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马后他悔不当初by戏双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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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辞佑挥了挥手,戏台子上的伶人忙起身下了台,偌大的一个戏楼内,顿时只剩他和叶景策二人。
“坐吧。”
声落,叶景策摘下斗笠,坐至唐辞佑对面,方轻触到茶杯,便见对面突然扔过来一个物件,忙抬手接住。
“送你的新婚礼物。”
唐辞佑神色淡淡,叶景策闻言蹙了下眉,摊开手掌,垂眼看去,竟是他和沈银粟幼年订婚时所用的玉佩。
“这玉佩怎么在你这儿?”
“镇南侯府被抄家时我看它值钱,私下贪的,你信不信?”唐辞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反正送是送你了,要不要随你。”
“切,你倒会取巧,这本就是我的东西,你把它给我分明是物归原主,哪算得上是贺礼!”叶景策闻言争辩了句,见唐辞佑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垂眼盯了盯玉佩,扬眉道,“不过呢,还是谢谢唐大人,改日回京这酒我还是会安排一顿的。”
“你请的酒我可不敢喝,别一看我不顺眼,再往酒中下毒。”唐辞佑垂眸摇了摇头,叶景策见状翻了个白眼,他果真是不能同这人说话多过三句,否则就是自找气受。
略微品了两口茶,苦涩在舌尖晕开,怀中的信纸紧贴心脏,那块段成两截的护身符仿佛还带着滚热的鲜血。
沉默良久,叶景策轻轻叹息一声。
“这次来,我也有东西带给你。”
话落,叶景策从心口拿出信纸,纸上放着块断裂的护身符,通体银白的篆刻上尚残留着洗不掉的血迹,其上剑痕斑驳,已很难看出原本的模样。
“这封信是小禾留给你的,这块护身符是当初你送她的,如今给你,算物归原主。”叶景策低声说着,抬眼,见唐辞佑定定盯着那桌上的物件,怔了许久,才徐徐伸手向那两样东西摸去。
他那张脸几乎毫无血色,若非那双眼还会眨上一眨,叶景策甚至会以为自己对面坐的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瓷偶。
那双拿起信纸的手似乎颤抖了一瞬,唐辞佑的嘴微微张了一下,迟疑许久,才低低发声。
“小禾离开的时候痛苦吗?”唐辞佑慢慢道,“我记得她很怕疼。”
“她……”叶景策咬了咬牙,试图从口中挤出话来,却见唐辞佑摩挲着那块断裂的护身符,半晌,摇了摇头,“算了。”
算了?怎么就算了?
叶景策不解地抬眼,见唐辞佑小心翼翼地将护身符收好,随后轻轻拿起信封,盯了良久,苦笑一声。
“你不打开看看?”
“打开看看?”唐辞佑闻言颤了颤眼睫,忽而抬首,那双黯淡死寂的眸子倏然间同叶景策对视上,眼中满是自嘲,“她之前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这封信里大约都是厌恶痛恨我的话,我那样负她,如今又哪有胆量打开她给我的信。”
“小禾可就给你一个人留信了,就算是骂你,你也是独一个了。”叶景策淡声回了句,唐辞佑弯眼笑了一下,把信一丝不苟地放进怀里,默了半晌,静静抬首。
“你来找我,应当不只是为了把小禾的遗物送给我吧,你既送了这份情,便是有所求。”
“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景策骂了一句回去,唐辞佑充耳不闻般开口,“我既知你在遥城候我,还愿意前来,就已经说明了立场,你若现在不说,他日我离开遥城,你便躲在云安郡主怀里偷偷哭去吧。”
“唐辞佑,你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欠揍啊!我这妹妹哪里都好,就是眼睛不好,怎么看上你这么个讨人厌的东西!”叶景策一口银牙咬碎,忍下往唐辞佑脸上砸杯子的冲动,耐着性子道,“唐辞佑,你可想好了,此事一旦出口,无论你是否相助,你都已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唐某愿闻其详。”唐辞佑淡然俯首,叶景策目光微沉,犹豫一瞬,低声道,“大昭开国之时,嘉寒关守将曾绘制过一幅地道图给大昭始皇帝,此图如今还在宫中。”
“你想让我帮你将地道图带出来?”唐辞佑抬眉,不等叶景策说话,直接开口道,“我答应你。”
“啊?”叶景策下意识惊诧出声,见唐辞佑一副木然的神色,不由得眉头紧拧,按着桌子起身道,“唐辞佑,你听清我说的是什么了吗?我需要的是你慎重考虑后的答案,不是你没过脑的胡言乱语!你应当清楚宫中如今是何局面,此事一旦败露,你难逃一死!”
