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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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将士多是孤身在营中,要是看见她儿女私情,难免触景伤情,思念家中妻子。
兰翠眼中倏然噙着些泪意:“……将军这些年真是为朝廷尽忠了。”从未顾念过自己分毫,过得太苦了。
史玉皎豁达笑笑:“等玉展长大,我就将卸职将帅印给他,回京专心享清闲,没几年了。”
史家全家人的希望——她的堂弟史玉展九、十岁了,快了。
兰翠笑了笑:“嗯,将军早点歇着吧。”
翌日,天大晴雨完全散了。但山中多处河道溢出,到处都是水。
军中的工匠艾老七在沈持和任竹青的参谋下,真的扎出来一只羊皮筏子,看着滑稽的模样,众人都问:“真能漂在水中不沉底吗?”
沈持查看羊皮气囊用蜡油密封了足有三层,一点儿都不漏气,说道:“不会沉的,我来试试。”
说完他找了个水浅的地方放下去,并跟着踩上去。
“比船用起来更灵活些,在不太深的河流中更便利。”围观的众人都说道:“沈大人真行。”
沈持站稳后一抬头看见史玉皎来看热闹,他伸手做了个请姿:“史将军上来试试吗?”
史玉皎想都没想撩袍便站上去,他们一点点往水深的涧中漂去。
山涧之中,桃花欲燃。
“阿池,”她看着水波低声问:“你怎么会制这个?”
沈持:“三娘,我从闲书中看来的,西北那边渡河都用这个,底下多湍急的水都不怕,比一般的筏子稳多了。”
“还真是,”史玉皎试了几下,朴实地说道:“书读的多是管用。”
沈持:“……”
走得远了,他才牵起她的手:“我一会儿就该走了。”
史玉皎任他握着她的手:“我过几年就解甲了,你……等我吧。”等她回去朝夕相对出入成双。
沈持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兰翠带着人坐着小船跟了过来:“将军,沈大人,前面水深,快回来吧。”
说完把船划到他们的羊皮筏子跟前,跳上来,划桨,几下就上了岸。
回头一看,统共也就漂出去不到百米。
路上的水退了,沈持他们没有再多留的理由,一行人辞别史玉皎等人,即刻启程回京。
一路云片飞飞,花枝朵朵,晨曦清露,黄昏烟雨,马不解鞍行了十来天。
抵京的那日,正好碰上新科进士御街夸官。
迎面骑着骏马穿红袍的新科状元有点面熟——哦,这不是林瑄那家伙吗。沈持心中暗笑:要是当年林瑄与他一同春闱,以这家伙的才华,状元就没他的事了。
真是时也命也。
“哎呀,沈大人回来的真巧,”礼部侍郎满面春风地看着沈持:“赶上今天的琼林宴了。”
林瑄听到后笑着看过来:“哎哟哟,沈大人一来,就没我什么事了。”沈持还没回京,他们就听说我朝的使臣和大理国谈成事了。
这功劳不小。
沈持:“早知这么巧,下官便多在路上磨蹭一日,不去抢林状元的风头了。”
林瑄:“沈大人可以称病不出嘿嘿。”沈持:“那怎么行,在下是不会让挚一兄如意的,去定了。”
再打眼往后一看,又一个两个三个熟人,孟度、江载雪和裴惟,全在御街夸官的队伍之中。
哦豁,他们仨都考中了,不错。
沈持:“恭喜夫子,贺喜夫子。”
“恭喜濯春兄,贺喜濯春兄。”裴惟取字“濯春”。
又拍了拍江载雪的肩膀说道:“好样的。”
不过他急着进宫复命,此刻来不及多交谈,只能等晚些时候见面再说。
沈持回家中沐浴更衣,之后进宫面圣。
在宫中的上书房,君臣相见寒暄两三句后,立刻奔了主题。
沈持将出使大理国的事一一奏报。
当皇帝萧敏听到开矿的契约上约定“四六分”,朝廷出人还只拿四成的时候,脸微微变黑:“沈爱卿,这样下去,秦尚书岂不是要把老底都赔进去?”
沈持就知道回朝后会有这么一问,他说道:“陛下,臣有个野心。”
萧敏:“你说。”
“陛下,我朝的版图,”沈持说道:“是时候扩一扩了。”
萧敏深蹙着眉头凝着他,忽然笑起来:“你都给朕谋划好了?”
