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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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俊之看着沈持的马车驶离大理寺, 问翁泉:“沈持这个人,你怎么看?”
“大人,”翁泉斜睨着外头渐行渐远的马车, 说道:“极其冷静,不可小觑啊。”
贺俊之复盘着方才的事情玩味地说道:“十七岁的少年人,胆子挺大的。”要是日后能为他所用就好了。
他微阖眼:“本官回去沐浴更衣,该进宫复命了。”
沈持回到会馆的房间,趴在痰盂上吐了个昏天地暗,几次险些晕死过去,他能感觉到魂魄离开身体,已经飘向虚无的境地,不知是不是走了一段黄泉路,有人唤他,脑中精光一闪,又回魂了。
“沈老爷,”赵蟾桂捏着他的虎口:“沈老爷你醒醒啊……”
见捏虎口没用,他又准备去掐沈持的人中。
“不用了,”沈持用残存的清醒挡住他的手吐了口气:“我没事,去帮我烧点热水,洗澡。”
赵蟾桂:“大人,你吐完马上洗澡肯定是不行的,更容易头晕,大人喝点热水,我给你擦擦身,待会儿换身香薰过的衣裳。”
沈持:“也好。”
赵蟾桂去打了一大盆热水,拧着毛巾给他清理身体:“你说他是不是受了谁指使,故意在金殿传胪之前吓唬老爷,让你在御前失态输给别人啊?”
“这个酷吏。”
沈持:“不好说。”
似乎不像。
他想起贺俊之也曾是饱览群书,进士出身之流,竟沦为酷吏,唏嘘不已:古往今来,酷吏哪有什么好下场,没有的。
不知道这姓贺的能蹦跶多久。
皇宫上书房。
“陛下,”太监丁吉在帘子外头轻声说道:“大理寺卿贺大人求见。”
皇帝萧敏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在御案上放着的沈持的墨卷上:“快宣。”
贺俊之进来后施礼说道:“恭喜陛下。”
皇帝萧敏看着他:“如何?”
“臣以为陛下没看错人,”贺俊之说道:“沈会元少被外物撼动,行事颇有几分从容。”
皇帝萧敏顿了片刻:“朕知道了。”
今科春闱的状元就点沈持了。
他命丁吉去传礼部侍郎李叔怀,准备金殿传胪大典。
如果说放榜是把登科者的名字张贴出去,那么金殿传胪则可以理解为天子参与的仪式宏大的唱名。
传胪大典之前有很多事情,比如要请钦天监择吉时,还要拟定礼节。之后,礼部通知各贡士,有请他们闪亮登场士子们最荣耀的时刻。
金殿传胪的吉时选在四月十六日清晨卯时中。
得知皇帝萧敏要点沈持为状元后,萧汝平和曹慈急急进宫面圣,却被太监丁吉挡在了上书房外:“万岁爷说春闱的事就这么着吧,二位相爷请回。”
萧、曹二人面面相觑,但不甘心还想要见到皇帝萧敏争论一番:“烦请公公再为本官通报一声。”
丁吉:“哟,万岁爷说了,往年京城百姓多看探花郎,今年让他们看状元郎吧。”他揣摩到皇帝要点沈持为状元后也很吃惊。
两位相爷闻言灰了脸,知皇帝铁了心,今科春闱以沈持为一甲之首已成板上钉钉之事,不可更改了。
四月十五日,晌午。
沈持正在房中习字静心,忽闻礼部的衙役来报:“请秦州府沈会元和汪贡士前往国子监领进士巾服,笏板,明日卯时中金銮殿面圣。”
进士巾服是参加传胪大典面圣时所要穿戴的,笏板是拿在手上的。
沈、汪二人一道去国子监领了衣裳顶冠笏板,捧在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情澎湃不止。
笏板类似当朝官员上朝时手里拿的,但他们的没有刻官职名字,双面都是空白。
进士巾,也就是俗称的乌纱帽,帽顶微平,展脚阔寸许,长大约五寸,用皂纱所作,两侧有垂带,帽子左侧簪一支红色绒花,其做工精细栩栩如生,在当朝只有官员,还有新科进士可穿戴。
进士服是深蓝色罗袍,圆领大袖,衣襟有青色的缘边。这套衣帽不是送给他们的,只是借给他们穿几天,参加个传胪大典啊,拜谒先师孔子啊,行择菜礼啊,赴荣恩宴啊……之后还得还给人家国子监。
留给三年后的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沈持从国子监领完进士巾服出来,遇到了三五同年,李颐、贾岚他们,都笑着相互恭贺登科,此时的国子监街桃花醺红,杏花微白,仲春风物宜人。
行人也纷纷驻足观望新科进士们的风采,他们的目光追着沈持:“好俊的新科进士啊。”
“听说还是今科的会元哩。”
“走在身边的那位也好看,一身翩翩公子气。”他们说的是李颐。
“……”
沈持面带微笑,而李颐则不断向行人拱手:“过誉了。”他朝沈持挤挤眼睛:“等明日金殿传胪后御街夸官,我俩不知要被多少女郎掷花,归玉兄……你家里还没给你说亲吧?”
