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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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咚咚咚地给祖宗磕头,一个牌位磕三个响头。
沈持在一旁听着,生怕他爷磕出脑震荡来。
沈山磕完,让沈持领着四个孙子又给祖先磕头。沈家不是什么大家族,要祠堂仪式,他们简简单单就算祭过祖了。
沈家祖宗在那边这次要说嘴了,别人都是逢年过节才有供奉,他们今日比之别人白白添了个状元郎回乡祭祖的日子,吃上了猪头肉,在那边能吹嘘好一阵子。
祭祖之后,沈持去探望孟度。
他先去了一趟青瓦书院,得知孟度感染风寒在家中养病,又转去孟家。
孟家在城中一条窄巷中,官轿几乎进不去。左右两旁皆是高大的砖墙,墙头铺有饱经风雨侵蚀的黛瓦,昭显出此处是城内旧宅,从前住的也曾是殷实人家。
找到孟家,是个老仆人来给他开的门,沈持:“我是沈持,听说孟夫子病了我来瞧瞧他。”
“哟,新科状元郎啊,”老仆激动地说道:“快进来。”
孟度坐在堂屋喝热水,除了有点慵懒,病气不算很重。见他来了作势要拜:“沈大人。”
吓得沈持一把将他摁在椅子上:“夫子,别这样。”
“难为你还记得我,”孟度口气幽怨:“一回家就来看我。”
沈持:“学生心里一直记挂着夫子。”
孟度:“你自个儿坐吧。”
沈持看见桌上放着茶壶茶杯,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了:“夫子可请大夫看过了?”
“不要紧,”孟度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家喝两天热水便好。”
沈持:“……”
“见过天子了吗?”孟度问他。
“嗯,”沈持说道:“金殿传胪那天有幸面了圣。”
孟度简单明了:“以后为黎民苍生当个好官吧。”
“夫子,”沈持面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的不解:“学生不知到底何为好官,还请夫子点拨。”
孟度忽然坐正了身板,他郑重其事一句一句说道:“做高官,掌大权。”
沈持:“……”
“小时候读史,书中记载很多朝代发生灾荒或是动荡之年,田地荒芜没有粮食,把人当羊吃,什么和骨烂,什么不羡羊②……民不聊生的时候发生的惨事纵然今日从史书中读来依旧令人心肝惧摧。”
“我朝百年来虽也有小疾,但从未成大患,皆是在紧要关头总有一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托住了这一段天下太平,”孟度说道:“前左相薛昧薛公,再往前开国之初有大将军卫翎,都是当朝曾经的国之柱石。你当效他们,他日身处庙堂高位时竭尽所能庇护天下百姓。”
听他说完,沈持起身长揖一礼:“先生的教诲学生谨记在心。”当官,当大官。
孟度自嘲了下:“你小小年纪已是朝廷从六品官了,而我蹉跎半生不过一教书先生,有什么资格对你说这样的话,你当耳旁风得了。”
“夫子最好了,”沈持去拉他的袖子,犹如他当年入学时常常顽皮去抱孟度的大腿那般:“我最喜欢听夫子说话了。”
“状元郎去了一趟京城,”孟度笑笑:“回来嘴都抹了蜜,果然还是京城好啊。”
说着他大笑起来。
沈持:“夫子就别笑话我了。”
孟家只有一老仆,看起来快七十岁了,也不做什么活儿,他到来时候连倒茶都是自己动手。
沈持心想:算着孟夫子今年四多岁的人了,怎么连个家也不成。
当日辞别孟度,从孟家出来的时候老仆人追出来:“状元郎啊……”
有话对沈持说。
“公子他这辈子约摸就一个人了,”老仆人说道:“老仆我来日无多,日后请沈大人多加照拂公子。”
沈持问道:“夫子为何没成亲?”
“唉,”老仆人叹了口气:“沈大人有所不知,当年老爷在世的时候给公子订过亲,后来老爷罢了官回乡孟家门第衰落,人家不肯再认这门亲事,公子心灰意冷,之后再没动过娶亲的念头。”
家学渊源瀚墨留香的孟家,就这样无后了啊。
第94章
沈持从孟家的那条胡同出来, 迎面冷不丁扑来两条影子……哦,是两个熟人在胡同口蹲他,江载雪和裴惟。
他驻足隔着一段距离对二人笑道:“江兄, 裴兄。”
江载雪和裴惟跑过来,一左一右凑近了细细打量他:“嘿嘿, 新科状元郎,沈修撰, 沈大人……”
沈持左右开弓把二人推远一点儿:“岑兄呢?你俩怎么知道我来孟夫子家了?”
