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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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一门中意的亲事,岂不是双喜临门。
沈持:“只怕过两日去京兆府上任后一心要扑在治禁上,即便娶了妻放在家中也要叫她受冷落,还是放一放再说吧。”
着实分不出心来娶妻的心思。
“说的也是,”林瑄说道:“这样,我让我爹和叔父为你留意着吧。”
沈持谢过他。
二月初三是他履新头一天。四品以上的官员要上早朝,他得五更初起床,在天还未亮的卯时初赶到皇宫的太和殿去参与朝会,之后在辰时初散了朝去京兆府上值,比之从前,等于每日多了一个时辰的工作时长。
本来在翰林院上值的时候,早起还能打会儿八段锦锻炼下身体,之后这段时间被上早朝给占了,少不得又要改一改生活习惯。
这天是个阴天,早上出门天还黑着,开春积雪在融化,路上又滑,沈持骑马走了两步,马蹄打了一次滑,险些栽倒。这时他才留意到一个问题,京城大员上朝的路上没有路灯,据说先帝时京兆府太穷了,点不起路灯,于是当时的京兆尹编了个怕夜里燃着油灯引发城门失火的理由,上奏撤了路灯,从那会儿起,朝廷大员在冬日或者初春时节只能自己马车上挂着灯或者摸黑上朝。
说有一年冬天清晨下大雪,滴水成冰,一个老大人摸黑赶去上朝——清贫点不起风灯的官也是有的,不小心摔了,摔了之后在那里呼救,奈何刮着大风,路过的官员匆忙赶路,没留意到他的呼叫,等天亮后有人发现告知其家人时,人已经冻僵了,抬回去没多久就过世了。
之后,所有上朝的官员,几乎都有家丁跟着,打着风灯前行。
沈持勒马慢行,尽管如此,路上还是超越了好几驾马车。好多老大人看着这么年少的官员与自己列于朝堂之上,心中那个羡慕啊。
他这前程,将来不知有多优秀,必是要在他们之上的。
沈持早早来到东华门外,他立在那里,身上佩戴的鱼袋、玉带、牙笏将他衬得矜贵,绯色官袍更衬他颀长的身姿,要说先前他是青袍美少年,从今天始往那儿一站就是绯衣一朝臣,英姿洒落,很是惹眼,宫门一开,连太监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一些快要致仕的老大人们恭贺他,户部尚书秦冲和还玩笑说道:“温大人下手太快了,只怪本官迟了一步。”
这玩笑倒有几分真心,以沈持的头脑,要是在户部运作,他们必是能日进斗金的。只恨自己下手慢,没把这样的贤才招揽过来。
说笑几句,很快到了入太和殿的时辰,都肃然整衣,端好笏板上朝去了。
从四品上朝的时候是站在最末的,离皇帝最远,沈持只能看见一个明黄色的影子,不过,他又没什么需要上奏的,只安静地听就行了,远近又有什么干系。
朝会上,最多的事就是御史弹劾监督各衙门官员,然后其他衙门同皇帝哭穷,向户部要银子,其他还真没别的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也是掐着点儿,皇帝萧敏没耐性听下去了便找个理由,或者直接摆摆手命退朝,然后拍屁股走人。
百官随后从太和殿中出来,各回各衙门当值去。
散朝后从太和殿出来,沈持又收到来自老大人们的一波恭贺,然后和京兆尹温至老大人一道去京兆府。
京兆府在翰林院和六部之后,离得比较远,他在街上骑马慢慢走着,一路主要是等温至,温老大人真不辜负他的姓,温吞吞的,极慢,沈持在后面总想抽拉他车的马两鞭子。
就这样一路晃悠到京兆府衙门,沈持被冻得不轻,在考虑以后要不要换马车上朝。
到了京兆府才知道,不光该有两位的京兆少尹空缺多年,连底下应有的功曹、司录、司户、司仓参军等该有的掌各项事宜的七名参军都只有四名,缺仨,连专门缉捕盗贼的法曹参军都没有,一个萝卜填好几个坑,比想象的还不好干。
且看京兆尹温老大人的意思,也不打算再找皇帝或是吏部要人了,就让沈持一人来挑大任。
沈持:还真看得起我,呵。
“沈大人,咱们这就破案,抓人?”温至让司仓参军——掌租调、公廨、仓库、市肆等民生事务的钱前抱来一堆案卷,全是新鲜的,贺俊之离开京城之后发生的偷盗案件。
薛家的放在第一卷。
沈持问道:“温大人,抓了人之后,又该当如何?”