“回陛下,臣在来的路上略想了想,”沈持说道:“唯恐纸上谈兵,不敢宣之于人。”
"移民实边"“屯田立足”“卫所制度”……但逢灾荒之年,受灾无处安置的百姓,只要愿意的,以开矿的名义由朝廷发放文书护送至大理国,在那边定居,戍军抄明朝的屯田、卫所制度的完美作业……他都想了。
萧敏:“嗯,事以密成。”他又问:“可是,大理国土地肥沃否?”
值不值得纳入王治之下。
沈持:“虽多山,但亦多水,当地物产富饶,陛下,要是到了我朝的治下,必是个好地方。”
食有肉,最差也能吃上竹虫,病有药,三七等名贵药材都来自那里,天天都是春日,省去一大笔冬日烧木炭的钱,夏天又省去找寒潭避暑的事儿,你说是不是个好地方吧。
他一直觉得,烟瘴是因为人口少,一旦 人多起来,西南非常宜居。
“大理国割据西南,我朝就得在西南养兵防御,要是得大理国,同样是在西南养兵,可以自给自足,不用朝廷的银子。”
“鸭池城的周围是一片平原,当地人叫做坝子。”沈持说道:“只可惜在段氏的治下,并不重视农耕。”
或是人太少的缘故。
萧敏:“嗯,让朕想想。”
还是有一丝丝动心的。他读史得出结论:扩疆土一开始靠打仗,之后靠耕种土地,只有能守得住土地,就能守得住疆土。
“当年王朴给周世宗上了一本《平边策》,”萧敏笑道:“如今沈爱卿也给朕写一本《定西南策》吧?”
沈持:“……”
《平边策》的水平他是赶不上的。
萧敏:“不急,如今京兆府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沈爱卿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在奏折里,朕看了之后与你细细商定就是了。”
他们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
大理段氏的繁花凋落终会有时。
要写论文了。
皇帝萧敏又细细浏览一遍他呈上的与大理国签订的开矿契约:“先前工部报给朕,他们在两国交界处堪出的是铜矿, 沈爱卿这是从哪里学了点铜成金术,一下子变成金矿了?”
沈持:“臣正要启奏陛下, 臣在此事中偷梁换柱,请陛下降罪。”
萧敏目光平缓地看着他:“后续有无应对之策, 沈爱卿说说看?”
“陛下,《千字文》中说‘金生丽水’, 《后汉书》中记载‘滇有金银畜产之富。’, 汉代的《太和正音》说“金沙水”能淘澄出金子。又有元人游历滇中, 回来后曾对人说‘滇水产金之所,在南诏国金沙水, 矿之有金者, 在曲靖,在大理……’, 文献中所载的‘滇’和‘南诏’便是当今的大理国, ”元代马可波罗也曾在游记中记载滇地“河中有金沙, 甚饶。”,如今的大理国境内富有金矿是无容置疑的,沈持说道:“虽从汉代起就知道西南有金矿,可历朝历代都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开发, 臣听闻我朝的工部最擅长堪金矿……”他顿了顿:“但此事未能请示陛下, 臣就自己做主了, 臣惶恐。”
古代浩如烟海的文献都记录滇地盛产黄金,可只有元明清三个朝代在滇断断续续有金矿,是很小的而且没怎么开采下去的那种, 一直到民国地质学发达,滇地的黄金产量才上去。
那地方确有一条黄金轴心带,要是找着了,挖出斤把重的大金块指日可待。
大理段氏以军功起家,后来虽引入儒家文化,子嗣都与中原王朝一样进学读书,但是杂书不多,这些书,抄录的人少,都躺着翰林院吸灰呢,他们估摸也曾找过丽水在哪儿,但是找不到。
另一方面,他们远离中原上百年,国中堪舆这一脉没有能人,因此这也给了我朝机会。
“不怪你,朕说过了,出使在外,”皇帝说道:“沈爱卿做主,只要留有后手,都无妨。”
“陛下,这事只能瞒一时,”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持又奏道:“我朝不能耽搁,得在大理国反应过来之前,尽快堪明金矿。”
他说的没错。
其实,时光回到沈持一行人离开大理国之后,大理王段思仓曾问世子段清川:“国中有金矿,我们怎么都不知道?”不会只昭朝堪出来的那一处吧?