“岑兄他在闭门读书,”江载雪说道:“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们许久没见过他了。”
他总觉岑稚得有一股近乎要复仇的勤奋。虽然他知道岑稚是土生土长的禄县人, 家境平淡, 并没有什么仇家。
不过誓要考取功名罢了。
沈持:“……”看来他这次回乡省亲也未必能看到岑稚了。
“我们去没玉村找你,”裴惟说道:“沈夫人说你到书院去了, 我们又去书院找你, 赵秀才说你来孟夫子家了。”他们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沈持,算着时辰他该祭完祖了, 立马去了没玉村沈家。
哪知和沈持走岔了。
沈持点点头:“听说孟夫子病了, 我来看看他。”
裴惟担忧地问:“夫子怎样?”
沈持:“还好, 受了些小风寒。”
“那还好,”江载雪问他:“你此番几日回京?”春闱登科后,朝廷给新科进士一个月的时间回乡省亲,而后该到哪儿任官到哪里去, 但这包括了在路上的时间, 这么一算, 沈持在家中停留不了几日。
沈持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以翰林院修撰的官职到工部去观政,如今有个西南黔州府矿物之事……”
他还未说完,江载雪就讶道:“你一个状元及第的翰林去工部观政?”
没听错吧。
在他对官场有限的认知里, 当朝进士及第点了翰林的新贵们是不会考虑工部的,连眼神都不会分一个。
裴惟也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他。
沈持不欲就此事多说:“待会儿路过书院我想顺路去看看周夫子他们,一块儿吗?”
“走吧,”江载雪一边走一边追着他问:“归玉,你真……的要去工部啊?”
沈持仅以一笑回应他。
他们到了书院,进门看见两个八岁上下的半大孩子不知因什么事起了争执,在这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的岁数,谁也不让谁,动手推搡起来……
沈持笑道:“我们那会儿也是这样过来,这一晃都九年过去了。”
正忆往昔呢,周渔周夫子一路小跑过来,对着两个挥动小胖手打架的蒙童喝斥道:“不许在书院里打架,许青上,谷霄去把《学规教条》抄二十遍。”
两个蒙童听见夫子来了,撒开对方便跑,一人跑得连鞋子都飞了出去。
沈持他们不由得笑起来,笑声把周夫子招了过来,他扭头看了一遍以为眼花了,走几步又转过头来:“沈……状元郎?”
“学生沈持,”沈持走上前对他深鞠一躬:“见过周夫子。”
周渔还不到三十岁,但一年一年被顽童磋磨,脸上有种老父亲般的疲态,他细细地端量着沈持,见他今日仅穿一身素青色襕衫,头戴四方巾,仍做读书人打扮,心中只觉如当年一般亲近:“哎呀呀,前几日礼部送喜报来禄县,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江载雪和裴惟也过来跟他打招呼。
说了会儿话,沈持辞别周渔,又去拜见其他夫子们。最后还去食堂赵秀才那儿蹭了顿饭吃,走的时候每人手里还拿着块卤肉,连吃带拿的。
出来书院,沈持说道:“周夫子是不是也不曾娶亲?”
“嗯,他和孟夫子一样,”江载雪说道:“都未娶亲。”
“江兄你还好意思说他们,”裴惟笑道:“你如今已过弱冠之年,亲事不也八字没一撇呢吗?”
