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3-16
眼前的宫墙是真切的,春日的琼芳馨香,他身上的状元朝服也是真切的。不是梦,是真的, 真的。
沈持心中雀跃得有点不像话, 他不形于色, 领着新科进士们与各官员见礼。
这时,京兆府官员牵来一匹骏马,引到沈持面前:“沈状元会骑马吗?”
京兆府的官员都要给状元郎牵马, 让他受宠若惊:“多谢大人,在下略骑过几回,只要马温顺,在下倒是不怕。”
他倒是会骑马,只是待会儿人多,沈持担忧马儿会不会受惊,万一冲撞了围观的百姓该怎么办。
“状元公放心好了,”京兆府的官员打包票道:“这马是精挑万选出来的,最是温顺,遇人不惊。”
沈持放心地点点头,再一次谢过他。
远远地冷眼望着一身红衣状元郎的贺俊之眯起眼睛:谨慎得有点过头了。
礼部官员将大红绸花拿过来,为他系在身上:“更显状元郎一身风华了。”
沈持谢过他。
当日萧、曹二人是反对皇帝点沈持为状元的,不过到底没有拗过皇帝,如今木已成舟,他们没有再和沈持过不去的必要,皆笑呵呵地恭贺他大魁天下:“我二人一左一右扶状元郎上马怎样?”
二两相爷这般伏低,吓得沈持连称不敢:“萧相、曹相,你们真折煞在下了。”
“说哪里话,”曹慈说道:“当年我二人及第,也是前头的相爷扶上马的,代代相继,让百姓看见我朝待士子的诚恳之心,激励百姓向学,是美事一桩,沈状元不必推辞。”
“再说了,御街夸官有天子圣旨,为了激励士子向学之心,不管什么人见了都要下跪,状元郎就更不用客气了。”
说白了,御街夸官是朝廷招揽人才的一种仪式,令天下士子学成文武艺,甘心货与帝王家。
推辞不得,沈持只能在萧、曹两位相爷的搀扶——他一个小伙子哪里要人扶,就那么虚虚地一托之下,他便跨上马背,端坐自如。
榜眼薛溆,探花徐照真,也都由人服侍着上了马。
这时候京兆府官员又递上马鞭,拉着马缰绳亲自给沈持牵马。
待一切就绪,鸿胪寺卿杨旭高声唱道:“新科状元御街夸官!”
四十八名京兆府的衙役们分列左右两侧,手里提着铜锣往前开路,最前面一名衙手持“状元及第”的彩旗,礼部侍郎李叔怀与一众礼部官员手捧金榜跟在他身侧。
沈持骑马走在前头,他左侧稍后是新科榜眼薛溆,右侧稍后是探花徐照真,其他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则在后头随行。
今日的十里御街上人头攒动,分外热闹。
三年一次的春闱为国选才,今日放杏榜,新科进士御街夸官,京城人蜂拥至街上一睹士子们的风采。
“听说今年的状元郎才十七岁,”百姓之中总有消息格外灵通的大喇叭:“好像还是三元及第呢……”
“哟,不得了,”认识不认识的总有人接话:“这怕是文曲星君下凡了吧。”
有人开始打听沈持的家世出身:“新科状元郎是谁家子?”
这下戛然而止。
谁也说不上来沈持的出身,可见不是什么名门世家,有厚重的家学渊源。
沈持坐在马背上缓缓而行。两侧看热闹的人如潮水一般挤来,又被衙役们拦着推远,不让他们把游街的路给堵住了。
忽然,人群之中一个道士拎着酒葫芦,抬头散漫地望向新科进士们,沈持不经意扫了一眼,又定睛一瞧:咦,这不是邱道长吗?
