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3-16
在此之前,他是不会回京的,万一有人想要借着孟度的事连他一块儿拉下水,那就无比被动了。
头一日,周大珏没有派人来找他问公文之事,沈持还在心里想:大约是极聪慧之人,一看就懂根本不需要问。
他在黔州省城里头转悠了一天,做机关的能工巧匠也有,但拿出小弩给人家看的时候,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第四天,他碰到韩越上街办事,见他在找机关工匠,说道:“到谪戍营胡同那边去,是从前许多从京城贬官过来的,下官记得有个墨家机关的后代,姓翟,对,是翟姓人家。”
如今翟家在黔地已经是第四代人了吧。
沈持:“多谢韩大人指点,下官这就是去寻访。”
谪戍营胡同。
这名字一听就是贬谪到地处的官员从前聚集居住,服劳役的地方。
沈持到了胡同口,瞧见一堆孩童正在跑跳,遂让赵蟾桂去买了一兜点心、糖果来,孩童们童见了他围上来,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拎的糖果,他分给他们:“听说这里居住着一户翟姓人家?”
小童拿到糖果笑得纯真:“有啊哥哥,往上面走第三户右拐里面走到第五户左拐往上走第七户就是了。”
这个巷子是建在山丘上的,一户一户都要爬台阶往上走,很窄,仅容得下两个人并行。
一群孩童吃着点心走在前面:“哥哥,我领你去。”嗖嗖地往巷子里面跑。
沿着台阶爬得累的时候,终于看见一座比较别致的宅子,别致在哪儿呢,门上的两个兽首衔环是有机关的,他们一靠近就听见“嗒”地一声,好像告诉屋里的人有人来了那般,让他们做好待客的准备。
沈持:“果然是墨家传人。”种种机关在他家真是寻常。
他拿出名帖递给来开门的人:“在下沈持,听闻这里住着的是墨家的后人,特来拜访。”
从屋中出来的是位五十来岁的老伯,眼神炯炯,但下巴极短,上吊会打滑的那种,他独居,翘了翘胡子说道:“沈大人进屋来说话吧。”
沈持把手里的点心放在领头的孩童手上:“去吃吧。”他们跑跑跳跳呼啦又散了。
老伯说他叫翟阳生,是翟家被贬谪黔地后的第四代人了,操一口黔州府话,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是北地人了。
沈持说明来意,拿出那把小弩:“翟老伯看看,这六弦一弓的弩发射时总是有十又两三分的偏差,在下试着找了许多天,也不知道问题所在。”
翟阳生接过去把弩机拆开来看了看,他连试都没试:“沈大人,这种但凡发射不中,就是废物了,可扔了重新造。”
沈持:“……”
他很快想明白翟阳生的意思了,这个朝代的军器司没有后世的机械,打造兵器没办法量化生产,全靠人工锻造,一件与一件之间稍微有点偏差是正常的。
打造好之后如果不能用,再去找那一丁点儿偏差出在哪里难如登天啊。
“在下祖上也曾在军器监任职,”翟阳生说道:“在下对弩机略知一二。”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人来寻访他的机关书,他兴致上来,去黑洞洞的屋子里翻了很久,抱出一个木制的弩来,上面的箭羽是竹子的,看起来杀伤力是有的:“在下是几年前突然来了兴致,几经易稿,做成了这张木弩。”
看起来像个大型的机械。
他给沈持演示,让沈持举着板子去当靶子,吓得赵蟾桂赶紧拿过板子来:“老人家,我来。”
翟阳生让他将木板子举在头上,一拉弩,一支竹削的箭便打到了他头顶的木板子上,说护在前胸,下一支箭便射中前胸……准头让沈持看呆了。
果然是行家里手,要不都说高手在民间呢。
沈持:“可否请老伯为在下画张弩机的结构、关节图?”
