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3-16
皇帝拉着她的手说道:“朕不敢闭眼,不知道要去地下等多久才能等到阿琼。”
郑琼面不改色,跪在他面前决绝地说道:“陛下,若真有那一日,妾便追随陛下前去侍奉。”看着她生死相随的模样,皇帝笑了:“朕不过染了小恙而已,阿琼莫哭,朕过两日就能好起来。”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将后宫的嫔妃问了个遍。一圈试探下来,全都是哭哭啼啼说些场面话安慰他的,但唯有郑德妃一人说出了要下去陪他的话,其忠贞可见一斑。他想:忠贞的女子,哪怕日后当了太后,行事也会以他的江山社稷为重,而别人虚虚哭两声,哭的也是她们自己的荣华富贵,那些人一旦当上太后,难保不干政、敛财……
皇帝又想了一晚,衡量再三,终于下定了立太子的决心,遂躺在病榻上召钦天监正副使来,让他们选个吉日,为十岁的宸王加元服。
从汉代开始,皇帝加冠礼叫做“元服”,到了唐朝,李治夫妻俩为九岁从长子李弘加元服,是立太子之意,此后,太子的加冠礼也能叫做加元服。
总之,摊牌了,他要立宸王萧福满为太子。
风声一出,举朝哗然。
后宫的庆春殿内,周淑妃眼前一黑瘫倒在贵妃榻上。
大宫女周龄找了雍王萧承彧来,他去冷冷说道:“父皇看中的是十弟,儿子就安安分分做个王爷,吃喝享乐,不再想其他的了。”
“彧儿,”周淑妃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要是日后宸王登基,能容得下你吗?”当初皇帝可是很宠雍王的,朝中文武也一度以为太子之位是他的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萧承彧:“……”
“彧儿,我们娘俩没有余地了,”周淑妃说道:“只能赌上命去争一争。”
萧承彧眼睫下压:“娘,儿子晓得。”
“可是娘,父皇心意已决,我们又要如何去争呢?”
“临华殿德妃母子二人与沈相亲密,”周淑妃说道:“而与曹相疏远,想来曹相也不希望宸王当上太子,只怕眼下与咱们一样急上了,你悄悄去寻他,听他的啊……”
萧承彧想前想后应下:“是,母妃,儿子得空去见见曹相。”
而此时的曹府,跟庆春殿周淑妃母子二人一样,心里头火急火燎的——宸王马上要当上太子了,他跟曹家不亲近!
曹家多少代的富贵,只怕到宸王一登基就到头了!
曹慈彻夜未眠,次日,听说萧承彧想见他,他再三考虑,并未去见雍王。而是又等了五日后,才让他的夫人王氏进宫去周淑妃的庆春殿坐了坐,转述了他的话:“万岁爷先前是很宠雍王殿下的,”王氏支支吾吾了半天,直接说道:“要不是周家不省事,拖累了娘娘跟殿下,何至于此啊……”说完她竟也抹起了眼泪:“殿下也不该屈居绣娘出身的郑德妃所生的宸王之下……相爷一直是把殿下当作……来看的。”
未说出来的是“太子”二字。
周淑妃被她说得迷了心窍:“相爷有没有说过,眼下本宫该怎么做才行?”
王氏为难地垂下头,闪烁其词:“……那条路是绝路,娘娘万不要想。”
周淑妃:“绝不绝的,本宫自有考量,你只管说出来。”
王氏以手指蘸水在几上写道:若娘娘仙逝了,雍王殿下便与周家再无瓜葛。
周淑妃如被雷劈,愣怔在当场。
也就是说,她死了,雍王跟周家再无瓜葛,到那时,曹家便会扶持雍王当上太子。她掩面涕泣:若如此,本宫死而无憾。
王氏假惺惺地又写道:娘娘,临华殿那位绣娘……
周淑妃将心一横:本宫若要走,怎会不带走一个路上使唤的贱婢。
第255章
见挑唆成了, 王氏眸中的笑意不达眼底:“俗话说轻易不言生死,淑妃娘娘还是好好想想,妾这就告辞了, 去仙寿宫看看几位老太妃她们。”
周淑妃面上客气地将她送到庆春殿门外:“曹夫人好走。”
等一关上门,周淑妃弯下腰折断一枝花, 拿在手上一瓣瓣扯下扔在地上,冷冷哼笑:“曹老匹夫。”
哪里是真心帮她们母子, 分明是想借她的手除掉郑德妃,让宸王失去母妃这个最大的依仗, 这算盘打的真是太好了, 可惜, 她没那么蠢。
大宫女周龄虚虚扶着回到房里,说道:“娘娘, 曹夫人……”
周淑妃摆摆手不叫再提, 王氏的话叫她清醒——纵然宸王萧福满母子不搭理曹家,曹家也不会扶持她们母子的, 周家出事后, 她和雍王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再像从前那样重, 曹家早看不上他们了,想依仗曹家翻身这条路,断了。
而曹家既然对郑德妃起了杀心,表明他们不会忠于宸王萧福满, 纵人他当上太子也会被曹家或废或杀, 这个太子当不安稳……想到这里, 她眯着眼睛,对周龄说道:“打今儿起,咱们庆春殿关起门来过自个儿的日子, 跟外头那些人少来往,免得后面出了什么事牵扯到咱们。”
周龄疑惑地应了声“是”。
当晚,雍王萧承彧来请安的时候周淑妃又交代他:“你在东宫只管专心念书,记着兄友弟恭,凡事不要出风头……”
萧承彧听了默然片刻,倏然冷笑:“怎么,母妃这么快就认命了?”