沈持:“……还没有。”
李颐嘿笑两声:“要不那日谁掷你的花最多,你便从了她怎样。”
沈持:“……”他赶紧说正经的:“祝言念兄金銮殿上早题名姓,大魁天下。”
金殿传胪从一甲状元开始唱名,越早被唱名中的名次越靠前。
李颐摆摆手:“三鼎甲我就不想了,倒是你归玉兄,这般年纪模样正适合点探花郎,必能占尽风光。”
沈持呵呵:“多谢言念兄。”比起探花郎的风头,他更想要状元的实惠。
他边走边拿起那块笏板看了眼。
“哟,我得回家练持笏板的礼仪了,”李颐看见笏板,拍拍沈持的肩,郑重道:“别再明儿一高兴给掉了,告辞了归玉兄。”
沈持:“告辞言念兄。”
他也得回去拿在手上试着走两步。
次日五更初,清露清风,沈持等士子们着进士巾服来到皇宫的东华门外,由他——会试头名会元领着去谒见鸿胪寺卿杨旭,双方见礼寒暄后,步入宫门。
皇宫之中,天子的銮仪卫设卤簿法驾于太和殿前,礼部设了中和韶乐于檐下,设丹陛大乐于太和门内——古代举行大典时都要奏乐,文武百官着朝服齐聚,等候今日的传胪大典。
沈持一众新科进士由鸿胪寺卿杨旭引着来到东华门内,吉时一到,乐声起,鼎钟鸣,传胪大典开始了。
金阙唱名,尊荣煊赫。十年寒窗,从此去,青云直上。
沈持抬手理了理簪花的乌纱帽,他手持笏板,率领新科进士们穿过东华门,徐徐往太和殿走去。
太和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很快,新科进士们的脚步声停在太和殿外,以会试中式名次列队等候。
鼎钟又鸣三声。
皇帝萧敏身穿玄色龙袍端坐于龙椅之上,他微微朝太和殿门外看了一眼:“宣。”
中和韶乐开始奏降平之章。
这时候一道道声音从太和殿中传出,扑进新科进士们的耳中:“陛下有旨,宣新科进士进殿面圣!”
“……进殿面圣。”
声声回响不息。
随后,太监丁吉走出太和殿门,对新科进士们又喊了一遍:“陛下旨意,宣新科进士入殿面圣。”
沈持领着众新科进士谢恩。
丁吉不着声色地打量他一眼,但见今日换上进士巾服手持笏板的少年丝毫不怯,举止华美,真乃“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①”,耀眼,实在是太耀眼了。
老太监心想:是时候承认之前是他眼瞎,连新科会元都看不上,这下脸被打的可真疼。
第86章
沈持率众新科进士们依旧跟着鸿胪寺卿杨旭跨过太和殿高高的门槛, 走上太和殿前的汉白玉拱桥,来到太和殿正殿广场——俗称的金銮殿前,其实就是天子与百官每日上早朝的殿, 据说是皇宫紫气最重的地方。
太和殿屋顶的每条垂脊上都蹲着一排走兽,数一数, 一龙二凤三狮子……十个,兽越多建筑的等级越高——上辈子去故宫, 逛到太和殿的时候导游是这么说的。
穿越后旧地重游,此时感慨良……不算多。因为眼前的太和殿比他上辈子见的还要震撼, 他看见了各色龙纹, 廊柱上盘踞的龙, 汉白玉须弥座上刻着的龙,丹陛四周探出的龙首……
比雕刻的龙更摄人心魄的是殿外各处林立的御林将军——皇帝的亲兵侍卫, 他们穿着铁甲, 一手持金瓜,一手托着宝顶, 威风凛凛地站在两侧。
走兽, 龙纹, 高大宏伟的宫殿,御林军,将太和殿的威严给出具象,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臣服, 不可忤逆。
沈持沿着御道稳步走近丹陛, 遥遥看见正殿在曙光中光芒夺目, 左侧文官们面向西而立,右边的武官们面向东而立,一眼袍笏整齐, 再瞧一眼,不少站在不显眼位子的官员眯着眼,头一栽一栽的手里的笏板要掉不掉,好像在打瞌睡。
