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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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是,二公子。”
官场深千尺的水暗潮涌动之时,沈持正在看鸿胪寺送来的文书——安排庄王萧承钧的下葬之事,他看了看问鸿胪寺卿曾爱筇的操办规格后说道:“曾大人诸事都写得分明,本相自愧不如,如此该无虞了。”
“多谢沈相夸赞,”曾爱筇皱着眉头:“只是,圣上昨日遣人来捎了一句话,说他正在读《唐史》,下官……不懂这是何意?”
琢磨许久还是一头雾水。
沈持:“……”他一听也有点懵。在庄王治丧的事情上,皇帝说《唐史》……不仅让他想起李二凤跟他儿子承乾的事,承乾被贬为庶人后死在流放地,二凤以国公礼厚葬,葬礼拔高规格……他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曾大人,本相以为,庄王殿下多年不辞辛劳在西北监军为国效力,是否应该上奏皇帝以太子的规格入葬?”
对于庄王的死,皇帝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个儿子,而是他的名声,还有朝堂储君之争,要美化庄王,也就是美化他们皇家的父子关系,皇帝是有这个意思的。
满朝文武现在听见这两个字都头疼,曾爱筇吓得面色煞白:“沈相,这……下官不敢……”
他说完竟掏出手帕抹起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来。
“曾大人,”沈持缓缓说道:“多年未读唐史了吧?”
“《唐史》……”曾爱筇想了一想,半天才恍然道:“哎呀,下官真是老糊涂了,多谢沈相提点,下官这就回去重拟奏折。”
“曾大人慢走。”
送走他,沈持又将手头的奏折一本本细细看了几遍,从公文堆里抬头看窗外时,天色已经暗了,是近黄昏时分。
他整理好桌面,之后从户部衙门出来,没有乘车,而是步行施施然往家中走去。
途中路过街边小店,顺手买了一兜糕饼。到了家中,史玉皎到她旧日的副将兰翠家做客去了——兰副将回京探亲,今日抵京,而沈煌夫妇则回来了,微讶:“爹娘,你们回来了?”
朱氏说道:“嗯,田庄上的庄稼都收了,我和你爹回来看看你们。”
说完她接过沈持手里提的油脂包:“买的什么?”
“糕饼,”沈持说道:“随手买的。”看着很酥。
“这是哪家的饼啊?”朱氏擦了擦手拿出一块尝了下说道:“喂鸡都得拌点儿水,不然鸡都咽不下去。”太干了。
她看着儿子摇摇头:“你自个儿吃吧,别给你媳妇儿吃。”咯牙。
沈持憨笑:“娘,我想事情来着,没细看,哟,果然太干了。”
说着让赵蟾桂他媳妇儿拿下去了。
朱氏又说道:“你媳妇儿快到临盆之日了吧?身体好不好?”
沈持:“大夫说还有四十天左右。”
一天天临近,他也慌着呢。私下里已经寻了几本妇人生产的书在啃,古代庸医太多,他得略懂医术,不然总是不放心。
心理上怕被忽悠。
“宴室什么时候布置?”朱氏再一次问他。
沈持:“前几日送了信回禄县,问问邱道长在不在,若在,请他来。”
朱氏:“就算邱道长在禄县,接到信卖你面子赶来,也来不及了吧。”
沈持:“若再有十来天寻不到邱道长,我再找别人。”他也在四处打听靠谱的堪舆之士。
朱氏继续提醒他:“京城人家添丁、月子和咱们禄县不同,你要多打听,要周全,免得失了三娘的面子。”
沈持:“知道了娘,我心里有数。”
朱氏又叮嘱他几句旁的,回屋去了。
沈持一面洗手更衣一面等史玉皎回来吃饭,到天完全黑时,兰家打发人送信儿过来,说兰家老夫人留饭,让家中不必等他了,还说自个儿晚些回去,叫他不必记挂。
沈持只好陪自家爹娘用了晚饭,之后去兰家接人。哪知到了又扑了个空,史玉皎在兰家吃过饭后,兰翠想要去拜访史家长辈,二人又往史家去了……
他又赶到史家,只见堂屋里头史老夫人左手拉着史玉皎,右手拉着兰翠,非要留俩女娃儿住下,慈爱又狡猾地对沈持说道:“阿池,今晚让你媳妇儿跟着我住,我们娘几个说些体己话,你听不得,我就不留你了。”
自六年前收了滇地之后,西南无战事,兰翠再没打过仗,此时脱下戎装换上襦裙,倒像个大家闺秀,笑盈盈地拉着史老夫人的袖子:“老夫人,您这可就委屈沈相爷了。”
沈持听了苦笑道:“……兰将军说笑了,不委屈,不委屈。”说完问了史家长辈的安后告辞回家。这夜他睡得不太安稳,翌日清晨早早就醒来,却磨蹭到快赶不上早朝了才出门,路上
碰到裴牧,沈持问他:“赵驸马的家事调解的怎样了?”