乖乖,云游天下游到京城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邱长风身上许久,直到人家懒懒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举起酒葫芦喝一口压压惊:嚯,这小子出息了啊。
遂笑了笑。
从邱长风的笑意里,沈持读出了恭贺、欣慰之意,他眼眶不由得泛湿。御街上熙熙攘攘,他再去看时,邱长风已遁于人群之中,不见了身影。
有女郎低头含笑,轻轻将手里的拿的花掷向沈持,登时,他的鼻尖上全是花香气。
人群中一个梳着角髻的孩童骑在他爹的脖子上,一路追着御街夸官的队伍,沈持对他笑了笑,那驮着儿子的中年男子激动地说道:“新科状元郎对我们家伢儿笑了,伢儿将来读书科举定能跟状元郎一般出人头地。”
一路走去,万人瞩目。
春风得意嫌十里御街太短,更觉马蹄疾,一日便看尽了长安花。
御街夸官之后,赴琼林宴之前,沈持回了一趟秦州会馆。
他三元及第的消息。早在金殿传胪之后,早已是传遍了京城。
秦州府会馆的大门廊檐下挂满了大红的风灯,门外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到处都是人。
会馆内爆竹声声,鼓乐喧天。
沈持到了会馆门前,还未下马,申掌柜带着人便迎出来,呼呼啦啦左右围了一大片人,一句话没说就拜倒在地。
赵蟾桂更是跪在地上呜呜哭起来:“老爷,你中状元了……”
“申掌柜,赵大哥,”他翻身下马伸手将申掌柜扶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申掌柜说道:“我这是为秦州府高兴啊。”新科状元出在他们秦州府,不知叫他们乡人脸上多有光。
以后至少能说说嘴,我们那儿虽穷乡僻壤但家家有读书郎,重教化识礼仪,你看状元郎都是我们府出来的哩。
沈持听了他们发自肺腑的恭维眼眶微红:“快,咱们进去说话。”
和外头来围观状元郎的百姓们拱手打过招呼,他进到会馆之内。
众人坐定说话,沈持看到室内家具竟焕然一新,连屋子的纱窗都糊了新的,不等他问,就听申掌柜说道:“今儿一早金殿传胪之后,秦州府的乡贤们集资将会馆修了一修,生怕怠慢了状元郎。”
沈持:“……”
他对赵蟾桂说道:“尽快给家中送信,让他们得知我考中状元不日将回乡祭祖省亲的事。”
几名乡贤一并说道:“沈状元,这点小事我们早安排了,今早已经水陆路齐发,定是将你殿试独占鳌头之喜讯尽快传回家中。”
沈持心不安理不得地道:“多谢多谢了。”
申掌柜也说道:“不光咱们,今日传胪之后,朝廷已经快马加鞭给各地府衙送去公文,想来家中很快就得知消息了。”
沈持:“那再好不过了。”
说了两句话,看看天时辰不早,他回房整理仪容,这便去赴琼林宴。
后人对“琼林宴”这三个字,大抵最早是从黄梅戏《女驸马》中的一句唱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①”中听来的,琼林宴是新科进士御街夸官之后赴的一场饭局,一开始是在唐朝新科进士们凑钱买单自发的,到了当朝成了官办的国宴饭局,天子都有可能出席,旨在优待天下文士,服膺俊才之心。
宴会设在皇家的上林苑,由礼部和鸿胪寺一道承办,邀新科进士们与京城进士出身的官员们一道赴宴。
再出来时已是半规斜日照黄昏,礼部的马车早侯在会馆门外,见到沈持与汪季行一道出来,挂上“琼林宴”的八角风灯,接他们往皇家上林苑而去。
路上,沈持不说话,汪季行的话也不多,但二人皆是春风满面,意气飞扬。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他们很快来到上林苑。
在上林苑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当朝进士出身的一众官员,新科进士们从马车上下来之后见到他们身着各色朝服,无形中变得有些许拘谨,不闻一句说笑喧哗之声,只有相互对拜之礼。
沈持拜完各官员,又与同年们相互见礼。之后,一道赴上林苑宴会厅。
礼部早已安排好位子,新科进士们井然有序落座。刚坐定,只听鸿胪寺官员高声道:“萧相爷到。”
宴会厅内的众进士们肃然起身,一并朝萧汝平躬身行礼。
想不到这位左丞相竟来的这般早。
但见左丞相萧汝平阔步走入宴会厅,温和笑道:“今日新老进士齐聚同乐,不讲尊卑,诸位无须多礼。”
“谢相爷。”新科进士们听了除礼,重新落座。
萧汝平自在他的席位上落座,悠悠然开口道:“诸位,本官来的时候陛下说一时起兴,想让诸位新科进士写个‘不正字’给他瞧瞧。”
他说完,命鸿胪寺官员端了笔墨纸砚来。
“不正字?”众新科进士一脸懵。他们写的馆阁体都足够方正,这是书法最基本的要求,哪里有不正字呢。
第89章
不正字。不正, 字……有人在手心里写了个“歪”字,却感觉远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又继续苦思冥想。
迟迟未有人提笔。
不是想不到, 而是不大确定该不该写心里所想的那个字。
鸿胪寺官员把笔墨端至沈持面前:“状元公?”