温至开始给他讲史,说唐代京兆尹治理京畿一带,采取的手段大都是“棰杀”“杖杀”,“辄杀尤者以怖其余②”,说人话就是抓住了就杀掉,尤其是领头的,震慑旁人,以儆效尤。
沈持:这不是跟贺俊之的手段一样,专尚刑威,一杀了之。
这么简单,你一个人就能干的事,找我来做什么,还不是不想担滥杀的恶名。老狐狸。
他没说话。
温至:“沈大人以为呢?”
“温大人,”沈持这才笑着说道:“下官初来乍到,想先浏览卷宗。”
温至催不动他,只得笑道:“沈大人请。”
沈持从钱前手里接过卷宗:“烦请钱大人再把户籍,以及近来来往京城的人士置地买宅子的契约文书给本官瞧一瞧。”
钱前说道:“好,下官这就给沈大人拿来。”
不到半天时间,京兆府所辖的户籍人口、近来置地买宅子的契约文书,一共两堆,很快尽数堆到了沈持的面前。
他这一瞧这些便是十天半月,光瞧,愣是不见动静。
且他上任京兆少尹后不拘小节,没有官架子,散值后时常穿着常服,手里摇着文人装逼用的折扇,在京城大街小巷溜达。
这一溜达又是大半月。被寄于治禁厚望的京兆少尹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京城的盗贼们更加横行无忌,偷盗之事愈发频繁。
期间沈持被帝召到上书房去问京城治禁之事,他道:“陛下,能否宽限臣几日。”
皇帝萧敏笑了笑说道:“既如此,朕准允你一个月,够吗?”
沈持:“眼下看是够了。”
“沈爱卿没别的事就退下吧。”萧敏近来气色极好,笑呵呵的,看来宫中有喜事了,果然,告退的时候丁吉送沈持出来,告知了喜讯:“沈大人快有红鸡蛋吃了。”
宫中要添丁了。
沈持:“……”怪不得皇帝忽然变得好说话了呢。
“是郑才人有孕了。”丁吉说道:“可把万岁爷给喜欢的呀。”
沈持:“……”
如此看来户部尚书秦冲和要卯足劲儿给攒银子了,毕竟天家添丁,要花的银子如流水一般。
果然次日在朝堂上看见户部尚书秦冲和,耷拉着一张脸笑都笑不出来了。
到了四月初杏花繁,日日春光斗日光时。
距沈持上任京兆少尹已经两个月了,还是毫无作为,且没有动手治禁的准备。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都在说新上任的京兆少尹不作为,让京城的盗贼越来越猖獗了。
每每这个时候,皇帝萧敏都选择性听不见,左顾而言他,反正就是留中不发。这既是对沈持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警告,如果真如他期待的那样,后续有出其不意的大动作,现在就当御史言官们放屁,如果没有,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尸位素餐,那么这些弹劾的折子,都会被用来算账。
沈持亦对御史的弹劾置之不理。
又过了半个月。
一名叫张达的人在城南置了一座五进院的宅子,而且买了十名奴仆,沈持查了他的来历,这人竟是外地一名农户,非商非官,这么大的手笔,有点可疑了。
沈持让功曹参军手下的衙役将此人盯紧了,且不准走漏风声。
张达买了宅子后并没有搬进来,而是等了半个月,宅子中才有动静,一天夜半,他带着奴仆住进去了。
沈持命人继续暗中盯着张宅的一举一动。
第124章
张达住进新宅后, 每日命奴仆采买米面果蔬,跟普通人家过日子毫无二致。张家的家仆甚至还和街坊邻里打起了交道,进出时闲聊几句家常里短。
京兆府这边继续不动声色, 沈持每日上值依旧在翻看一桩桩偷盗案的卷宗、京城的人口户籍、契约、文书,散值后又开始穿着常服, 摇着他的折扇在街肆、胡同里漫步了。
他尤爱与街头路口的长者下棋,往往从衙门散值到黄昏天黑, 一下就是半天,有输有赢, 输了约别人次日再下, 赢了别人请他第二天继续。
城南棠棣胡同, 就是张宅所在的胡同口的一位六十多岁的吴姓老伯最喜与沈持下棋,不多久他二人成了棋友, 几乎每天都要在棋盘上杀得天昏地暗。
