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3-16
沈持连忙把书收起来:“怎么了李大哥。”
李货郎气鼓鼓的:“王六让我带话给你,说你要是想好了,就收拾东西到退思园帮工,还说管吃管住,一天另给30个铜板。”
一个月能挣900文,快一两银子了。
他起早贪黑挑着担子四处卖馄饨,也挣不了这么多钱,李货郎心中泛酸:他给退思园送了那么多趟馄饨,人家都没有让他进去帮工,而沈持才去两次而已。凭什么,凭沈持长得白净俊俏吗?
不对,凭他会做肥肠,可自己做的馄饨也不差啊。
李货郎的眼珠骨碌碌转,双手捏得关节啪啪作响:要是让沈持没办法去,是不是就轮到他了,一定是这样的,现在退思园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王大儒才需要厨子帮工,一定是沈持赶上了,他运气比自己好。
沈持看他面上酸溜溜的神色,心中骤然涌起几分警惕:这人的心底只怕没那么好。
“李大哥,”他说道:“我去买东西了。”说完他回屋换了身衣裳,取出推荐信揣袖子里,看了看他的包袱,迟疑片刻,没有拿直接走了出来。
李货郎阴沉地看了他一眼,目送他走下乌篷船。——沈持没拿东西,他还会回来的。
李货郎想:今晚上趁他睡熟了,假装抢劫的进入船舱,打断他的腿,退思园的差事就是他的了。
沈持走在路上想:李货郎大概起了跟他争退思园帮工的,晚上肯定会使坏,他今晚不能回乌篷船。
同里当地人脑子活泛,自打王渊回乡之后,同里到处都是打着他名号的客栈,沈持找了一间住下,只等后日一早就到退思园去入职。
赵蟾桂还没回来找他,想是被苏州的繁华被绊住了。
这两日他绞尽脑汁想法子处理了下身份文书,泡水涂猪油……总算把“生员”二字折腾得几近看不出来,日后只怕要回禄县更换新的了,夜里躺在床上,又为见到王渊设想了许多处场景。
后日一早,沈持买了新鲜的肥肠和佐料,带上去敲退思园的门。
小厮极不耐烦地给他开门:“李货郎,你平日都是辰时初才来送馄饨,今日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还没到王渊吃朝食的时间呢。
沈持给他看了看手里的生肥肠,说道:“小的沈持,是来退思园做厨子的。”
竟有这样的好事?!
小厮愣了一愣,不敢擅自做主,他去找王六:“外头一个叫沈持的说来咱们园子做厨子,他不是没睡醒吧?”
王六:“快让他进来。”
沈持被小厮带去见王六,果不其然,要办入职手续——让他出示身份文书,看看底细。
“住在乌篷船上泡水了,”沈持掏出来展开,忐忑万分地说道:“您请看。”
“哟,这是掉水里了?”还湿哒哒的,王六扫了一眼笑道:“原来阿池是秦州府人士,你好好在府上帮工,不会亏待你的。”
沈持:“小的知道。”
他心中惊喜:我进到退思园了,哪怕王渊不肯收他当学生,每日只要知道他们在学 什么,就够了。
不过他相信来日方长,会有办法让王渊收他当学生的。
他做肥肠的手法娴熟,一碗香喷喷的豆腐肥肠很快出锅,王六在一旁看着连连点头:“不错,果然是帮过厨的。”
沈持嘿嘿笑了声,转头去洗锅铲:“我还会做些别的,以后换着给先生做。”
王六很是满意,又嘱咐他:“灶房还有早饭,阿池先吃早饭吧。”这样勤快又能干的孩子,他很容易生出怜悯之心。
本来要让退思园适龄的丫鬟过来见见人,谁看上了就说媒的,想着人家是头一天来,要忙的事情多,就没有开口。
反正,沈持都进到退思园里了,早晚是退思园的女婿。
在退思园的头一天,沈持过得比在李货郎的乌篷船舒坦多了,只是没有见到王渊本人,夜里就寝之前,沈持微皱着眉头,犯难。
到了夜半,他听到了隐隐的读书声,当是王渊的学生在灯下温书。
沈持披上衣裳,循着声音悄悄摸过去,是退思园后院的一处客房,里面亮着灯,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苦读,有人埋头写字,有人在小声念书,像极了上辈子考前的自习室。
