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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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持听了肃然道:“下官愿与工部一道攻克此矿藏之问题。”
他心道:我便是冲朱砂矿藏来的。
“工部很快便要派人到黔州府去,”李廉说道:“算着时间,差不多在沈大人归乡省亲之后,还真是巧了,到时候恐要沈大人与工部人员一道前往。”
沈持拱手道:“下官悉听吩咐。”
对于他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选择去工部矿物司观政,有人唏嘘,有人冷嘲,有人议论纷纷……那又怎样,不妨碍沈持在一个杏花微雨的春日里骑马离开京城,回秦州府省亲祭祖。
好友林瑄一行人来送行,走出十里长亭,每人折一支柳条赠他:“归玉兄,路上保重啊。”李颐最是实在,从京城著名的药店买来几十个香囊让他带上:“这些都是防瘴气的,你省亲后去黔州府的路上佩带在身上,一个不行就带两个。”
沈持动容地谢过他,上马扬鞭:“诸位,后会有期。”
第91章
新科状元回乡省亲, 一路由礼部官员带着“状元及第”的匾额、黄榜随行,每行至驿站——供官员途中食宿或是换马等的地方,当地官吏得知都要去朝贺, 因奉有天子钦点状元的圣旨,不管什么官员一律要跪迎, 之后换一匹马去往下一驿站。
朝廷的驿站以京城为中心向四面辐射开来,三五十里一驿站, 越靠近京城,驿站之间的距离越短, 门前栽的花木越多, 马儿养的越肥壮, 跑起来越快。
四月二十九日,这天晴, 微风, 回乡省亲的新科状元郎沈持一行人行至出了京城后的第一省,通州府城, 彼时, 暮春的天阳挂在高高的天上, 当地的官员、士子和百姓早已等候在他要下榻的三岔驿门前,争相一睹少年状元郎的风采。
通州府知府周六河带着府衙一众官吏前来迎接,他生得面白少须,长相在中年男子中算是俊美的, 一身绯色官袍, 家世不俗, 却于矜贵之中透出一股贪婪的气息来,叫人看了霎时生出骂一句“呸,狗官”的冲动来。
赵蟾桂在远远看见通州府知府的车驾过来时就低声跟沈持说道:“大人, 那个与蟊贼勾结抢过往举子的臭知府来了。”
沈持“哦”了声,款款下马。
“恭贺沈大人大魁天下,”周六河上前恭敬地对着黄榜跪拜:“衣锦还乡。”
“周大人,多谢,”沈持慢慢还礼,他口中开始掉书袋子:“一进通州府便觉‘皇恩浩荡江河阔,圣德照回日月高①’啊……”他一字一字拖着长音,用废话文学大谈特谈忠君、为臣之道,没完没了。
叫周六河跪在黄榜前的时间真不短。
他身后跟着的赵蟾桂一撇嘴,想笑不敢笑,心道:我家大人去年进京赶考时,在你的治下险些遭了贼,没想到吧你也有今日。
跪在地上的周六河:哎呀,新科状元郎怎么这么啰嗦,这不就一大书呆子吗。皇帝昏头了吧,点这么个迂腐之人来当状元。
不是,年初他赴京赶考的时候没从通州府过吗?那帮蟊贼是怎么办事的,怎么就没给他秃噜精光让他进不了京考不了春闱呢。
真是一群废物啊。
沈持吊书袋子吊得口干舌燥,他假惺惺地说道:“周大人,下官还有三两句话要说……”
周六河陪着笑脸:“沈大人请讲。”
他足足说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终于说完了话,请周六河起来,一行人进了三岔驿站。
赵蟾桂:“……”
这要是传出去让沈持那群最毒的挚友知道,还不得说他下河洗个澡,全京城的人今年都能喝上龙井茶,那可是上好的绿茶味儿啊,啧啧。
这是出京的第一驿,也是进京的最后一驿,叫三岔驿,青砖黛瓦、三重飞檐,前面的牌楼上悬挂着“置邮传命”四个大字,后面是一处合围式建筑,里面有供宦海北来南去的官员或者文人墨客们食宿的地方。
