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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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些年瞧着沈持一步一步往上走,越发觉得他爹老赵说的对,这人是实打实的贵人,要抱好这棵大树。
沈持:“……”
“你不是跟着你爹读书了吗?”他问:“赵大哥你不考功名吗?”
赵蟾桂摇头如拨浪鼓:“我不考,太难了。”他念书就图个能写会算,识文断字,不妄想考科举求功名。
“走吧。”沈持被他说得动容:“咱们快些赶到省城去。”
不知道上次入住的离贡院近的那家状元客栈还能不能订到上房。
走到半路下起细雨,沈持愈发快马加鞭飞驰。赵蟾桂骑的小毛驴累得直着脖子喘气,在后面苦苦追着。
同路赶考的士子他们看见人高马大的赵蟾桂骑在小毛驴上脚尖几乎要够着地,而另一清秀少年却骑在高头大马上,纷纷笑道:“这一主一仆合该换着骑。”
细雨骑驴赴秋闱也是一桩风流事。
赵蟾桂:“我不敢骑马。”马跑的太快了他生怕把他颠下来。
士子们:“……”这么大个子,这么怂。
再看沈持,他骑在马背上仿佛大鹏同风起,隐隐带着扶摇直上的气势,看来此去定要登科折桂了。
一路几乎没有停歇, 午后,沈持进入秦州府。
三年没来,省城依旧是十里长街市井连, 车水马龙。
他带着赵蟾桂直奔状元客栈,刚踏进门就见店掌柜挥着肥胖的手:“上房没了, 只余下稍房,通铺, 秀才郎君要住哪间?”
如果说上房对标后世的豪华间,往往在客栈的二层楼上, 那稍房大概就是一楼的普通间了, 只不过古代卫生条件不好, 一楼的稍房容易滋生老鼠虫蚁,夜里闹腾, 因而考生应试多数人都要住上房, 图个好睡眠。
通铺嘛大约是多人间。
沈持对赵蟾桂说道:“算了,咱们去别的客栈看看吧。”他记得走远一点儿还有不少客栈。不过多走几步路罢了。
店掌柜似乎不缺生意, 眼皮都不眨一下。
从状元客栈出去的时候不巧碰到了熟人——庆州府秀才吴凤中, 陶滔, 这俩被他在上次院试中超过名次的货,又结伴来了。
两个人头上都带着月白方巾,一走一晃一晃的,自以为风度翩翩。
三年了, 吴凤中还没咽下那口院试被压了一头的恶气, 看到沈持, 他甩了个白眼:“哟这不是沈兄吗?”
陶滔也跟着他看过来,怪声怪气地说道:“这回考解元来了?”
“你放心,”吴凤中冷笑:“人的好运气是有数的, 没准早用光了。”别说考中解元了,落榜还差不多。
这三年他家在庆州府请了大儒来授课,这回他要考不过沈持,倒着走回去。
对于这样的冷嘲热讽,沈持付之一笑。
且让他们得意几天。
“沈秀才的气量真大啊,”赵蟾桂气不过要去理论:“姓吴的欺人太甚。”
沈持:“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大比当年,不值得跟他们浪费分毫心思。
沈持牵了马,赵蟾桂牵着毛驴,二人到别处去住了。
来省城考乡试的三千多人,难道还能都挤在这一家客栈不成。
果然,拓宽思路走出去二里地,便有一家采芹客栈。进去一问,上房有的是,而且还比状元客栈便宜许多,前来投宿的考生也不多,但也有。
沈持入住后除了吃饭,几乎很少出房间,他还在细致地温书。
赵蟾桂是操持事情的一把好手,喂马喂毛驴,每日的吃食一一都安排得十分妥帖。
一次吃饭时他问沈持:“沈秀才,乡试来这么多人能考中几人啊?”
沈持:“不到二十个吧。”
本朝乡试录取的名额各省不一,秦州府一般只有十几二十名,只有京兆府(京城)乡试的录取者可达一百六十余名。
这么看不管是古代还是后世,但凡考试都有容易模式和艰难模式之地域区别啊。
三千多秀才选不到二十名举人,这比例,让人只能呼叫老天爷了。故而士子常说“乡试之难难于登天”,真的很坑!