周淑妃附在他耳边将那日王氏的话说了:“看吧,纵然宸王当上太子,曹家也会使出百般手段让他登不了基,你们只要坐山观虎斗便是。”
一旦萧福满成不了事,想都不用想,最后皇位必然会落到她儿子头上。
萧承彧听了心中暗喜:“是,母妃,儿子谨记。”这日子好似又有几分盼头了。
数日后,一夜间京城寒风起,萧萧送别最后的雁群,路上行人都穿上了夹袄,暮秋时分了。
冯遂化名从陕西府给沈持送来迷信,说他和裴牧二人已经暗中知晓了陕西知府聂晖是如何每年从每户的收入中神不知鬼不觉捞走二两银子的,不过他们还抓不到证据,只能再等些时日。
另外,裴牧把眉县从前的税赋账册悄悄誊抄了一份,也一并送到沈持手里,说日后一旦事发,怕来不及保留物证。
恰逢沈明彰满月,沈煌夫妇见史玉皎出了月子,便辞别小两口要回京郊的田庄上去住,给家中新添的乳娘、婢女们腾地方,沈持便将眉县的籍册交给他们带过去保管。
沈煌不知详细,但直此物绝不能有闪失,对儿子说道:“放心吧阿池,爹会给你看好的。”也许在这一刻,他们才切身感受到了官场上凶狠的暗斗,又担忧地叮嘱:“阿池,万事小心着。”
沈持:“没事的爹,娘,你们放心吧。”
他平生敢自夸的唯有“谨慎”二字,如今的局面尚在掌控之中。
沈煌夫妇一步三回头,不太放心地往田庄上去了。
钦天监给皇帝择了明年正月二十一为宸王加元服,礼部正在忙着筹备诸事,看来太子花落宸王身上已是板上钉钉的了。
正如周淑妃所预料的那样,曹家果然不会坐等宸王萧福满当上太子,日后登基为帝,十月下旬,龙祥五年立冬这一日,他们对皇帝给郑德妃认的娘家——郑国公一家动手了。
郑国公一家子孙不算兴旺,但也不单薄,二十多个孙子辈里面最有出息的是长房三子郑芹,此子在三十来岁那年高中进士走上仕途,官场摸爬滚打数年后得了皇帝的赏识,或许是也因为沾了郑德妃的光,如今已升任荆州知府,正经的四品大员,封疆大吏。
曹慈盯上了他,这日在朝堂上由御史言官发难,弹劾荆州知府郑芹卖官鬻爵,鱼肉百姓……桩桩件件听上去查抄满门都不为过。
如果不是御史弹劾,皇帝都忘了远在荆州的郑芹了,他问道:“有无证据?”
吏部左侍郎萧必鸿奏道:“臣上任后命人到各地暗访官吏治理地方是否清明,收集了郑大人若干罪证。”
说完把早已写好的奏折连同罪证一道呈给皇帝看。皇帝翻着看了一眼,怒道:“柳爱卿、刘爱卿,查。”
大理寺卿柳正、刑部侍郎刘渠冷不丁被点名,静默一瞬才道:“……是,陛下。”
先前郑芹在京中之时,他们都跟他有来往,那人清高孤傲,不是嗜财之人,难道应了橘生淮北的话,主政荆州之后大肆敛财起来?