江载雪:“……”
他又看着沈持说道:“我和归玉也早着呢。”
沈持:“……”
是书院风水不好吗?怎么从夫子到学生,都老大不小了还打着光棍呢。
一瞬,沈持不由得暗暗担忧自己。
他们路过紫云观,只见大门紧闭,邱道长在外云游尚未归来。
这半日与江、裴两位挚友喝了一顿小酒,直到旁晚沈持才回到没玉村家中。
早上祭祖之后,沈山犹喜不能自抑,他把沈持的“状元及第”匾额、黄榜、榜帖摆放在堂屋的正中,沈家人挤在这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如至宝一般,怎么看都看不厌。
沈煌握着朱氏的手:“沈家该好好谢你,生了这么好的阿池。”
老刘氏听见老二两口子唧哝,亮开嗓门说道:“老头子,咱们以后把老二媳妇当祖宗供起来吧,她给沈家生了这么有出息的孙儿。”
沈山看着朱氏,眼眶中的泪水一颗一颗打着转往下落,他太为有沈持这样的孙子而自豪了:“老二媳妇,我沈山在此谢谢你了。”他说完对着朱氏鞠了一躬。
朱氏哽咽着道:“儿媳妇不敢居功。”
老刘氏:“你十月怀胎生下阿池,没有你哪有沈家的状元郎,你怎么不敢居功,你功劳大着哩。”
沈山:“阿秋,来把黄榜上点状元的圣旨念几句给你二伯母听听,哎呀,咱们当时不在京城,没听到宫里头的公公宣旨,可惜喽。”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的盛况。
沈知秋上前展开黄榜挑几句不犯忌讳的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贞丰十七年,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丙辰科状元沈持,学富五车,治经严谨,未及弱冠便登第……①”
“老二媳妇,你听听,连万岁爷都夸阿池学问好呢,”大房杨氏拉了拉朱氏的手臂:“阿池将来不知道要做多大的官,说不定能做到相爷呢,咱们沈家也要跟着他腾达嘞,你要没生下阿池,咱们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说你功劳大不大……”
一家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用京师官话喊道:“这里是沈修撰家吗?”
隔着大门,隐隐看见来任中有一名穿灰袍的驿卒,背上背着个送递公文的包袱。
沈山领着沈家男丁忙迎出来:“回贵人的话,正是沈家,沈修撰是老朽的孙儿。”
驿卒问话:“沈修撰呢?”
沈山正要回话,忽然瞥见门口闪进来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不是沈持又是谁,他道:“回来了。”
沈持进门见院子里来了送公文的驿卒,忙开口道:“在下就是沈持。”
驿卒从包袱中取出一份公文,上面印着工部的红戳:“沈修撰,这是您的公文,您拿好了。”
当朝的官吏赴任之前,隶属的府衙会发一道正式公文,里面写明赴任的职位、时间、地点甚至还有月俸等,算正经的上任手续了。
沈持接过去,不用看,这是工部发公文命他随同矿物司一道去黔州府赴任了。
他赏给驿卒一把铜板,等其走了才说道:“爷,奶,爹,娘,我选了去工部观政,暂时不去京城做官,要到西南的黔州府去办件事,短则数月,长则三年。”说到这里沈持停下来,过了会儿才道:“先前说带阿月去京城的事,只怕暂时要食言了。”
沈山和沈煌一脸震惊:“阿池,你考中状元点了翰林,我听送信的驿卒称你为‘修撰’,既已是翰林院的官儿,为何又要到黔州府去?”
在他们眼里,西南一直是朝廷贬谪官员的地方。
难道他家阿池犯了错得罪贵人了吗?
没玉村的初夏草长蛙鸣, 时有微风穿堂而过。
“爷奶,爹娘,”沈持说道:“我年纪轻轻就考中状元, 外人看着是飞黄腾达,我心里却总不踏实, 我这些年的登科路走的太顺了,即便我再自省自律, 但顺境太容易滋生骄傲,骄傲又带来自大, 一旦自大, 日后遇事极易判断失误, 常擅一时之快而轻估了后果,一步不慎而踏空跌落, ”他又给他们长揖一礼:“此次去工部矿物司观政, 从微末操练起,虽说西南之地苦是苦了点儿, 可若能锤炼心性意志, 何愁日后的前程不像竹子一般, ‘一节复一节①’,节节高啊。”
沈家的堂屋中点着的油灯此时噼啪爆了个烛花,眼前骤然明亮,将沈持的影子投到他后背的墙上, 模糊而大。