沈持沉思片刻,他一手挽起大袖, 另一手执笔在宣纸上落下一笔“丿”,顿了顿, 笔尖时缓时急,落成一个“朋”字。
“天下字皆正, 唯朋字未正。①”——这是唐朝刘晏同德宗皇帝所说的话, “朋”字因两个“丿”向左边斜去, 不管怎么写,视觉上都给人一种倾斜之感, 因而说他是不正字。但他不是在谈论文字的艺术, 而是有微微的讽谏之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唐朝朝廷内朋党之害彼时正烈。
士子结朋党,往往以同门, 同年, 相互勾连在一起, 而琼林宴上,高官与新科进士们同欢共祝,难免要攀裙带关系,成为日后朋党开始的机缘。
皇帝萧敏让他们写不正字——朋, 旨在提醒新科士子们你们都是天子门生, 不要在琼林宴上乱认恩师拜山门, 以免日后心术不正沾上“朋党”二字。
新科进士们被这么一敲打,如醍醐灌顶,赶紧收起心中的小九九, 做好了老老实实吃顿饭的打算。
扫一眼整个琼林宴,席面上,左相萧汝平居主席,六部尚书,大理寺卿京兆府尹也是一人一席,至于其他官员则是两人一席。
而进士方面,状元沈持一人一席,至于榜眼薛溆、探花徐照真两人一席,其余进士都是四人一席。
新科进士们看过席面位子后又去看餐桌上的菜式,有黄焖鱼翅,灌汤黄鱼,凤鸭,佛跳墙……粗略估算一桌花费十两银子不止。
真丰盛。
正食指大动,但在听到鸿胪寺官员喊“吏部尚书穆一勉到”的时候,多数新科进士们心中还是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波澜,心思又不在美食上了。
盖因当朝的新科进士,除了三鼎甲直接授官,状元为翰林院从六品编撰,榜眼、探花为正七品编修外,其余二甲、三甲的新科进士要经过吏部的再一次朝考,排名之后,才能授官,授京官或者外放,决定去向。
要好生经历一阵磋磨。
至于沈持他们三鼎甲,明日授官的圣旨一下,就可以去吏部换身份文书、领官服和官印了。
不从吏部手里走,所以他们三鼎甲明显比较淡定。
因而二甲三甲新科进士们的仕途直接捏在吏部手中,不少人今日来赴宴之前,把同吏部尚书穆一勉说什么话都想好了,就等着在琼林宴上讨得他的青眼,朝考之后授个最好是能留在京城的官,甚至有人放话道:“京城里的官职最容易往上走,要想尽办法留下来,千万别被分到京外。”
在他们看来,京官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甚至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地方官巴望着在吏部的考核中夺得优,被举荐给皇帝,拔擢他到京城做官。
但是天子来这么一出,有些话就不知敢说不敢说了。
因此他们愈发羡慕沈持他们三鼎甲。
跟他邻桌而坐的贾岚这次考中二甲进士出身,他端着酒杯过来碰了碰,说道:“归玉兄状元及第,此去青云始,琼林宴后即授从六品修撰,入翰林院为官,过几年有了资历升到侍读,学士,或直调入六部、御史台,官途平坦,真是令人羡慕。相较我等还要经过吏部的朝考才能授官,直如同云泥呀。”
沈持拱手道:“允芳兄有所不知,我听说翰林院修撰可以到六部甚至外放到地方去观政,或能放开手脚做一番事业,我正有意走这条路呢。”
这是他的实话,也是他的志向。
去翰林院熬资历,三年起步,日子十分清闲,修书读书,无过也不会有功,俗称混日子。
贾岚相当惊讶:“没想到归玉兄你是这么打算的。”
听他志不在翰林院,李颐过来劝道:“三思啊归玉兄。”
“哦?”贾岚转了一下弯儿:“归玉兄身为状元,初仕就是从六品,但翰林院里升迁不易,你想以翰林院编撰的身份到别的地方观政,快点儿功成名就是不是?”