可以理解,毕竟古代官员上班要起大早,“上班”这个词就是由“早”上来的,“上班”一开始叫“上朝班”,臣子鸡鸣即起,五更天赶到皇宫觐见天子,奏事议政,叫“上朝”,可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有资格去皇宫上朝,但他们也得到点去衙门点卯,于是他们叫“上班”,以区别人家有资格上早朝的,后来干脆都叫“上班”。
所以,上班狗哪有不困的。
新科进士们步入正殿之后,跟随沈持的脚步停立在百官之下,按照会试考中名次序立在东西丹墀之末,他们敛声静气,一刻都不敢分心。
沈持也没有近距离好好看一看太和殿的心思了,他全身心贯注于皇帝和大臣们的动静,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御前失礼。
忽然听得一声“陛下到”,原来是皇帝着龙袍乘舆上朝来了,众人都不敢抬头朝金銮殿上龙椅的方向望去,依旧肃立不动。
又闻礼部中和韶乐奏降平之章。
乐声响起的时候,丹陛之上,銮仪卫官手持一条金色长鞭,舞向空中,又啪地一声重重地抽在台阶下。
其声音缭绕于空中,响彻云霄,余韵悠长,直如鸾鸣凤啸,入耳清脆可听,还怪好听的,一点儿都不吓人。
又是两鞭。
这是为新科进士们取鹤鸣长天的好兆头,寓意他们之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家中的狗能仗的势更大了。
新科进士们起初走进太和殿大门的时候还算平静,阶下三声鞭鸣后,忍不住落出泪来。鲤鱼跳龙门,可算没摔死还飞升了。
而后,换成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
礼部官员对着龙椅上的皇帝萧敏行三跪九叩之礼:“陛下,新科进士皆已侯着。”皇帝萧敏点点头。
翰林院侍讲学士捧出东案黄榜交给礼部侍郎李叔怀,放在御案正中。
鸿胪寺卿杨旭又引着沈持等殿试前十名的新科进士们往前走出两步,等大乐停奏后,礼部官员大声喊道:“文武百官并新科进士,齐!”
意思是该来的都来了,一个不少。
左右两丞相进前一步,率文武百官行叩拜礼,齐呼“万岁”。之后,所有人稽颡再拜,还是三叩九拜,磕最勤的头行最大的礼。
新科进士们上次殿试验之前已经跟着礼部学过面圣的礼仪,沈持他们丝毫不怯场,没有人出差错丢丑。
“众卿平身。”皇帝萧敏说道。
大殿之中,响起窸窸窣窣提官袍的声音。
之后,两位丞相率领百官往丹陛之上走了几步,留下新科进士还侍立在后头。
不大一会儿,礼部尚书——一位微微颤颤的老头儿刘禹捧着一本金册,走到皇帝下手处,正殿前的丹陛上高声念道:“丙辰年四月十六日,礼部尚书臣刘禹于太和殿,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一百三十二名,本年四月十二殿试,策试天下贡士,合请萧汝平,曹慈,李怀叔等八人读卷。依照春闱资格,第一甲赐进士及第,例取三名,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例取四十五名,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例取八十五名。”
一口气念到这里可把老尚书累得不行,他喘了口气,微微停顿片刻。
整个太和殿在他停下来换气的时候静得落针可闻,连路过的风都在等他下一句话,凝固不动了。
置身其中的新科进士们如泥塑一般,完全定在那里。直到刘老尚书攒了下一口气,从身边的太监丁吉手里接过黄榜,他们才跟着深吸一口气咽下,耳朵齐刷刷竖向黄榜的方向——那上头题着自个儿的名字,但是在前呢还是居中游还是在后头呢?