看来老祖宗和后人一样,都喜欢夜中心静的时候读书。
沈持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很羡慕他们。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挑灯夜读,一轮凉月西沉,他有些困意地回到杂院的铺中,揣着满腹心事睡下。
次日,王六过来告诉他,今日王渊想吃些清淡的,他没什么活计,想回家帮着表哥卖馄饨的也可以回去,不想回去的,在府中歇着也行。
沈持:“王管家,我有个不情之请。”
王六紧皱眉头:“什么事情?”他想要提给沈持说媒的事情呢。
“我想学识字,”沈持说道:“我想钻研菜谱做好多的菜,可是我不识字,看不懂菜谱,只能靠感觉,有时候得试验好几遍才行呢……”
王六一开始听他说想学识字的时候心中一哆嗦,不会是又有人另辟蹊径来找王渊拜师的吧,当听他说要看菜谱的时候,他的心完全释然了,甚至还想拍大腿。
“退思园里啊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王六说道:“不过呢,你想认字倒有些麻烦,这里的一般都是考中秀才甚至举人的,找先生有点难……”
沈持暂时没有说话,一脸委屈的模样。
“要不这样,”王六又一次打量他通身:“先生跟前的书童啊一到晚上就犯困,但是他呢夜里总是喜欢写字,写到深夜,书童总是打瞌睡,要是你能去给先生研磨就好了……”
夜里王渊脾气很好,会把写的字念给书童听,教他们认字,只是他现在的两个书童的不爱学习,总是偷奸耍滑,每每到了子夜,坐在角落里打盹,任凭王渊一个人在那里练字。
“王管家,”沈持说道:“我自小吃惯了苦的,能陪先生在夜里写字,我行。”
王六:“你先做你的饭,等我哪天跟先生提一嘴,你等我叫你。”
“嗯。”沈持很积极。
他在退思园呆到第十天的时候,天黑,王六找过来:“阿池,今儿给先生煮锅清汤,亥时初送到书房,记住了吗?”
“他写字的时候你不要出声,等他停下笔来的时候,你问他,他就会教你了。”
“记住了,”沈持把自己做的梅菜扣肉给他闻了闻:“香吗?”
王六:“香,可太香了,自从你来之后啊,厨娘都清闲到去园子里养鱼种花侍草了。”
沈持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对于抢了厨娘的活儿干,他也很过意不去呢。不过他以后还是不要太能干了,就做王渊指定的肥肠炖豆腐吧。
沈持看着园子里丝瓜,摘了一根来,心想,晚上就烧个丝瓜蛋汤,再来盘点心吧。
他看了看缸里的面粉,不知道做什么点心好,看着掐来的小葱,算了,做个葱花千层饼吧。
沈持想好晚上的菜谱,回到房中闭目养神,今晚随机应变,时机到了,他不介意挑明自己来退思园拜师的目的。
反正,他也不是很能装的人,而且,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沈持在亥时来到的一炷香之前烧好丝瓜蛋花汤,又烙了两个葱花千层饼,他用的是鸡油,尝一口,外皮很酥脆,内里绵软,非常适合宵夜。
他飞快地换了身衣裳,用淡淡的熏香遮盖住身上的油烟气,而后提着食盒去书房。
琉璃风灯之下,他得以把王渊的面容看得真切,一张瘦长端正的脸,高挺的悬胆鼻,伏羲骨很是明显,是古人说的出将入相的贵相,而且,他大概是没有睡扁头的,一根墨玉簪子挽起的发,后脑勺是圆圆的,是个俊美的中年男子。
只是眼睛能看得出经历诸多风霜,符合他这个年纪的人设。
他提笔的手非常白皙,一看就是多年盘踞高位之人。沈持听着他放下笔才叩门,而后得到了一声沉着和蔼的回应:“进来吧。”
沈持拎着食盒走进去:“先生,王管家吩咐我来给你研磨。”
“他还让你给我带了夜宵?”王渊笑呵呵地说道:“做了什么?”
沈持把食盒打开:“一碗丝瓜汤,一些葱花饼。”
王渊起身慢甩了甩袖子,看着他:“你那日来送肥肠豆腐,我遥遥看了你一眼,听说你之前在京兆府的高官家中做过厨子帮工?”