翟阳生一句话都不啰嗦,进去搬了张桌子来,研墨,铺开宣纸在上面画起弩机图,他画完对沈持说道:“沈大人,在下也不知这份图造出来的弩机准还是不准,索性多画几份吧。”
“这不是什么绝活,”他又说道:“军器监也有这样的图纸。”
看那小弩的弩机工艺,不算很复杂的。
沈持:“……”
让军器监造多造几个,哪个好用用哪个是这样的意思吗。
“军器监从来都是造一批又一批用不了的军器,”翟阳生心疼地说道:“就是不肯多画几张图纸,先造出一个试试看,能用了再多造一批。”
沈持:“……”其实也不尽然,说来说去的,还是没有机械能精确的问题。
只能造一个出来试试,不管用回炉,直至碰到好用的。要是没能造出好用的来,那就继续画图纸,继续锻造。
想来军器监也知晓这个思路。
沈持看着他画的图纸,他竟然看懂了,遂将□□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在袖中:“多谢老伯。”
他还要回去细细看这几份图纸。
“翟老伯,”沈持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木制的茶几上,上面到处都是机关:“我看这条胡同里的孩子爱吃点心,我以后不能再来,老伯经常给他们买些点心吃吧。”
翟阳生也不推辞,只淡声道:“嗯。”
沈持:“他日若能造出,在下还有重谢。”
翟阳生端茶送客,谨慎地说道:“在下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能造出百发百中的弩来,给大人的图纸,大人还需给军器监细细算过。”
军器监还要将锻造工艺的误差什么的都要考虑进去的。
沈持又谢过他,才从翟家告辞出来。
在黔州府滞留的第七日,周大珏派人来了一回,是宴请他与黔州府衙的官吏一道吃饭,筵席上,一句没问及黔地政务,只与同僚们谈论文墨,吟诗作赋。
周大珏果然文采过人,工诗词,随时作诗不含糊。
沈持自是不及他的。
“请沈大人为咱们黔州府题幅字吧。”酒席间,韩越提议道:“以后看见了全当个念想,也让咱们当地的学子沾一沾你这个新科状元郎的文气。”
沈持觑眼去看周大珏,见他面上闪过一丝微微的不悦,忙推辞道:“在下再黔州知府任上前后不过三个多月,实在不敢托大。”
几名同僚几乎异口同声道:“请沈大人为黔州府题字。”
沈持依旧推托。
这时周大珏笑着说道:“请沈大人不要吝啬墨宝,像韩大人说的那样,让黔州府的读书人沾沾状元郎的文气。”
这下沈持不能再推了,说道:“拿笔墨来吧。”
有人很快端笔墨过来,他想了想写道:螺峰毓秀,富山贵水。②
周大珏读了头一个叫好:“果真是状元郎的文笔啊。”一众同僚也都夸赞个不住:“这句,这书法,真是好。”
“但愿真能借一借状元郎的鸿运,改一改黔地的穷山恶水,”韩越说道:“从此就真是富山贵水了。”
沈持举杯给他敬酒:“韩大人,一定会的。”
几天之后,由黔州府最好的工匠王崧良等人雕刻出两块精致的木匾,分别挂到了黔州府城楼两侧。
石匾挂出来的那一日,满城的人,认字的书生,不识字的白丁,都聚集在城楼前围观。“写的好啊,富水贵山,咱们没有田地,以后向山向水要生活,变成富山贵水……”
“写得好。”欢呼声一阵又一阵。
有书生故意为难不识字的:“好在哪里啊?”
目不识丁的人仰头看了半天,龇着牙笑道:“又大,又黑,又粗。”
周遭的人哈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有人叹了口气:“要是沈大人能留下来就好了。”换个知府大人,要是还像前头那位庸庸碌碌的焦砚一样,黔地可没什么变成富山贵水的指望。
要是沈大人能留下来就好了。
说话的百姓无心, 但是这声音传到了正好微服夹杂在人群之中的周大珏耳中,三步并作两步退出来,他从京城带来的管家万家兴冷哼一声:“沽名钓誉。”
周大珏看了他一眼, 悻悻地回府衙去了。
沈持在驿站中听闻许多人上街围观他写的题字,心中颇觉意外, 对赵蟾桂说道:“我来此地时日甚短,不想百姓竟如此深情, 只怕很快会有吹捧之语流出,少不得让周大人难为, 还是尽快离开吧。”
自古而来, 吹捧或贬低, 为了突出一个人可以造神杜撰他的好事,同样为了贬一个人也可以泼各种脏水, 凡此种种都是十分夸张、煽情的。
沈持不希望自己在黔州府蜻蜓点水的一过而被当地人过度神化, 这无疑要给正经知府周大珏的施政添麻烦。
且算着日子,他磨蹭到京城的时候, 大理寺给孟度定的罪名该下来了, 也截至到该向皇帝复命的日期了。
赵蟾桂立刻着手收拾东西, 很快将行李打包完毕。
走之前,沈持给周大珏递了帖子,他原本打算打声招呼,没想到周大珏亲自来驿站见他大叙同乡同门之情, 而后开始抱怨黔地贫苦, 知府事务繁剧, 苦恼得不行。
后又提起救孟度的事。不可否认,周大珏对孟夫子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他自述已经求遍了能求的人, 但一提到与大理寺打交道,别人唯恐避之不及,断然不肯施以援手。
“归玉你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又是王大儒的弟子,与贺大人总是能说上话的……”他在京城听到过风声,说在传胪大典之前贺俊之曾请岌岌无名的沈持吃饭,可见有多看重他养父王渊的这位沈姓弟子。
沈持:“……”
话不投机,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是越说越僵,他赶紧拱手告辞。
当日,沈持微服骑马,赵蟾桂骑上毛驴,二人悄悄地离开了黔州府省城。出了城,沈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黔州城的城楼,微微叹了口气。
出城后的第二天,眼看着要到长沙府了,后来追过来两个人:“前面是沈大人吗?”