沈持点点头:“还是允芳兄通透,我正在这样想的,如果今年六部之中没有合适的观政去处,只能外放到地方上去了。”
众人听到“外放”二字,翰林外放?逗我呢吧,谁不知道翰林院的官,在里面清闲三年,出来就是各部的员外郎起步,同时,天子与翰林院亲近,随时都有被召进宫面圣拔擢的机会。
外放是走弯路!
沈持他疯了吧。
这会儿,来琼林宴的新老进士,各官员陆续来齐了,绯色官袍窸窣作响。
大理寺卿贺俊之进来后朝沈持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少年状元郎依旧穿着大红的朝服,乌纱帽上簪着新鲜的芍药花,不动声色地坐着,好似周遭的一切了然于他胸中。
贺俊之再一次确认,沈持是他的同类。三年后大理寺当有沈持的一席之位,不用等三年,过阵子他就向皇帝请旨,让沈持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去大理寺观摩政事,帮他做事。
他想:沈持早晚是他们大理寺的人。
席上雅乐奏起。
左相萧汝平先向新科进士们祝词。表示对众进士的祝贺之意,以后大家要一并同朝为官了,然后词里的大意就是尔等他日为官,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 ② 意思就是你们要做个对天子对百姓都有用的人,这种话没什么新意,新科进士们都能倒背如流了,不过他们还得认真恭敬地听着。
说到最后,他与新科进士们举杯畅饮。
酒过三巡,左丞相萧汝平朝沈持看了一眼,轮到他来代表新科进士们说几句话。
沈持从席上起身,来至萧汝平面前,二人相对作长揖,之后萧汝平回到席上。
一坛一坛的杏花酒倾进酒樽,酒香愈冽。
沈持放眼望去,一片紫衣大员正看着他,他没有拘谨慌张,举止完全合乎礼仪,从寒窗号舍之苦不改凌云之志,说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③……反正内容是忠君,语调是激情有感染力,反正氛围给渲染到了,一席话说得官员和新科进士心有戚戚焉,不住地点头称是。
他说完,稳步走下来向各官员敬酒。
他一带头,蠢蠢欲动想要给吏部尚书穆一勉敬酒的立刻出动,离席向堂上各官员敬酒,当然只有吏部天官才是目的,其他都走过场。
沈持来到贺俊之面前时,那人眼皮微掀:“沈状元在之前已踏足过大理寺,下次再来就是熟门熟路了。”
沈持品着他的话,不疏远亦不热乎地举杯敬酒:“贺大人请。”
“本官上次说过要在凤元楼请沈状元吃饭,”贺俊之又玩味地说道:“沈状元不要忘了。”
沈持笑道:“在下不敢忘。”
他心道:这人可真难缠。
喝尽杯子里的酒,沈持回到座位上重新换了一杯到工部尚书李廉跟前去敬酒,李尚书五十多岁,人瘦到干瘪,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听说特别会治水,六部之中,他这边最是冷清,工部一般承担修河工什么的,辛苦活儿,新科进士们都不太爱干,是个偏冷的衙门。
沈持再一次来敬酒,李廉着实惊了一惊:“状元公。”没想到。
难道沈状元看上了他们工部,这不可能。
“在下曾在殿试的策问文章中提到过朱砂矿,听闻工部开采极为艰难,”沈持说道:“想来问问大人所以然,羞愧书面文章的夸夸其谈……’。”
李廉诚恳地说道:“状元公的策问文章本官有幸一睹,状元公真通晓天下之事,学问之广博,吾乃不及。”
“工部所开采的黔西南的朱砂矿年产量不过一百来担,”李廉摇头说道:“太少了,而其他地方的矿品质又不好,难啊……”
沈持:“……”
他记得上辈子国之西南,如今黔州府所在的东北部,地处武陵山脉腹地,境内多山,气候湿润,非常适合朱砂的形成和生长。那里开采出来的的朱砂矿石品质优良,色泽鲜艳,被誉为“朱砂之王”。怎么可能只有年产百来担子的朱砂。
可能那里的大朱砂矿还没有被开采吧。
“那工部准备再探大矿吗?”