“我知道,我也听清了。”唐辞佑微微抬眼,“我答应你,叶景策。”
话落,叶景策彻底愣住。
他原本装了一肚子说辞过来,如何以情动人,如何唤醒唐辞佑良知,如何以武力胁迫……
高尚的,卑劣的,几乎所有可能他都想了一遍,却如何都没想到他刚一开口,唐辞佑就答应了。
这梨园里弥漫着淡淡的莲香,如此季节本不该有此花香,想来是这梨园的主人酷爱此香,故而花了大价钱买来燃着。
倒是位极有风骨之人。
叶景策莫名的想了一瞬,听闻耳边雨声淅沥,转首看去,只见朦胧烟雨中人影寂寥,墙砖黛瓦,远山淡影,故城春深,再等上一等,兴许就到了莲花开的时节了。
桌上的茶已然凉透,唐辞佑垂了垂眼,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熨贴着那封信,冰凉的护身符生生印在他的心前。
指尖转动着茶杯,那双清明的眼睛也随着叶景策的目光看向窗外。
“这样的雨,京都已经下了五年了,定国将军府后院的树长了很高,就连杂草都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唐辞佑静静道,“叶景策,其实今日无论你是否用小禾的这份情谊来劝我,我都会帮你,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叶景策侧首看去,却见唐辞佑茫然地盯着街巷里一处吵闹的摊子。
摊子前是一对父子,大约是劳碌了一天没有挣到钱,中年男人正唉声叹气地收拾着摊子,一侧男孩见状将手中的书扔到一侧,顶着雨跑到店铺前,刚要伸手帮忙,就被中年男子拎着衣领扔到屋檐下,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大喝。
“哎呀,这儿不需要你,你快去好好看你的书,你要是考个功名,当个大官,比帮爹收拾几百回摊子都有用!”
“爹,我都背下来了!你就别操心了!”
“那成,你说说你都学会了什么啊?”
“我今日学的这篇啊,那讲的可是君子之道,所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呢,便是要做个秉性正直,有良知之人,固守住本心,到时候当了大官也要为国为民!”
男孩昂首说着,一侧中年男子听得呵呵直笑,把自己的斗笠带到男孩头上,将他举上自己的肩膀,朗声道,“走吧,看在你今日书背得好的份儿上,爹请你去吃碗肉汤面。”
“爹,你哪儿来的钱啊?”
“哎,今儿有个瞎眼老太婆把钱落这儿了,后来过来找,爹没认,悄悄贪下来了。”
“爹,这么做是不对的,和书上讲的道义不一样。”
“切,你个臭小子少管闲事……”
雨幕之中,父子俩慢慢走远,唐辞佑一眨不眨地望着二人,直至二人身影彻底消失,才颤了下眼睫,回过神来。
“唐辞佑,你的要求还没说。”
叶景策的声音倏然响起,唐辞佑微微转动了下手中的瓷杯,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无论这次计划成功与否,叶景策,你务必保下我的家人。”淡然的声音落下,唐辞佑的神色平静默然。
“我知道此计划事关生死,我既选择帮你,生死便已无所畏惧,只可惜我那父亲贪生怕死,我自知他并非善人,可这些年的生养之恩我不能不报。我知晓洛子羡的势力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届时我会将家人带出京都,不求其他,只求洛子羡的人能护住他们,让他们当一辈子寻常百姓便好。”
“叶景策,你骂我愚孝也好,自私也罢,我那父亲的确对不起天下人,可他在我身上耗了心血是真,我该把一些东西还给他,故而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唐辞佑苦涩地笑了一声,姿态放低,“就算用我的这条命,换我那罪无可恕的父亲一条生路,可以吗?”
第140章 何德何能
“唐辞佑, 你这又是何必?”叶景策声落,唐辞佑苦笑一声,“为人子女, 终究逃不过孝道二字。叶景策,我这条件你是否应下?”
“唐大人大义,叶某铭记于心。”叶景策起身向唐辞佑俯首, 察觉到对面之人目光游离, 不由得微微皱眉, 身形一顿, “唐辞佑,你只说了你那家人,可曾想过自己日后作何打算?而今殿下回京已是定局, 你若愿意, 可归顺于殿下。”
“我自有我的打算,叶将军不必担心,更何况和你当同僚,我当真是想想就烦心。”唐辞佑说着, 睨了眼叶景策,闲闲向身后靠去, 仰头道, “叶景策, 其实我很好奇, 若我今日没答应你, 你要如何处置我?”