“是的先生,”沈持声音清澈地回道:“我原是在灶上帮工的。”嗯,在青瓦书院的灶上掌过勺的。
“你……读过书?”王渊的眼神深邃起来。
沈持:这要怎么回答呢。
他想了想说道:“嗯,读过书,一知半解。”王渊:“考取了什么功名?”沈持:他上来就问我考取的功名难道是被看穿了?
大儒果然有过人之处。
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沈持说道:“学生是秦州府人士,今年院试考中秀才。”
“先生,你先把夜宵吃了,而后一边说话一边消食,岂不是两全其美嘛。”
王渊脸上没露出多少惊讶之色,他笑呵呵地对沈持说道:“走,咱们到院中坐下用餐。”
沈持:……
原先王六教他的,还有他设想的场景一个都没有用上。
月下凉亭,不知名的花的馨香飘来。
沈持在王渊之后落座,王大儒夹起一片葱油饼尝了,而后又是第二块,他吃着,又舀起一勺汤喝:“很不错。清淡,素美。”他如是评价道。
“先生喜欢,”沈持说道:“是我的荣幸。”
“你是来拜师的?”王渊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持亦是直接地说道:“学生本是来拜师的,不过现在……学生可能是好奇大于求学吧。”
王渊看着他,面色平和:“你好奇什么说来听听?”
“学生想知道天下的大儒不止先生一位,为何多数秋闱的解元、春闱的状元都出自先生的门下?”
甚至某年的春闱,三鼎甲都出自他的门下。
“嗯,不止一个人问过我这个问题,”王渊笑道:“你去煮壶茶来,咱们慢慢说。”
很不见外嘛。
沈持去提了炉子,还有茶壶,以及茶具,摆在石板上,给二人烧水泡茶。
王渊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等沈持坦诚说完,他笑道:“秦州府,嗯……院试第几名?”
“不瞒先生,”沈持笑着说道:“有幸考第二名次。”
“院试第二名,”王渊听了收敛一些神色说道:“三年后的秋闱不出意外你当考中举人。”只要不作死,没听说哪个省的院试第二名在秋闱中落榜的,何必千里迢迢跑来同里拜师呢。
沈持答道:“不瞒先生,家乡的夫子说天下士子皆想拜在先生门下,又说学生年少当趁机寻访名师求学,不应当蹉跎时光。”
王渊呵呵笑了:“你这是从众。”
沈持也跟着他笑:“嗯,先生所言甚是。”他看起来好像真没必要来同里一趟。他很想开玩笑地说一句“那我走”,但是他还是表现的相当沉着:“少年轻狂,不管如何都要来碰碰运气,让先生见笑了。”
王渊:“只是没想到你一个秀才,竟做得这么好吃的饭。”
“学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美食了。”沈持一点儿都不心虚地说道。
“哈哈哈哈,”王渊爽朗大笑:“我与你有共同的爱好。”平生最喜书与美食。
沈持很机灵地对着他作揖:“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王渊把他扶起来:“委屈你在我府上烧了这么多天的火。”他心中却道:此生能屈能伸,不太把自己当回事,看起来是个能成事的。
他半眯着双目,从沈持身上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可那个人……王渊在心中深深地叹口气,说道:“你看过我的文章吗?”