裴牧苦起脸来说道:“不知为何,曹夫人忽然不回娘家了。”不闹了。
这就麻烦了。按照朝廷律例,女子嫁夫随夫,康平公主死后的嫁妆怎么处理,是她丈夫赵诚的事,别人无权插手,京兆府也得这么判。但是判了呢,康平公主寒酸下葬,让天家面子上不好看,必然引来皇帝的不悦,哪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但如果赵央闹着呢,他可以打着赵家父女二人的讼词说法不一致,要勘验核对的幌子和稀泥,拖着不判。
眼下看起来没法拖了,这很烫手。
沈持:“……”听着是有点儿蹊跷。
不过他一时没有多想,赶着上早朝去了。
第245章
一路上, 文武群臣步履匆匆进了皇宫,到了太和殿,站定后喘口气的工夫, 皇帝就来了,他今日起的格外早, 叫人心中一咯噔:圣上今日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一时皆噤声如寒蝉。
直到皇帝开口询问,鸿胪寺卿曾爱筇才底气不足地说道:“圣上, 臣这两日在筹划庄王殿下的丧仪,臣以为, 殿下在西北监军数年, 期间兢兢业业, 与戍守将士保了我大昭朝多年太平,于社稷有功, 当以……太子规格入葬。”他说到后来, 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音落, 还下意识地朝沈持瞟去一眼。
耳朵尖的人还是听到了, 他们也陆续望向沈持, 心道:难道这是左相的主意借曾大人的口说出来,有人故意拔高声音说道:“曾大人想要让庄王殿下以太子规格治丧?”
也不知是蓄意挑事还是被惊到了。
沈持的目光岿然不动,只淡然看着手里的笏板,毫不在意那些各怀心思的张望。
皇帝坐在龙椅上砸吧了一下嘴唇, 看了看沈持, 却忽然目光转向曹慈, 问道:“曹相以为呢?”
要不说曹慈是个老狐狸呢,皇帝一开口他就听出了眉目,花白的胡须微抖了一下说道:“老臣以为曾大人说的没错, 庄王殿下功在社稷,臣跟曾大人想的一样,当以太子之礼安葬殿下。”
百官一听右相都表态了,七嘴八舌追忆庄王的好,那个不成器的大皇子萧承钧,在死后摇身一变,成了贤能仁德之士,不知在地下听了作何感想。
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最终说道:“嗯,那就继续由曾爱卿操办,各位爱卿若还想到别的,多少跟曾爱卿提一嘴。”
“是,陛下。”曾爱筇身上的汗终于落下去,再次暗暗感慨,还是沈相靠谱啊。
这件事说定之后,皇帝的脸色稍稍松弛,群臣吊在嗓子眼的心也放回到肚子里面去了。
而后,曹慈接着奏道:“陛下,自贞丰二十一年萧相致仕后,我朝关于各省的户籍人口、田亩数等再未仔细摸排清查过,至今已达六年之久,要知道,我朝治下的大地主一向逃税成风,若长时间不清查,只怕不利于朝廷收缴税赋……”
“通过筛查,可以敦促各地知府想法子让治下的人口增多,”他摇头晃脑掉书袋,全然是忧国忧民的腔调:“为国之要在于得民多。民多则田垦而税增,役众而兵强①……因而臣奏请案比。”
古代将户籍普查称为“案比”,此事办起来事无巨细,从县到乡,上至耄耋老人,下到总角岁以下孩童,逐一进行造册登记,内容很细,连身高、相貌都要记录,叫做“貌阅”,为的是防止有成丁人口遗漏,逃避官府的税赋徭役或者征丁等事。一地的人口登记完之后,还要请驻当地的府兵前往核验……可以想象公务量之巨。
皇帝点点头:“要不是曹相提醒,朕几乎将这件事忘了。”说完,他睇了户部尚书秦冲和一眼,说道:“秦尚书,是该重新查一查了。”
秦冲和打了个哈欠,脖颈微微前倾,他年纪大了,一年比一年说话慢:“是,陛下,臣遵旨。”
皇帝又跟沈持说道:“以往都是左丞相主持,户部主理,各省大员详查,沈爱卿,你若有什么不懂的,问曹相就是。”
沈持垂下眼:“是,陛下。”
怪哉,曹慈怎么忽然提议这件事呢。沈持一时想不清楚他的用意,但听闻过这件事的繁琐,心中暗自叫了一声苦。
群臣又奏了些各自手头的事,皇帝一一听了,到点一挥大袖,命退朝。沈持跟着他从太和殿转到上书房,继续议事。
一堆堆朝政之事捋下来,累了个天昏地暗。已是倦鸟归林的旁晚时分,沈持走出皇宫后又被户部员外郎朱尧截住:“沈相,下官就重新造册户籍、田亩的案比一事初略拟了个方案,想请您移步户部瞧瞧。”
沈持向远处望了望,舒缓眼睛的疲惫:“走。”走到路上,遇到卖羊肉汤的,朱尧说道:“沈相,要不吃个饭?”
