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和宿敌结婚了by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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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第89章
书生们散去, 竹素方低声回禀:“方才买小花炮时,发现有家铺子价高,里面藏有违制的。”
依大宸律, 民间鞭炮规格有明确限制, 不能过大,如有超出规格的炮火,可能是南楚细作在埋线,就算不是,也有隐患。
陆华亭眸色微凛:“去探。”
竹素领命而去, 狷素道:“回去吗?”
“等等竹素。”陆华亭今夜多饮, 缓步慢行于人潮中。
临近年关, 街上灯火喧闹, 人来人往。
一直走到僻静处,陆华亭蓦地转头,有人一路尾随, 此时走到了面前:“陆大人许久不见, 前面有石狮子那处便是鄙宅。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进去坐坐, 喝杯茶?”
陆华亭认出眼前这个躬身相邀的青年就是吕妃的弟弟, 吕万户侯。
此人曾经坚持不懈地给燕王府递信, 就是想要陆华亭将西郊那块地低价转卖给他。想来今日相邀,又是探讨此事, 陆华亭冲他一笑:“不必。”
任他如何相邀,陆华亭都婉拒,吕万户侯笑容微僵:“都走到这处了, 权当是歇歇脚不成吗?我叫侍女给大人煮杯解酒茶。”
陆华亭面带笑意:“某是燕王府下属,你是宠妃胞弟, 某若是频频上门,传到圣人耳中,怕连累了燕王殿下。”
吕万户侯面色微变,嘟囔道:“群典仪出的什么馊主意,喝这么多酒,丁点不上钩。”
听到群青的名字,陆华亭神色微凝,唇边弯出讥诮的笑意。他提步向前,余光却见吕万户侯向黑暗中使了个眼色。
暗处还藏了人。
陆华亭脸色微变,狷素身上短剑已出鞘,挡在他身前,说时迟那时快,于那高墙上纵跃下七八名黑衣人,与两人斗成一团。
陆华亭抵挡两下,觉出这几人带杀气,身手远胜普通家丁,便寻个空隙将狷素推出去报信,对吕万户侯冷笑道:“喝茶还需要如此相邀?某进去就是。”
说着,只身跨进那朱红大门。
吕万户侯见他妥协,这才换上一副笑容,叫那几人收手,拥着他进去。
陆华亭走进前院,便见四个侍女已备好笔墨、印泥,围在石案周围,那石案上铺陈着一张纸,打眼一看,竟是转让地契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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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万户侯是这样待客的?茶也不给一杯。”陆华亭不动声色,瞥向吕万户侯,“难道这也是群典仪出的主意?”
被这样直勾勾看着,吕万户侯也有些紧张,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还请陆大人签了,随后有茶招待。”
陆华亭道:“先倒茶来。”
“先签了,随后有茶。”
陆华亭笑道:“我若是不签呢?”
吕万户侯下定决心,使个眼色,周遭围着那些蒙面人竟是一哄而上,强按住陆华亭的手臂,便要去蘸那印泥,按上手印。
却见陆华亭奋力挣扎,几个人都按不住他,“嗤”地一声,他拔出其中一人腰间铮亮的佩刀,慌乱之间,不知谁将吕万户侯用力向前一推,这刀子便没入了吕万户侯腹间。
吕万户侯摸到了血,眼睛瞪得奇大,哀嚎起来。
群青是被人半夜推醒的,银子神色慌张:“群典仪,快去正殿,吕妃娘娘召你。”
群青披衣而起,提灯来到正殿。吕妃披衣坐在主位上,手上端着的茶盏因不住的手抖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抬起通红的眼眶,一见群青,便恨然斥道:“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看本宫怎么发落你!”
劈头盖脸的指责,令群青的心跳陡然加快:“娘娘,臣出什么主意了?”