沈持一行人选了二进院住进去。
风中飘来柴草的气息,城里人家正在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腾。
周六河咬着后槽牙把精心准备的饭菜送进来:“时候不早了,沈大人请用饭。”
毕竟他是后宫周淑妃的侄子,沈持不敢把人得罪太狠了,连忙说道:“多谢周大人,周大人执政一方,想是公务繁忙,下官一路风尘也想早早歇下,大人随意些,请回吧。”
“沈大人好生歇着。”周六河终于脱身,从客栈出来他面色阴郁,上了马车他瘫坐在里面,跪得他险些没晕过去。
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了,沈持这个酸腐文人,气死他了。
沈持住进三岔驿后,吃了一餐饭,闲来无事在驿站之中转悠。
三岔驿的墙壁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凑近了一看,原来是过往的官员或者文人墨客题的诗句。
他想起来了,后世流传很多绝唱,最初就是题在驿站上的,比如《阳关三叠》便是诗人在渭城驿写的。
三岔驿,十字路,北去南来几朝暮。
朝见扬扬拥盖来,暮看寂寂回车去。
今古销沉名利中,短亭流水长亭树!②
诗中“北去”指的是进京为官,“南来”指的是贬谪流放,“几朝暮”,这是说宦海浪大,变数瞬息的。
想来题诗的人定是一位官员,有过官场失意,才发如此叹息吧。
沈持往下看去,见另一行是:
今夜三岔驿前月,伴吟应到落西山。③
还有:何时驿使西归,寄与相思客,一枝新。④
相思与愁绪,写了满墙。
墙壁上的诗句中出现最多的景是梅与月,他正好奇呢,抬头往窗外一看,只见几株梅树,一架蔷薇,天空上悬着一弯月牙。
天黑了。
沈持举着烛火看了一首又一首的诗,眼睛累了,他望向今夜的月色,不知……远在边关的史小将军还好吗。
逛完三岔驿,一瞬旅途的疲劳来袭,他心中念着回家,早早歇下。一夜自是安睡。
次日沈持换了匹壮硕的公马,继续赶路。
十天后,抵达秦州府。
还未入城,秦州府城外早已有衙役敲锣打鼓来迎,高喊:“恭迎新科状元回乡。”百姓涌出城外来接他,鞭炮声响彻十里开外,散落的鞭炮在地上乱蹦,似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
秦州知府韩其光迎出来,在他礼部官员捧着的黄榜前跪下:“恭迎新科状元沈大人。”
沈持一把将他扶起来:“韩大人快请起。”
韩其光眼中含着泪,他克制地扶着沈持:“没想到我秦州府还能看到新科状元郎省亲啊,本官这心里……痛快了啊!”
他在这里当父母官快十多年了,别说新科状元郎,连个探花省亲都没见过,每次春闱之后,能孤零零回来一二进士便已是天大的喜事。
哪里还敢想状元郎携黄榜归来省亲!
当下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设下筵席,要为沈持接风洗尘。沈持拱手说道:“韩大人,君恩眷顾,下官此次有幸摘得魁首,自当常思微时事,不敢贪奢华讲排场,如今一路走来浪费颇多财力,下官十分惭愧,还请大人万不要再开筵席,咱们能相聚说几句话就好。”
说什么也不肯在省城多停留。
韩其光只好送他出城,望着新科状元一行人走远,他对身边的官员道:此子少年得志却不忘本心,将来必成大器。
沈持在马上鼻子痒痒想打喷嚏:……
路上,赵蟾桂说道:“今日迎大人回乡的官吏中,有一人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不是大人有过节?”
沈持:“我看见了赵大哥,同知许大人。”
当年占了他团灭献县山匪功劳的许寻,如今升了官,在府衙当同知。
赵蟾桂:“大人要不要告诉韩大人?”