吴老伯是个有秀才功名的, 下棋之余,还能和沈持扯扯学问, 他们说秦丞相李斯临刑前的“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 岂可得乎。①”, 探讨这么一个能人是怎么栽倒在赵高手里的,也说一代词宗秦观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②”是词中之最,再无它句能超越……一老一少热络得很。
这时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了, 新科状元郎, 一步高升到从四品京兆少尹的沈持纵然才藻纵横词理典雅, 草拟诏书,应制作文援笔立成,但在做官治禁上着实是个草包, 办不成事。
就连那些在京城犯案的盗贼也不把他当回事,甚至在白日里到街肆上割行人的钱袋子行窃,还扬言说想去京兆少尹沈持家中瞧瞧藏有什么宝贝。
四月底春日已深。
一连盯了许多天的京兆府的衙役们还是一无所获,烦躁得不行,他们向京兆尹温至抱怨,说京兆少尹不下令抓捕盗贼而是天天派他们盯梢张宅,于治禁全无好处,耽误他们立功真是个庸才。
温至来找沈持,语调已然生硬:“沈大人不要忘了,咱们京兆府得治禁呀。”
“温大人莫急,”沈持慢条斯理地呷着清茶:“盗贼偷盗手法之高明,让人叹为观止,下官束手无策,这不是正在想法子嘛。”
要不民间都说偷盗是一门手艺呢,还有人专门拜师学这一行呢。
温至愤愤然拂袖而去:“……”忽然有些想念贺酷吏是怎么回事。
那人在京城的时候,他每年只等着领俸银就行,哪儿需这般劳心。眼看着京兆府积压的偷盗案件越来越多,他忍无可忍之下转头上了一本奏折弹劾沈持。这回,皇帝萧敏装模作样地训斥了沈持一顿,命他开始撒出京兆府衙役,缉拿盗贼。
沈持自然是不敢违抗皇帝的,当日就把能抽出来的四十多名衙役派了出去,让他们去缉盗。
茫茫京城,寻找盗贼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三日后,不出所料,衙役们尽数空手而归,连个盗贼的影子都没见到。
垂头丧气地坐在京兆府的衙门里叹气。
沈持一点儿都不意外。这么多年京城的地界上鲜少出现偷盗,京兆府的衙役们几乎没有与盗贼周旋的经验,战斗力堪堪为零,能成事儿才怪。
碰壁后遂消停了两三日。
到了五月初二夜里,沈持打算就寝了,忽然赵蟾桂来敲门说一姓吴的老者来见,他立刻趿着木屐出来:“吴伯。”
这位吴姓老人家住在城南的棠棣胡同,就是张达所购宅子的所在,他使了个眼色闪身进来,说道:“沈大人,今儿张达的仆人同咱们街坊说漏嘴了。”
沈持请他到书房说话:“吴伯请详细说说。”
“那仆人同邻居宗家吹嘘说他主子家的金银财宝都寄存在别人家里,”吴老伯说道:“随时取用。”
“老宗头不信,反问他‘你主子家的财宝在别人家里,就不怕人家给你昧了去?”
沈持:“吴伯请继续说下去。”
“你猜那仆人怎么说?”吴老伯说道:“他说,不管藏在哪里,他们都能找到给翻出来,大人听听,这不是干偷窃勾当的又是什么。”
就是说,一个外地的农户,不商不仕,忽然进京来购买一套五进院的宅子,不说这笔钱哪里来的,他图什么?
图京城米贵吗?
据沈持查验京兆府存留的屋宅买卖的契约文书,在京城置办产业的无非三种人,当地人发达了购置宅邸,外地来京做官、经商的,买主的身份、目的都很明显,唯有张达啥也不是。
说他没问题那是不可能的。
且根据京兆府对于每日入城之人的身份文书的登记,这人是在贺俊之离京之后的次日,也就是年三十进的京。
他入城的当晚,薛家被盗,随后一起又一起的偷盗事件层出不穷,两下里一印证,沈持知道,锁定张达这个人,路子是对的。
沈持:“多谢吴伯,这两日,张达在家中吗?”忙叫赵蟾桂拿酒与他喝。
吴老伯得了酒,笑道:“没见他外出,对了,这几日张宅采买了许多酒肉,怕是要宴请宾客。”
沈持揣摩这这两个字心思回转,对着吴老伯一揖:“多谢吴伯,本官知晓了。”
为免夜长梦多,次日午后散值前,他点了一拨还算听话精干的京兆府衙役,说道:“诸位,本官有一事拜托,”他拿出十锭银子摆在他们面前:“今夜随本官去抓捕张达,连同他宅子里的家仆,一个都不能让跑掉,可以办到吗?”