李廉重重点头:“在小矿附近探大矿,确是一种万不得已的办法。”
沈持与他聊起《管子》的探矿方法,李廉摆摆手说太理论了实地无法操作,又说起工部自个儿积累的探矿经验:“工部一般都是自己探矿,金矿,铜矿……前些年在你们秦州府还探出一处铜矿呢……”
沈持与他聊得很投机,末了意犹未尽。一众新科进士:竟不知道沈状元也有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之时。
咦,他想三年后从翰林院出来去工部吗?好像工部并不是个好去处……人往高出走,哪个翰林院修撰会去工部。
与李廉聊完,沈持回到席位上开始用餐,这可是鸿胪寺请御厨备的好酒好菜,不能浪费,要吃。
第90章
他吃了五分饱, 酒已过三巡,各新科进士们还在向朝廷大员们敬酒,尤以敬吏部尚书穆一勉的最多, 那边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其他人身边也不冷清, 唯独贺敬之,新科进士们都绕着他走, 似乎他也不在意有没有人来给他敬酒,一官孤零零坐在那里, 慢条斯理地吃着菜。
沈持在心里对他又是一声声唏嘘。
再看新科进士们作为刚踏入官场的新手, 在面对一众宦海老臣时畏手畏脚, 难免失了些分寸。
比如在皇帝才浅浅敲打过的“朋”与“不朋”的问题上,有新科进士拿捏了, 听说某位大官跟自己是同乡, 不敢明目张胆去攀,却在敬酒时一开口由京城官话换成了方言, 跟联络暗号似乎的, 大官皱眉:什么……刚才风太大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吧。
十分的尴尬。
沈持继续吃了两口菜, 这时候汪季行端着酒杯走过来说道:“沈状元,你我是不是该去向李大人敬个酒?”
他说的是李叔怀,当年秦州府乡试的主考官。当年一道赴过鹿鸣宴,今又相逢在琼林宴上。他们虽不敢明着叫一声“恩师”, 却在心里早已不知唤过多少回了。
沈持:“走吧。”
这个应该的, 无关乎朋不朋的。
他们二人走过敬酒, 李叔怀微微点头:“状元郎不必多礼,这一次殿试本官也任了读卷官,看过你的卷子, 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眼光与才华,叫人赞叹,”话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贺俊之,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你少年得志更需大德,为官者常怀谦逊敬畏之心,不可得势倨傲。明日天子授你官职,你入了翰林院之后,本官望你静下心来再做三年学问,稳住心性,免得日后德不配位,欲行百里却九十啊。”
他的一席话,听得沈持额上冷汗直冒,说道:“大人教导的极是,在下谨记在心。”
李叔怀又叮嘱汪季行几句。
一来二去的,很快盛席华筵散场,沈持赴完琼林宴后回到会馆。
申掌柜端来醒酒汤叫他喝了,笑眯眯地说道:“明日去吏部领了官服、官印,去翰林院点了卯,便可回乡省亲了。”
秦州府不知设了多大排场的宴席正翘首以待这位新科状元郎荣归故里呢。
沈持:“嗯。”
是该回家了。
申掌柜又想起一件事来:“白日獬豸书肆的潘掌柜给状元公送了二百两贺银来,”他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百两面额的银票放在沈持面前:“说是《雅虫》一书卖得极好,这也是给状元公的润笔费。”
沈持盯着那两张银票,与其说是润笔费,不如看作是潘掌柜找个理由巴结他罢了——《雅虫》卖得再好,能在短短数月之内赚几百两银子?