沈持勒住马:“是在下,二位是?”
两人下马就拜:“小的是代唐大人来为沈大人送行的,唐大人说他一定不辜负沈大人的知遇之恩,来日必当报答。”
原来是铜仁县县令唐注派来的人。
沈持拱手说道:“唐大人无需放在心上,以唐大人的才智,日后必大有所为。”他们送的东西他挑了一些铜仁县的土仪带上,余下贵重的又让他们拿回去。
二人拜谢而去。
沈持继续北上,日日日东升,日日日西落,他一边走一边留心打听京城的消息,直到他们快走出长沙府了,也没听到任何的风声。
他乍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许在他回到京城之前,大理寺根本不会给孟度定罪!对方在等他回去。
说不定从一开始,这事儿便是冲着他来的。
为了验证心他的疑惑,他在走到宝鸡府的时候给皇帝萧敏上了一本奏折,文中极尽煽情之文笔,说他小时候家贫,虽没写到四岁而孤,母亲以荻笔画地教他识字这种可怜状,但也跟“隆冬早起读书,灶无宿薪,汲井水盥手,肤为之坼。①”这种调调差不多了,又说家中亲妹口不能言,多年来寻医问药无果,父母心痛,他恨不得以身代受……
卖完惨,他写道:眼看到了寒冬腊月的年关,回京时路过秦州府,想略略尽孝滞留几日,接上家人再进京向陛下复命……
奏折递上去,皇帝萧敏看了想到自己早死的苦命娘亲亦是动容,很快就给他批复,准了他告假五日,接上家人进京以全孝道。
沈持刚走到秦州府就收到了皇帝萧敏给他的批复,允许他在秦州府逗留五日再回京。“大人,咱们回禄县吗?”赵蟾桂问他。
都走到秦州府省城了,五日来的及回家一趟。
沈持说道:“孟夫子出事,书院的夫子和学生们都会难过,还是不回了吧。”尤其是江载雪他们,对孟夫子是怎样的感情他比谁都清楚,说情同父子一点儿都不为过,出了这事都难受至极,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他怕被极端情绪挟裹。
“赵大哥,”他说道:“你回家一趟吧,兴许你爹要给你娶个媳妇儿呢,这是好事。”
赵蟾桂:“大人,这寒冬腊月的,我走了连个烧热水给你用的人都没有,我也不急着娶亲,还是算了。”
沈持笑笑:“赵大哥,谢谢你了。”
到了秦州府之后,沈持拿出身份文书住在省城一处不起眼的驿站里。并立即给家中发信,请他们来省城与他汇合,一道北上进京。
之后就是暗中打探孟度的消息,可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打听,都无果,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沈持的直觉越发笃定孟度之事是冲着他来的。
十二月中的天气骤然转冷,驿站的小院中满眼的霜叶红枫,梅花已动。
四天后没有等到他爹娘妹子,却等来了江载雪与裴惟。
二人考中举人后越发翩翩公子。但他们不是来与沈持叙旧的。
“沈持,你没有心吗?”江载雪冲进驿站,从他进门的一瞬起,驿丞都觉得温度高了,要烤人一般,别人都吓得鹌鹑一样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有赵蟾桂上来拦住他:“江老爷,你这是?”