沈持瞟了一眼银锭:“事成之后这是给诸位的酒钱。”
他出手大方得令衙役们咋舌,跟着京兆尹温至这么多年,何曾见过这般丰厚的赏赐,于是齐声说道:“悉听沈大人吩咐。”
有钱拿,哪有不尽心给他办事的。
怕走漏风声,沈持与衙役们一道在京兆府坐到天黑,而后换上常服,趁着入夜时分悄无声息地来到张宅,他敲开门后,衙役们一拥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张宅的各间屋子都堵了个严实。
沈持来时张达正在房里搂着个婆娘寻欢,听到动静本能要跑,这时候两名衙役从窗户翻进去,扑上去将他摁在床铺上:“京兆尹办案,老实点儿。”
那婆娘待要哭号,被随之进来的衙役拿刀一指:“再喊送你上西天。”
吓得她直打哆嗦,早顾不上喊叫了。
张达被押到沈持跟前,起初他还很镇定:“哟,京兆少尹老爷大驾光临敝宅,所为何事呀?”
沈持笑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来请你帮忙捉几个贼罢了。”
“什么贼?”张达狡辩道:“草民不知道。”
沈持冷笑:“你少跟本官打马虎眼,如今大理寺的刑具闲置,你若不老实,本官正好借来一用。”
至此张达还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说道:“大老爷,草民无罪,您就是打死草民,草民也不知道大老爷在说什么。”
不见棺材不落泪。
沈持盯着他看了看:“真不说?”
他的声音温暾,听不出有丝毫的凌厉迫人。可却不知为何,竟叫张达在五月初夏的天气里只觉得寒气阵阵,他咽了口唾液有几分心虚地喊冤:“大老爷明察秋毫,草民与贼无关呀。”
“草民家中,大老爷也搜过了,哪有赃物啊……”
沈持叫衙役把张宅的奴仆全押进来,一眼扫过去有十来名,皆是三十四岁的男子,命搜身,搜屋,但一开始并没有搜到赃物,连偷盗常用的器械也未找到。
难道张达一伙人个个都是三只手,神偷吗?
“把他们的钱袋子全倒出来。”他略一沉思说道。
听到他这句话,张达的面色微微一变。
“哗啦——”
钱袋子里的铜钱被倒在屋中的地上,沈持蹲下去翻着,很快,从里面捡出几枚边角磨得锐利无比的铜钱,他用两指夹起来扬了扬问:“这是什么?”
他前一阵子在市井中转悠的时候,恰好听见有人说自己的钱袋子被割开失了钱财,幽怨叹气:“京城来了‘跑明钱的’。”
沈持不知“跑明钱”的是什么意思,向吴老伯打听后才晓得,许多小偷将一枚铜钱磨得如刀刃般锋利当趁手工具,用以割人钱袋,俗称“跑明钱的”。
张达一伙低下头去:“大老爷,拿贼见赃,朝廷也没不叫咱们磨个铜钱来用,咱们平日里切个什么的……实在是没有偷盗啊……”
矢口抵赖。
沈持在屋中踱了几步,说道:“张达,本官给你两条路,第一,本官对你等用刑讯手段,打到你等招供为止;第二,听说你要在家中宴请‘宾客’,只怕那些人都是盗贼吧?你照旧宴请他们,依计行事,协助本官将他们全部抓获,以此赎罪,你选哪条路?”
张达不语。
沈持撩开绯袍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环顾那些家仆——其实是同伙盗贼:“本官看有人入行不多久吧?照我朝律例,只要自首认罪,将功补过便可免除刑罚。”
他音落,就听一个怂人大喊:“大老爷,小人刚入行不到仨月,连一两银子都没偷够,小人交待……”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从众嘛。
“大老爷,小人干这行还不到半年,”第二个孬种出现了:“小人跑明钱经常失手,一共偷了两百钱,其中有一百钱还是进京之前在外地偷的……”
第三人:“小人来京后光顾着给张头儿找宅子了,还没来得及开张呢……”原来他们是流窜于各州府的行窃团伙,小偷小摸多年不过瘾,馋上了京城的肥羊,只是惧怕酷吏贺俊之不敢来,等他一离开,便迫不及待地进京了。
说来也巧,他们进京时正遇上杭州府薛家派人来给薛溆送钱,手太痒没忍住当夜就作案了。
又见京兆尹温至迂腐老迈,京兆府中连缉拿盗贼的官吏都没有,便生出长久在京城“发财”的念头,还贪图享乐地买了套宅子。
“……”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张达的同伙已如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行窃之事。
沈持:“过往行窃,可有涉及命案或是其他?”
