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一场雨刚落尽时已是四月中,早间和风带了暖意,悄悄弥入峄城。
峄城首富姓纪,年过半百,妻子虽死了有些年头,自己却是个玩得花的,已纳了有八房妾室。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天晴又逢六,纪老爷便纳了第九房。
一早天还未亮,小轿便敲锣打鼓地被迎进了纪府。纪老爷喜得合不拢嘴,好酒好肉地在前院招待往来宾客。
有热闹的,便也有受冷落的。
后院里的七夫人正望着窗外的芭蕉叶出神。
她原是兰陵郡一花楼的头牌,去年纪老爷去兰陵做生意,见着她后便挪不动步——虽说白白胖胖的纪老爷本就不怎么好挪步,反正他喜欢这好模好样的头牌就是了。
一个图色,一个图财,凑到一起不祸害第三人倒也罢。只是纪老爷哄她时信誓旦旦说要她做续弦,哪知来了峄城后却让她做了他的第七房夫人。
也罢,她心里想,七夫人就七夫人吧。到底纪家富庶,忍一忍,倒也不是不能跟他过。
最可气的事儿来了,没过俩月,纪老爷又弄来了个老八。
八夫人进府的当天,七夫人便闹了一通。
只是从那之后,纪老爷再也没来过她院子。
开始时七夫人还觉得委屈难受,不过后来心情便渐渐平复了。
不是她想通了,而是…
芭蕉叶的方向传来一声咳嗽,一听便是刻意而为之。
七夫人沉寂如死水的眸子因这声咳嗽而掀起波澜。
她四处张望了一番,见院里被她打发走的几个小婢还未回来,便高高兴兴地敞开了门。
一道男子身影迅速闪进房内,将七夫人一把搂在怀中。
“紫云…”男人拥着她,唇齿抵着她的额头,正热切地唤着她的名字。
七夫人不甘示弱,使出浑身解数来,勾着他的颈子拼了命地挺胸朝他怀里拱,光瞧那劲头怕是不吃了他不算完。
“二公子…”她在他耳畔呵出一抹甜腻香气,“你怎么才来…”
二公子狠狠地捏了下她腰间肉,喘息着道:“老爷子摆酒,我走不开,叫人传话说大哥腿疼,他这才肯放我出来…”
同她偷情的不是别人,正是纪老爷的二儿子纪仲崖。
此人虽不学无术,好四处拈花惹草,可毕竟正值青春,比年过半百的纪老爷强了不知多少。至于强在哪儿,也不消多说,有数的自然有数。
花楼来的艳娘同这纨绔浪子扎堆,便如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这也是为什么往日性格火爆的七夫人在失宠之后却日渐温顺的隐秘缘由所在。
墙刚糊好,石砖还未砌进去,便听见院子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响,给这对野鸳鸯吓了一大跳。
七夫人手忙脚乱地将纪二摁去衣橱子里,将人藏好了,才敢放声吼:“谁?哪个贱婢进来不带吭声的?!”
“嗳——是我!”一道清脆响亮的女声带着笑意传入七夫人耳中,“我是东街酒肆的伙计,可不是什么贱婢!”
七夫人拢好了衣裳,半开了扇窗户探出头去看,见院子里站着抹纤长的绀青背影,乌油油的发用蓝头巾编了个长辫盘了一圈,被一根粗糙木簪固定在头顶,露出的一截脖颈又细又白,能看出是个年轻的姑娘家。
那姑娘没回头,只是看着地上打碎的两坛子酒,又是难过又是惋惜:“哎,这可怎么办。打碎了一两二钱酒,开春到现在白干。”
隐山之玉(二)
七夫人身上火下去,心头火起来,对着她的背影训斥道:“你这野丫头,不打量打量这是什么地儿就乱闯?!”
说归说,七夫人却不敢叫人——纪家的二公子还在柜子里,连腰带都没系上呐。万一引来了人被发现,要不要脸是一说,要不要命才难说。
那丫头听后转过身来,茫然地指院子问:“这里不是七夫人的院子吗?”
这丫头虽莽撞,可模样着实惊艳了七夫人一番——弯眉杏眼小圆头鼻,上半张脸清丽近妖,尤其是那双眼,再难见到这样明亮有神的。而她的嘴唇却瞧不出来形状,因为从嘴巴到耳根处全是泥土,一看便是抗酒坛子抗的,抗多了便蹭到脸上去。
七夫人实在嫌弃她这般脏兮兮的模样,眉头紧蹙起来。
“臭丫头,谁叫你来我的院子的?”七夫人发问。
那脸上脏兮兮的臭丫头道:“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说纪老爷往日常照顾生意,今日喜纳第九房,便送来三十坛酒作贺礼。我刚去了前院,管事说纪老爷吩咐下,给每一房夫人都送两坛呢。”
七夫人听后面色稍霁,可心里仍是不痛快。
她睨了这丫头几眼,倚窗问:“那你刚刚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自然听见了。”脏丫头一脸菜色,指了指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酒坛子道,“‘哗啦——’,我听见我四个月的工钱没了!”