“把你打晕带回去, 或者想些别的法子让你闭嘴。”叶景策如实说出, 唐辞佑垂眼一笑, “真是粗鲁, 跟地痞流氓绑人一个手段。”
“所以我在最开始就告诉你了,今日我这请求一旦出口,你便再不能置身事外,你应下是险,不应也是险。”
“这样说来,我还应当谢谢你的好心提醒了?”唐辞佑低声揶揄着,叶景策摆摆手,散漫道,“那到不必,你我互骂这么多年,你若真规规矩矩谢了我,我只会觉得你定是又对我做了什么阴损之事。”
“呵,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真以为我会谢你这个莽夫?”唐辞佑闻言嗤笑一声,抬手去为自己添茶,茶水已经有些凉意,苦涩入口,寒入心肺。
大约是因为雨日,萦在指尖的余温散得极快,方才还留有温意的茶水,如今透着清香,入窗外的寒凉落雨。
细微的雨丝潲入楼中,唐辞佑抬眼,见叶景策的目光落在楼下的街巷中,透过雨雾,凝视着来路的尽头。
他想必是在等人。
是在等他的妻子?
唐辞佑微微侧首,眼睫低垂片刻,终于在雨幕中瞧见一袭鹅黄色布衣的女子,那女子怀中抱了重物,已然分不出手来撑伞,只来回环顾着,寻了一处屋檐躲去,将重物放置地面后,抬手在唇边,呼着哈气暖一暖身子。
雨水怕打在檐上,沙沙作响,唐辞佑盯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抬眼向对面看去,却见对面之人眸中隐有急色,清亮的眼中满是楼下姑娘的身影。
还有珍视之人可以担忧,当真是令人艳羡。
唐辞佑苦涩地垂了垂眼,将茶杯撂至桌面,轻声笑道:“行了,你若担心她淋雨,便快些下去吧,我既已答应助你,便不会食言,回京后自会配合宣阳公主,将地道图拿出。”
“唐辞佑,你当真决定好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唐辞佑微微扯了下嘴角,“事成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知道了,少不了你那顿酒的。”叶景策扬声一应,见雨势陡然变大,目光更向楼下的沈银粟看去,摁在斗笠上的指尖微微一紧,索性也不再犹豫地站起身。
“你这茶已经凉了,我便不陪你喝了,且待他日,我赠你好酒暖身。”
话落,椅子挪动的声音响起,桌上的斗笠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起,上头的雨滴洒落在地。
叶景策的脚步声很轻,是常年习武养成的习性,唐辞佑侧耳听着那细微的响动,眼睛一下一下地眨着,盯着戏台的深处,忽而就觉得上面还有人在唱。
叶景策的脚步声还没有消失,兴许他此刻叫住他,还能让他也去瞧一瞧那唱的一出好戏。
“叶景策!”
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喊声,叶景策行至拐角处的身子一顿,愣怔刹那,慢慢转过身来。
他回首盯着唐辞佑,见那人的眼睛漆黑如墨,两道眉间一点丹红朱砂,周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微微一笑,唇红齿白,似一种诡谲的绮丽。
“怎么了?是想要改变主意吗?”
“不是。”唐辞佑摇摇头,想着将刚才那出戏指给叶景策看,可叶景策这乍一停下脚步,那唱腔也停了,他侧首看去,只见那戏台子上黑洞洞一片,暴雨倾盆,楼内灰暗,他贸然地站在偌大的戏楼内,周身还残留着方才的喝止声。
“唐辞佑?”叶景策又喊了一声,唐辞佑骤然回神,那双漆黑的瞳孔微微挪动了下,半晌,才似惊醒般看过去,沉默良久,慢慢开口,“叶景策,护住我的家人。”
“这就是你想说的?”
“对。”唐辞佑缓慢地眨了下眼,叶景策愣怔一瞬,扬手道,“知道了,放心吧。”
话落,叶景策迈步走出,身后的唐辞佑望着其离去的方向停驻片刻,才拖着莫名疲惫的身体行至窗边,倦倦地靠坐在椅上,垂眼望着对面檐下。
雨水顺着青瓦落下,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
沈银粟微微暖着双手,一双杏眼紧盯着对面梨园,眼见着雨幕中显现出朦胧身影,忙仔细看去,只见那身影愈发清晰。
“夫人。”
“阿策,你怎么出来得这样快?”沈银粟诧异出声,抬眸瞧了瞧叶景策身后的戏园子,低声开口道,“如何?唐辞佑可愿意相助?”