两日后,初八傍晚,沈持早早吃完饭,把明日要带进号舍的东西又一一清点了一遍,才打热水沐浴就寝。
这一晚他入睡并没有那么容易,辗转反侧许久才勉强睡着,半夜他还醒来一次,彼时窗外漆黑漫漫,夜色如同浓墨。
隔音不好,他听到隔壁有人在长叹,还说着:明月,明月,读书人一声愁绝。
像是来过很多次乡试又铩羽而归的人发出来的愁苦调调。
沈持:可是今夜没有月亮,这人呼叫个锤子啊。
之后他睡踏实了,清晨醒来天光大亮,不用点灯,沈持开始穿衣服,都是新的,他娘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穿身上十分熨帖,哪儿哪儿都合适,鞋子合脚,只是厚底让他看起来更高了。他这里一有动静,隔壁的赵蟾桂也起来了:“我算着时辰还早,沈秀才还能再睡会儿。”
沈持:“不用了,早点吃完早点,要是还早就买点东西带到号舍里。”赵蟾桂:“我早起去买了只烧鸡,让给片了,这样搜检的时候会不会快一些。”就不用扒开鸡肚子去看有没有夹带了吧。
“赵大哥你真细心,”沈持看着装了满满一碗的鸡肉说道:“多亏你了。”
赵蟾桂:“我到底比你年长几岁。”
沈持下楼去吃早点,这个客栈的饮食很单一,早点只有稀粥和包子、煮鸡蛋,他不想喝粥怕考场上频频跑厕所,却听店小二说道:“咱店里的粥是加了白果煮出来的,保管郎君一坐一天都不用小解。”
沈持:“……”
倒也不用这样,一天不代谢真的不会憋出毛病来吗?他宁可费事去两趟茅厕。
还是他们店掌柜有经验:“唉你不懂,这位小秀才年岁轻,用不着喝白果粥,要不给你下碗汤面?”
又不是岁数大的秀才,坐不住一个时辰得去好几趟的那种。
沈持:“谢谢掌柜的,我来一碗汤面吧。”
客栈待客有耐心,这顿饭吃得还算舒服。
饭后赵蟾桂背着考篮送沈持去贡院,二人走不多久就到了。看见贡院的一瞬,沈持心想:三年退思园求学,检验结果的一刻到了。
赵蟾桂:“让送进去吗?”他指了指考篮:“还挺重的。”
有半大的猪崽那么重了。
然而过去一问得知贡院不让带仆人进去。
晴天霹雳,好多养尊处优的读书人开始干嚎。沈持从赵蟾桂手上接过来:“我来吧。”自己背着去排队。
进龙门的时候,站在沈持身旁的考生黄彦霖提不稳考篮,险些把自己带翻在地上。
沈持背着考篮,腾出两只手把黄彦霖扶起来:“你没事吧?”
黄彦霖大声咳嗽着:“好险好险。”
“我帮你一起拿吧。”沈持帮黄彦霖一起抬着考篮才进到龙门里头。
“沈兄你看着瘦瘦的怎么这么有力气,”黄彦霖说道:“真是令人佩服。”
沈持:“习惯了。”他早做了来扛大包的思想准备。
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之后,终于前面没几个人了。
此时衙役们在搜检一名四十来岁的考生,他把外衫脱掉,竟露出个女子才穿的红肚兜来,书吏、衙役和在场的考生们看见都笑了。
“我身体弱,所以总用肚兜护着肚子,”男子怪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不是来考试嘛,为图个吉利,家里老娘给做了件红的……”
考生们的笑声更大了。
衙役搜检完就要放行的时候,忽然秦州府同知萧仁稔走过来说道:“肚兜翻过来,细细检查一遍。”
男子脸上立刻出现慌张之色:“大人,这……”书吏瞪大了眼睛想在他滑稽的大红肚兜上找出夹带的痕迹,然而并没有。
萧同知走过来翻了翻,他让衙役拆了精美的双面绣,打开从中抽出一方手帕来,放在光线下一照,上面密密麻麻如蚁一般写满了字。
“这是把老鼠须劈成几瓣写的吧?”上次有人见识了用老鼠须写字夹带,这回又见识了更小更密的,什么眼睛能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呀。
沈持:“……”
为了抄袭也够拼的。
萧同知:“革除秀才功名,倒查他上一次是不是也穿了红肚兜,还有,把他考中生员的文章找出来,让他背。”
两个衙役押着人到一旁去了。据说要枷号一个月,然后问罪发落呢。那考生瞬间瘫软在地上。
后头排队的考生中一片默默扔掉东西的声音,还有人腿抖的如狂风中的黄叶一般。
也有人为他惋惜:“你说你都考中秀才了,即便考不上举人那也是有功名的,何必呢?”