七夫人终于松了口气。
“将院子给我清理干净了,回去再找你东家算账去吧!”
七夫人说罢也不看她,便关了窗。
一回头,见纪仲崖已经系好了衣裳,将头偏了回来。
“东街卖酒的伙计,吓我一跳。”七夫人又欺上来,搂着纪仲崖的脖子说,“不必理会她。”
纪仲崖笑着将她推开,嘘声说:“外头还有人,不怕她传出去?还是省省吧,等晚上我再过来看你。”
说罢便去了窗边打开一条缝,看着那丫头走了后方才出去。
七夫人一个人坐在房里,恨得拿来枕头摔了又摔,这才解气。
刚刚运酒的丫头出了院子后,推着剩下的两坛酒又敲开了八房的院子,将酒好生卸下后推着空车出了纪府。
东街酒肆的另一个伙计郝赞正驾着牛车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便抱怨:“我说我去卸,你偏不让,十六坛酒呢,这回怕不是要累死我们小芙了!”
“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小芙挑眉道,“后院是夫人们的地方,你一个外男去做什么?就算今天纪老爷的心情再好也要打断你的腿!”
被她看破了心思,郝赞嘿嘿一笑,心想后院的夫人们寂寞着呢。
只是因为小芙还是个姑娘家,他没好意思开口说。
“我在七夫人的院子里不小心打碎了两坛酒,又补了两坛进去。”小芙唉声叹气地道,“过年到现在好不容易攒的钱,眼下一文都不剩。下个月初才发工钱,剩下这半个月我可怎么办呢…”
郝赞一听,颇男子汉地道:“怕什么,有哥在呢,还能吃不上饭?走,现在哥就带你去吃面!”
东街酒肆对面有一家面馆,干净不干净是一说,口味倒是不错。郝赞知道小芙节省,只在发工钱的前三天每天去吃他家一碗面。
如今小芙穷得饭都吃不起,郝赞雪中送炭,大发慈悲要请她吃最喜欢的面。
小芙与郝赞回了酒肆,先将牛车拉去后院。
郝赞干完活还知道洗手洗脸,小芙却只是随便冲了冲手。郝赞看了直皱眉:“你脸上这么脏,就不知道洗洗?洗干净了多好,咱们东街便能出个酒西施。”
小芙甩了甩湿哒哒的手,又紧了紧头上的蓝头巾,不以为然地说:“做酒西施有什么用?能抵我今日摔碎的两坛酒?”
郝赞嘁了一声。
小芙哪儿都好,就两点不好——一、无趣;二、不爱干净。
小芙长得好看,郝赞第一眼见她就十分喜欢。只是自打去年年底小芙来这儿,郝赞只见过她寒冬腊月在后院打井水洗头,愣是没见过她烧热水洗脸洗澡。
这下小芙再好看也没用了——谁愿意娶个这样埋汰的姑娘?!
做不成夫妻,郝赞索性与她做起了兄弟。
俩人出了酒肆,往郑家面馆外的支起的棚子底下一坐。
老郑见了小芙,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线。
“还是五两剁椒面?”
老郑来自雍州,雍州人会煮面不说,更熬得一手好臊子。小芙爱吃面,尝了老郑的手艺后直夸他是兰陵第一,给个老郑喜得跳脚,每次小芙来都多加上二两。
其实老郑面馆的臊子面卖得更好,但是小芙从不吃肉。不过老郑没告诉她,剁椒酱里头也放了猪肉沫和鲜鸡汁,不然怎么那么香呢?不过他怕小芙知道后就再也不吃他的面,索性也没告诉她。
两碗五两的剁椒面,明明该是一模一样,可小芙那碗不仅面多了二两,就连剁椒酱也拔了个尖。
郝赞气得龇牙,直道不公。
这个时辰来吃面的不多,老郑便给他们二人一人盛了一碗面汤,拉来条长凳坐在小芙身边,开始看小芙吃面。
小芙模样好看,吃面的动作也好看。她身边总会挂着一个长布袋,里头没别的,就一双筷子一个勺,都是烫洗干净的。郝赞常常笑话小芙,说她胃比她脸还干净。
小芙又从布袋里抽出她的筷子来。
那双筷子是米白色,细看透着微微的黄,不像是木头,有些像玉,但也不是玉。到底是什么材质,连小芙自己也不知道。
小芙是年前来的东街酒肆,据说老家在兰陵郡。兰陵郡离峄城不算远,是大郡,就连纪老爷的七房都曾是从兰陵带来的。
老郑和郝赞都不懂,兰陵比峄城繁华得多,她为什么不留在兰陵呢?
问起这个来,小芙便嘿嘿一笑,说自己娘去世了,爹欠了一屁股债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瑟瑟发抖。她为了躲避债主这才来了峄城县。
孝道为先,没人会拿自己的娘开玩笑。郝赞和老郑听后心酸愧疚不已,从此再也不问此事。
小芙用筷子挑起面,呲溜吸进嘴,一番细嚼慢咽后吞入腹中,又夸了老郑一番。
只是多吃了两口,小芙渐渐觉出了不对劲儿——这面的味道有点奇怪,怎么越吃越晕呢?