市面上流传的王渊的文章并不少。
沈持说道:“市面上流传出来的先生所写的文章极多,学生拜读过几篇。” 青瓦书院的夫子们让他们抄写背诵过王渊的文章。
王渊:“嗯。”不意外,他的文章墨卷在市面上随处可见。
沈持又说道:“众多流传的文章之中,有一篇《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①》,学生记忆深刻。”
王渊偏头凝视着他。
沈持:“这篇文章最大的特点莫过于能‘游行理窟’,换言之,先生的文章融贯经注,如同己出。一下笔便能紧扣经注,层层阐发,游刃有余,读此文章,处处能发现与经文传注已达水乳交融之境,说理透彻,见解新颖。”
“这与国子监博士邹夫子,”他继续说道:“在秦州府贡院讲学时所教授的文章做法技巧一脉相承。”
第51章
“邹敏得我三四分真传, ”王渊说道:“你能看出来我们师生之间的传承脉络,可见当初听课认真,没少下苦功夫领悟, 琢磨。”
“老师过誉了,学生被邹夫子的学识风度所吸引, ”沈持说道:“孜孜不倦以求学,丝毫不敢怠惰。”
王渊沉思片刻, 让书童去取出几篇墨卷来:“你方才问我为何各地解元、状元多出自我的门下,你将我学生的文章拿回去读一读, 过两日你要是还没有答案, 再来问我。”
“多谢老师, ”沈持将几上的餐具、茶具一一收好,深揖一礼:“学生告退。”
此时已二更末, 他抱着一沓墨卷回到住处就寝安歇。
次日早起, 他没有以王渊学生的身份自居,而是依旧到灶房去烧饭, 撸袖子在井水边清洗家仆新买回来的肥肠。
王六听说后一路小跑过来:“哎呀呀, 沈秀才, 怎好让你干这样的粗活。”
他昨晚得知沈持的生员身份后,惊讶之余差点抽自己个大嘴巴子:“之前是我冒犯了。”
他竟还想着给退思园里的丫鬟做媒呢,亏得没说出来,不然造次大了。
“是我有意欺瞒, ”沈持作揖给他赔罪:“您不同我计较我已感激不尽。”
王六笑得有点僵, 叫了个帮厨过来:“王河你来洗肥肠给沈秀才打下手, ”他掏出手帕递给沈持:“沈秀才快擦擦手,你以后啊吩咐他们做这些事就行了,他们使唤着不顺手的, 就叫我来。”
他不叫沈持做下人的活:“你既跟着先生念书,便专心学问,其他的一概不用做。”
沈持又谢过他。
他等小厮将肥肠清洗好之后,用大料腌了——当然,他也没动手,只动动嘴皮子支使别人。
“我这个豆腐炖肥肠的佐料配方与火候都容易,”他跟灶房的厨子、帮厨说道:“我说一遍你们记下,看试着能不能做好,要是忘记了的随时来问我。”
“一斤肥肠放六颗八角,新鲜的紫苏叶八片……”他缓缓道来。
“多谢沈秀才教咱们厨艺。”几人都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这可是门手艺,学会了能傍身的。
等厨子把肥肠放到砂锅里煮上,沈持才洗净手,他出来向王六打听:“先生如今有多少学生,怎么个上课法?”
王六说道:“退思园中有十多名学生跟随先生求学,先生每月初一至初十在园子紧里头的退思堂授课。”
这些学生,有的是王渊从京城带过来的,还有的是来了同里之后收的,从人品到才学,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如今四月底,再等几日到下月初就能听到先生讲学了。”
沈持一一记下。
王六又道:“你也不能跟家仆住在一处了,今儿晚些时候,我叫人去退思堂那边给你收拾个床铺,你搬过去吧?”
沈持:“麻烦王管家了。”
当日傍晚,他搬去退思堂住,看到了一拨同窗。他们多是二十岁上下年轻士子,有一看就是出身侯门的贵公子,也有普通的寒门士子,但不论出身高低皆温文尔雅,礼仪周全。
见沈持来,帮他拿东西的拿东西,收拾床铺的收拾床铺,还有详细告知他日常生活事项的……他们话不多,却让人如沐春风很舒服。
不愧是王渊的学生。
安顿下来后,沈持细细阅览王渊给他的墨卷文章,中间放松的时候,听到了王渊的过往。
据说王大儒早年只是抚州府的一个穷小子,他的秀才父亲过世之后,他投奔了与他订下婚约的岳父杜家,从小在杜家长大,杜家供他读书,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他与未婚妻杜如菡青梅竹马情分很深。
后来杜如菡渐渐长成,出落得如花似玉,一次出游不幸被抚州知府贺世仪看上,逼迫王渊跟杜家退亲,把杜姑娘抢去当侧室。
次年王渊考中秀才,贺世仪一看这人出息了,派人去刺杀他,但他早防着贺府,提前得到风声逃了,他逃进京城进了当时的临川王萧志安府,在王府吏,贺家鞭长莫及只能作罢。