沈持:“罢了。”
他回乡省亲不想找任何人的麻烦。
或者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听说许寻这人为官的名声不算坏,就不同他翻旧日的账了。
从省城出来,沈持一众人快马加鞭赶往长州府。
到了长州府城外离城还有十多里,已被围得走不动路了,官道旁的百姓们夹道相迎,很多人手上抱着白胖的男娃儿,带他们来看新科状元郎,期望他们能沾沾文曲星的才气,长大后读书登科及第,耀祖光宗。
沈持让赵蟾桂打赏沿途遇到的家乡妇孺,有小娃儿挤到他马前的,他会把孩子抱到马上,跟他一起走一段路。
长州府的城门上高挂着红灯笼,门前铺了十里红绸,衙役们列队等候在门外,到处都是一片欢呼声:“新科状元郎回乡省亲喽——”
知州顾汲率大小官吏等在城门外二里地处,一直让衙役去探新科状元郎走到哪里了。
等了许久,终于有人喊了声:“新科状元郎来了。”
这时,长州府城门口二人敲起大鼓,几十人敲着锣,在锣鼓玄天中,一队醒狮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舞起登科舞,醒狮龙腾虎跃,气势雄壮如风起雷鸣,舞着来到沈持面前跪下做恭迎状。
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
沈持见此情景从马上下来,撩袍跪地一叩首:“乡亲们,我回来了。”
他这一跪让不少百姓眼中泛起泪花:“好,好,我们长州府的状元郎回来了……”
知州顾汲领着官吏们急忙上前跪迎黄榜:“恭贺沈大人高中魁首。”沈持:“多谢顾大人,大人快快请起。”
长州府的官吏们簇拥着,无人不说着恭贺的话。
在人群中,沈家上下的男丁穿戴一新,早已被府衙接到城外来迎沈持,只是他们挤不到跟前去,只能远远望着一身大红状元朝服的沈持缓缓而行,沈山哑声说道:“阿池回来了。”
说完他泣不成声,被三个孙子搀扶住勉强随百姓一道跟随新科状元入城。
沈煌一次次抬头去看儿子,那带着乌纱帽腰束玉带的孩子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红着眼,心中一遍遍念着:阿池,我们的阿池考中状元回来了……
第92章
沈全、沈正和沈知秋三人挽着沈山, 走一步往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望一眼,生怕一眼看不见,沈家的状元郎阿池就不见了一般。
这时候, 被团团围住的沈持对着长州知州顾汲长揖一礼:“顾大人,诸位大人, 下官家中还有母亲倚门盼儿归,下官归家心切, 这就告辞了,今日劳大人出城相迎, 叫下官愧疚不已。多谢多谢。”
顾汲还礼说道:“沈大人何须如此客气, 你既急着回家, 本官就不留你了。”
他对周遭的百姓说道:“新科状元郎思念家人,乡亲们让开路, 放他回禄县与家人团聚吧。”
有人说道:“沈家老爷子不是带着孙儿来州府了吗?怎么到处不见人。”
顾汲一下子想起来了:“哎呀呀你瞧本官这记性, 原是接了沈老爷子来州府一道迎沈大人的,想是他们被人给挤散了。”
人堆里, 有人看见沈家人, 高声喊道:“沈家老爷子在这儿呢。”
百姓们立刻让开一条道, 沈持顺着他们的声音望去,与七双通红的眼对上了,他爷,他爹, 叔伯, 还有堂兄弟。
他快步走过去跪下给沈山磕头:“爷, 孙儿回来了。”
沈山的唇微微发抖,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向沈持头上的乌纱帽,又不敢碰着, 手停在半空:“孩子……快起来。”
沈全和沈正赶紧把他扶起来。
沈持起身后又去给沈煌见礼,父子一对望双双湿了眼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池消瘦许多,”沈文讷讷地说了句:“路上累,有话回去吃了饭再说吧。”
“对对,先回家。”沈凉也说道。
一旁的沈知秋看着他眼泪倏地一下迸出来,簌簌往下掉。
沈持握了下堂兄弟们的手:“走,咱们回家。”
说完,他搀扶着沈山上了沈家的牛车,一道回禄县。
沿途百姓一路相送,直到送出长州府城。
天已近傍晚。
禄县的城门亮起绘着登科图的八角风灯,把县城门口照得红红火火。