“他同意了,但只有一个要求。”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拿起沈银粟采买的药材,油纸伞撑开,二人缓慢行至雨中,沈银粟忍不住向身后梨园多望去几眼。
“什么要求?”
“保住他的家人。”
“就这样?”
“就这样。”叶景策话落,沈银粟静了一瞬,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唐御史,何德何能啊。”
雨丝缠绵,夜色浓郁。
营内篝火燃于布帐之下,帐上积水,帐下湿热,走过的将士俯向篝火中扔了几块湿木进去,只见火星四溢,零星的火苗溅向四周。
沉闷的马蹄声落下,身披斗篷的二人匆匆掠过篝火,不等身边将士参拜,便一头扎进最大的营帐中。
“殿下今日如何?”
急忙解下斗篷,沈银粟一边快步迈进帐内,一边同慌忙跟上的小哲子询问。
“回郡主的话,殿下从今早起便一直高热,如今方退下来一个时辰。”小哲子小步跟着,极有眼力地接过叶景策手里的药材,随即快步为二人掀帘。
帘帐拉开,榻上的男子脸色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似是听闻耳边有了响动,轻瞌的双目缓缓睁开,浓墨似的瞳孔涣散一瞬又慢慢凝聚,迟缓地眨了两下,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从嗓中溢出。
“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我们若不快些回来,你就要把自己烧糊涂了。”沈银粟匆匆回了句,细细把过脉后忙拿出几味药材吩咐给小哲子,令其快些熬来。
“怎么样?唐辞佑愿意相助吗?”虚弱的声音传来,洛子羡昏昏沉沉地直起身,只觉浑身无力,四周冷得可怕。
“唐辞佑同意帮忙,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护住他的家人,他想用他的命,换他父亲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叶景策开口回道,洛子羡的眼中惊诧一瞬,只待还要开口,便被沈银粟出声打断,“殿下,唐辞佑之事我们容后再议,您先想想今日可有接触什么往日不曾碰的东西,以至于您这病情突然反复。”
“往日不曾碰的东西?”洛子羡低低念了一句,许是又重新开始发热,整个人显得乏力,盘坐在榻上低垂着头,平素机敏狡黠的双眼许久才眨动一下。
“我今日喝药了。”
“治这病的药?”沈银粟接道,洛子羡摇摇头,垂眼道,“是安神的药。”
“小哲子!让人把殿下早些时候的安神药端来!”
“是!”小哲子慌忙应了一声,抬腿便往外跑,刚掀了帘帐,迎面便撞上了送药的小将士,手忙脚乱地接过药碗,小哲子回身没走几步,便见叶景策走来,抬手接过药碗后示意他下去传药。
指腹摁着碗沿,叶景策站直洛子羡榻前,听沈银粟询问的话语落下,便主动端了汤药过去。
汤药尚且冒着热气,他怕烫了沈银粟的手,便也不介意一直俯身端着,只待洛子羡愁眉苦脸地喝下,方将碗放置在了一边。
“殿下,接下来便要施针了。”沈银粟起身搬来火烛,坐至洛子羡身后,抬手拔出银针便对上了穴位,细长的银针闪着寒光,叶景策在旁紧盯着那银针穿透皮肉,虽知那痛楚远不及战场上被人砍上一刀,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烛火下,银针一瞬一瞬地闪着,洛子羡的额间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沈银粟用帕子轻轻为其擦拭一瞬,转首吩咐叶景策道,“阿策,我那药匣子里有一根试毒的银针,你帮我拿来,我一会儿也好试一试那安神药的毒性。”
“好。”叶景策应了一声,打开药匣轻微捻起银针,只怕这针掉落在地,于是更用力地碾着。
秉持片刻,帐外再次传来声响,小哲子慌慌张张地捧了碗汤药进来,见了沈银粟便是一跪。
“启禀郡主,这便是早些时候殿下喝的汤药,碗里这些是那时余下的。”
“好,拿来吧。”沈银粟声落,叶景策也迈步上前,递去银针。
银针脱手,叶景策尚不等仔细去看,却见沈银粟身形猛然一顿,垂首片刻,抬头向他看去。
“阿策。”女子的声音带着颤抖,叶景策俯首,见沈银粟慢慢举起银针。
银针上,他方才所触之处,漆黑一片,赫然在目。
“阿策, 你刚才都碰了什么东西?”