当日散朝之后,大理寺、刑部分别遣人往荆州办案。
对郑芹这件事,沈持心中警铃大作——这次郑芹“犯事”,意在宸王吧。而作为宸王的太子太傅,他看似无法袖手旁观……
尽管他不想贸然插手。夜里回到家中,史玉皎也听说了此事,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倘若郑芹的罪名被坐实,势必牵连到郑德妃母子,宸王加元服能不能成行就成变数了。
沈持沉思道:“郑家世代公侯,不会没有一点儿自保之力,我在等他们来找我,或许借他们的人手,事情会好办一些。”
音落,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微微凝眉:“多半是郑家的人来访。”
迎进来果然是郑芹的夫人苏氏,大抵是女子出门不易被人察觉,是以郑家遣她来沈家求救,一进门就跪到在地:“求沈相爷救救我家大人,若能逃过这一劫,郑家日后悉听沈相爷的,世代供您差遣。”
史玉皎把她扶起来:“苏姐姐言重了,有话坐下慢慢说。”
苏氏拘谨地坐了,哽咽道:“我家相公不是那样的人,自他上任荆州知府,不要说捞钱了,甚至还从府里借走一万两银子为当地建了七座学舍……”
沈持听了说道:“郑家可有法子赶在大理寺刑部之前知会郑大人?”
苏氏想了一想说道:“有。”
“那便立即给郑大人送信,先跑了再说。”沈持说道:“一刻也不要耽搁。”
曹慈敢出手发难,必是想要栽赃的“罪证”早已备好,一旦被押解进京想要翻身就难了。
苏氏惊愕:“……沈相爷,往……往哪里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且一旦逃遁,岂不是更坐实了污名。
沈持伸手蘸了些水在几上写道:昆明府。
苏氏极为聪慧,心道:从荆州前往昆明府,只要出了长沙府便是黔州府,当地知府俞驯与沈持交情匪浅,必不会为难他,而到了昆明府,更有沈持的诸多旧友在那里为官……想暂时谋个安身之处活命不难……
她赶忙跪下道:“多谢沈相爷指路,妾这就回府给我家相公送信。”
十天后,在京城初冬的头一场雪来临时,大理寺、刑部赶到荆州扑了个空,郑芹在他们抵达的前一天晚上卷铺盖——还携带十几箱誊抄的荆州府账册,跑了,人去衙空。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荆州府衙门口悬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本人荆州知府郑芹,从未拿过百姓一文铜板,等他日朝廷还我清白,自会进京向圣上请罪。
赶来办案的官差面面相觑,硬着头皮查了一遍,因郑芹卷走了大多数他在任之内的账簿,曹慈等人想要栽赃给他没那么容易,不得已,只能空手而归。
坐不实他的罪名,还把人给逼跑了,弹劾他的御史大夫管聃被免官、吏部左侍郎萧必鸿被皇帝狠狠训斥一顿,罚了俸,好个没脸。
而对郑芹,皇帝震怒,毕竟在宸王即将加元服这个节骨眼上郑家出事,那是打他的脸,命下旨通缉,抓捕归案。
但郑芹也不是吃素的,他逃到昆明府之后,租赁了一个小客栈住下,将随身携带的账册重新誊抄一遍,雇当地的行商带往京城,在大白天送到了大理寺门口。
大理寺众官吏一查账发现,人家郑芹当官完全没有中饱私囊,清清白白的,于是上奏皇帝,请求撤去通缉令,还他清白。
皇帝见到奏折心情一下子好转,当夜便拟旨,命郑芹速速回到荆州府官复原职,但因他私自逃遁,罚俸一年以为惩戒。
劫后余生,郑家为答谢沈持,在沈明彰百日的时候送了厚礼,两家的女眷逐渐来往起来。
管聃栽倒之后,曹慈痛失一条使唤得心应手的好狗,着实烦心。一连多日睡不好觉,总觉得离他栽到沈持手里时日不多了。
算他有自知之明,陕西府那边,裴牧与冯遂联手,一点点查清楚了当地百姓年年都要借二两银子才能度日的真相,收集到手的证据也越来越多,不出差池的话,明年春末夏初便能返回京城,揭发聂晖的罪行了。
而在京城,一日天将降黑时,恰好陕西知府聂晖依照多年以来的惯例往曹家送银子,马车进城门口时忽然马受了惊,咆哮着撒蹄乱奔,被京兆府的衙役们追了大半条街才射死制住,马儿轰然倒下,车子被带翻了,衙役们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搬起马车时,不意竟从中滚落出几锭白花花的银元来!