沈持:呵,有了五升想一斗,有了八两想一斤,考中童生的想秀才,秀才巴望举人,举人又瞅着进士流口水,人心哪能那么轻易满足,都在拼了命不惜手段往上走不是吗?
论到沈持时,书吏看着他的鞋底比较厚,命他脱了鞋搜检,连鞋底都用刀子划开搜,没看见夹带后又让他脱衣服,可以说完全被剥了个精光……他记得清代蒲松龄曾记述乡试:“秀才入闱,有七似焉①”,搜检是这样的——“其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乞丐。②”,没错,搜检完毕,他披着头发散着衣裳光着脚往里面走去……这一刻比丐帮弟兄还寒碜。
可谓将秀才应乡试的狼狈之状描绘殆尽。
进去找号舍时和院试的案首汪季行碰面了,他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人夫感,想来已经娶妻成家。
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贡院的号舍和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要说有变化,他的号舍换到第二排地字甲号去了,是个把边的。
号舍里面落了一层灰,沈持拿出手帕来擦抹干净,他看看天,似乎没有落雨之意,于是就没有拿出油纸钉上去当门帘,这样敞着透气。
他从考篮里取出几样东西,摆放在木板上。
隔壁的考生进来后竟取出炉子点火,架上锅,放水,扔了一把米进去……把沈持看得呆了。
哦,他想起来了,本朝的乡试是允许考生携带者米面油盐酱醋到号舍里来煮饭吃的,听说是为了照顾贫寒买不起熟食的考生。
沈持往号舍里面坐去,他的头差点撞到墙壁,比三年前更难塞进去了,累得一身汗才找到舒适的坐姿。
等考生一一就位,就轮到考官团登场了。
乡试考官团的规格亦很高。
正、副主考官,一般由天子任命在京的翰林及进士出身的正三品以上官员充任,协助主考的同考官,又称“房官”,则由各省进士出身的儒官出任,监考一般由知府充任。
此次秦州府乡试的主考官天子钦点的礼部侍郎李叔怀,时年五十一岁。
鼓鸣之后,他一亮相沈持发现他开口讲话之前有个习惯,总是接连不断地眨巴眼睛,这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像朝中高官,而是邻家老伯。
号舍之中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说他年少时其貌不扬可以说有些丑陋,即便考中榜眼也不得天子待见,进士出身却做了二十年偏远之地的官员,到了四十五岁后,当年的同年们成了一群老头子,好看不好看的,差别已经不是那么大了。
李叔怀这时候才入了天子的眼,一步登天当上礼部侍郎。
是要发卷子了。
一同考官说了声“肃静”之后,书吏们开始分发卷子。乡试的试卷均于每场考试前一天夜里由抄写完毕,据说不让付梓印刷怕漏题, 并于考试当天发给考生,人手一份。
发卷子的时候顺带还发一个透明的油纸袋, 是交卷时用来装试卷的,防止被溅水或洇墨。
试卷拿到手, 沈持先数了数张数,不缺, 又看看题目, 无漏, 这才去细看考的是什么题目。
头一场题目还是四书题——考大小七篇八股文,头一道是大, 要作囫囵一篇八股文, 余下的是小,都是只论述一段即可, 后面还有两道当朝律例相关的题目, 不过是死记硬背之类的, 倒容易。
在退思园的时候王渊跟他说,乡试重头场,头场又重头一道题目,也就是说把这篇文写好, 金光闪闪的举人功名就朝你走来了。
沈持看着头一道题目默念: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 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①
一共念了三遍。
题目出自《大学》, “《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此以没世不忘也。”
这句话在朱熹的《四书集注》中有注疏:“《诗·周颂·列文》之篇。……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所以既没世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②”