禄县县令文丛带着县衙官吏早已等候在城门口,等沈持一行人一到他们便迎上去,恭贺新科状元郎夺魁归来。
沈持与他们说了几句场面话,由他们接待礼部陪同新科状元回乡的官员,先行回到没玉村沈家。
这时已经入夜,村中一片幽静。
乡村小道依旧如昔,溪水,桑葚树,麦田都是老样子。
只在村中通往沈家的那条路口,竖了状元第的石坊,看样子是新刻的,没有一丝风吹日晒的痕迹。
“你点了状元后,秦州府的乡贤们最早给家中送来报喜讯,”沈山指着石坊说道:“这也是他们给刻的。”
比朝廷官差送来的喜报还早两天。
沈持点点头:“他们有心了。”
沈家的牛车刚进没玉村,看见他的街坊邻里端着灯走到院子外头,依旧用朴实的乡音喊道:“沈家的阿池回来了。”
“……阿池回来了。”
“……”
声音传到沈家,沈月一下子从屋里冲到门口,立在门槛上向外头张望。
小狗旺财晃着肚子跟出来,嗷嗷叫着比沈月还急地往外冲去。
沈莹和沈知朵也出来了。左邻右舍得知后也都点亮了灯,天黑了不好去打扰沈家,便端着油灯站在院墙上朝沈家看去。
把沈家院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沈持很快来到家门口。左邻右舍从墙头探过来齐声说道:“阿池,恭喜你考中状元啊。”
沈持赶紧拱手还礼。
街坊们提着灯回屋去了,留沈家一家人团聚。
他还未从牛车上下来,旺财已扒上来叼住了沈持的裤脚:“嗷嗷嗷……”尾巴摇得像要飞起来。
沈持摸它的狗头:“知道了狗小叔,待会儿进屋给你磕一个。”
都是他长辈,礼得到。
沈月过来把旺财扒拉开,紧紧拽着沈持的袖子,看着他的眼里全是泪。
小丫头又长高了,沈持轻摸一下她的发髻:“阿月,哥哥回来啦。”
两个堂妹也过来迎他:“恭喜阿池哥高中状元。”
“谢谢阿莹和阿朵,”沈持对她俩笑了笑:“快,咱们回屋说话。”
沈家的院子里,老刘氏和三个妯娌都直勾勾地望着沈持。
沈持走到她们面前行礼:“奶,阿娘,大伯母,三婶。”不等他磕头,老刘氏一把沈持揽进怀里,连连说道:“孙儿,我的好孙儿啊……”
她没有哭哭啼啼,而是抱着沈持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便笑着问他:“路上累吗?饿不饿?”
“奶,我饿了。”沈持撒娇地说道:“路上来不及吃饭,饿肚子了。”
老刘氏嗔道:“奶给你做了好吃的,快去换身衣裳,咱们吃饭。”
“好的,奶,”说着,他转向他娘朱氏,撩起袍子跪地磕头:“娘,儿子不孝,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让你担忧了。”
朱氏连哭带笑:“阿池,娘很高兴,高兴……”
大房杨氏和三方张氏一起说道:“阿池,一家人不用多礼,快去换衣裳吧,咱们开饭。”
沈持这才回房间换下状元朝服,穿上他在家时的襕衫。
衣衫竟宽了不少,沈持:我瘦了?
他竟丝毫不觉得。
等他洗净手来到堂屋,餐桌上摆着一碗清汤小面,这是禄县的习俗,家人外出归家,头一顿要带着汤汤水水的面,先定定神、压压肠胃,消解一路上的舟车劳顿颠簸,补充体内缺失的水分,恢复胃口。
一家人围着餐桌坐下,这时他们脸上都挂着关不住的笑意,尤其是在看着沈持的时候,笑得嘴角都在飞扬:瞧,这是他们沈家的状元郎啊。
沈知秋递给他一个汤勺:“阿池,先喝口汤润一润。”他看到沈持的唇上起了干皮。
沈持谢过他,舀起一口汤送往口中。
是撇了油的鸡汤,清甜甘润。他一连喝了几勺,奔波的疲惫果然消弭不少。
“阿池,我考中县试了。”沈知秋又小声对他说道:“如今等着明年的府试考童生呢。”
他今年年初下场县试,考中了。
沈持笑道:“哎呀这下小叔和小婶该多高兴啊。”沈知秋:“阿池哥,我这次中的名次不高,跟你比还是差太远了。”
太远了,天上地下。
沈持正要说句什么话安慰阿秋,忽然看见坐在他对面的沈全眼神躲闪,双手揪住衣襟……他立时知道:沈全这是出师不利没考中县试,落榜了。
本想略过县试的事换个话题,谁知道大房杨氏没有眼色,偏偏要说:“哎呀这次你大堂哥落榜了,等下一次吧。”
沈持:“……”
他埋头吃饭,践行“食不言”。
这才没人说县试的事了。
吃过饭,沈正悄声对他说道:“阿大哥挺难堪的,家中时常比较咱四个,他虽然脸皮厚,但也搁不住天天受打击,尤其是我娘,说话太直了……”
沈持心想:阿大堂哥是非死磕功名吗?