第256章
而沈持, 不早也不晚,正正好在银锭滚落到地上的瞬间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不远处, 曹慈的二儿子曹仲亭也带着家丁骑马赶了过来,凌乱的鬓发看着匆忙而焦急。
见面, 无不暗暗吃惊,都在心中道了句:来得真是时候。
马车里一个账房模样四十来岁的男子惊魂未定地从车里爬出来, 飞快地捡起银子揣好,抬头对上京兆府以韩为为首的衙役、沈持以及曹二公子三拨人, 眼神躲闪:“……马, 马受惊了。”
韩为看了一眼沈持:“哦, 相爷,这是曹相家的马车, 咱们经常见到, 很熟识。”
沈持故作恍然:“哦,本相也想起来了, 上回咱俩遇到的时候, 本相问过你这是谁家的马车。”
一听这就是二人对好的剧本, 实际上也是,沈持从前一阵子偶然遇到黄昏天将黑时驶进京城的曹家马车之后,便又“不经意”“偶遇”了数次,且每次都在同样的时间, 按照京兆府每日的记录, 曹家的这两马车里头坐着一人, 马夫一人,但是他观车辙碾过路面的车痕,说承载了五六个人的分量也不为过。
没妖才怪。
因而这次他和韩为联手试了一试, 他们找来骆驼的粪便,拌进它的唾液,用麻布袋子装着,等曹家的马车路过时便扔到脚边,马儿鼻子极其灵敏,又极讨厌骆驼的气息,冷不丁闻到便受惊狂奔,拉车的那匹雄马又高大又肥硕,劲儿大得出奇,连曹家的马车都掀起侧翻了。
这一翻车果然掉出来些东西。
沈持玩味地看着那个拘谨的男子,目光淡然中不掩逐渐升腾而起的锐利。
曹仲亭满眼要杀了男子的阴鸷,他转瞬压下对着沈持一拱手:“该死的东西,惊着沈相爷了。”
沈持掸了掸衣袖:“不打紧,不打紧,既是贵府的马车,曹公子赶紧带着回府吧。”
曹仲亭就等着这话呢,他给带来的家仆使了个眼色,有人另外牵来一匹马往马车上套想尽快把马车弄回曹府,哪知道这匹马根本拉不动,颤颤巍巍半天才往前挪了两步……
周围驻足围观看热闹的行人:“哟,曹相爷家的马车里这是装满了银子吗?咋这么重呀。”
曹仲亭的脸黑成了锅底。
曹家的仆人见状一块儿上前推,才缓缓推着马车往前移动。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百姓前来看热闹,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听说翻车的时候掉出来几锭一个足有十两的银锭,看这车里这么沉,少说得有一万两……”
这事儿当夜就传遍了京城,成为百姓坐在家里睡前围着火炉消遣时的谈资。而在朝的大小官吏则嗅到了一丝神龙即将失势的气息,他们甚至跟好友聚众在一起,谈论着“好船者逆,好骑者堕。①”,叹息一声,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跌落的都是位高的……
当然,也传进了宫中。
上书房内,皇帝本来搁笔要去歇息,听闻此事忽然困意全无,一甩玄色龙袍又坐下去:“丁吉……”
大太监丁吉忙上前:“老奴在,万岁爷您请吩咐。”
皇帝许久没说话。
丁吉极会察言观色:“万岁爷,老奴听说今日曹家的马车翻倒时沈相爷在场。”
皇帝眯着眼睛凝着他:“你是说,这事儿朕当作不知,先等等?”
丁吉:“老奴以为,更大的热闹在后头呢。”
“只是老奴想,”他又说道:“或许有人早预备下了,只等过了今冬,明年春一开,宸王殿下行过加元服之礼,才会拿出来给万岁爷看。”
他就知道,沈持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他的同窗江载雪在岭南等着沉冤洗雪,孟度几人等着复出……沈相爷能闲着?