“先前你让本宫的弟弟时不时地请陆华亭上门做客,他今夜里便请陆华亭到府上喝一杯茶。谁知——谁知,姓陆的倒是胆大,竟拿剑捅了吕万户侯。”她说着便哭起来,“出了那么多血,本宫弟弟现下生死未卜,若他丢了命,我让你陪葬。来人,先给本宫捆了。”
群青听闻这惊变,怀疑自己梦还没醒,她掐住了掌心,强令自己清醒:“慢着!臣有一事不明。”
“臣只是叫吕万户侯邀长史做客,好叫圣人疑心燕王府与后妃外戚相交,做客而已,他若不愿不去就是了,何至于闹到伤人这一步?娘娘,中间还有别的事,是不是?”
但她还算了解陆华亭。此人深谋远虑,绝不冲动行事,在长安伤人,是会连累仕途的。
被她这样盯着,吕妃面上闪过心虚:“你知道吕家一直想要那块地,姓陆的偏是不肯让;吕万户侯不过是在家中备好了转地文契,想借机让他签了。”
群青没想到吕妃还惦记着那块地,竟自作聪明,强逼着陆华亭签契约,她勉强镇定下来,道:“长史出行,一般都带着燕王府暗卫,暗卫可以出手,何至于亲自持剑捅人。娘娘这消息无误吗?”
“怎么会不是真的!”吕妃冷笑,半晌道,“孟家一早知道此事,为本宫弟弟出借死士,强压着陆华亭签名。姓陆的倒是厉害,便是那种情况还不肯签契,反倒刺伤了吕万户侯……”说着,她又流下泪来。
眼前的黑夜寂静安详,群青心中却是阵阵收缩。这其中有孟相设计,显然是挖了坑等着陆华亭跳进去:“臣未曾叫吕万户侯备转地契约,更未曾要死士签约,娘娘不该自作聪明,事闹大了。”
吕妃压抑恐惧,冷笑道:“闹大了又如何?群典仪,事情一开始便是你策划的,与本宫没有半分干系,听明白了吗?你准备等着圣人的发落吧。”
“陆华亭如今在哪?”群青打断她的话。
“持械伤人还能容他?被刑部的人抓了现行,带走了。”
原来是孟光慎的局。
她与陆华亭设计孟观楼下狱,早知孟光慎会出手报复,但没想到这么快。
刑部夜中不上值,他们能来的恰到好处,一定是早有准备,目的便是将陆华亭带走,且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如今境况,自身难保。若此人真的死了,倒是没有人拿着口供威逼她了,但日后复仇恐无同伴。
他若真的死了,李焕也不会放过她。
想到此处,群青霍然抬眼:“娘娘以为把臣推出去受过便足够了吗?燕王得知此事,一定会奋力营救,若陆华亭不死,臣这小角色难消其怒,火一定会烧到吕家。”
吕妃强忍着慌张:“燕王府想保他,也得保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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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保不住?官员犯事,按律先交到大理寺,不该是刑部。就算明日清晨圣人得知此事,也会将陆华亭转到大理寺的。燕王妃的弟弟萧荆行,就是大理寺少卿,想保陆华亭,轻而易举。”
被她提醒到这一层,吕妃嘴唇泛白:“何况孟相已向本宫递了消息,此事不会连累到本宫。”
“娘娘为何如此信孟相的允诺?”群青讥诮道,“若孟相是真心与娘娘合作,有他的死士在场,为何吕万户侯会被陆华亭捅伤?”
如此诘问,登时逼出了吕妃的泪光。
“孟相根本不在乎吕万户侯的生死,甚至未曾嘱咐死士一句保护他。娘娘、吕家,都不过是他达到目的的工具罢了。届时燕王府与圣人追究起来,娘娘是会被保,还是被抛,自己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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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妃终于动摇,苍白着脸问群青:“那你有何办法?”