沈持藏在进士服大袖里握着笏板的手微微发紧。
但见刘禹双手将黄榜的卷轴缓缓展开,他先看了一眼,再抬头对着新科进士们念道:“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头名,”他复又低头看了一眼黄榜,朗声道:“沈持。”
殿上胪传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①
太和殿内发出一片克制的惊呼声,官员们都微微张望丹陛之下的少年状元郎沈持,唯有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没有人回头张望,他们早已知道今年天子点了沈持为状元。
没有如他们的愿选薛溆或是徐照真,心里憋着不爽。
站立在丹陛下的沈持,双手紧紧捏起,方才是他的名字从黄榜上飘下来,灌进耳中了对吧?此刻,他无比想要求证。
很快便遂了愿。
只听礼部官员接着唱道:“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沈持。”,顿了一下又唱道:“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沈持。”,紧接着又唱了一遍,如是三遍。
唱名声音极为缓慢,唱时依次传唱至丹陛下,侍卫们齐声呼之,传胪之义由此而来。
金殿传胪,三鼎甲唱名三遍。
沈持听得清清楚楚,他考中了状元!
这时候鸿胪寺卿杨旭引他出列,跪在左侧的丹陛之上。
“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二名,薛溆。”黄榜之中又飘出一个名字。
薛溆在他之后被引着出列,跪在他右侧稍后。
紧跟着是一声“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三名,徐照真。”,被唱到名的徐照真出列,跪在沈持左侧稍后。
二甲与三甲仅唱名一次,不在引出跪丹陛,从这里就开始区别对待了。
唱完三鼎甲之名,紧跟着太和殿内又响起声音——
“新科状元沈持上前觐见“
“宣第一甲第一名,沈持上前觐见。“
“陛下有旨,宣第一甲第一名,沈持上前觐见。“
声音从丹陛上传来,一声高过一声。鸿胪寺卿杨旭拱手对沈持说道:“
“沈状元,陛下传你上前觐见,快过去吧。”
这一刻,沈持方才松弛的手又微微蜷紧,他起身还礼道:“多谢杨大人。”
走丹陛是有十足讲究的,怕新人不知如何上前觐见天子,礼部侍郎李叔怀陪同鸿胪寺卿杨旭一道在前头引路:“状元郎这里走。”
沈持跟着他们,转过身从新科进士身旁绕过去,路过的那一瞬,他眼角的余光扫视线到了同年们的表情,有平淡的,有高兴的,有失落的……但他从他们身边擦过的时候,没有人不投来羡慕的视线,以及……无法掩饰的嫉妒。
是啊,同是多年寒窗苦读,凭什么他就能被点为状元郎呢,或者说是不服气吧。
在他们无声的目光中,沈持手捧笏板,跟着两位大人转到百官末,又徐徐踏上丹陛。
春风乍至,轻拂沈持进士巾上的簪花,进士服的袍角随着他向上的步履一下一下微微摆动。
他身后一阶又一阶,仿佛是没玉村麦田里的碧绿的蝈蝈,油灯下一根针一点朱砂。
是书院里夫子拿着戒尺,宣布今日要临摹的四千字。
是寒食梨花时节,县试放榜了,小小孩童高中甲榜。
是江南梅熟日,退思园中老师说“我为你取字‘归玉’,望你学成之后发金振玉质之声”……
是去年仲秋九月,桂榜上高悬的解元。
还有进京路上寡言少语的史小将军的一句祝愿……
沈持一步一步踏上丹陛,少年的身量颀而长,丰神隽上,将深蓝色的进士巾服穿戴出拏云志,尽显人间第一流的风华,他在御前的丹陛上停下,道:“臣沈持,拜谢天恩。”
说完他提起袍角,对龙椅上的皇帝萧敏行三拜九叩之礼。
“沈爱卿平身。”萧敏的目光落在沈持身上,微微停驻片刻:“今日你三元及第,可喜可贺啊。”
沈持眼角的余光也模糊地看到了天子,他面皮细,有一点点女相,此刻很是平和慈祥。
第87章
像一位富贵人家的中年大叔, 衣食无忧,心广体胖,和百姓眼中动不动就拿大臣和他们全家消消乐的“天子”“皇帝”等字眼糅合的并不是十分完美。
极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听到他的恭贺之后, 沈持再拜:“臣再谢天恩。”
谢完恩起身时,眼角的余光撞见太和殿的重檐庑殿顶, 密密麻麻的斗拱,重重咬合的梁柱, 雕梁画栋让人不敢相信那不过是一根木材铺搭而成,后世人说木材的温润性, 应和了含而不露, 木材的独特纹理, 应和了沉敛大气,儒家的帝王之道, 也与之相合, 含而不露是每一位帝王的必修课。太和殿将木材做到建筑的极致,坐在这里的帝王也将此四个字深深刻在骨子里。
近在咫尺的皇帝萧敏, 展现给他的面容祥和, 正合了“含而不露”这四个字。
沈持一瞬清醒, 生出的亲近之心刹时没了,唯有对皇权愈发的谨慎,敬畏。他目光微微低垂,等候皇帝再一次开口。
满朝的朱紫大员, 穿蟒袍的, 身前补子绣锦鸡的绣孔雀的……也都在静听接下来天子要对新科状元郎沈持说什么话。
好一会儿, 皇帝萧敏才再一次开口,却是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朕已一睹新科状元郎风采,甚美, 甚风流矣。”
音落,不仅文武百官大惊,连沈持亦是一惊。
本朝的金殿传胪,一般来说,三鼎甲唱名之后站出来跪地跪一会儿,等到大典结束后谢恩就完事了,天子极少宣他们上前觐见,除非某一科的状元文章特别好的,叫天子看了意犹未尽才会召到御前问对。方才听宣沈持觐见,他们还以为皇帝萧敏要问他治国之良策,结果……就这,只为了看一看夸一夸状元郎好看?