皇帝端起玉盏饮了口茶,半晌才含糊了声:“嗯。”
但他也不能全然作壁上观,而后又道:“你去跟柳爱卿说一声,让他也暗中查查,记住,查出来的东西只能告诉朕,旁人就不必知道了。”
命大理寺暗中介入。
丁吉应了声,连夜去柳府传旨。
是夜最慌乱的当是曹家,府中大门紧闭,静得瘆人。
阔气的堂屋里,曹慈踱着步,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他身前,立着曹家各房的老小。三更末,他才开口:“别站在这儿了,都回房睡去吧。”
曹家老小倏然抬头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行字:屁大点儿事,慌什么慌。
可惜他们没读出来,只好绝望地重新又垂下头,他们在脑海中映出一幅曹府被封禁,诸人被关押在府中,大理寺、刑部的官差查抄个不停的画面……
渐渐传出低得不能再低的啜泣声。
曹慈的夫人王氏抹着泪儿道:“老爷,只是翻了辆马车罢了,老爷不要再吓唬他们了……”她自以为曹家敛财的手段隐秘极难为外人得知,心中并不太当一回事。
底下立在人堆里的二房媳妇赵央冷哼一声:蠢货。马受惊翻车掉出银子或许是意外,沈相爷路过可能也是偶然,只是这两者合在一起,谁信它是巧合那是自欺欺人。
看吧,曹家的勾当很快要事发了。
多好的事儿,她早盼着曹家树倒猢狲散,扔一份和离书给曹仲亭而后走人的那一天呢,面上竟比往日多了几分神采。
曹慈还是那句话:“都散了吧。”他此前偶尔沮丧的时候早有预感,早晚会栽在沈持手里,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不过,狂澜来临之前总要有几日的静谧,他想,还好,明年正月宸王要行加元服之礼,也许在此之前,沈持不会发难于他。
万幸,他在心里头数了数,今儿是十一月二十,还有两个月的时日,足够他扳回来翻身了。
这么一想,曹慈又摇身一变,返回先前那个稳如泰山的曹相爷了。
他立即着手布局,火速遣人前往陕西府,告知知府聂晖,毁掉一切同曹府来往的账册、书信,以及在任之内的税赋籍册,并自认这次是为了行贿曹慈以求提携升官送往曹府的银两……
他把能做的全都做了一遍,又细细排查再无漏洞之后,迎来了五更初的拂晓鸡鸣,市井之中传来熙攘的叫卖吆喝声,升斗小民开启了一天的营生。
曹慈洗漱更衣,面色如常出门上早朝。
他不知道的是,沈持昨晚同他一样,也忙活了一个通宵。他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曹家这辆常来常往的马车是不是给曹府运送银子的,没想到竟真叫他试出了些东西来。这么一来,打草惊出了蛇,只怕要咬人了。
他也遣人快马加鞭给远在陕西府眉县的裴牧、冯遂送信,暗示他要动手了——弹劾曹慈这样会引发朝野动荡之事,放在明年宸王加元服礼后比较适宜,也就是两个月之后……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道行深,不用他多说什么,裴、冯二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几日后,冯遂收到沈持的密信看了一眼,立即带着早已收集到手的种种罪证——其实这些一多半账册早已送到了沈持手里,乔装成商人,跟着行商悄摸离开陕西府,到外地去了。裴牧则派出心腹衙役一路护送,生怕有半分闪失。
他自己也出银子招募了多名眉县当地武功高强的壮士,日夜轮流守在身边,防着一旦事情败露,陕西知府聂晖狗急跳墙时对他不利。
而一直到据说冯遂已行至通州府,马上要进京了,曹慈那头才听闻风声,他一屁股跌坐进太师椅里,完了,沈持已摸清楚额上青筋暴跳:“曹四,不管用什么法子,不能让冯遂进京。”
务要杀了这个人,绝不能让他活着出现在京城。
“是,”曹四眼神阴毒地说道:“相爷。”遂派出曹家熟识的身怀上乘武功杀人果决的杀手暗中潜进通州府,找寻冯遂的下落。
然而苦寻多日未果。
两位丞相暗中斗法,曹高一尺,沈高一丈,你死我活,然而明面上在朝中却一团祥和,无所保留地配合着辅助皇帝将朝政大理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随着腊月年终的临近,两人之间越发微妙而诡谲的平静连皇帝都在心中无不遗憾地感慨:这是他登基三十多年来最轻松的时候,要是闭上眼不闻不问,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然而一想到大理寺卿柳正在奏折中说,他已查了个大概,曹府与陕西知府聂晖联手攫取陕西府膏脂,十几年来积攒的财富或可达上千万两白银时,心中怒气腾腾:这绝无可能,朕绝不容忍姑息曹贼,蠹虫,毒瘤……朕要同他算账!