他用眼神说:你和沈大人是同乡、同窗、以后还会是同僚,有话好好说。
“你走开,”江载雪没了以往的温文尔雅:“沈归玉,你给我出来。”他的声音很大,驿站的地皮都要跟着颤了三颤。
没有得到回应,江载雪疯了一样冲进沈持的房中,打开门的那一瞬,外面的一道光透进来,里面空空荡荡的,惟有书桌上的纸张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飞起来糊了他个迎面。
江载雪拿手挡下纸片掷在地上:“沈持,你给我出来。”
冬日的风又一次呼啸着吹过来。
“大人说了,他谁也不见。”赵蟾桂出来阻止江载雪。
江载雪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疯了一样冲到后院,反正沈家没有女眷,他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沈持,沈归玉你给我出来,孟夫子他被关进的大理寺,姓贺的酷吏有多少种手段折磨他你知不知道……”
“他一路跟着我们走过来,这么多年待我们如亲子,”江载雪嘶声吼道:“你就忍心看着他被折磨死?”
“沈归玉,”他踉跄两部,眉间的愤怒转成了无奈,一双眼睛看着开得热闹的梅花,明明是满眼的花枝俏,却一分都入不了他的眼:“只要你去大理寺卿贺大人面前求个情,只要你帮他说一句话……”
他的声音穿透不了冬日驿站一隅的盛景,消弭于无人应答之中。
“归玉,”他缓缓垂下头:“只要你肯帮忙,你能救他,能救他啊……”他的声音逐渐变低,最后变成了哭泣。
“江老爷,”赵蟾桂端了一盆水,拿了干毛巾过来:“您擦擦脸,小的来为您重新挽个发吧。”这个样子实在是叫人瞧着于心不忍。
“沈归玉他躲哪儿去了?”江载雪一把揪住赵蟾桂的衣领,让他险些闭过气去:“他到底在哪儿?我要找他……”
他眼眸赤红,声嘶力竭,近乎咆哮。
“江老爷,”赵蟾桂受够了他的疯样儿:“你是知道我们大人的脾气的,他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沈持是个听劝的人吗?很显然不是。犟种,犟种中的犟种。
江载雪的眼神一点点涣散,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一样,显得支离破碎,他的面色惨白,红梅为他染不上一丝血气,他嘴唇干裂,裂出一道道细细的口子,透出的斑斑血显得沉暗,像一个皮影戏里落幕时收起来的皮影人。
赵蟾桂心疼地给他道了杯水:“江老爷,你先喝口水润润,也许……也许沈大人已经在想办法了。”
江载雪拉着赵蟾桂的袖子呜呜咽咽哭着:“我与他同窗挚友多年,竟不知他心冷至此……”
赵蟾桂:“江老爷,大人他不是心冷,他连怎么回事都还不知道呢……”
江载雪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同他一道来的裴惟在得知沈持避而不见后倏然想明白了个大概,他勉强回来几分理智,说道: “沈归玉救夫子是情分,不出手相救也是本分,咱们不能强求于他。”
“周大珏周大人在京城为官多年,”他又说道:“都无济于事,更何况沈归玉,京城的地皮他都还没踩热呢。”
他甚至还对赵蟾桂说道:“京城的水深,你家大人谨慎趟是好的,若他有心也有余力的,还请救孟夫子一命。”
沈持躲在暗处听见了,心道:裴兄你放心吧,会救的,我跟你们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急呢。
“江兄一时糊涂,”裴惟又低声说道:“过后他会想通的,归玉兄我知道你能听得见,请千万别和他一样。”
沈持舒了口气,心想,总算有个头脑冷静的人了。
他又在心中默默说道:你我挚友多年,我岂会同江兄计较这样的小事情。
江载雪被裴惟和赵蟾桂劝了许久才冷静下来,他咬着唇说道:“也许……沈归玉是对的,他不能乱了阵脚,他得冷静……”
他对着沈持的书房一拱手:“归玉,这次可能是我错了。”说完,他脚步虚浮地离开驿站。