段清川:“不如咱们聘请堪金矿之人,四处转转。”
大理丞相段弼:“堪金一向是师徒、父子相传,民间不允许私自学,是重罪,只怕是难寻。”堪金是朝廷秘不外传的手法,想要找这样的人,一时还挺难的。
“王上,”他又说道:“据臣从京城得到的消息,昭朝使臣沈持十分擅于谋略,他的话咱们不能尽信,到底有没有金矿,臣还是派人去打听打听吧。”
“爱琦陷在昭朝人手里,”段清川说道:“哪还有靠谱的人给咱们打听这件事?”
段弼:“臣在京城还有一个探子。”
这个探子不是大理国人,而是昭朝人,隐蔽得比较深。
皇帝萧敏对随侍的大太监丁吉说道:“去请工部尚书李爱卿来见朕。”他低头扫了扫契约,有了它,他们遣人进去大理国堪矿就方便多了。
他又对沈持说道:“沐琨的大军还未回去,朕请他挑一些人,速速想办法进入大理国,在水、山两地寻金。”
恰好朝廷也需要金矿。金子,不光对大理国来说是个致命的诱惑,就是对本朝来说,同样梦寐以求。
接下来是工部干活了,沈持说道:“陛下,臣请告退。”
皇帝:“沈爱卿劳苦功高,赏……西北军进贡了几匹马,赏一匹?”
沈持:“陛下,马匹贵重,臣受之有愧。”太娇贵了,他养不起。
萧敏笑道:“听说你妹子和舒家结亲,那朕赏她些嫁妆吧?”
“赏云雾绡罗帐一顶,云锦、蜀锦各两匹……”他数着:“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妹子添几样吧。”
沈持感激地道:“多谢陛下。”
萧敏:“今日正巧是琼林宴,沈爱卿早些出宫去赴宴吧。”
“臣告退。”沈持说道。
从皇宫里出来,他直接去上林苑。
今日是“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的大日子,皇家上林苑张灯结彩,与两年他中状元时候一模一样。
但沈持已经是老状元了,今天是新科进士们的主场,他就是来蹭顿饭的。
沈持一踏进上林苑的宴客厅,一道道目光霎时齐刷刷朝他围拢过来,他先跟比他官阶高的执了礼,而后直奔秦州府几名新科进士处端起酒杯自己斟满:“来,敬你们,我做梦都盼着你们考中呢。”
秦州府自他考中状元后,就像开了挂一样,今年一下子考上四个,还有一个老熟人——黄彦霖,同样一脸春风来跟他打招呼。
不过他们都没考到一甲进士及第的名次,孟度和裴惟是二甲进士出身,江载雪和黄彦霖则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接下来还要经过一轮朝考才能授官或是进翰林院学习,不过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没什么比考中更叫人高兴的事了,只要过了这一道门槛,朝考什么的芝麻大点儿的事。
同乡们正说说笑笑着饮酒呢,贺俊之忽然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先跟孟度打招呼:“孟进士。”
孟度只当先前没发生过那件事,笑道:“贺大人。”
贺俊之又对着沈持举杯:“沈大人这次出使大理国,功德圆满啊。”
“个中艰辛,”沈持笑了笑:“唯有自知。”
贺俊之与他碰了碰杯:“恭贺沈大人。”
“谢了。”沈持浅淡呷了口杯中的酒液。
等贺俊之走过去之后,江、裴二人齐翻白眼:他来干什么,扫兴。
他们嘀咕:“阿池,你出使后没几天,姓贺的把两名举人放出来了,其中一个被打残废了,一个受了些磋磨,好在都保住命了。”
沈持出使大理国之前给他们出的计谋,让他们告到京兆府去,温至本不愿意管,想拖着了事的,奈何怕金殿传胪时捅到御前,到底是在京兆府的地盘上生的事,于是去大理寺要人,老狐狸有老狐狸的法子,反正从贺俊之手里把人给要出来了。
不光如此,他走之前还让人给贺俊之送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下官是不会去找贺大人捞人的,下官没空。
据说贺俊之看到纸条后气笑了。
沈持不来求他,这事儿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因而等到京兆尹温至来要人的时候,他“大度”地把人给放了。
这件事虽荒唐但就是无法挑他的错处来。
沈持:“温大人是有手腕的。”
他坐回京兆少尹的位子,给温至敬酒。
温至一边瞟着觥筹交错的新科进士,碰杯时一边低声对沈持说道:“圣上大概容不下贺大人了,让咱们京兆府查那件铁甲哪里来的,是谁铸造的。”
民间哪家有造铁甲的技术和财力,这还得了,任其发展下去坐大势力或能造反,对抗朝廷了。
沈持:“让京兆府暗中查?”