皇帝心里揣着事,到了岁末不大有心思过年,处处透着敷衍了事的迹象,群臣又何尝不是,每过一天都无比忐忑,不知朝中即将掀起的大动荡是否会波及到自家,也不肯讲究,于是,这个年就这样干巴巴地过着。
恍惚中倏然到了龙祥六年的大年初一。
在各家各户都忙着拜年的时候,之前让曹慈的人将通州府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冯遂大大方方地乘坐马车进了京,当日回家沐浴更衣后,去拜访了大理寺卿柳正。
他一露面如平地一声惊雷起,正在曹府门口等候拜年送年礼的官吏们心照不宣地齐齐转身,步子越来越快逃遁而去。
第257章
曹慈曾是京城世家里最出挑的公子哥儿, 十二岁被选为东宫伴读,二十六岁高中状元,三十五岁等上相位, 执权柄二十多年,顺风顺水, 而如今在他五十七岁这年,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看着大年初一清晨寥落冷清的曹府大门外, 一瞬他眸光呆滞,转而又将冬日的刺骨冰冷融进眼底, 拂袖转身回到书房。
接近晌午时分, 宫里的太监丁逢来传旨, 尖细带笑的声音今日听起来却刺耳:“曹相爷,圣上请您午后赴元日宴。”
本朝年年正月初一皇帝都会在宫中设宴, 宴请大臣、番邦使节并接受朝贺, 这是惯例。
曹慈险些把这件事给忘了,他心神不宁地给管家使唤了个眼色, 曹四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丁逢手里:“有劳了。”
像是碰到了烫手山芋一般, 丁逢眼疾手快将那张银票反手塞回去, 要笑不笑地说道:“老奴没带贺礼,怎好收相爷的赏赐呢?相爷折煞老奴了。”
坚辞不受。
对曹家那叫一个避之不及。
曹慈讷讷无言,及至送客后回到书房,还未来得及呷口茶水润润喉, 忽然一声干咳从胸膛窜上去, 他忙拿手帕去拭, 竟吐出一大口血来……他的狼狈与窗外呼啸的寒风交映,顿生穷途末路之感。
但他还没有认命,缓了口气便叫家仆拿来崭新的官袍, 往舌头下含了片高丽参,闭目稳住心神,过了晌午精神抖擞去皇宫赴宴。
好巧不巧,在东华门口下马车时,迎面遇到了沈持。四目相对,双双眼中带笑,互相恭贺新年。
并肩走时,曹慈忽然凑近沈持耳边,低声说道:“本相一直想不通,陕西府的事是怎么叫沈相起疑心的?”
沈持凝着他笑:“还要多谢曹相,当初设局让在下去案比,见了各地的税赋账册,这才发现了曹相在陕西府的财路,果然妙啊,在下终其一生只怕都想不到这种法子,甘拜下风。”
正如再锋利的剑也斩不断自身的锈迹,最完美的棋局总是毁于己方的昏招。
曹慈听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竟是自己引来的灭顶祸事,蠢啊!
他心口犹如被利匕一道道割开,鲜血淋漓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面上却纹丝未动,笑着说道:“沈相聪慧至极,在下输得是心服口服,不过,哪又怎样,谁又敢说若干年后你不会重蹈我的覆辙呢?”
谁有了权势不会走向敛财的那一步呢。
“只怪我太贪心,没有激流勇退,才给你钻了空子,呵呵呵呵……”
沈持淡笑:“多谢曹相教诲,在下必当谨记在心。”
及至在群臣的一声声的贺年声中进了太和殿偏殿,略扫一眼全都倒吸一大口凉气,三十几张用来宴请大臣的长桌上仅仅摆放着几盘冷菜,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糖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寒酸得没眼看。
他们的目光乍然投向曹慈,其中意味复杂不明——曹相啊,听说成马车的银子往你们曹府里拉,莫不是擅权营私肥了自己瘦了朝廷……
“嗯……”听见一声轻咳,群臣眼角的余光瞥见明黄色的衣裳一角,知道皇帝来了,忙肃立山呼万岁。
“都坐吧。”皇帝温声道。
说完他端坐于龙椅之上,对着重臣大员们说了一通年年如此的开场白,末了:“众卿随意,吃饱了便回家中过年去吧。”
群臣个个傻眼:“……”这……这菜式能吃饱?
拿筷子夹一口塞塞牙缝就没了。
他们见皇帝拿起筷子在吃,也装模做样吃起来,等皇帝放下后,他们也跟着放下:“陛下,臣等吃饱了,这就告退。”
说完又跪下说了些吉利的话,无外乎祝大昭朝社稷万年国泰民安之类的。
皇帝摆摆手:“回吧,都回吧。”
今儿的元日宴走了个仓促的流水账。
大臣们心里打着鼓退出皇宫,无人敢多言,心事重重回家去了。可以预见,这个年是过不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