月色勾勒出群青的侧脸,凝在她的睫上,她慢慢抬眼,眼中沉静,慑住了吕妃:“事情到这一步,只能做到底,陆华亭必须死。只有他罪无可恕、圣人怒不可遏,燕王府才不敢追究,只能弃了他。”
及至三更,刑室的灯烛未灭。
地上掉落数根打断的荆棘。
陆华亭垂睫,见上刑的人都打累了,坐在架下休息,不免讥诮地勾起嘴角,牵动伤口,很快额上血便顺着眼睫淅沥下来,模糊了视线。
孟光慎比他更明白时间有限,一旦天亮各司当值,燕王设法营救,便要放人。于是孟观遣人抓紧时间给他动刑,目的便是逼他画押。
画押承认陆华亭与吕万户侯争抢的那块地,是他买来给燕王豢养私兵所用。
一旦燕王养私兵罪名坐实,燕王府必遭重创,等到那时,燕王难证清白,便更顾不上营救他了。
陆华亭闭了闭眼,指尖稍稍一动,周身痛楚如火舌舐过。
上一次这般疼痛,还是群青以相思引毒杀他时。
也是命中相克,每次倒霉,都与此女有关。
他不肯出声,亦不肯画押,有人出门禀报,片刻后,孟光慎亲自跨进来望着他,官袍干净无染:“将九郎送进牢,你很得意吧。九郎在狱中,有人看顾,不会如陆大人这般吃苦。”
陆华亭布衣上绽开大片血花,手臂上剑伤深可见骨。见他垂着头,孟光慎撩开微卷的鬓发,抚过他的脸颊,却不慎将他唇边鲜血涂开了些,拉出一道宛如诡异微笑的艳红。
陆华亭的脸抵在他手上,然而那双漆黑瑰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像人,像满含挑衅的兽。
“你很会藏拙。”孟光慎望着他,森然感叹道,“我是陆家遗脉的事,何时发现的?”
陆华亭睫毛微颤:“在怀远时,便发现了。”
“那时你不过几岁,当真是聪明啊。没想到某的子女当中,九郎和宝姝皆受精心培育,倒不如没上过一天学的你。”
孟光慎笑笑:“枉你费尽心机,扳倒肆夜楼,从崔家人手中拿到证据,向圣人暗示我身份有异。你以为圣人会恼怒,会判我改名换姓的欺君之罪?我告诉你,圣人在怀远时知我身份。你以为李家天下如何得来,若无陆家私库财力的支持,如何能从昌平长公主手中夺权? ”
在几近凝滞的空气中,陆华亭只是那样看着他。
“当年昌平抄灭我陆家,便是为了积攒军费,只可惜我没有选她,我逃出去,便是想选一个我可以控制的帝王,圣人便是一个。圣人不会杀我,太子更不会,因我手握陆家私库,三个肆夜楼都抵不过,而这正是大宸国运需要的。”孟光慎琥珀色的双眸漫出冷笑,“七郎,你拿什么跟我斗?凭你这点聪明吗。”
陆华亭却是微微一笑,吐净口中淤血道,轻道:“你的私库,若真剩这么多,何必到处敛财,生意都做到了江南道。到底还剩几张底牌,你心里清楚。”
孟光慎的面色微变:“步步紧逼。为了陆婉,是吗?”
“事到如今,老夫可以告诉你。”孟光慎以眼神剜着他,“当年那一批逃荒至长安的孤儿寡母,你阿娘年岁相当,体力强健,聘上了李家的乳母。我为何娶她、说要照顾她,除却要借她接近李家外,仅是因为,她恰好也姓陆,如此一来,若诞下子女,陆家便算是延续了。”
说罢,听见陆华亭呼吸急促,他似是自得,微微一笑。
“圣人早知陆婉不过是我借以接近李家的小人物,从来也没把她当我妻看待。试问一个乳母,和谢氏世家贵女,谁的助力更大?我已仁至义尽,还想着将陆婉降为通房,是你阿娘自己坚持留在怀远,因你之过方才出事。你问我复仇,何不问圣人复仇,问自己复仇?”