温至点点头:“嗯。”
以前这种事情都是让大理寺做的,京兆府才就算想插手也排不上号。
“下官全力配合温大人。”沈持说道。
温至摆摆手:“这件事,我已着手暗中查证。”
他不仅要查铁甲是和人铸造甚至怀疑贺俊之 跟这件事脱不开干系,暗中命人把他和翁泉给监视起来了。
沈持:“……”高端局,不敢插手,完全不敢插手。
他接下来只要负责把给皇帝的“论文”写好就行了。
然而别人却不这样想,非要拽他入局。
琼林宴结束后,贺俊之回到大理寺。
“贺大人,”翁泉:“我朝工部明明开采出来的是铜矿,沈大人却说是金矿,颠倒黑白,博取功劳。”
贺俊之:“我说大理国怎么同意的这么干脆,金子,呵,他还在做着分金子的美梦呢。”
“咱们……”翁泉给下人使了个眼色:“要不要……”把这个事儿透露出去,这件事一旦落实,谁也保不了沈持。
贺俊之:“你去。”他跟翁泉耳语一番。不外乎让他把沈持指鹿为马,把铜矿说成金矿的消息传给大理王段思仓。
让沈持成不了事,还让我朝面子上难堪,皇帝就不得不杀了沈持给大理国一个交待。回京后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每次看到沈持都怒火中烧,想要这个人死。
京兆府盯梢贺俊之的人没有蹲到甲胄的线索,但是他们吃惊地发现,大理寺丞翁泉竟在半夜偷摸去了一处宅子,他们跟过去,很快发现一只信鸽在夜半飞了出来。
他们立即降这件事告诉兵部,很快,兵部截住一只信鸽,取下来之后,上面写着四个字“颠倒铜金”,一看就知,这封信涉及我朝与大理国开矿之事,有人想要给对方送信,告诉那边金矿乌有,他们被沈持给骗了。
兵部立马抓了翁泉和宅子里的人,经审,那人叫乐图,竟是鸿胪寺正六品的鸿胪寺丞,几年前结识大理国细作段爱琦,在对方重金利诱之下,为他们办起事来。
大理寺竟有人和大理国的细作勾结,不得了了。
兵部尚书魏淳不敢擅自做主,连夜进宫面圣,将此事奏明。
皇帝本打算把他召回京城查铁甲之事,结果迟迟没有进展不说,连当事人都快死的不上剩几个了。
萧敏在上书房徘徊半天,开口说道:“去同里请朕的老师王渊和夫人进京吧。”
沈持这两日散值后回到家中,钻在书房把五代十国时期王朴写给周世宗柴荣的《平边策》找出来,一篇气势磅礴的雄文,温习而刻苦地又逐字抄写了一遍。
这个论文是不太好写。他时不时皱眉苦思。
夜半,挚友李颐叫人捎了句给他:归玉兄,圣上命人去同里接老师来京。
沈持听到后愣在那里。
赵蟾桂在一旁给他研墨,见他许久不动笔,问:“大人怎么了?”
沈持好半天才又开始落笔:“没什么。”皇帝冷不丁请王渊来京,莫非出事了?
他在心中想了些事情,又抄了一会儿《平边策》,到二更末才就寝。
次日早朝,沈持没有在朝会上看见大理寺卿贺俊之,而两位位高权重的相爷,萧汝平与曹慈,则惶惶不安,都险些拿不稳手里的笏板。
“陛下昨个儿夜里大怒,”站在沈持近前的京兆尹温至悄声说道:“命御林军去了贺大人府上。”
沈持:“可是查出甲胄的事了?”
温至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句。
沈持在心中暗想:陛下去同里请王渊夫妇来京……大抵贺俊之死到临头了!
这日早朝,群臣等皇帝等了许久。
而在贺俊之府上。
王渊的女儿,贺俊之同母异父的妹子王卿时带着儿子曹念里跪在门外,痛哭道:“哥,你好糊涂啊……”
门里久久没有人回应她。
她的儿子年方五岁的曹念里看着母亲悲恸,懵懂地问:“舅舅,舅舅你犯错了吗?你是被谁关在里面的啊?”