如果读这么多年书连个童生都考取不了,可以说不开窍,该换赛道了。
“你们那房你有出息,三叔三婶那边阿秋会读书,我娘眼红不过,他是为了我娘才硬着头皮念下去的……”
沈正说完苦笑了笑:“有他顶着,我轻松多了。”
他得以想退学就退学,不用在书院听天书。
想来,阿大一定是羡慕他的吧。
沈持也无奈地笑了:“阿二哥,你想得真清楚。”
有这心态挺好的。
沈正心道:他最有自知之明了,读不来书做不来学问便不勉强自己。
他还曾背着大人给沈全写过小纸条:阿大哥,实在是难学就别学了,不读书之后天大地大,考不考秀才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活的自在就好。
他没什么文采,写了几行大实话,絮絮叨叨的——劝沈全躺平,别再为科举的事伤神了。
“对了,你点了状元回来,”沈正笑道:“我还没恭贺你呢阿池。”他虽然读书读不出名堂来,可是心里却为沈持能考中状元而疯狂自豪。
沈持拍拍他的手臂,抿唇笑道:“阿二哥,一家人不用这么客套的。”
二人才说了几句话,沈山过来说道:“阿二,阿池才回到家,你们不要劳他神,让他早点儿歇着。”
他心道:阿池这次从京城回来风光是风光,可比去的时候瘦了那么大一圈,可见是在外头吃了苦的。
就是说,状元哪有那么好考的,又是会试又是殿试的,要做文章还要见大官和皇帝,哪一样不要耗费心血精神,他一想就心疼得不行。
尽管沈持一再说“无妨”,他爷还是把围在沈持房里的孙子孙女们都赶走了,还连旺财都给撵到门外去了:“阿池,沐浴后睡觉去吧。”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明天说不完还有后天大后天呢。
旺财在门外“嗷呜”了两声:状元郎侄儿说好的给他磕一个呢,不算数了?
沈持:“……”他本来还想把从京城带回来的玩意儿拿出来分给他们呢,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他笑了笑,去净房洗漱。
回到家中,睡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床上自是踏实,一夜好眠。
第93章
从京城出发时尚是暮春四月底, 沈持回到家中睡了一夜,次日晨起,天微热细麦落轻花, 已是五月伴夏来。
沈宅之中,一棵石榴树花开欲燃, 枝间隐隐可见小小的果实初结成。
都知道新科状元今日要在家中祭祖,必抽不出空来, 因而今日无人登门打扰沈家,庭院之中一片宁静。
不像去年乡试考中解元那会儿, 他回家的次日媒婆早上五更天就来堵门开展业务了。你道媒婆如今是不想来吗?不, 她们是不敢来。
如今沈持已是朝廷从六品的官身, 要是惹怒了他可以开口治她们的罪,加上沈家眼光高, 不肯轻易与人结亲, 她们吃过一回闭门羹,此次说成媒的希望也极渺小, 犯不着来碍眼。
沈持起床后去院子里散步, 小狗旺财——它九岁了, 该叫老狗或老旺了,老旺贼溜溜地跟在后头,他一收脚步,它就缩一下脑袋。
“狗小叔?”他就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嘛。
老旺躲着他。
沈持笑了:“出来吧, 昨日说给狗小叔磕一个的, 忘了, 现在补上好不好?”
老旺这才踱着步子出来,它雄赳赳地伸出前爪扒了扒空气:好了你可以磕了,好侄儿。
沈持当真跪下:“狗小叔为沈家看家九年, 受得起我这一拜。”
他还没磕下去,老刘氏早起做饭看见这一幕,气得拎着擀面杖就过来了:“天杀的文曲星给狗磕头,你看我不打你……”
她不是要打孙子,状元郎孙子哪里打得,她是要打老旺。
吓得老旺吐着舌头逃窜。
沈持拦住老刘氏:“奶,奶,我跟小叔逗着玩儿呢。”
嗯哼,在京城端着那么久,都回家了还不容他精神状态美丽一下下嘛。
老刘氏转而笑眯眯地看着宝贝孙子沈持:“以后可不许这么玩了啊,阿池饿不饿啊?奶给你做朝食吃。”
“奶你要做什么?”沈持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帮你做吧。”
老刘氏:“用不着你,我才将看见阿月他们起了,你去找他们玩儿吧。”
沈持:“……”
多大的人了还贪玩。
但是在老刘氏眼里孙儿辈都还是孩子呢,得空要玩的。
石榴树下,沈正拿他编的小篮子给沈月玩:“阿月,你喜欢小狸猫吗?”