沈银粟的声音微微颤抖,叶景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环顾四周, 目光最终落于桌上放置的药碗上。
“我方才进来似乎也只端了个碗。”
“把那碗拿来。”沈银粟声音急切,叶景策忙将碗端来,指腹下意识按在碗沿。
银针探过碗的四周, 尖端未见变色, 却在叶景策再次接过时, 再次弥漫开漆黑。
“难不成……”叶景策犹豫一瞬, 将针尖慢慢擦过碗沿,众目睽睽下,只见那针尖一点点变作漆黑。
“怪不得用银针试药显示无毒, 喝到嘴里毒性却蔓延开来, 原来这毒在碗沿上。”叶景策蹙眉嘀咕着,“这样一来,只要伤病之人喝药,这毒素便会入体, 而毒素越重,喝药便会越多, 循环反复, 难怪毒素不清。”
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洛子羡的一头长发披散于身后, 微微抬首, 一双狐狸眼疲倦地弯了弯, 带了些自嘲的笑意。
“如此说来, 倒是幸好我不爱喝药了, 否则这表面上是喝下去了药, 实则却是吃进去了毒。”
“话不能这样讲,你若不吃药,病症如何好起来?”叶景策拧眉劝着,忽而察觉到身前沈银粟已沉默许久,低垂着头,肩膀微微抖动。
“粟粟,你怎么了?”询问声刚落,叶景策忽见沈银粟猛地抬首,一双杏眼轻微泛红,朱唇轻张了几次,方才发出不稳的声响。
“小哲子,去把大殿下生前用过的杯具拿来。”
“是。”
小哲子不明所以地快步退下,帐内霎时静默下来。
帐内几人俱不是痴傻之人,沈银粟话一出口,另外二人霎时反应过来,只顺着小哲子离开的方向看去,心脏如同被人拎起。
沈银粟茫然地坐至凳上,低头盯了脚尖良久,见一双手探来,轻轻盖住自己的手掌。
“粟粟,你先别想太多。”叶景策蹲身在沈银粟面前,抬手,见那双杏眼中已藏了些水光,长睫一眨,泪珠便摇摇欲坠。
“阿策,我也不愿意去想。”沈银粟声音轻颤,被叶景策握住的手微微攥起,“可是……可是你知道吗,大哥其实很讨厌苦的东西,凡是沾了苦味的东西他都不喜欢吃,甚至幼时还因用膳时避开苦瓜被姑母惩罚过。”
沈银粟絮絮念着,眼圈泛红,委屈地紧抿着唇,眼睛一眨,便是一颗豆大的泪珠。
滚热的泪珠砸落在手背上,似千斤般将叶景策的心砸碎,他握着她的手,一瞬不落地感受着她的颤抖和胆怯。
“阿策,阿策。”沈银粟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不住地念着,一口银牙咬紧,慌张又茫然地摇着头,“你都不知道的,大哥素来没有太大喜恶,唯有惧苦是怪癖,可我们……我们最后让他喝了那么多药啊,我们让他连离去都是伴随着苦涩的。”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叶景策扬首听着,一边低声安慰着,一边轻轻擦拭掉沈银粟脸上的泪。
小哲子的步伐极快,不多时便将洛瑾玉生前的物件尽数摆放在了桌上。
这药碗曾盛放过洛瑾玉离世前最后一碗汤药,因当年沈银粟质疑洛瑾玉的死因得以原样保留下来。
绢布擦拭过碗沿,随后又紧紧包裹住银针。
帐中烛火晃动一瞬,目光集聚处,叶景策觉得沈银粟的指尖似乎被那银针扎了一瞬似的,否则怎会那样不稳。
良久,绢布落下,银针虽不似洛子羡用药时的那般漆黑,可的的确确是变了颜色,是被毒物浸染过的。
汤药一旦验过无毒,谁又会去特意验碗沿,更何况当初局势紧迫,人人都盼着洛瑾玉快些好起来,汤药一碗一碗地灌下,急不可待,急功近利。
“原来……这才是死因。”
漫长的静默过后,榻上忽而传来一声男子的轻叹,他如今还烧着,声音含糊,目光怔然,许久,才敢去接那根针。
“哥哥……”
呢喃低语声落下,洛子羡静静地盯着针尖,他觉得自己大约是又开始发热了,否则为何回觉得头痛欲裂,像是要被人从中间劈开,断断续续的记忆争先恐后的涌上,鸦黑的睫羽落下,他怔怔一笑,忽而落下泪来。
谁都不知道的,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起过的,洛瑾玉,是求过他不喝这药的。
那么一个成熟温柔的人,也曾端着汤药笑着同他商议,好声好气地央着他。
“子羡,我这身体我自己清楚,喝药对我已无大用,你便饶了我这回吧。”
“子羡,药苦。”
洛瑾玉不止一次的拒绝他送上来的药,可他那时是如何回他的。
洛子羡茫然的想着。
他说,哥,你不喝药怎么能好,哥,你别说丧气话,哥,我求求你了,你喝下去好不好,你再等一等云安……
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啊!