屋中,沈持走下阁楼的杂物间,眉头深锁。
“赵大哥,”他哑声说道:“你去打点儿酒,买些酒菜来。”这是他平生头一回主动要买酒喝,看样子要借酒浇愁,这让赵蟾桂惊了一惊:“大人,咱们最晚后天就该启程去京城了。”
皇帝萧敏给他的五天假用尽了。
说不定明日一早,沈煌夫妇带着沈月就来了呢。今晚喝个宿醉可怎么好。
“无事,”沈持说道:“天冷,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
赵蟾桂只得去打酒,回来后给他斟了很小一杯。好在沈持不是贪杯之人,小酌两三口便放下了,笑着说道:“好了,全身都暖了,今儿早些睡吧。”
赵蟾桂:“……”原来他是借酒入眠啊。
这夜沈持睡得极早,二更初便熄了屋中的灯,之后再无动静。
夜间小雪忽至,翌日清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粒,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门外有车辙声,沈持出去一看,一个穿藕粉色绣荷叶斗篷的大姑娘恰好从马车里下来,正是沈煌夫妇带着沈月到了,他笑道:“爹娘,阿月,冷不冷,快进屋来。”
沈月看见沈持就要跑向他,被朱氏一把拉住:“你俩都大了,虽是兄妹,却也要克制知礼矜持些,免得去了京城叫人笑话。”
她听说京城的规矩很多很多。
沈煌则看着沈持,意思是听你娘的吧。
沈持笑笑:“娘,阿月还小,一家人无须拘束。”
人到了他不再耽搁,这就启程。坐进马车时,沈持笑笑:“阿月坐哥哥身边吧。”
沈月欢快地挪过去挨着他坐。
从秦州府去京城一路上就顺利多了,全是平坦的官道,黎明启程,黄昏住宿,七八日功夫就看见京城的城楼了。
“到了京城,”沈持摸了沈月的头说道:“哥哥想请个大夫给你看看病,好吗?”
京城应当云集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吧,指不定有神医可以妙手回春治好沈月的哑病呢。
沈月看着沈持问:“得,不救,孟……夫子……吗?”
沈持给她整理了一下手炉拿着取暖,郑重地说道:“阿月,这件事先放在心里,好不好。”
京城,冬日的午后太阳西沉,像一颗掉在地上打碎了的鸡蛋,蛋黄浸出来,把西边的天空染上几分昏黄。
大理寺中。
贺俊之坐在大理寺的书房中,他伸出手在书案上一抹,苍白的指尖竟有一层细微的灰尘。
又好几日没进过书房了。他近来总是很忙。
他这会儿来到书房,不是为了读书,而是……只是想远离地牢的血腥气,来这里闻一闻书香罢了。
“大人,”他的心腹,大理寺丞翁泉说道:“沈大人最晚这两日就该进京向陛下复命了。”
贺俊之:“沈归玉啊,他着实叫本官等得有些不耐烦。”
翁泉靠近他低声说道:“这次,他跑不了的。”
贺俊之捏着手里的一块玉佩把玩,忽然手一松,玉佩叮的一声落在书案上,又被他捡起来,瞧着它说道:“他说的对,历朝历代酷吏如厕纸,皇帝用完就扔,张汤、郅都、杜周……哪一个有好下场。”
“他”,是王渊,他曾经的父亲。
“大人如今君恩正盛,”翁泉说道:“莫说丧气话。”
贺俊之幽幽一笑:“你没有听说吗?坊间都说本官是陛下的一把刀啊。”皇帝萧敏爱他,离不开他。
翁泉摇着头:“陛下离不开酷吏这把刀,咱们就给他重新找一把,等他用顺手了,咱们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全身而退了。”
贺俊之拊掌大笑:“昌远兄,你去凤元楼订上一桌酒席,等着给沈归玉接风,本官还欠他一顿饭呢。”
昌远是翁泉的字。
第112章
十二月二十一日, 民间祭灶君的前两天,沈持一家抵达京城的城门外。挑开帘子看到巍峨高大的京城城楼,他心中倏然生出敬畏, 凝视着冬日肃杀的天空,想到这繁华无比的京城里, 藏着数不清的争斗与权衡,还有各路见不得人的阴谋, 忽然一阵北风扑进来,吹到脸上如刀割一般, 在古代, 似乎离权力中枢越近的地方, 寒冷和阴影也越多。
在这里,一旦斗起来你死我活, 常常是赢家通吃, 输家通赔。