孟光慎冷道,“你大兄,本就不是我的种;我留你一命,你得感谢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不过如今,我倒是后悔,早知当年,便让增珈法师,将你当成邪魔诛灭了。”
陆华亭只用那冷漠的眼神凝视着他。
未能诛心,孟光慎心生恼怒,又拿起那口供让陆华亭画押:“画了押,老夫饶你一命。否则今夜的伤,会让你日后短命,你知道我从不夸大。”
陆华亭一笑,手指攥成拳。
见他这样,孟光慎也并不意外,使个眼色,四个小厮解开锁链,将陆华亭拖进了内室,不多时,里面再度传来鞭笞的闷响。
孟光慎理了长袍,坐在椅上,纵很少有害怕慌乱,约莫是年岁上去,情绪激动后,亦有一瞬间的亏心。
没过一会儿,有人来报:“青娘子奉太子之命前来,要见相爷一面。”
烛光映照着群青清秀的脸:“太子让臣来帮相爷逼供。”
“我都逼不了他,你能逼得他画押?”孟光慎淡淡反问,“老夫记得, 娘子是掖庭绣娘的出身, 太子能下这样的命令,叫你来夜探刑部?”
他语带轻蔑,群青只自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展开给他看,里面排满了细长银亮的针, 视之令人胆寒。她眉梢微动, “绣娘的针, 可不一定只用于刺绣, 用途还多着呢。”
“多久能拿到口供?”
“那得看他有多能扛。”
她身带寒霜,纵然神情平静,但也掩不住来意仓促, 小厮想阻拦, 孟光慎却笑了笑, 抬袖放行。
对他来说, 无论她来意如何都无所谓, 能逼出口供自然好,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因她有功而给她半分嘉奖。从她踏入此间的那一瞬间开始, 结局只会更差,不会更好。
门内血气扑鼻,群青一进那黑暗的牢房, 便听见身后人关锁大门的声音。他们把她也关了进来,手心浸出一层细汗。
今日事若不成, 她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但后悔也无意义。她举烛向内寻觅,这间刑室空空荡荡,只在角落停着一座黑漆漆的棺椁。
看到这棺椁的瞬间,她心中有某种不妙的预感,放下烛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棺材盖,果然看到陆华亭微蜷其间,无声无息,白玉的脸已被汗水浸湿。
此人最恐惧封闭幽暗之处,如今骤见他被闭锁在这棺材内,竟让她产生一种兔死狐悲之感。群青伏在棺椁旁,探手试他鼻息,感受到了细若游丝的气息,心下微松。
以她细作的本能,此时应立刻针刺止血。她得把他弄出来,刚触到陆华亭的脖颈,他蓦然地睁开眼。
他望着群青的脸,却有几分迷茫。随即一双染血的手抓住了棺椁边缘,群青退避一步,他靠着本能自己爬将出来,摔在地上。
群青一手将他摊平,一手抽针在烛火上炙烤,刺入中都、交信穴,陆华亭忽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几乎要将她捏碎,只是那手毫无温度,群青用力一挣,便挣开了。
宫中紫宸殿,灯烛通明。
李焕带着燕王妃觐见宸明帝,却被郑福挡在了门外。
他在得了狷素回禀,当下便要进宫,萧云如见阻不住他,便随他一同前来。
郑福道:“若是陆长史之事,殿下现在不能进去,吕妃娘娘正在面圣。”