他说到这里,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池哥, 你说的对极了,”是沈知秋,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一节复一节, 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②,你此去西南,正像深山中的竹子,无花,因而无蜂蝶之扰,正好能静下心来成就一番事业,他日拿出来便是实打实的政绩,有了这些铺就青云路,一步一步走上去才叫人撼动不了。”
沈持听了极是欣慰:阿秋能这么说,可见心里头是个看得远的,有成算的。
沈煌渐渐懂了沈持的志向,说道:“你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们为人父母总见不得孩子受苦受累,不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和你爷奶,你娘没有不顺着你的道理,你到了黔州府,记得常写信回来报平安。”
沈持点点头:“我此去尽早办完事早日回京,到时候再将阿月和爷奶、爹娘接……”
他说到这里沈煌打断了他:“阿池,你要知道,阿月不是想去京城,她只是想我们一家人在一处罢了。”
沈山拉着他的手:“好孙儿,你爷奶一把老骨头了哪儿都不如家中好,你在外头好生为朝廷效力,不要记挂家中,有你在外头做官,禄县哪个人不得高看沈家一眼,都巴结着咱们呢,往后的日子好着呢,你放心干你的事去。”
沈持再给他磕了个头:“孙儿谨记。”
将去向告知父母长辈后,他回屋计划着去黔州府之事宜。
沈持先将工部送来的赴任公文拆开,瞧了瞧,上面果然写着让他于几日启程云云,与他猜想的一事不错。
当他看到本朝从六品的官员月俸仅有二两半银子的时候,笑了,每月就比秀才高半两银子,比举人的四两还低呢。
这是又倒回去了吗。
听说官员的月俸不过是一部分收入,逢年过节朝廷都有赏赐,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二十两了,这么一算,又不算低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连同赴任公文一道放在信筒之中送来的还有一张面额40两的银票——这是给新晋官员赴任时用于安置家眷的,毕竟很多人考中进士选官之时已有家小,上任时要带一家子去也是常有的事。
这40两银子,算着正正好够一家七八口人从家中出发到赴任地方安置下来,不少但也绝不会多。
沈持本来还在纳闷,穿越前看书,主人公一旦考中状元,朝廷动辄赏赐金银数百两,但是到了他这里好像没这样的好事,金殿传胪之后,朝廷给的赏赐随同榜贴一块儿送到手中,也就二十两回乡省亲的银子,哪怕他一个新科状元都没有额外的赏赐,看着非常小气。
他那会儿曾有一瞬终于知道皇帝萧敏为什么给他娘修不动陵墓了——户部量入为出,手很紧,什么钱都是算好的,多一两都没有。
他想起了在琼林宴上看到的户部尚书,秦冲和,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就是他运作着王朝的财政,从这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他为国库之精打细算到了什么地步。怪不得这些年无论是打仗还是赈灾,从未听说过朝廷缺银子之事,每每遇到大事都能安然渡过……沈持对朝堂上身居户部尚书之位的秦大人油然生出十二分钦佩之心。
他点了点手头的银子:150两润笔费,20两金殿传胪的赏赐,外加这40两的赴任银子,一共210两。
沈持拿出6份10两的银子来分别用书桌上的宣纸裹起来,其中5份是要给家中堂兄弟姊妹的,每人10两,毕竟都岁数不小到嫁娶的年岁了,要用钱的地方多。
另外10两给赵蟾桂那孩子,一路跟他走来非常之忠心了。
沈持亲自去叔伯房中送银子,到了大房那院,老远就听见他大伯母杨氏在喊:“……《三千百》背了几年,才能背十来句,毛笔字练了几年,还是不成样子,就是把毛笔绑在旺财的狗爪子上,写出来都比他强……当初怎么说他都不念书,现如今十九了又提重新去念书的事,哪还有夫子收他……”
她是在数落老二沈正。
沈正这两天怪怪的,冷不丁又说要去念书,把他们快给气死了。当年让他念书死活不念,如今又死乞白赖说要重新念书,这是犯的什么疯病啊。