是记录、歌颂周朝文王和武王父子二人功德的。
沈持在脑海中把做八股文的素材都翻出来,他没有急着下笔,而是抬头去观察了几眼主考官礼部侍郎李叔怀。
按照考生们的说法,李叔怀是榜眼出身,但因容貌不佳导致仕途不顺,只能到偏远的地方当微末小官,,多年宦海苦苦游弋,这与他脸上深重的沧桑之感相符……想来他好的文风更倾向于恪守绳墨,厚重不跳脱……
退思园的同窗们曾不止一次提及:文无定法,但要想胜出,不光平时要学扎实,还靠考场上随机应变。
揣摩考官喜好很重要。
结合题目和考官,沈持给今日要作的八股文定调了。
他打算用大量的经书原句和《四书集注》中的注疏语,排列铺陈,略加点缀勾连,写出一篇意义完整,却又不能留拼凑、支离之迹的文章。
思索周全,他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
“即后世思慕之心,知前王新民之德。此子曾子言文武新民之止于至善也。③”
顿了一顿,又写下承题:“使文武新民之功不止于至善,又焉能使后世之人仰其德而思慕之不忘哉?请绎而论之。④”
破题、承题抓住注疏中的“既没世而人思慕之”,“前王所以亲民者,止于至善”这两句,稍加勾连并略作发挥,使其有一语破的之效。
起讲也顺着写下来了,同样抓住注中关键之字融其要义,贴定“至善”这个核心。
八股文的冒子成了。
到了正文第一段的一、二股,沈持引用《书·洛诰》中之“公称丕显德”、《诗·烈文》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等字句,实疏题中之四个“其”字,贴定文王武王,虚讲后贤对二王之德的宗仰,欲继承其功业之心迹。
第二段三、四股,沈持同样引用《庄子·马蹄》中的“含哺而嬉,鼓腹而游。”及孟子中的字句,为什么要使用庄子,他从李叔怀的发言中听出一抹超然物外之意,这是有心投他所好了,但于这篇文章,贴“乐”和“利”二字,实讲文武二王安民、利民之功,惠及后世。
第三段五、六股,又引经据典,强调因前王之贤与亲,使其德久而不泯;小民因乐而利,而前王之德远而不息。
第四段两股即七、八股,他以当世与后世之人与物皆得其所来赞颂文武二王之功德。
最后的小结,沈持以“文武新民之所以止于至善也,为何如哉?故虽已没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能忘也。”
呼应破题作结。
写完后从头到尾看一遍,文章可谓前后呼应,层次分明,结构紧凑。虽然多引用经籍和注疏中的字句,但文字简练,浑然己出,古朴淡雅,对经籍熟练领悟可以融贯,叫人不太好挑出毛病。
他在草稿上一气写完,又修来修去的,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字。
差不多明日就可以抄在试卷上了。
科举试卷答题时除对内容有要求外,在形式上还有许多规定,如避讳等,且不许出现越幅、曳白及涂改太甚等现象。违者则要被贴出名单公布,并不准再参加第二、三场考试,就拜拜了您嘞。而所谓“越幅”,即考生在答卷时隔了一页,直接从下一页开始写了。清代蒲松龄一次应乡试时,卷子答得很好,但因写得太过瘾了而“越幅”,再大的才子也一样落榜。因而应试时考生一个小小的疏忽,便让多年的寒窗苦读白费,举子功名梦碎。
沈持在草稿纸上又列出这几条注意事项,之后没有急着誊抄,放下笔打算吃饭。
已然到了傍晚时分。
斜对面的一位考生拿出桂圆和冰糖莲子之类的滋补零食,兑水用小炉子煮了一碗在喝,沈持心想:咦这个不错。
他翻过板子来准备当小桌板吃饭,发现板子背面有火烧的痕迹,旁边刻着“毛竹削成双筷子,饭团结住燥咽喉。⑤”的诗句,估计是往届考生即兴写的,正品味着当时的场景呢,正对面考生的饭煮糊了,发出焦味儿,这主儿也是没带筷子,不管不顾地直接拿碗往嘴里倒着吃。
后来被焦糊的饭团卡住,发出猛烈的一阵咳嗽。
沈持:……
他取出几片切好的烧鸡,还有赵秀才给他做的猪肉干,点心……生炉子烧一壶热水,就着吃了。
吃完饭,外头似飘起了雨,号舍甬道的地上落了许多雨点。
沈持从考篮中找出锤子,油布,站起身把它挂上去,之前的钉子锈迹斑斑,敲了一手铁锈。
雨越下越大,号舍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里头的烛光摇曳,映着一张张老少紧绷的脸庞。
沈持没有再动笔,他熄灭蜡烛,把稿子在脑海中回放,一遍又一遍读来读去,琢磨着怎样删改。