沈持摆摆手:“算了,家里等着呢,你若是饿了就买点儿东西带到户部垫垫肚子吧。”朱尧还没成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朱尧小跑几步去买了两个烧饼夹肉又紧跟上来,嘿笑道:“让沈相见笑了。”
闻着喷香的食物气息,沈持更想回家了。快步走到户部,一眼瞧见籍册室内灯火通明,不少官吏留在那里整理丁口、田地、房屋、牲畜、赋役等资料,见沈持进来齐声道:“沈相。”
沈持点点头,跟他们寒暄几句:“秦尚书有何安排?”
朱尧说道:“今日早朝之后,秦大人命下官给各地发了公文,告知案比一事。”
“往年案比一次需花多久工夫?”沈持又问。
朱尧说道:“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沈持:“……”有点磨人。
他浅浅翻了两页籍册:“是个细活儿,咱们别急,慢慢来就是。”说完,他又在心里砸吧了下曹慈忽然给他手里塞这件事的用意,依旧想不出眉目,只好闷头就此事跟户部的几位官吏说了会儿话,而后才回家。
接下来的几日,沈持几乎每日从上书房出来还要再去户部呆着主持案比,翻阅堆积如山的籍册,以至于常常夜里二更末才能回到家中。
这一日,京兆府衙。
赵诚手拿一本大昭朝的《律例》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京兆府,扔到了京兆少尹裴牧脸上:“裴大人,这事儿你们京兆府不是敢接吗?怎么拖了这么久还不判?”
按照我朝律例,妇人过世后,她的嫁妆就该由夫家处理。哼,赵央那个逆女,竟然把自个儿爹告进了衙门,好,等他缓过来这口气,定要写一纸诉状,反过来告她个不孝之罪。
裴牧弯腰捡起《律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本官何时判案还要赵驸马来教吗?”他抖了一抖官袍:“要不,本官将这京兆少尹的位子让给赵驸马来坐?”
赵诚冷笑一声:“不敢,不敢……”
裴牧:“贵府上的事本官自有安排,赵驸马请回吧。”他心道:从你攀附公主当上驸马的那天起,你家的事就跳出约定俗成的男尊女卑,不在《律例》之中啦赵驸马。
任谁也不敢真格将康平公主的嫁妆判给赵家。
赵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到了家中,妾室们各自领着自个儿生的庶子庶女齐刷刷跪在他面前:“老爷,家里揭不开锅了,再不生法子就要饿死人了……”
赵诚目光狠狠地看着他们,一字一字说道:“你们先回屋。”既然赵央那个逆女不回来闹了,康平公主的嫁妆就是他的了。
他在阁楼里将十二个樟木箱子打开,琳琅满目的珠宝霎时发出夺目的光芒,刺痛了赵诚的眼,他心中一个念头叫嚣:这是他的,都是他的,不能让她带到地下……
他抓了一把笼在袖中,走出阁楼,叫来管家:“快拿出去卖了换成银子。”仆人见了欣喜若狂,抱着珠宝就往当铺跑去。
几日后,赵家的妾室个个都穿得珠光宝气,出门脸上也带着春风,京城里的贵妇们见状开始聚在一处谈论:“不是说曹夫人去闹了吗?看样子还是没别过赵驸马,可怜康平公主了。”
“赵家一大家子人要养,”有贵夫人揉着太阳穴接话:“没那个骨气让公主带走。”
“不是说曹夫人告到京兆府了吗?”