又过了半天。
门开了,贺俊之拨开未挽的覆在面上的头发看了一眼王卿时:“这里人多,快带着他回家去吧。”
“舅舅。”曹念里扬起小脸看着贺俊之。
贺俊之看也不看他:“我不是你舅舅,不要乱叫。”
说完“砰”的一声摔上门离去。
“哥,爹娘就要来京了,”王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会去求圣上饶恕你的。”
那扇关紧的门之内,贺俊之快步走到后院的屋中,他看着挂在墙上的虎纹柄短剑,那是幼年时王渊买给他佩在腰中赏玩的,他伸手取下来,握着剑柄抽出,剑刃冰寒,闪烁的微芒似春日里结了霜。
他缓缓朝脖颈举起。
一瞬,他手上触到了温热而粘腻的血,鼻尖也闻到了熟悉的,在大理寺阴暗的地牢里,与他相伴多年的血腥味。
呼吸越来越沉重的时候,眼前一道影子若隐若现,他认出来了,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王渊,他轻声唤道:“爹,爹……”
第144章
贺俊之乳名“阿寄”, 在二十岁之前,他一直以为“寄”字取之于“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沧溟。①”, 是爹娘望他长大后大鹏展翅,位极人臣之意。可后来陡生变故, 他才知道,“寄”一字, 是寄养在王家名下之意。
在他养父王渊致仕之前,他娘甚至私下里劝阻, 她说“阿寄小肚鸡肠, 难容下他人, 又性情偏执,易生心魔, 不能居高位, 为一言官御史或可以保全性命,而大理寺卿对他来说官职太大了, 他配不上……”
他亲娘是这样瞧不上他。
王渊是个很迂腐的人, 哪怕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与他们决裂, 王大儒依然以为教化可以改变这个寄在他名下的儿子,把他亲娘的话当成耳旁风,甚至还想以自己身退来奋力托举他,那时候他是感激养父的, 可后来, 他何尝又不恨。
也许, 知子莫如母,他亲娘才是明智的。
他以为自己很怕死,曾想挣脱酷吏的宿命, 他听了沈持的话,离开京城到黔地去,过年的时候没有收到鸡舌香的赏赐他才知道,死并不可怕,押上所有却两手空空,从高位跌落,无人问津被弃之如敝屣,流放无尽头才是最可怕的,是何等的煎熬不堪。
皇帝不想要他的命,可也没有给他活路。他回京后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被人监视了,怕是早不信任他了吧,此事还未查到他头上,不过还在翁泉那里,便对他出动了御林军,御林军啊,上一回还是许多年前先太后的娘家锦衣侯韦家犯事,他和御林军一块儿去抄斩的呢……
不但如此,还大老远着人去接他的养父进京,还让曹家让他妹子王卿时带着儿子来看他……桩桩件件,不过是逼他自己动手自裁罢了。
呵,都到了这一步,皇帝依旧不愿意落一个诛杀近臣的名声,萧敏,他是会玩弄帝王之术的。
往事如烟云渐渐模糊,直至于消散记不清了,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便再无声息。
宫中太和殿。
卯时上朝,群臣一直等到辰时,皇帝萧敏才穿着玄色龙袍姗姗来迟。他坐上龙椅,一言不发。
百官摸不清他是什么心思,亦一个字也不敢问,连平时一上朝就跟斗鸡一样亢奋的御史言官都哑巴了。
直到快晌午的时候,御林军的统领萧齐山忽然上殿,跪在地上叩说:“陛下,贺大人,去了。”
贺俊之死了。就这么死了。
一声声压抑而低沉的“啊……”往上升腾,聚到太和殿的屋顶之上,形成刺耳的回音“啊……”令人心惊肉跳。
他活着的时候他们提起他都会咬牙道一句“唉,祸害遗万年,瞧吧,姓贺的还不知要蹦跶多久呢。”……可此时乍然听到贺俊之死了,他们却又不知道该欢呼还是该遗憾了。
皇帝听说后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贺爱卿没了?”