就这样过了两遍之后,远处传来二更的更鼓声。
沈持把号舍里的地面用另一张油布铺了,把板子拆下来上面铺了一件既能当被子又能当褥子的盖被,蜷曲上去睡觉。
号舍里的灯越熄越多,最后只剩一点儿光,像登科中举的功名希冀,微弱,渺茫。
沈持睡到四更天,被一股异味呛醒,是便溺的臭味。说是夜里许多考生闹肚子,抢了一夜的马桶。
他的号舍虽然离底号,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臭号很远,但夜里下了雨,使用的人又特别多,没有衙役来收拾,一反味让整个考场都被波及,谁都躲不过去。
很多考生被臭醒,他们从考篮里翻找出装着香料的香囊挂在脖子里,但是无济于事,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什么香都盖不过去。
还有一些有洁癖的考生干呕起来,大吐特吐,很快又混了另一种难言的味道进来。
沈持这辈子在农村长大,经历过家中施粪肥,对这些气味还是有一定的承受力的,他只是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又睡去。
好歹又睡了一觉。
第二天五更,号舍里亮满了蜡烛,沈持翻身起来洗把脸,今日打算再精修一遍文章。
昨夜那股令人作呕的便溺味还没有完全消散,沈持想起在退思园时同窗们聊起号舍之臭,说过把墨涂在鼻子周围,墨香能盖过异味。
于是沈持用笔直接在脸上涂了一层墨,画了个黑脸,果然有些作用,墨香气暂时占了主流,好受许多。
不过也招引来考官团的目光,大约以为这考生癫了。
癫就癫了吧,反正每次都有癫的,还不少呢。
沈持心无旁骛,只一字一字修他的文章,一日下来埋头下来,已修剪得不枝不蔓,多一字嫌啰嗦,少一字又觉火候不够。
可以说恰恰好。
修完他深深地松了口气,一抬头才发觉天色已晚,而他从早到晚竟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忘记了时间整整坐了一天。
且此刻已有点头晕眼花。
他赶紧生炉子烧水,完全顾不得讲究味道,把肉、点心等东西放进水壶里一块儿煮一煮——预防不太新鲜窜稀,晾凉后填肚子。
然而他并没有胃口,只吃下两口就再也吃不进去了,沈持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抹额头,果然微微发热。且他浑身发冷。
关键时候万万不能发烧啊。
这要是病了,这次乡试极可能要落榜了。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太可惜了。
沈持在心中祈祷。
他赶紧把试卷和草稿纸等与考试有关的全部装到油纸袋里,然后支上炉子又迅速烧了一壶开水。
烧了开水,一通猛灌起来。初秋的夜里阴冷,热水灌下去,全身都像被泡过一遍,沈持心想:如果能出一场汗就好了。
他又拿出备用的衣裳,批在外面捂着,期待出一场汗来。
但是一个时辰过去,额头越发热了,身上越发冷了,发起烧来。
进号舍的时候身上也揣了常用的药丸,但都是普通的草药,起效很慢,他听说考场有救急用的紫雪丹,若有考生发烧或是晕厥让其服下一粒能快速退热定惊,便同书吏说了,那人问东问西极不情愿给他:“明天头一场就结束了。”
言下之意是让他忍忍。
沈持:“……”结束后只间隔一天,大后天还有第二场呢,万一他真起了烧,没有个三五天好不了,岂不误事。
第60章
向书吏求药无望, 沈持只得另想别的法子。他盯着主考官李叔怀,等他巡场走过来的时候,沈持把身前木板上的东西全都收拾下去, 后从油纸袋中拿出草稿纸,一张张对着外头拜访整齐, 路过的人只要眼神还好,稍一低头便能看到他的文章。
直说吧, 他想吸引主考官的注意。
李叔怀走近了更近了,沈持看到他身板瘦小, 头上的官帽显得空空的, 全靠身上三品绣孔雀官袍支撑着气势, 但当他的眼睛扫视过来,又让人登时心神一敛, 肃然起敬了。
随着那双官靴往这里移动, 沈持的心跳加快。
好在李叔怀走到他的号舍时放慢脚步,先是淡而不厌地瞥来一眼, 而后眼眸显出神采, 驻足细瞧。
他看了裹紧襕衫瑟缩在号舍里头的沈持, 惊讶于年纪不大的少年已经做好了文章,再仔细一看,草稿纸上圈的涂的,改也改完了。
不禁又多看几眼。
这次乡试, 他还没有在哪位考生的号舍前头停留, 余下的考官也好奇地向沈持这边张望:是什么绊住了李大人?