“告官又怎样,按照我朝律例,女人死了,她的嫁妆就是夫家的,给她陪葬是情分,不给,谁也说不出什么……”
“可她是公主出身皇室,”另一位贵夫人挽了挽蜀绣大袖,昂头说道:“能跟寻常妇人比吗?寒碜的是圣上的面子。”
“这么一来,京兆府为难喽……”
“接手这件案子的裴少尹是状元出身,”最开始说话的贵妇笑道:“说不定有绝妙的法子既保住天家的面子,又让赵驸马松手,甘心让公主带走呢……”
她说完,没人接这话,大概都在心里想着:才将将踏入仕途的裴少尹,只怕没有足够老练的手腕处理好这件伤脑筋的事。
就在越来越多的人等着看好戏的时候,曹家不负众望地把赵央放了出来,她顾不得跟曹家置气,急匆匆跑回到赵家后,掌掴了挑头的庶母,直到赵诚赶来喝斥她才住手。
父女反目再无往日情分,赵央被从娘家轰了出去,回到曹家后,她罕见地哭哭啼啼去求丈夫给她撑腰,曹仲亭虚情假意地说道:“不是告到京兆府了嘛?难不成,裴少尹把岳母的嫁妆判给了岳父?”
“夫人别哭,那你去找他,让他给改判回来……”
赵央听到这里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心中不屑地哼了声:就知道这是个没用的东西。
她立马乘坐马车到京兆府找裴牧理论。或许裴牧早有预感,他这几日都不在京兆府衙,康平公主吃了个闭门羹,气得又去找她的姨妈们诉苦。那些公主们听了说道:“赵驸马太不厚道了……”一个个都在找机会进宫向皇帝告状。
很快传到了朝堂之上,御史大夫管聃开始弹劾裴牧罔顾人伦,纵容赵诚侵吞公主嫁妆,草率安葬康平公主,实在不配坐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
口水在空中乱飞,试图让周遭的官员们“雨露”均沾。他们却纷纷掩起袖子,表示嫌弃。
第246章
皇帝近来在后宫听了数耳朵康平公主的事, 心中本就不满,加之上次因太监被杖杀事对裴牧有成见,此刻听了面上更是漫过愠色, 扫视了下立在百官之中的京兆尹温至:“温爱卿?”
温至蹒跚上前奏道:“陛下,臣昨日问过裴少尹, 他说曹夫人告官一事,京兆府只是暂且受理了她的诉状, 讼词、辩词之中涉及到的诸多事宜还在查证之中,并未判决。”
皇帝听了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恼怒:“既然还在查证, 为何叫生出诸多风波, 裴牧这个京兆少尹是怎么当的?”
“渎职。”
他下一句直接点明吏部、刑部的天官, 说道:“穆大人,刘大人, 裴牧渎职, 该怎么办不用朕提醒了吧。”
这是要治裴牧的罪了。
穆、刘二人,连同温至下意识地朝沈持瞥去一眼, 都在想:这次, 沈相会不会保裴牧。
此刻, 连续几日忙到脑壳发僵累成狗的沈持才觉得曹慈提议让他主持户部案比和这件事似乎有些关联,但模模糊糊的还是不甚清晰,但他没有开口为裴牧分辨一句,只是淡淡地站着, 通身散发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或许哪怕他多说一句, 曹慈早已想好招数等在那儿了, 比如含沙射影说他结党……那人是熟稔如何挑拨皇帝忌讳的神经的,他不敢涉险。
思绪翻腾片刻后,沈持深知裴牧这次凶多吉少, 但他分析了一下,觉得不会丢命,不过丢官不丢官,可就不好说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心道,有命就行,大不了蛰伏几年后东山再起。
吏部尚书穆一勉与刑部尚书刘渠嘀咕了两句,两人齐声奏道:“陛下,臣等以为裴少尹失职的,当降职贬出京城。”
皇帝不甚在意地哼了声:“嗯,准。”迁怒于裴牧,同时也是在发泄对康平公主的驸马赵诚的不满。
这件事相比于浩瀚繁琐的朝政只是不起眼的小插曲,到此就过去了,大理寺卿柳正开始奏前一阵子清查的黔、滇两地拐卖人口一事,当场拿出奏折念出了一连串涉案谋私的官吏名单,足有四五十名之多,叫百官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柳……柳大人,都坐实了?”