李焕听得里面吕妃的哭声,心情更毛躁了。
宸明帝不召妃嫔侍寝,便是因头疼需要休养身体。这个时辰早该休息了,也只有吕妃这等宠妃能越过通传,直接进殿。
吕妃披发前来面圣,一见宸明帝便跪下,梨花带雨地哭道:“臣妾有要事禀报圣人。”
她思及群青的话,定了定神,抬眼望着宸明帝:“臣妾要检举,燕王府陆长史,欲对妾行不轨之事。”
此话一出,宸明帝的眼睛睁开,直直地看向吕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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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妃与燕王府相交,其实他早闻风声,不过是因宠爱吕妃,未曾过分,便不予计较。
而眼下吕妃啜泣道:“臣妾此前糊涂,因陆长史屡屡地给采烨宫送礼,盛情难却,便对他和颜悦色了些。但臣妾深知外臣与宫妃不能来往,屡屡告诫,陆长史皆当做耳旁风,前几日,竟是仗着酒意入采烨宫,摸了、摸了臣妾的手,拔了臣妾的簪,还对臣妾言语轻薄,若非臣妾厉声抗拒,只怕要酿成大祸。臣妾的奉衣宫女银子、典仪群青在旁,皆可作人证。谁此事,臣妾近日惶惶,还请圣人责罚。”
外臣与宫妃有染,在后宫中无异于一记惊雷。又何况吕妃、韩妃与宸明帝相比却是年轻,而陆华亭未曾婚配。
再看吕妃双目红肿,头发蓬乱的模样,宸明帝怒不可遏,手一抬,桌上的紫金香炉便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殿内侍候的十几名内侍宫女,全都跪了下去。
李焕在门口,听得浑身颤抖,面色发青,对萧云如道:“你总说本王对群青误会,哪里有误会?!”
萧云如亦是脸色苍白,为这惊变,一时无言可辩。
吕妃跪着道:“还请圣人将陆华亭下诏狱,以正宫闱之风。妾自请三尺白绫,发生这种事,实在无颜活着了。”
宸明帝瞧了她一眼,吕妃一下子说出了他要出口的处罚,倒叫他有些奇怪,但眼看着吕妃要寻死,只得叫人拦住她安抚。又下旨道:“来人,拿陆华亭,下诏狱!”
刑室内一片安静。
陆华亭的眼睫一下一下地颤动,眼前黑暗的牢房,与梦魇中青山绿水不断地交叠。
七岁前,他和怀远其他孩子一样,行走于山林间,叉鱼捕猎,过渔樵生活。
自然,最娴熟的还是煎药、看火。失去长子后,陆婉受了打击,开始缠绵病榻,对陆华亭的期许,不过是常伴身侧,平安长大而已。
阿娘常说,他阿爷孟光慎给李家几个小郎君做先生,便是为了艰难地养活一家人,因此她对李沣的赏赐感恩戴德,却从不花用,悄悄地俭省下来,给他攒着。
背着竹篓行走山间时,他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前途。
孟光慎给李玹他们授课时,他偶尔站在窗外旁听。
李焕被罚站外间,和他搭话,叫他代写功课,翻看他代写的功课时,吃惊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会呀?我怎么就不会呀?”
陆华亭但笑不语。
因为这些东西,对他很简单。若能换成银两,再好不过。
后来孟光慎发现他旁听,便走出来,将手搭在他肩上:“七郎,你阿娘离不了人。阿爷忙着授课,你若是再乱跑,你阿娘的药没人看,病情加重,都是被你连累的了。难道你想如此吗?”