沈持轻咳一声敲了敲门:“大伯,大伯母,是我,阿池。”
大房两口子开门把他让进屋里,沈持拿出银子说是给堂兄妹的,他们不要,一个劲儿往外推,许久才接过去收下。
杨氏本来想问沈持几句话,阿大阿莹的亲事,阿二又突然想要去上学……但她知沈持极少开口,便也不敢问了,生怕叫他作难。
从大伯院子里出来,沈持又去三房他三叔屋里,沈凉得知他的来意,笑道:“我也算跟着享阿池的福了,你考中状元你爷一高兴总算让我歇两天。”没天天把他押在地里当牛马使唤:“听说你要去西南,”他说道:“路上用银子的时候多,家里好将就,你自个儿带上吧。”
沈知秋考过了县试,张氏这么多年总算看到一点儿盼头,脸上终于苦相渐消,有点笑意了:“是啊,阿池带在路上用吧,家里好将就。”
沈持把银子塞到沈知朵手里:“一路食宿皆由朝廷供给,不用花什么钱,算是我对阿秋和阿朵的一点儿心意吧。”
沈凉两口子听了这才收下。
沈持说了几句话出来,回到屋中,他留了30两,把余下的银票尽数拿给朱氏:“娘,以后你和我爹还有阿月不必俭省,该怎么花便怎么花,享享福吧。”
朱氏收笑着收起来:“阿娘享儿子的福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算盘打的噼啪响:这钱给阿池攒着将来娶媳妇儿的时候用……
“阿娘,”沈持又交待了句:“以后你们还住在县城吧,有江夫人和裴夫人时常来看看阿月我放心。”
朱氏说道:“阿池,阿月最多再上半年的私塾,学会算账认字写字,女夫子便不再教了,不像你们要考功名的一直学下去,她们在私塾呆上个三四年到头了。”
沈持:“……”他倒忘记这个了。
“到时候我们在县城租房子住着不值当,”朱氏说道:“还是回没玉村来踏实。”
沈持:“好,都随阿娘的,只不必一个铜板掰成两半来花就是了。”
家里安排妥帖,沈持夜里在油灯下给王渊写信,报及第之喜,也感谢师恩,他略做思索,提笔在宣纸上写道:
不睹芝仪,转瞬经年。
学生幸得意进士及第,念师恩殊绝,诚非三言两语可写。……三年沐杏雨,时常念师恩……
他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执笔时几度哽咽,忽想起王渊是个非常内敛之人,不喜怆然伤怀煽情之语,故又删去这些辞藻,只说自己日后必然践行先生所教忠君爱民,简化为一页,又细细看了几遍才折好,待明日买些禄县的土仪一并寄出去。
次日他还未出门,禄县大乡绅郭意又递了帖子进来求见,还叫人捎话说先前唐突了沈持,心中不安,他要亲自上门来给沈家道歉。
——说白了,怕沈持记恨报复他。
沈持接了帖子,亲自见了他,说道:“都是乡里乡亲,郭兄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还请多多照拂在下的家人。”
说完他心道:沈家人何须谁照拂,说这句客套话不过是给郭意吃个定心丸,让他放心就是了。
日不暇给,转眼到了五月初七日,沈持找来找赵蟾桂与他一道收拾包袱。
“呜呜,大人,自从回到禄县,”赵蟾桂牵着他心爱的小毛驴:“我爹就押着我学算账记账,呜呜好苦……咱们总算要走了。”
“大人,我带毛驴一块儿走好不好,我跟它分不开……”
沈持:“……好。”这孩子就这性子,爱演。办事还是十分有谱的。
他一路上要好好看看这个朝代南边的风物人情,并不急着赶路,愿意骑毛驴就骑上吧。
临行前跟家人挚友话别自不必说。
次日,初八日清晨,沈持骑马离开禄县。
一日后出了秦州府,向东南进入宜昌府。沿途小麦覆陇黄,他放慢了脚步,慢慢悠悠地行走。
赵蟾桂骑着毛驴在后面跟着,前头的马儿太慢,终究是传染到了驴子,它也一点头一点头地打起了瞌睡……
主仆二人天亮赶路,天黑宿在驿站,山一程水一程。
越往南走风沙越小,气候变得逐渐温润起来。但是过了长沙府,他才发现林子越发繁茂,行人越发稀少,镇府越来越少——越来越嗅到蛮荒气息。
第96章
且朝廷的驿站越来越少, 相距也越来越远,一天走下来未必能遇到一处,与靠近京城天天人来客往的比, 冷清得跟野庙似的。
这一日,五月二十三, 从家中出来十多天的时候,总算进入到黔州府北边的第一县, 望黔县。
他感觉好像从长沙府出来之后便开始一路爬坡过来,丘陵愈发多了起来, 风飕飕的, 五六月份的天气跟秋天一样凉。