“无一冤枉,”柳正肃然说道:“犯案俱已认罪。”
皇帝坐姿微僵,冷声道:“重罚,不得姑息。”又缓了缓语调:“回头你另拟个名录,朕要赏大理寺诸人。”
“臣遵旨,多谢陛下,”柳正又说道:“此案从头至尾皆是冯大人主持操办,还请陛下重赏。”
皇帝换了个坐姿,上身微前倾:“冯爱卿有些本事,朕记下了。”
大理寺之后,各衙门也陆续上奏政事。沈持一一听着,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说两句,言谈举止与往日无异,看起来丝毫不为裴牧之事烦忧。
曹慈时不时睇过来一眼,心道:裴牧是头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本相爷要一个个折了你的门生故旧,慢慢来,哼,总有你急的那一日。
他急不可耐地暗暗物色下一个目标。
当日早朝之后,沈持依旧是上书房忙完挪到户部接着忙,入夜迈出门时头顶已是月色皎皎,他掸了掸衣袖上的墨汁味儿,正要朝家中走去,却险些和立在阴影处的一人撞了个顶头:“……裴大……兄?”
来人未着官服,身上一袭半旧的襕衫显得略寒酸,颀长的身形带着失意的萧瑟,正是裴牧,他对着沈持鞠了一躬:“沈相,在下是来辞行的。”
他被贬为陕西府眉县县令,明日就要启程赴任。
沈持凝神打量他片刻,笑了:“哟,裴兄不会是来向在下讨送别诗的吧?”
裴牧也笑了笑:“不敢不敢,早听闻沈相不大喜好作诗。”
玩笑一过,沈持说道:“这次的事云里雾里,我如今也瞧不真切,故而不敢为你说话。”
“相爷若为在下进言,”裴牧苦笑道:“非但不能保在下,还会被人诟病有结党之嫌,惹来更多的麻烦。”
“相爷自保的同时也是保了在下。”
他非常通透,心知这次的祸事,从康平公主之女赵央前来京兆府递诉状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他若不接,会被御史弹劾懒政德不配位,接了,依律例判,得罪皇家,要是谄媚天子,将公主的嫁妆判给她,又会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他,甚至被言官堵着骂……
总之,他难逃此劫,从未想过让沈持捞他。
沈持很欣赏他的清明,不再多提,只问他:“此去眉县有什么打算?”眉县,陕西府,嗯,他今日还翻过陕西府多年前的案比籍册。
裴牧回道:“饥推谷食,煖课蚕桑,秉公执政,牧自会竭力护一方百姓安定。”这句话他以淡淡的音调说出来,却隐有一股气壮山河的士子风骨。
沈持听了点点头,打心眼里更器重他,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朴实无华的话:“我知道,你会做到的。”
裴牧喉中凝噎,又对他深深一揖:“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见,请沈相珍重。”
“珍重。”沈持摆摆手:“回去收拾包袱吧。”
裴牧转身疾步而去。
沈持轻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得无以言说,闷闷地继续往家中走去。
到了竹节胡同口,一把胡须似的东西甩到了他脸上,惊得沈持左躲右闪,直到听到一声“沈富贵”才定住身形,一把揪住那柄还在他眼前晃动的拂尘:“邱道长,啊不,师父。”
不知那阵风把邱长风吹到了他面前。
“哎哎哎,你可别叫我师父啊,”多年不见,邱长风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面容清癯只须发中添了几丝银白,扎眼的很:“我可教不出这么丰腴的徒儿。”
嚯,这小子比上回见面足足胖了两圈,果然是权势养人啊。还有,可见早把他教的八段锦和剑术给扔了,没练过,呵。
“我前一阵子往禄县去了封信,”沈持脸色微窘,忙说起正经事来:“四处寻师父你呢。”
邱长风被他两声“师父”叫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哼,贫道就是听说你在找我,这不赶紧过来瞧瞧,你有什么事儿啊沈富贵?”
“想请师父为我瞧瞧,家里那边适合建一处宴室?”
邱长风眯眼捋着胡子:“怎么,史将军有喜了?”
“嗯,下个月师父要见你徒孙了,”沈持:“晋升为道爷啦。”
邱长风:“走吧,走吧现在就去,当给我徒孙的见面礼喽。”
沈持:“多谢师父。”叫得一声比一声甜。
邱道长:“……”有种白用你不给好处的预感。
“对了,姜道长呢?”沈持又问起邱长风的师兄姜衡。
“四处云游,”邱长风不满地说道:“怎么,贫道一个还不够给你家指点个宴是的,还得捎上师兄?”