没有的,肯定没有这样的好事。
如今的他,名利接踵而来,这才只是预热。
他倏然想起今日在琼林宴上李叔怀的谆谆告诫,不由得深以为然,年少得志,如何稳住心性不迷失,极不容易。
夜里入睡前,他反复复盘自己中了状元后的举止言行,尤其是今日在琼林宴上的,还好,没有发一句倨傲之言。
当官三事在,曰清,曰谨,曰勤。①
沈持又趿着木屐下床,提笔写下了这句话,用以警醒自己时时戒之慎之。
次日,他让申掌柜将獬豸书肆送来的二百两银子还了回去,并令与潘掌柜约定,如果他的《雅虫》日后卖够先前付给的润笔费,后头赚的钱四六分成,明着算账。
书肆自然无不应下的,逢人便说沈状元不爱钱日后定然是个好官。
沈持:“……”
琼林宴的第二日,他率新科进士拜谒孔庙,行释菜礼,而后去国子监的碑林刻石碑留名。
国子监就在孔庙旁边,里面进士留下的碑为后世著名的碑林之一,镌刻着数朝几千名进士的诗文和名字。
每一次春闱,就会取一块石碑用来刻今科进士的名字,以留给后人观瞻,也留下士子曾经的风光和荣耀。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②”便是乐天居士及第后石碑留名时的心情。
沈持:他可是百余人中最少年的,自豪,嘿嘿。
主持石碑题名的礼部官员拿出一张榜单:“沈状元,你是一甲头名,你先来题名吧。”
沈持从他手中接过笔来,按照指引,在写着“贞丰十七年丙辰科”的下面,郑重题上“一甲第一名沈持”,属于他的一行高悬在石碑上,占的地方大,字也能写得大,这就是独自属于状元的风光。
他的名字下面是榜眼和探花题名的地方,而其他人只能依殿试的名次密密麻麻以小字写在更下方。
几百年后,一拨又一拨的学生来国子监参观,或许会在碑林上找到他们的名字,骄傲地的说道:“我祖上可是出过进士的,瞧,他的名字刻在上头呢。”
带队的语文老师听见了,于是问他或她:“那老师以后多叫你写写作文。”
登时把那孩子吓得缩回脖子不敢吭声了。
碑林题名后,至此,春闱登科后的仪式算是走完了。
沈持他们三鼎甲要到吏部换取新的身份文书,领取他翰林院编撰的官服、官印,而余下的新科进士们则要准备朝考,之后等待任命。
当朝的吏部一共有四个司,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和考功司,沈持来报到后,文选司的官员笑脸相迎:“沈状元快请。”
坐下片刻后,他们捧来了授他翰林院从六品修撰的圣旨,新的身份文书,一套官服及一枚黄铜质的龟纽官印,一一给沈持过目。
官印加身,从此他就是朝廷从六品的官了。
沈持收了东西画押时,吏部尚书穆一勉笑呵呵地走过来问:“沈状元不日归家省亲后就可以到翰林院任职了。”
沈持对他长揖一礼:“穆大人,要是有机会,下官有意到工部的矿物司观政。”
听完他的话,穆一勉的神情变了几变,欲言又止:“……工部,矿物司?”
“你可知工部的矿物司常年游走在外?”是个非常苦的差事。
沈持说道:“在下还不曾远游看看这天下,如今想要走远一些,抒一抒狂志。”
穆一勉本来想替某位致仕的老友的孙女保个媒的,结果听到沈持这么一说,彻底不敢提了,这样狂放的少年人,不适合他老友的孙女。
只能舍弃这个状元郎,让老友看看别的才俊了。
沈持要是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必然也很满意他没有说出来。这么好的一桩亲事他做做好事让给别人吧,自己就不去高攀了。
穆一勉声色不动地说道:“沈状元既有这个志向,本官自会为你同工部商议,而后呈报给圣上。”
“多谢穆大人。”沈持施礼谢过他。
辞别穆一勉,沈持去翰林院报到认认自己的桌子摆放在哪里,一进去,就翰林院学士、侍读、庶吉士等一众官员给围了上来,与他执礼互报名姓。
当有人问到沈持去不去六部观政的时候,他说:“在下想去工部矿物司。”
矿物司。
那种常年在外不回京的官职,与外放又有何区别。
众人惊愕不已,在心里暗暗给沈持贴上“不羁”“恃才傲物”的标签,等着瞧,等他撞了南墙,蹉跎岁月,到中年官场失意,离庙堂太远且没有机会再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的。
他们委婉地劝了几乎,沈持却丝毫不为所动。
两日后,圣旨下达,命他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到工部矿物司观政一年。
来送圣旨的太监丁吉用尖细的嗓音问: “沈修撰真的要去工部啊?”
“嗯,想走遍国之锦绣河川,”沈持笑道:“趁着年少。”
丁吉只能无奈地笑笑:“可不是,以后岁数上来就走不动啦。”
第二日,沈持便到工部的矿物司去点卯。工部尚书李廉早早在门口迎他,见了人亲自领他进去:“沈修撰可知工部从未来过翰林观政。”
当朝能点翰林的都是春闱三鼎甲,他们登第后授官进了翰林院,极少会到其他衙门去观政,沈持是头一个,选的竟还是冷衙门——工部!
“以后要仰仗李大人关照了。”沈持说道。
“那是自然,”李廉微微拧了下眉头:“只是,沈大人来的矿物司如今在西南黔州府有一桩难事,涉及我朝的朱砂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