进城之前,依旧没有孟度的消息, 沈持默然良久说道:“爹, 娘, 阿月,你们先进城,之后到秦州会馆暂时在那里等我,我办件事很快过去找你们。”
在当朝, 各省的会馆除了春闱招待赶考的士子外, 平日也会接待同乡的投宿。
“赵大哥, ”他又对赵蟾桂说道:“你不用跟着我,跟着去秦州会馆吧,替我照顾一下我爹娘和阿月。”赵蟾桂抿着嘴说道:“好的, 大人。”
他知道沈持可能要办事去了。
沈煌听了说道:“阿池,你至少要告诉我们你要去哪里?”万一之后沈持没回去,他也好知道去哪里找人。
沈持笑道:“爹,我去找獬豸书肆的潘掌柜结一下先前的润笔费好叫咱们安家,而后呀,”他看了一眼沈月:“让他给引荐一位京城名医,再给阿月瞧瞧。”
其实他说的去找潘掌柜要钱是假,谁知道《雅虫》后来还有没有销路,踏入京城之后,暂且找个地方静一静,做下最后的复盘才是真。一路上思来想去的,或许去獬豸书肆最稳妥,一来那地方不算十分起眼,或许能叫他暂时拖延在京城露面的时间,再细细思量孟夫子的事有无遗漏之处,二来嘛,后天就年二十三了,一家人来到京城要吃穿住行用,说要取一些润笔费安家,此话也不算虚。
沈煌和朱氏对视一眼,原以为儿子要去为孟度的事奔走,与那个姓贺的酷吏周旋,没想到竟是自家的事,他们各自松了口气,尽管心中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儿子不是那么凉薄之人,不会放着孟夫子不管:“阿池,你快去快回啊。”
沈月仰起脸,似乎在说:哥,你当心些啊。另外,我又让你受累了。
沈持:“没事的阿月。快去吧。”
他看着爹娘欲言又止的忧愁面色,又跟沈煌夫妇说道:“儿子最晚明日就回去。”
明日他要向宫中递奏折请求面圣复命,没有再不露面的道理。
沈持最后又做了假设:如果大理寺抓走孟度罗织罪名真是冲着他来的,那么只要他明日他一在秦州会馆露面,他们就该找上门了。
倘若他俯首听命呢,也许他们就放了孟度,要是他生出反骨呢,人家手里捏着筹码继续要挟,直到他就范为止。
亦或,鱼死网破。
这是沈持最倾向的预判,不过不到最后,他也不敢说后续完全会是这么个走向。
因而还要给自己留出最后的时间,再细细琢磨一番。
说完,他独自一人从马车里下来,目送着家人先进了城门行于车水马龙,而后深吸口气,大步走进京城。
入城后,沈持立即雇了辆马车,一点儿都不耽搁,直接到獬豸书肆去。
到了地方,他递进去帖子,很快潘掌柜就从里头出来了,看见他狠狠地打量一遍,一团和气的脸笑起来带着财气:“沈大人还是年少俊美,一如杏榜春风得意看遍长安花之时啊。”
西南多雨,让沈持的脸捂得越发面色如玉,似上好的细瓷,除了眼下泛青之外,找不到一丝瑕疵。
就连当年自诩美男子的贺俊之,那会儿他还叫王俊之,少年时也难及他七分的风采。
沈持:“潘掌柜也是越发财气熏人了。发大财了吧?”
潘掌柜笑得更开心:“没有比沈大人更会说话的了,快,沈大人,来,咱们进屋说话。”
二人进屋后宾主落座,少不了一通寒暄,潘掌柜说道: “沈大人的《雅虫》到了七月份的时候卖得很好,许多人按照书中写的给蝈蝈点药,皆不能成功,都盼着大人回来带着咱们玩儿个稀罕呢。”
沈持摊手笑道:“看来在下回来的不是时候,当等到明年夏末初秋再回京。”
潘掌柜又笑。
过了片刻。
“按照大人说的,”他给沈持斟了一杯热茶让他暖手:“《雅虫》一书卖出的银两刨去先前支付给大人的润笔费,咱们五五分,您的那份呀,统共有百又六十七两银子。在下都给您算好账存着呢,一直在打听您何时进京呢。”
沈持没想到能这么畅销,自然流露出几分惊喜:“多谢潘掌柜,说真的,我这一家老小来了要安置,还真是需要一笔银两呢,潘掌柜真是雪中送炭,多谢了。”
好像自己当真是来分钱的。
潘掌柜:“沈大人客气了,要是买宅子置办产业有需要的,随时吩咐在下。”
“哟,这件事还真要麻烦潘掌柜了。”沈持笑道:“麻烦您给问着点儿,这会儿谁家的宅子出租,至少要个两进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