么就非要初一生的?”
郑婆子:“唉~我听常家的老妈子说,常家姑奶奶给常婆子托梦了,让给她儿子找个初一生的媳妇。
这常家外甥不过才十二岁,那常婆子就想给他买个童养媳,图省钱省事。”
郑婆子说完,那个苍老男声哼了一声,这一声哼意味深长,可惜香穗年纪小没有听出来。
香穗在门口又待了一会儿,听不见院子里的说话声了她抬手拍了拍门,“郑婆婆在家吗?”
“在呢,进来吧。”
香穗推门进去,看到院里有个老翁正坐在一堆竹篾子前坐着编篮子。
他见香穗进来,朝着堂屋叫了一声:“老婆子,有人找你。”
香穗站在院里盯着郑家挂着藏蓝色门帘的屋门。
郑婆子家真讲究,门上还挂着门帘。
门帘猛地给掀开,露出郑婆子一张笑盈盈的脸,香穗忙嘴甜地叫了声:“郑婆婆。”
郑婆子见到香穗,陡然收起了笑容,她走出来,肯定地说:“柳林村李家姑娘。你怎么来了?你娘刚走。”
“婆婆,我不是来找我娘的,我是来找你的。”香穗笑着说。
“哦?”
郑婆子一双精明的眼睛在香穗身上扫了一圈,顿了一瞬说:“有啥事,进屋来说。”
言罢,她转身打开门帘子,示意香穗进来,香穗走过去跟她进了堂屋。
郑家的堂屋里桌椅齐全擦得蹭亮,香穗就在门口站住了。
郑婆子坐到八仙桌旁的官帽椅上,也没有招呼香穗坐,自顾自开口问她:“你找老婆子有啥事儿?”
来就是为了说事儿的,香穗也没有扭捏,她开口就说:“婆婆去我家是要给哪家寻童养媳?那家郎君多大了?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郑婆子听香穗问完,遗憾道:“李家小娘子,你娘已经推了这事儿,你家大人不同意,我不能跟你个小丫头签契,你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