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啊!!!
洛子羡恍惚地想着,不等回神,瞬觉嗓中腥甜涌上,身子猛然一倾,一大口鲜血喷洒而出。
“殿下!”
小哲子惶恐出声,见叶景策眼疾手快地扶住洛子羡,双腿霎时一颤,无错地站定在一侧。
“妹妹,找到这个下毒的人!我要杀了他。”洛子羡扶着叶景策的手挣扎着起身,双目赤红,“我要杀了他啊!!!”
“不用殿下吩咐,我也一定会找到他。”沈银粟声音冷冽,话落,一步步向洛子羡走来,双目仍残留着红晕。
“殿下,这人既然已经对你下手,那我们就引着他,让他一步步上钩。”
“好!”洛子羡冷笑着点头,“妹妹要我如何做?”
“他既然又给你下了这么重的毒,想来是想你尽快毒发,既然如此,殿下便随了他的愿,如何?”
“好。”洛子羡颔首,一字一句同小哲子道,“传令下去,本宫身体不适,接下来五日营中一切由叶将军决议。”
“是。”小哲子大喝。
帐外,雨丝渐弱,篝火帐下,有将士弯腰填着柴,粗壮的木棍翻了几下底下垒着的柴,半晌,见火势旺起,方才直起身来,闲散地望了望天。
漆黑的夜空中,不时传来苍鹰的锐鸣叫,将士四下寻顾着,只隐约听着那声音向南行去,大约是飞向了京都的方向。
夜凉如水,帝宫辉煌,一片璀璨之下,是群臣在荒诞作乐。
宴席已至尾声,官员们醉气熏天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向外走着,其中一人喝得昏沉,只走了几步便觉自己撞上一物,浑浑噩噩地抬头,入目便是那眉间的一点丹红朱砂。
“呦,唐大人啊。”那人含糊道,“听说您一周前才刚从遥城回来啊,这来回几月,您也是辛苦了。”
“魏大人哪里的话,唐某为百姓奔走本是份内之事,谈何辛劳。”
“对对对,咱们唐大人呐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那时我等能比的啊。”那人醉醺醺道,“魏某……魏某听说您三月前在那儿待了半月呢,这半月那遥城城主怎么款待您的啊,您同我说说,我绝不和别人说……”
“大人,大人,大人您喝醉了,咱们还是快走吧。”魏大人身侧的侍从闻言忙不迭地扶着他快步走去,行至远处的马车,胆颤地回头瞥去,却见唐辞佑的身影早不知了去向。
夜色浓郁,帝宫内寂静诡谲。
隐匿处,一袭紫衣的宫女早等候多时,见唐辞佑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忙提着食盒躬身上前,俯首行礼。
“奴婢紫衣见过唐大人。”
“宣阳公主已经安排妥当了?”唐辞佑声落,紫衣颔首,将食盒递出,“大人放心,宫内的图纸已被替换,太傅大人极擅模仿他人笔触,想来宫中那图应当能瞒住陛下一时。大人此行务必快去快回,以防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知道了。”唐辞佑应了一声,打开食盒敲了敲底部,果真见声音不对,想来那足有一本书厚的地道图应当就藏于底部,故而重新把食盒盖好,转身向马车处走去。
身后,紫衣俯首,声音恭敬谦卑。
“大人仁义,我等铭记于心,愿大人此行顺利,早日归来。”
归来?哪里还有什么归来?
唐辞佑闻声笑了一下,这京中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之人,又缘何要回来。
马车颠簸,回去府中已是半夜。
夜深人静,准备出行的包裹已然备好,只待明日一早便可放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