很快,王渊又考中了举人,又无缝衔接在三年后的春闱中被天子钦点为状元郎,得到重用。
这回贺世仪彻底慌了,他赶紧写了和离书把杜若菡送回杜家,企图一笔勾销他和王渊之间的夺妻之恨。
但王渊哪有那么容易放下,他二十四岁出任刑部尚书,收罗二十多条罪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贺世仪免官下狱,并牵连贺家九族诛了个干净。
当年杜若菡从贺府归家的时候已有身孕,怀了贺家的子嗣。王渊不在乎这些,他料理了贺家之后,迎娶了她,把她过门不多久生下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亲手抚养长大。
这孩子冠王家的姓,叫王俊之。
他很聪慧,在王渊的教导下,十六岁考中举人,二十一岁考中探花,被当今圣上看重,只在翰林院呆了两年就协助大理寺办案,二十六岁破天荒升任大理寺卿,可谓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当时王渊在朝任太子太傅,王家父子二人俱是公卿,不知羡煞多少人。
然而不知是谁暗中把王俊之的身世捅了出来,说他本不是王渊的儿子而是贺家的子孙,而王渊杀他父亲诛贺家九族,王、贺两家有着血海深仇,他这是认仇作父……
王俊之穿着正三品的官袍,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之后他跟王渊断绝父子关系,上奏天子改回贺姓,从此变得冷酷残忍,在大理寺大兴酷刑,成为人人惧怕的酷吏。
多少人因为他而家破人亡。
王渊以有这样酷吏的儿子为耻,这才辞官回到同里,在乡间建退思园从此隐居不仕。
原来是这样。
沈持心道:酷吏一般都没有好下场,王大儒说是“退思”,倒不如说他怕被贺俊之牵连,提前隐退了吧。
能在高位时毫不留恋权力,走得彻底的人是让人最佩服的。
唏嘘之余,沈持为每篇墨卷做了点评。
“此文在破题时都能抓住其中的关键字眼,就连虚字也无妨,”沈持在纸上写道:“上联下挂,整理出他与上下文的脉络与关系作深入阐释,神理、口气俱显跃无余。”
是篇上品之作。
仔细一瞧,原来是六年前春闱第二名榜眼的会试文章。
他又去点评第二篇。
“此文篇法、股法、句法无不精熟。对虚字的唱叹深情,流溢纸外,打动人心。文真气流注,骨力苍浑,有古文色泽。”
在一众文中,显得格外醒目。文章比文章,这种文章一放进去,但凡是个有眼睛的考官,都要点他为文魁。
点评完翻开小字一看,竟是三年前春闱被点为头名状元的文章。
沈持将手中的墨卷一一点评完,两日后去找王渊。
“学生先前所好奇之事已有答案,”他说道:“老师的学生所做的文章平正通达,各有特色让人看了不禁叫绝,是以天下解元、状元多出自老师门下。”
王渊对他的点评很满意:“参照这些墨卷,你的文章能赶上几分?”
沈持:“学生惭愧,只能及三四分。”
“你能点评如此到位,”王渊笑道:“不止三四分,最起码能及五分。”
沈持:“……”
五分……一半还不是一样菜,老师求你别说了。
谈论完八股文,王渊随口问他:“你一个人来的同里?”
“有一位同乡与学生一块儿来的,”沈持把赵蟾桂的事说了:“正巧这两日我要出去寻一寻他,免得他找不到我为我担心。”
王渊:“去吧。”
沈持回去换了身衣裳,对王六说了声:“王管家,我出去寻一寻同乡,很快回来。”
不知道赵蟾桂那小子跑哪里去了。
王六以为与沈持同来的是位读书人:“哎呀沈秀才拜师成功,你的同伴可要孤零零一人打道回府了。”
“先生收的学生少……”
沈持:“啊……王管家,我的同乡是出来玩耍见世面的,他不是来拜师求学的。”
王六:“……是游侠?”
“不是,”沈持说道:“他是个杀猪的,屠户。”
王六:“……”
说起来,王渊只是收学生严苛,结交朋友可不挑了,道士僧侣媒婆稳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这位新晋弟子跟老师有点相像呢。
沈持出了退思园,四处寻找赵蟾桂。
遍寻不见他人,走到脚底冒火的黄昏时分,在一家客栈处他听到了熟悉但垂头丧气的声音:“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就知道今日又白跑一趟了。”
江载雪?
沈持觉得自己幻听了。
“我今日精神不大好,又是没有喜事发生的一天。”是裴惟的声音。
后头还传来岑稚唉声叹气的声音。
沈持在外头站了许久,最后他轻咳一声,走进客栈:“江兄,岑兄,裴兄?”