他们齐声回道:“大老爷,咱们只顺小财,从未伤过人。”
沈持点点头,再问张达:“光凭他们的这些口供,本官就能依法判你极刑……”嗯嗯,那个,当朝的律例他还没翻完,具体法犯哪条,他还说清楚。
“大老爷,您尽管吩咐,”张达未等他往下说:“草民全听您的。”认栽了。
沈持:“你要宴请的是些什么人?哪天开宴?”
“是……都是吃咱们这行饭的,”张达老实了:“就定在明日。”
“多少人?”沈持又问。
张达:“一共三十三人。”
沈持命衙役找来纸笔,他自己将他们的口供一一写下来,让他们画押,而后收在袖中:“你等就当今日没见过本官,一字不能泄露出去,明日照常开宴就行。”
张达:“大老爷,那之后草民?”
“明日事后,将你们来京后所盗赃物交出来,从此金盘洗手,”沈持说道:“本官奏明圣上,对你们既往不咎。”
听到“既往不咎”这四个字, 张达长舒一口气:“草民愿意。”
沈持又交代给他几样事情,而后带着衙役们悄悄从张宅出来,领头叫花壮的衙役说道:“沈大人, 咱们分拨轮流在胡同里盯梢着姓张的贼,以防他变卦连夜跑了。”
“嗯, ”沈持说道:“今、明两日你们睁大眼睛给本官看着他。”
连日来的盯梢有了结果,加上白花花的赏银吊着, 衙役们精神抖擞,皆低声说道:“沈大人放心, 我等食君之禄, 定为朝廷, 为大人竭力办差,缉拿盗贼。”
沈持对他们拱拱手:“如此, 有劳诸位了。”
说完, 他先行走出棠棣胡同,回家。
走回家中已是三更初, 寂夜深沉, 除了赵蟾桂挑着灯在房间里等他, 其余人都睡了。见他回来,赵蟾桂起身打了个哈欠说道:“大人回来了,我去给你打热水。”
沈持看着他睡眼朦胧强撑着的模样,说道:“赵大哥, 赵秀才让你来给我当管家的, 这些年却总是让你来照顾我, 做下人的活儿,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以后我回来的晚, 你不必这么傻等着,早些睡。”
打盆热水、沏壶茶的事,他自己也能干。
赵蟾桂笑道:“大人乍然说这些客气话,怪见外的。”他不大习惯。
沈持:“……”算了,等忙完这阵子就让赵蟾桂回禄县探亲,连带着好好歇一歇。
“大人,”赵蟾桂等他洗漱完问:“捉贼的事有进展了吗?”今日他出门买菜,是哪家的奴仆还在街上跳着脚大骂京兆府以及沈持呢。
沈持没同他说这事儿:“不早了,快去睡吧。”
等赵蟾桂掩上门出去后,他熄了灯躺在床上,思及明日的事忽然有些小小的紧张,于是想七想八的,一直到快四更天才睡着,等到五更初起床揽镜一照,不得了,眼下一大片乌青,有些憔悴。
这也意味着疲倦、精神不好,脑子反应慢。
今日或许要随时应对突发情况,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沈持赶紧去舀了盆新从井里汲上来的凉水冰了冰,强制大脑清醒,而后才仔细挽好发,穿上官袍去上朝。
五月天气乍热,黎明时分上朝的朝臣们行在路上已是挥汗如雨,为了掩饰不雅的气味,许多人都佩戴了香囊。
但沈持路上遇到人多的地方,还是闻到了浓重的汗味儿,他疏离地与同僚执礼后,跳下马,慢慢走在后面,不挤到前头去扎堆。
孰料前头三五结伴上朝的大人们竟不时回过头来瞟他一眼,旋即交头接耳:“……这沈大人任了京兆少尹后是一点儿手段都没有啊,”他们夸张地说道:“京城盗贼遍地跑,百姓怨声载道,看吧,今日朝会上,弹劾沈大人的折子不会少……”
“可不是,昨天夜里啊连浏国公养在外头一房小妾家里都被偷了,”一官员压低声音说道:“今儿浏国公一早就来上朝了,”他往前头努努嘴,最前头,一年老的武将骑马而行:“待会儿他得指着京兆府的鼻子骂,有好戏看喽……”
浏国公周家不是后宫周淑妃的娘家太和侯周家,此周家非彼周家,浏国公周开是武将出身,为人豪横跋扈,一言不合就动手。
说不准儿今儿在朝堂上能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把京兆少尹沈持打一顿。