他望着孟光慎,摇摇头,返回家中。
人都说他的阿爷是个温和儒雅的人,包括阿娘。
他有不同的感觉,又难以形容。是以父子之间,并不亲近。
孟光慎应也有所感觉,所以很少与他说话,只当他是家养的猫狗,角落的一株草。
后来,陆婉在寺中抽到他的短命签。增珈法师说,他命中带煞,若不积德行善,短命的命格便无法破解,令他阿娘忧心不已。
孟光慎将他送去寺庙中修行。
自此他做了增珈法师的徒弟,晨起时随众多小僧一起诵经撞钟,夜晚擦洗佛像金身,平日收殓饿殍。增珈法师为他抚顶,待他如慈父般关怀,他便也恭敬垂首,将师父赠下的檀珠戴在手上,不曾取下。
他本以为,这般无趣但平静的日子会持续到及冠时剃度,再持续漫长的一生。
直至楚国战乱,李家人招兵买马,开始四处举事。陆婉因有孕体弱,留在怀远旧宅,他回家照顾母亲。在那件小小的瓦房当中,他发现了墙角暗砖,其中藏着大兄的血衣,嗅闻之下,似有引兽的香料气息。
陆婉醒时,他便为阿娘奉药;趁陆婉睡下,他敲遍家中每一寸墙壁和地砖,发现了孟光慎的书房,与谢氏贵女多年往来书信尚有一二封,未曾销毁,昭示了阿爷的另一重身份,原来他离开长安之前,与谢氏已有婚约。
前因后果,无师自通地在他脑中铺陈开。
地下书房,藏匿着富可敌国的私库。
而床榻上,陆婉的肚子隆起,身上盖的,是打满补丁的薄被;桌上摆的,是最廉价的药物;手边放的,是用以补贴家用的绣布;床下藏的,是为儿子与丈夫攒下的银两。
正因陆婉浑然不知孟光慎身份,成了完美的掩护。此前她身为李玹、李焕的乳母,三度随李夫人进宫,与昌平长公主对话领赏,昌平公主都未曾想到,自己天涯海角寻觅的陆家逃犯,就藏匿在李家做教书先生,正是这年轻贫寒的乳母的丈夫。
为今之计,他唯一能依靠的,似乎只有师父。
于是,陆华亭翻山越岭回到寺中,将此事告诉了增珈法师。
增珈法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再醒来时,头晕欲裂,眼前黑暗狭小的空间几乎令人眩晕。外面是齐声而无情的诵经声,他终于意识到他在何处。
他在棺椁中。而外面的声响,是僧人们每次敛尸后所进行超度仪式。
答案很简单,增珈法师也是孟光慎的人。
棺椁之外,围站着一圈僧人。他们抵掌颂念,嘴唇一张一合,因火把的炙烤汗流浃背,听任那棺椁当中发出拍打挣扎的声音。增珈法师主持这驱邪仪式,他流下了一行清泪,将火把投掷在了棺椁上。
在火焰燃起的瞬间,所有人发出了惊叫。
那燃着火焰的棺椁居然被破开了。那少年如鬼魅般爬将出来,所到之处人人奔逃,他掰下断裂的木条,向上刺穿增珈法师的喉咙。
师父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是夜寺中火光冲天。弑师之罪是大不敬,他已犯过,为的是不让消息传到孟光慎那边。
惦念着陆婉,陆华亭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中,却只见李焕铠甲未卸,满头大汗地横抱着陆婉,大声责问他怎么才回来。
他阿娘已经诞下一个妹妹。
婴孩生下来就浑身青紫,没有哭声,脐带还连在母体上。
陆婉很明显是早产和难产,青白的手垂落下来。两人剪断了脐带,李焕艰难地抱着她出门,上了马狂奔向医馆。
陆华亭沉默地抱着襁褓中的妹妹。
每隔一会儿,他便用颤抖的手指,探一下她的呼吸。
那呼吸越来越微弱,而陆华亭再也御不动马。
那是他第一次相思引发病。
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在他怀里慢慢地失去了温度。
在雪地之中,在无数次的梦魇中,生志在渐渐消散,而恨意渐浓。他似乎依然困在那棺椁中,便是满头大汗,用尽全力,依然无法挣脱,焦灼的、压迫的恨意,如扼着喉咙的一双手,会将他溺死在黑暗中,而在片刻之后,却又陡然消散。