“嗯。”沈月瞪圆水灵灵的眸子:“二得,狸……在哪?”
沈正带她去后院看小猫,他从一只野猫处聘来的小狸猫才满月,浑身覆着软白的绒毛,一双宝石般清澈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们。
沈月抱在怀里喜欢得不行。
“送给你了。”沈全说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捉小动物逗沈月玩儿:“你还喜欢什么,我带你去捉。”
沈月想了想,重新又把小狸猫放回篮子里:“二得,还给它妈……妈。”
沈正:“……你不喜欢它呀?”
沈月摇摇头:“我……跟得去……京城。”她想,那么远的路怎么好带它走呢。
“阿月,”沈正看着篮子里卧得乖乖的狸猫,失落地问道:“你和阿池以后还会回咱们家吗?”
沈月被问住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二得我不……知道。”
沈正想起多年前他们村有个考中进士的人,他出去做官后一开始每年还回来,后来家中老辈人家过世了,他这一支就不再回来,不到几年间连音讯也断了。想是一帮目不识丁的亲戚没什么好来往的。
那……阿池会不会也这样。
他一想就觉得难过:“二叔二婶不会走吧?”
沈月这次清楚地说出来个字:“……会走。”她在私塾读书的时候听女夫子讲过,当朝为了彰显孝道,凡进士及第者,朝廷都允许其将父母接到京城居住,以后做了大官,还会给其父封虚官给母封诰命呢。
沈正的脸色更黯然了。
他捏紧拳头又松开,心中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二得……”沈月再一抬头,沈正人不见了。
小篮子和狸猫被他放在地上,也没有带走。
沈持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他跨进后院看到沈月站在那儿发呆,微讶:“阿月,在想什么呢?”
沈月掰着手指头:“二得。”
沈持:“二哥怎么了?”
沈月说不上来。
沈持:“阿月,来帮哥哥帮从京城带回来的礼分了吧。”
兄妹二人回房去盘点他带回来的礼。
给沈全和沈知秋的每人一套文房四宝,给他爷沈山的是一顶瓜皮小帽,给家中女眷的是胭脂水粉,给叔伯们的是四方巾,给老旺的是细细的银项圈……这些都是在京中的时候赵蟾桂一手操办的,叫他省了不少心。
沈持挨个去送,到沈正屋里的时候,那孩子抿唇问他:“阿池,你也给我一套笔墨纸砚吧。”
沈持愣了一愣,他点点头:“好。”
正好他书房里还有一套未拆封的,当即拿出来送给了沈正。
“阿池,”他说道:“你说,不念书太没出息了是不是。”
沈持:“……”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正:“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会念书。”那些年读书的时候,他既不如沈持聪颖有悟性,又不如沈知秋用功,多数时间都在白白混日子。
他想:他要是奋起用功,或许能跟沈知秋一样考过县试吧。
日后再考中童生,起码是读书人身份,以后就算沈持这一支发达了,也不会太嫌弃他的吧。
沈正活到十九岁,竟才头一次生出他想要好好念书考功名的打算,他甚至都算好了他这两年攒的娶媳妇儿的银子够不够他重回学堂……
沈持隐隐听出他的想法……没做置评,只说了几句鼓励他的话。
一家人吃过朝食,外头一阵脚步和锣鼓声,有衙役提前来报:“礼部的大人们和文县太爷一道给沈大人送匾来了。”
沈持忙去换了朝服迎接。
礼部官员将“状元及第”的匾额送上,又最后说了些恭贺的话,到此,状元省亲的事就算完了,他们要返回京城去复命。
沈持:总算知道为什么朝廷春闱点状元都是世家子了,毕竟,省亲的时候礼部官员也要方便许多。
好在秦州府在国之中西部还不算太偏,譬如要是点个瞻州府——国之最南端的州府,比韩愈笔下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①”后世的广东潮汕那片去京师还远,你叫礼部官员怎么陪同回乡省亲,跋山涉水的一去一回两个月都得没了,所以立国百多年了,那地方从未出过三鼎甲。
沈持庆幸自己没胎穿到离京城过于遥远的地方去。
等送匾额的官吏们一走,沈家开始祭祖。
沈山摸着状元及第的匾额,还有黄榜,榜帖,肃然对祖宗叩头敬告:“我沈家世代做善事积德,到了阿池这一代上,终于有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