萧齐山回道:“陛下,贺大人自刎于府邸之中。”
“哦,”萧敏又落座于龙椅上,凤目微垂:“贺爱卿,你……唉……”
“传旨,以二品官员之礼厚葬贺爱卿,”他说道:“再命人去给朕的老师报丧,顺便捎句话,就说朕正伤心,见了面彼此都伤感,请老师不必奔波来京了。”
并命礼部官员和宫中太监丁逢带着厚礼前往同里,劝王渊夫妇节哀。
群臣见皇帝悲伤,不敢奏事,就这样君臣一方不说退朝,一方不敢走,一直到午后各衙门都散值了,饿晕几个老大人,萧敏才摆手让他们散了回家。
沈持虽然知道贺俊之必死无疑,可是他就这么没了,心中怪异地空落落的,当时曾想,还要找姓贺的算账呢……
从宫中出来,沈持又惊又饿,体力几近枯竭,走了几步恰好碰到秦州会馆的马车经过,他招招手:“让我搭个车去会馆一趟好吗?”
马车夫见他脸色不是很好,赶紧把他搀扶上去:“沈大人这是刚下朝?”
“嗯。”沈持应了声。
马车很快到了秦州会馆,他下车后径直去找孟度——眼下,新科进士们正在准备衣锦还乡,省亲、祭祖,只有孟夫子家中亲人都不在世了,他懒得跑一趟,因而闲着。
“你来——”孟度推开门看见沈持,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沈持:“水,吃的……”
孟度:“……”
给沈持倒了一杯温水后,他又赶紧去请会馆的厨子给煮碗面来。
“贺俊之,死了。”沈持喝了口水后说道。
孟度听到吃了一惊,随后说道:“那么狠的一个人,竟就这么死了。”
真叫人想不到。
沈持微点了下头,又接着饮水。缓了会儿才又就这件事说了几句。
孟度:“他死了也好,省得你动手,伤了你与王渊的师生情分。”
这时候一碗面很快煮好端进来了,沈持就当着他的面吃起来:“嗯。”
孟度小声说道:“陛下的手腕当真是狠,” 皇帝萧敏以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出头登基为帝,手上沾的血未必比贺俊之少:“阿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做陛下手里的刀,我们要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日后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你也能问心无愧。
沈持黯然神伤道:“不会的夫子,放心吧。”
孟度:“可陛下终究还是需要这么一把刀的,阿池,如果到了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我去做,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贺俊之还光脚,什么都不怕的。”
沈持哭笑不得:“夫子,这不是你想或不想的事。”
孟度把茶水泼洒在几面上,用手指蘸着写道:陛下再需要刀的时候,估计是立皇储的时候了,得寻个人来对不听话的皇子下手。
沈持正色道:“我本来还在猜测,这次陛下重新召贺大人进京,为的就是这件事呢。”
孟度:“瞧吧,不多久,陛下定会物色新刀的。”
“夫子,若真到了那一日,陛下要我做他手中的刀,”沈持想了想,不太由衷地说道:“那也没什么,我只以行得端正,走得直应对即可。”
孟度不满意地看了他两眼:“我说了,到了那时候,我去做,你看在我岁数大的份上,不要跟我抢这个差事。”
沈持:“……”不知为什么,吃碗面吃得鼻头酸酸的。
次日,工部的人要赴大理国,员外郎胡见春来见沈持,玩笑道:“沈大人,本官的命运因你而改变,先前,本官以为黔地已经是我去的最南边了,没想到托沈大人的福,本官此生还有机会去一趟大理国。”
沈持笑道:“胡大人去了大理国,除了吃当地蘑菇一定要煮熟了吃,其他的,以本官愚见,去一趟不亏的。”
“大理国真有金矿?”胡见春半信半疑。
沈持:“胡大人觉得‘金生丽水’是怎么来的呢?”
“是了,下官想起来了,”工部多的是前人的地理、游历等著作书籍,胡见春也读过,只是从来没想过去实地堪矿,事到如今还觉得像在做梦,哈哈大笑:“对了,此行光带官吏不行,沈大人,拜托你从京兆府给下官找一些三教九流的人随行,有用处。”
他觉得贼比一般人机灵,且比官吏更身怀绝技,遇到突发事情或有意想不到的手段。
别说,沈持手头还真有这样的人,他去找了在京兆府打更的张旺: “张大哥,有一桩赚钱的事,你想不想去?”
张旺晃着发青的眼圈:“沈大人,是正道?”
沈持点点头:“去捡金子。”
张旺瞪大了眼睛:“沈大人说笑了,金子可不好捡……”沈持把工部去大理国堪金矿的事说了:“张大哥,我不诳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