这个梦境居然发生了变化。
于那诵经声中,传来了空灵的风声。风将大火扑灭,把棺椁推开,令天光重现。在劫后余生的喘息中,他头一次望见经卷中的仙迹降临。
是一道穿青色裙的身影,自模糊远处走到了他面前,渺渺茫茫,如风而散。
因太久没有针灸救人,精神紧绷,群青蹲在地上,将六根针拔出,汗已浸湿眼睫。
她看见陆华亭睁开眼,安静地凝望着她裙摆,不知在想什么,竟抬手轻轻地抚摸她垂落的裙摆,直在她裙上留下了一串血渍。
群青正要说话,此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
她僵了片刻,意识到,不是她针灸有误,是相思引毒发了。
群青按住他的手臂,陆华亭别过头,反握住她的手腕,忽然用力将她推远。这一推力道极大,群青直接坐在地上,碰翻了烛台。
陆华亭已侧过身,群青取出药,刚触到他,便又被他用力推开。
情急之下,群青亦生出怒气,左手隔衣领扼住他的脖颈,强行将人翻过来,以全身力量压制其上,给了他右颊一巴掌,想叫他清醒些。
两人离得极近,急促的呼吸交叠在一起。
这一掌下去,陆华亭倒似真的清醒了,不再挣扎,他微微偏着脸,被烛火映得极亮的黑眸望着她,狼狈中有几分意外。
群青觉得,他大约从来没挨过巴掌。
但此时她顾不上这么多,左手压着他不放,她掌中半枚药丸已推进他口中,陆华亭忽然感觉到了药丸整齐的断面。
寒香丸。
是剩下那半枚寒香丸。
群青只见他垂下睫,近乎柔顺地吞下了寒香丸,他的唇便印在她掌心中。
“好些了吗?”过了一会儿,群青问。
陆华亭勉强撑坐起来,无谓一笑:“你想让某死,也没那么容易。”
不料群青揪住他衣领,那双清冷的眼睛望着他,平静地说:“寒香丸给你了,把林瑜嘉说我是细作的那份口供给我。”
陆华亭手中还有她的把柄,她得趁机要回来。
陆华亭似没想到迎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黑眸凝滞了片刻。
他垂睫,半晌,竟是绽出个光华璀璨的笑:“某很好奇。若某不答应, 娘子要怎么做?”
群青将他扯近些, 感觉到陆华亭微屏呼吸,方才看着他眼瞳里自己的倒影,认真道:“那我会作证,让你死。”
兵甲与人声打破夜中寂静,十几名金吾卫闯进来宣旨, 群青方放了手。
“圣人有谕, 陆长史对天子妃嫔不敬, 下诏狱。”
陆华亭看看这些金吾卫, 又望向群青,有几分意外。
群青的眼神却十分平静。
领头那名金吾卫见陆华亭周身染血,又见地上散落银针, 群青手中还捏着供词, 蹙了蹙眉:“依大宸律, 私刑逼供是重罪, 方才刑部侍郎已检举此女, 押入大理寺候审。”
陆华亭回头瞧了她一眼, 群青似是早料到有此结局,跪坐原地, 并未反抗。
其实她可以不蹚这趟浑水的。
此女处事谨慎,陆华亭从未期许她会搭救。
为何非要来,倒让他心中涌出一线波澜。
“群典仪, ”群青抬眼,见陆华亭的脸隐在阴影中, 一双黑眸望着她,倒映着熠熠的华光,“你等着。”
说罢他便被上了手镣带走。
群青没应声,亦被二人带走。
孟光慎立在门口以视线恭送她,那视线冷冷的。不久,李盼的轿辇到了:“太傅,陆华亭如何了?
孟光慎肃立夜中,似在平复情绪,半晌才道:“被带到诏狱去了,诏狱圣人亲掌,就连你皇兄也插不上手。”
“那吕妃不知为何突然出了昏招,看起来是罚,实则是让人脱离了我们掌控。吕妃宫中,有人在谋划。”
“果真是她?”李盼啧然。
“小娘子自恃聪明,不过是仗着太子偏爱,老夫才未动她,今日实不能忍。”孟光慎冷冷弯唇,“今日她敢亲自来,就别想着全身而退,干脆便将她从太子身边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