沈持:“师父误会徒儿了,我就是惦记姜师伯,问问。”
邱长风看着他:“贫道想起来了,要定宴室的位子,需一样道器,贫道还得去寻摸。”
说完就要溜,想着去哪个道观顺一件。
沈持眼疾手快拽住他的道袍袖子:“师父,师父,徒儿孝敬您一件好啦。”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转眼移到了邱长风的袖中。
邱长风抖了下胡须,沉默了一瞬问:“沈富贵,你先跟我说说,如今年俸多少?”
沈持:“还成吧,够活。”
邱长风:“开府了吗?”
沈持:“后年吧。”不出意外的话后年转正。
邱长风:“贫道还以为这次来就能住你的相府呢。”
沈持笑道:“师父只要在京城呆到后年,等我开府治事了,定将师父接入府中孝敬。”
“算了算了,”邱长风不肯跟他去沈家了,拿出银票晃了晃:“贫道去买个道器,明儿来找你。”
说罢在沈持再开口啰嗦之前就闪人了。
沈持心情轻松地回到家中,进门后,赵蟾桂领着两个新买的婢女来见他:“相爷,您先前说要给夫人再添两个人使唤,我留意许久总算遇到两个稳妥的,您瞧瞧?”
这事儿说过去有阵子了。
两个十二岁上下的婢女齐齐跪在沈持面前,小心翼翼地行礼:“相爷。”
听口音是京城本地人,沈持问她们:“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因何卖身为奴?”
一个女孩儿小声说道:“奴婢名叫小红,去年家中父兄死了,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将奴婢卖了。”
另一个跟着她说道:“奴婢名叫春花,奴婢的娘生了十一个丫头,家中养活不起……”
她们说完,赵蟾桂将卖身契递到沈持手上。沈持接过来飞快扫视一遍,知晓她们不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后蔼声道:“领她们去见云苓、子苓,学些规矩后再领给夫人看。”
赵蟾桂应了声“是”,领着二女就要退下。
沈持:“夫人呢?”
不仅没看见史玉皎,连她的两个婢女都没影儿了。
音落,史玉皎从门外进来,快步走到沈持跟前,拿隆起的肚子碰了他一下,笑道:“你眼前。”
可能是她没控制好力道,又或者是沈持没有防备,倏然趔趄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他趁势揽住史玉皎的手臂才堪堪站稳:“……去哪儿了?累不累,快坐下来。”
手忙脚乱服侍自家媳妇儿。
“看好戏去了,”史玉皎笑着躺靠在贵妃榻上:“阿池你没赶上实在太可惜。”她今儿从皇宫出来走到半路看到百姓扎堆在看热闹,便也挤进去看了会儿。
沈持端起一杯温水放到她唇边:“什么好戏,来,喝口水慢慢说。”
史玉皎眨巴着眼眸:“赵驸马今儿给咱们演了一出哭亡妻康平公主殿下的戏,更好笑的是他把吃的都吐出来了,拉着一车车珠宝哭着送去公主的地宫了……”
今日皇帝罢了裴牧的官,赵诚听到后怂了,立马将公主的嫁妆打包,为了让人都看到,还写了一首悼亡词,一边哭一边吟地送了过去。
他哭得自然是那些能保赵家富贵几代的金银珠宝,拙劣夸张的演技给围观的心知肚明的百姓带来了不少乐子,一路上尖刻的嘲笑声不断。
“下次有好戏叫我,”沈持说道:“赵驸马也算是学乖了。”
这时候子苓插话道:“那可不,还丢人丢大发了呢,赵驸马的女儿女婿,曹二公子跟曹夫人一路盯着他呢,生怕他趁人不注意藏些珠宝呢。”
沈持:“他们也去看热闹了?”
“想来约摸曹夫人不放心她爹,”史玉皎喝了口温水才说道:“一路跟着,曹二公子又不放心自家媳妇儿,还是岳父岳母的大事,自然也跟去了。”
云苓说道:“才不像夫人说的那么好呢,奴婢施展轻功挤到了前面,曹二公子俩口子坐在马车里你一句我一句风凉对方呢……”
“曹二公子笑话他岳父家为这点儿东西大打出手丢人现眼,他夫人说那是谁比得了曹家生财有道啊……曹二公子黑着脸不说话了……”
沈持听到“生财有道”四个字,脑中轰然散过一道白光。
第247章
“生财有道”并不是个贬义词, 甚至说话者往往多半是带着欣赏羡慕的口吻来评价的商人的,而用在累世公卿,受皇恩荫蔽, 靠朝廷赏赐、俸禄富贵,族中子弟明面上为官一向清廉的曹家头上, 似乎就有些讽刺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