真叫人捉摸不透,少不得又要感慨一句君心难测。
而沈持,在殿试之前早已准备好了各种对策,就是怕被皇帝临时起意抓去奏对,这下好了,来听彩虹屁来了。
但他很快反映过来,皇帝这次殿试策问求的是私心,并不是为江山社稷求一堆治国良策的,守成之君,只要不太荒淫残暴江山便固若金汤,只要诞育个儿子抚养成人皇储不空就万事大吉,没啥天天求贤若渴的。
而他的私心私事,又不能在朝堂上讨论的,让沈持上前觐见,不过是为了给他荣恩,激发他“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①”的忠心罢了。
这是驭下之术,皇帝有求于他,给他荣恩,让他把事儿给办漂亮了。
沈持:我懂,我挺上道的。
当即跪下说道:“臣定鞠躬尽瘁不负皇恩,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作为臣毕生之追求。”
皇帝萧敏听到了他想要的话,龙心大悦:“沈爱卿退下吧。”
“臣谢主隆恩。”让天子满意沈持也稍稍松了口气,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唱名之后,皇帝也召见过新科状元郎了,传胪大典也将随之结束。左丞相萧汝平率百官上贺皇帝,做几句诸如“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②”的应景诗句,彻底收尾了。
銮仪卫再次鸣鞭三下,众官员和新科进士们再行三叩九拜之礼,而后,皇帝萧敏坐龙辇离开太和殿。
不知心中有没有“天下士子尽入吾彀中。③”的得意。
上朝的官员和新科进士们依次离开太和殿。
金殿传胪之后,礼部会在东华门外张贴杏榜,而新科进士们接下来则该去御街夸官,感受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了。
太和殿的广场上奏起风流喜庆的竹丝管弦乐,新科进士们从殿中出来,神色松弛,嘴角微微翘起,步履带春风,眼中放着期待的光芒。
迎面一位礼部官员朝沈持走来:“沈状元,请来更衣。”
他跟着往礼部走去,路上遇到太监丁吉,热情地上前说道:“巧了,老奴正是来服侍状元公更衣的。”
沈持忙长揖一礼:“不敢劳驾丁公公。”
丁吉为自己先前看走眼而心虚,此番格外殷勤:“不想状元公竟知道老奴的名姓,状元公生得一脸贵相,当日殿试,老奴就知你必能点状元,今日能服侍状元公更衣,是老奴的荣幸。”
沈持:“……”真的吗?殿试那日你就知道我能考中状元,竟有这般相人之术吗?敢问您老师承哪门派啊?
你们那门派,会相地貌寻朱砂矿吗?
但他面上还得笑着说道:“丁公公高看在下了,在下有今日乃皇恩浩荡。”
“状元公说的极是,”丁吉很喜欢沈持的识趣不清高,说话实在是叫人听了舒坦:“老奴也常思皇恩浩荡。”
当下陪沈持到礼部更换上状元礼服。
他更衣的时候,其他新科进士们在外头等候,按名字一个个来。不过等待的时候也不寂寞,这时候,不少官员过来道贺,与新科士子们攀谈。
不过官员间的任意一句话都不是随便吐出口的,细品都有目的。
“这不是魏国公家的李进士吗?”有相熟的官员看到李颐过来恭贺:“今日登科之喜,要是老国公还在看到你这般得志,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儿。”
李颐想了半天没想起他是谁,只得道:“多谢多谢,今夜家祖父在天上能睡个好觉了。”
众人都笑起来。
那官员又说:“听说当年老国公在时为李进士订下一门亲事,是关内侯万家的吧?怎么听说后来又不作数了?”