“……”
礼部侍郎李叔怀听到他们议论,从马车里走出来,他看见沈持在紧后头牵马而行,特地等了片刻:“哎呀沈大人,今儿……”他悄声说道:“机灵点儿,避着浏国公些。”
沈持耳力好,他早听到了前头官员们的话,说道:“多谢李大人提醒,下官晓得。”
及至行到东华门前,工部尚书李为,户部尚书秦冲和见了他,也说道:“沈大人,”他们往浏国公周开站的地方眺一眼:“待会儿在朝会上,我俩老头子来替你周旋,必不让他为难于你。”
七十多岁了在外头养小妾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吗?不偷你偷谁,还好意思拿到朝堂上来说。
沈持施礼道:“承蒙二人大人爱护,下官感激不尽。”
很快,文武百官列队步入太和殿,抬头一看,皇帝萧敏已提早一步坐在龙椅上等着他们了。
臣子们山呼万岁,帝说“众卿平身”,君臣礼毕,而后开始奏事。
果然,浏国公周开跳出来作妖,痛骂京兆府失职,害他养在外头的小妾家中财物失窃。
皇帝周敏听了都皱眉:“诸位爱卿先奏要事来。”
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贺大人已查清,黔州府盐务官奚文明勾结当地州府官吏,中饱私囊,黔地盐务只成门户私计,弹劾包括黔州知府周大珏在内的一共七人,此事详情已送到吏部,向来陛下很快会受到贺大人的奏折。”
皇帝微颔首:“尽快再选派官吏到黔州府上任,勿空缺太多。”
沈持立在后面听着:看来周大珏此次凶多吉少。
心中不禁有些惋惜,他的同乡,当年禄县妇孺皆知的周神童,让他仰慕的人,竟落得这样下场。
同时也越发敬畏官场。
众朝臣奏完正经事,差不多也到了该下朝的时候,浏国公又不依不饶地点指名道姓:“陛下,老臣斗胆问一句,沈大人究竟能不能胜任京兆少尹,他又是如何治禁的?”
说完,他勾着头朝后面一望,瞪了瞪沈持。
御史台也开始附和他,质问京兆府这么久不捉贼,一个两个在干什么吃的。
京兆尹温至老脸挂不住,他瞥一眼沈持——昨日散值后听闻十几名衙役被留下来商议事情,隐隐觉得要有动作了,而且是大动作,大抵能捞到功劳,他多圆滑一人啊,当即调头回怼周开:“浏国公,您老该在意的不是爱妾家中少没少什么,而是多没多什么吧?”
“别哪天多了件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子衣物,你说说……”
群臣听了哄堂大笑。
周开气得撸袖子要打人,温至跟他打交道的经验丰富:“哎呦浏国公,您这是越发倚老卖老了。”说着就要自个儿撞上去。
温至这把岁数了,这要是当真撞一下还了得,吓得周开连忙躲闪。再不敢造次了。
皇帝周敏见状立即给大太监丁吉使了个眼色,太和殿中瞬时响起一声:“退朝——”
叫文武朝臣散了。
不过临退朝前,皇帝远远地给沈持抛过来个眼神:治禁的事不能再拖了。
沈持也遥遥一点头算是回他:臣遵命。
散朝后去京兆府的路上,温至:“沈大人,本官已命府中所有衙役随时待命听你调遣,要是不够,本官再去刑部借一借人手?”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一句话不用说,人家已从他细微的举动中看出大概,沈持说道:“温大人,咱们京兆府的人手够用。”
温至又问:“几时?”
“哺时前后。”沈持并不瞒着他。
要是温至能坐镇调度衙役抓捕盗贼团伙,那再好不过了。
说话的功夫,二人已回到京兆府衙门,又详详细细地做了一番布局,剩下就是等着了。
到了午后,一切如常。
张达那边没有走漏风声,陆续有人开始到张宅去做客,那些人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偷摸惯了的,是贼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