“你们怎么来了?”
三个人听到他说话也如梦似幻的懵在那里:“……沈持?”
沈持:“是我。”
仨人狂奔下楼围住他拽胳膊的拽胳膊,捶他的捶他:“真的是你啊……呜呜,我们在禄县读不进书,想来想去还是来找你了。”
沈持被他们拽得哭笑不得:“……”
看来挚友们还没有从院试落榜的打击中走出来, 他也不知怎么安慰他们:“你们来多久了,跟家里人说了吗?路上顺不顺利……”
一连串的发文让沈持觉得自己有股男妈妈的味儿,他红着脸不说话了。
裴惟:“我二姑父刚调任江苏府句容县县丞, 我爹说这地儿好歹有熟人,便让我来了。”
当然, 还打发两个得力的家仆跟着。
江载雪、岑稚:“托裴兄的福,家里没拦着让出来了。”江夫人遣四个奴仆一路跟着照顾宝贝儿子。
沈持:“……”
当家长的都还挺开明的。
但一想蹲守在退思园门前十六七岁, 和江、岑差不多年纪的士子们——少年人出门一趟或游玩或游学,多正常个事儿啊。
“他们说你进退思园拜王大儒为师了, ”岑稚问他:“是真的吗?”
“嗯, ”沈持道:“王大儒已经收我为学生。”
“你是怎么做到的?”裴惟好奇地问。听说来这里拜师的士子绝大多数铩羽而归, 只有极个别的才能如意。
让他忍不住怀疑,沈持给王渊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说来话长, 有空我再详细跟你们说, ”沈持有点焦急地问他们:“对了,你们来寻我, 见着赵蟾桂没有?”
那孩子说好的去苏州逛逛, 怎么这么多天了还不回来找他。
三人都摇头:“没见着啊。”
沈持:“……”
难道赵蟾桂忘了折回来跟他说一声, 自个儿先行回禄县了?
“我们仨会在同里住上一阵子,”裴惟说道:“要是他回来找你,我们对他说就是了。”
沈持跟着他们进到客栈里面瞧了瞧:“你们打算住多久?”
“散散心就回去。”江载雪语调敷衍地说道,似乎还没有想过回去的事:“反正回不回的也没什么事。”
“倒是你, ”他看着沈持说道:“这才几月份呀咱们县就有人打听你七八月归不归家, 给不给他们捉蝈蝈点药了。”
“往年你给蝈蝈点药得有十来两银子的进项吧?”岑稚家中拮据, 他对钱财还算敏感些。
“最初那年有六两多银子,”沈持如实说道:“后来好蝈蝈的到家中找我给蝈蝈点药,每年的七八俩月加起来有十来两银子。”
卖蝈蝈赚的银子恰好给沈月当束脩和上学的开支, 今年他不在家中没办法赚这份钱,但本朝生员每个月二两银子的补贴恰好填补上这个亏空,暂时倒还过得去:“不知我家中怎样了?”
“你就放心吧,”裴惟说道:“江夫人和我娘时常到你家去,阿月妹子有什么事她们会出面帮忙的。”
沈持这才稍稍安心。
岑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阿池你快回去念书吧,别叫王大儒的其他学生把你比下去。”
沈持笑道:“……无妨。”
他目前可能是王渊的学生里头排在末名次的那位,同窗们看起来都比他有学识,八股文段位也比他高。
又聊了一阵子,沈持说道:“对了,我之前在一名姓李的货郎处栖身,东西还留在他的乌篷船上,我想请你们与我一道去一趟,把我的书本拿回来。”
那些书都他手抄的,丢了太可惜。
一个人去要的话,他怕李货郎心里有气再对他动手。
“走,”江载雪说道:“我与你一块儿去。”这个朝代,高门大户的孩子大抵是食物富足,个头不矮,沈持看他长到跟上辈子高中男生的中等个头差不多,而像李货郎这样从小就忙活生计的多半身材矮小,目测也就初中生中下身高吧。
跟江载雪一比实属矮小,带着他去能镇住场子吧?
四人找李货郎,这家伙一看公子哥儿过来索取书本,连忙说道:“沈秀才,都是你的朋友啊?”
“要不要煮碗馄饨?”他已经知道了沈持的身份,虽然心里气极了,但面上变得十分客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