确实有此时,但因他祖父过世后李家门第式微,关内侯家悔婚了。这在京中人人皆知,属实明知故问了。
李颐脸色微微一变:“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下安敢多问。”
那官员说道:“哎呀好事多磨,李进士今日金榜题名,本官想着凑个双喜临门,家中有一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自幼熟读《女则》,长得如花似玉,本官挑了一圈看下来,李进士既风流倜傥又文采……哦哦,马上要御街夸官了,本官让小女多多给李进士掷花……”
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挤到李颐面前一位传绯袍孔雀补子的官员:“方大人怎么说话呢,我关内侯家什么时候说悔婚了,不过小女尚且年幼,想晚一些嫁人罢了,方大人竟不厚道撬人墙角……”
他正是关内侯家的人。
那位姓方的官员登时翻脸:“……你万家怕不是看李进士高中,又不想悔婚了吧,出尔反尔……呸……”
“……”
方才在朝堂的肃然全没了,吵吵闹闹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撸袖子打起来了。
榜眼薛溆那边更离谱,有人竟打听他的儿子女儿多大,竟是想给自家的孙子孙女作媒了。
探花徐照真前年才娶妻,他们寻不到机会,倒没开口问了。
沈持更衣出来。
他身着朱红色的状元朝服,脚穿黑色云头履,头顶乌纱帽左侧的簪花,换成了新鲜的芍药花,与状元服的红罗衣、红罗裳、红罗蔽膝、白苏绢中单及绶带十分相配,长身玉立在着蓝色进士服的新科进士之中,有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之感。
与他相熟的李颐、贾岚、汪季行先来恭贺,其他新科进士与官员也陆续围上来贺喜。
他这般年少,又是三元及第,从今天的传胪大典看还简在帝心,更十年寒窗没读得他一脸迂腐老相呆相,年长的官员们不由得心想:三元及第的少年郎前程不可估量,要是家中的小女得这么一佳婿就好了。
于是就在沈持与几位同年说话时,一名穿着绯色官袍的老年朝廷大员,眼里冒着光走了上去:“状元郎啊,金榜题名后得再来个洞房花烛才叫好,本官……”
“哟,郑大人啊,”别的官员听他这么说,呵呵笑道:“敢问这是为您老五十岁上老来得的爱女捉婿吗?”
“您孙子都跟状元郎差不多大了,状元郎要是娶了令爱,”有人笑道:“辈分可就大了,平白得几个与他差不多年岁的侄子喽……”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沈持亦哭笑不得,只能那些话来搪塞敷衍他们。
好在御街夸官的仪式马上要开始,三鼎甲要走御道出宫,礼部官员过来引路,那些人才消停。
当下沈持与薛溆,徐照真一起行在御道上,走御道——皇帝上朝轿辇行走的路,是金殿传胪之后,天子恩赐给三鼎甲独有的殊荣,其他进士们不享受这个待遇,只能行御道的旁侧。
一众新科进士徐徐走出皇宫,他们看着走在御道上的三鼎甲,说羡慕已经说累了,只能在心底默默想着来日方长,宦海沉浮,说不定自己有更好的机缘以后来者居上位呢。
沈持阔步走在御道上,路过一扇扇宫门,林立的御林军,在宫中行走的太监,无一不对自己施礼,他有点微微的恍惚,疑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⑤”的美梦,醒来后梦就不在了。
第88章
他一生有过两次这样的迷茫, 一次是考中状元后走在御道上,再一次,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大权在手, 一言足以兴邦,一言也足以丧邦, 天子信任,赞他为国之柱石, 是在京城里跺一跺脚, 全天下都会跟着颤抖的大人物。
这是头一次。沈持从太和殿走到东华门外, 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礼部侍郎李叔怀, 鸿胪寺卿杨旭, 大理寺卿贺俊之,还有六部、京兆府的官员也一并站在门外。
在看见贺俊之的一瞬, 想起先前在大理寺的种种, 猝然碎了他的恍惚, 让他一下子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