到了黄昏时分, 沈持主仆来到了县中的望黔驿站,驿丞——当朝管驿站的吏, 隋汀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沈持问他这几日有没有工部矿物司的人员来过, 他摇摇头说没有。
“算着是要比咱们晚十来天的,”赵蟾桂说道:“他们从京城南下来黔州府还得路过秦州府呢。”
同样五月初八启程上路, 工部的大人们最早也要月底才能赶到这里来。
“嗯, ”沈持道:“算着是这样的。”
这里吃的饭菜已经开始有黔地特色, 晚饭时上来一盆凉拌嫩鱼腥草,当地人叫折耳根,散发着浓郁的鱼腥味、泥土味和草味的混合出来的气味,有种不羁的奇特的野性。
赵蟾桂闻着味儿已经开始捏鼻子了。
沈持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吃吧, 咱们到了南地要入乡随俗, 这才清热解毒, 吃能很好适应这里的气候。”
他难得婆妈一回。
赵蟾桂听劝吃了两口。
沈持吃了小半碗,入夜,他拿着羊皮地图来看, 工部的朱砂矿位于黔州府东部的樊武县境内,这个西接铜仁县,南邻安远县——据说武信侯府的史家军边驻守在这里。
他细细浏览了一遍安远县的地图。
而后,沈持的视线落在这两个字上,这儿不是后世界上最大的朱砂矿区所在地吗?但据说天然的朱砂产量极少,用的都是人工合成的辰砂了。
望黔县距离樊武县有二百多里地,按照他的脚程,后日当能到。
睡觉前沈持又用热水烫了脚才就寝。又把离京时李颐送的香囊放在枕头下面枕着,生怕染上湿气瘴气。
可到了半夜,他辗转反侧睡不着,总觉得有些头晕发虚,他以为是赶路太累了歇一歇就好,但躺着躺着他却浑身发冷起了低烧,病了。
而赵蟾桂也身体不适,在他隔壁房中又呕又吐,弄出很大的动静。
沈持强撑着去给赵蟾桂送了个香囊:“你拿这个捂住口鼻,试试还吐不吐,还吐的话问问隋大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随身也带了一些药丸,可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吃错了东西,不敢随便乱服药。
驿丞隋汀听见了过来说道:“沈大人是北地人,多数进了黔州府都要闹肚子,无法,这地方山林茂盛,湿瘴太多了。”
他看了看沈持带的丸药,摇摇头:“还是明日请当地的郎中看看吧。”
沈持这会儿又是一阵难受,他面色惨白,出门俯在地上吐起来,极度的不适中,他想:才刚进黔地瘴气病就这般严重,怪不得这里被视为左迁流放之地呢。
房里的赵蟾桂抱着香囊,他又添了腹泻的毛病,一个劲儿找茅房,整整一夜没有消停。
谁知到了第二日,赵蟾桂稍稍好了些,沈持却突然打寒战,发高热,浑身酸痛起来,像得了重病一样。
赵蟾桂撑着刚能爬起来的病体照顾他,不停地给他喂热水。
沈持烧得快糊涂了,趁着还有几分清明,他对赵蟾桂说道:“我可能得了疟疾。”
“《周礼》中说,‘疟疾寒栗,腰脊俱痛,头疼如破①……’,你去告诉隋大人,让他帮我请个大夫吧。”
疟疾是一种古老的疾病,书中多有记载,跟他的症状全都对上了。
隋汀听说后吓得脸发白:“沈大人所说的疟疾在这一带叫做瘴病,哎呀呀,你们知道吗?许多年前武信侯史老将军率三万北地大军初来这里征伐大理国时,将士也是染上了这种瘴病,死伤近九成,史老将军战死,全军皆没……”
“隋大人,”赵蟾桂心急地说道:“你说这个吓唬我做什么?快找大夫啊,这一带谁的医术好些?”
隋汀蹙了眉道:“史家后来专门从京城聘了一位名医来军中坐镇,要说治这个病,只他一人可以药到病除。要不,史家军怎么能连年打胜仗呢……”
“此地离史家军的驻地,安远县不远,二百多里地,”他说道:“要不,阁下带着沈大人的帖子去问问史将军?”
当地的医生治北人初来乍到染上的瘴病……见效很慢不太管用。
赵蟾桂同沈持说了。
沈持:“……”
古代的医疗条件比他想象恶劣多了。
“先找个当地的大夫开一副药喝,”他虚弱地说道:“要是不见效再想别的法子吧。”
赵蟾桂看他一直冷得在发颤打摆子,说道:“隋大人,麻烦你先请大夫来给我家大人看着,我这就去安远县找史将军一趟。”
沈持:“千万别,这太冒昧了。”
“大人你都病成这样了,”赵蟾桂说道:“还在乎这些虚礼,再说了,咱们上回在通州府就欠了史小将军一个人情,这回再多欠一个又何妨,后面一块还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