先前那个拒绝给沈持紫雪丹的书吏也留意到了考官团的动向, 他瞬间紧张起来:李大人看得津津有味,这考生不会写出了好文章能考中举人吧?
举人老爷……得罪不得,书吏忙开箱取出一粒紫雪丹给沈持送过去。
他走到沈持号舍的时候, 李叔怀已经离开到别的考生处去了。
书吏把紫雪丹放在木板上:“快吃了吧,这药吃下去一个时辰便能见效。”
救命的药来了,沈持有礼有节地谢了他。
不远处的李叔怀看到书吏来送药,想起方才看到沈持的模样,倏然明白那少年秀才为何要把文章摆得那么明显了,为了吸引他去看,为了让书吏给他药。
够机灵。
他心想:想起自己当年也打这么过,也曾在号舍里生过病,如果沈持明目张胆地向他求助,他心中没有触动,甚至一点儿波澜都不起,根本不会让书吏给他药。
偏偏沈持没有,他只是用自己写的文章把主考官留在号舍前一会儿,就让书吏乖乖把药拿给他了。
李叔怀再一次在心中叹道:这后生小子很善于揣摩人心啊。
淡淡地对陪同他巡视的同考官说道:“秦州府的天气不好,这场乡试病的人还不少啊。”
开考头一天气炎热暑气蒸腾,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可一到夜里就下雨,号舍阴冷,寒气从地上冒出来,轮休时候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还要缩成一团。
何况睡在地上的考生们。
秦州知府韩其光听见他的话,忙命书吏们去问问谁病了,该发药的发给药吃。
沈持拿到紫雪丹赶紧就着水服下,又收起草稿放进油纸袋中,裹好衣裳等着出汗。
等待出汗的片刻他眯了一会儿,不算完全睡着了,就好像身体睡了脑子还醒着,号舍里的动静他都知道,只是抬不起眼皮动不了罢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醒过来,又烧了一壶热水喝下去,这时候身上的汗湿透了一层衣裳,头也轻了许多。
问题不大了。
这时大约是夜里的三更末,号舍里是昏暗的,考生们多数就寝了,偶有人去上马桶的声音。
沈持摸黑从食盒里翻出些吃的来,稍稍补充体力。吃完,他感觉头脑清明,手稳稳的不是很虚,于是点亮蜡烛,从油纸袋中取出试卷,打算誊抄文章。
研了磨,涮好笔,坐端正,运了运手腕,他无比郑重地在试卷上写下第一个字……一行字,一页字,直至五更天亮,号舍里嘈杂声一片,沈持沉醉于笔端,没有被外物所扰。
多年练下来,他的字已经不会在科举应试中减分了,出彩不出彩的不知道,反正不拉跨拖后腿就行。
此时,他的答卷已经写了一半,大约还需再花费两个时辰就能完工,头场考试要到傍晚时分才收卷,他的时间很充裕。
沈持细嚼慢咽吃了一顿早点。吃完饭后并不急着誊抄,又裹着衣裳眯眼小憩了会儿。
到了辰时初,考场中只余下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他也养足了精神,起来用清水抹了把脸打算把余下的誊抄完。
外头又下雨了,号舍之中添了一层寒凉。
研磨时稍一抬头,看见一排排号舍之中,每个洞都露出一个头,每一房都伸出一双脚,像……就秋末冷风中的蜂子。
誊抄很快,几乎是个不太费脑子的体力活,沈持在午后时分已经写完毕,他把试卷检查了一遍,又装进油纸袋中卷起来,解下考篮上栓的红绳系好,听说这是历届考生的习惯,系了个好看的结之后,他把东西收了收,也不早交卷,靠在号舍里一口口喝热水。
许久之后只觉得外头天黑了一层,他抬头看去,天光隐了大半,快到黄昏掌灯时分了。
也是乡试每场交卷的时候。
考场之中也随之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叹气,有人坐立不安,还有人在奋笔疾书赶最后的时间……
沈持安安静静地坐着,很快,一声催促的鼓鸣传来,主考官李叔怀沉声道:“停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