小芙眼前阵阵发晕,有些喘不上来气儿。
老郑盯着小芙看了两眼,发现她的脸越来越红,雪白的颈子上泛起一层红潮,道了声不好。
老郑急坏了,问她:“你沾不得酒?!”
谁能想到酒肆里卖酒的丫头竟滴酒不沾呢?!
郝赞赶紧将长凳摆一起,让小芙平躺在凳子上,又回头问老郑:“你该不会用的是青檀泉的泉水吧?!”
峄城地势偏低,三面环山,城南密林有一处活泉,名唤“青檀泉”。
山中有泉没什么好稀奇,可青檀泉偏偏就很稀奇——两年前,也就是青龙四年的某一天,有个猎户进密林砍柴,行至青檀泉时坐下歇息,顺便装灌了一壶泉水。没想到泉水同平时不一样了——清冽甘美的同时还带着一股美酒的香气!猎户起初以为是壶里装了残酒的缘故,索性趴在青檀泉边直饮,没想到俯身贴近泉水时,那股酒香越发浓烈,入口更是甘甜醉人。
峄城青檀泉出酒,这则消息一夕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兰陵郡,一时间不少人慕名而来。离得近的带着嘴、带着瓢,离得远的拉了一车空桶,专门来青檀泉舀酒泉或自饮或拿去贩卖。
兴许是来接酒泉的人太多,过了几日后,青檀泉内的酒味儿便淡了。半个月后的青檀泉连一丝酒香都闻不到了,又同往常无异。
有人说是来的人太多,把泉眼里的酒接干了。
渐渐地人们就忘记了青檀泉出过美酒。
可这件事儿过去了约有一年,去年夏天,青檀泉竟然又出了酒泉。
也是同前年一样,不少人争先恐后地来接泉水,随后不到半月,泉水喝起来又没什么味儿了。
然而这件事却惊动了帝京的贵人们。
据说京里头几位有头有脸的官员听说了,甚至连内阁和景王都知道了这件奇事,隐隐透露出要来青檀泉尝尝酒泉的意思。
当今皇室姓萧,天子是先帝二子,一门修仙不问世事,由其兄长景王摄政。景王与内阁联手,虽说天子还在宫中,可人人都知道如今一手遮天的人是景王。
景王来了峄城同皇帝来能有什么两样?左右都是要跪着迎。
因此峄城长官下了令:若青檀泉再次出酒,一勺都不许接,全部要留给景王和几位大臣。
又因青檀泉连续两年都是在夏季出美酒,所以大家现在并不着急。
老郑不过今早去青檀泉运了两桶水,只闻见了丝酒香味儿,倒也没在意,毕竟青檀泉本就有酒泉之名,多少带点儿味儿也不足为奇。
可小芙就不同了,她是实打实的滴酒不沾,喝上一口都要难受得要死要活。
郝赞又去打了壶新水,一点儿一点儿地给小芙喂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小芙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她慢慢坐起身。
小芙皮肤白,起了红潮很显眼,瞧上去吓人了些,可她知道自己没事儿。
不能喝酒的都知道,这种症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极少数会死人的。
身上各处还痒着,小芙不断地隔着衣服抓挠。
老郑愧疚不已,道:“早知我就不用青檀泉的泉水,用院子里打的井水和面就是了。”
小芙听说过青檀泉的神奇之处,可她不明白,青檀泉的水和井水同在峄城地下,为什么泉水有酒味儿,而井水却没有呢?
问老郑和郝赞,俩人也都不清楚。
“兴许等帝京里头的大人物来了,肯定会弄明白青檀酒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峄城隶属兰陵郡,兰陵郡距帝京足有千里。
哪怕哪怕十匹大马日夜兼程而行,帝京里头的贵人们也要两天两夜才能到。
老郑是第一个发现青檀泉再次出酒的,没有隐瞒,直接上报给峄城的长官。峄城县并不算富裕,所以县令早早便准备拿酒泉招待帝京来人,当下便封了青檀泉方圆十里。
县令又派了几个壮丁来老郑的面馆,连他那两缸泉水都没放过。
又过了三日。
小芙早早地起来,拿蓝头巾编了条麻花辫用簪子固定好了,刷了牙后便开始干活——依旧是没洗脸。
她先将空坛子摆在门边,等开了门再搬出去。
哪知酒肆的大门一打开,外头站了个人。
小芙以为是来打酒的,问了声“什么酒?打几两?”,那人却没回答,直接转过身子来看她。
苍白的面容,略有些浮肿的眼泡,一脸纵欲过度的萎靡神状全在他脸上了。
小芙记得他,他是三天前纪老爷纳九房时同七夫人偷情的纪家二公子,纪仲崖。
纪仲崖见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笑了笑说:“这么早啊?”
小芙知道他不是好人,随口数了酒肆几样卖得不错的酒水,又问了一遍:“要打酒吗?”
纪仲崖依然没回答,这回却走进了酒肆窗边的座位上,睁着一双三白眼盯着小芙看。
小芙被他盯得不自在,索性不理他了,一坛一坛地将空酒坛往外搬。
纪仲崖瞧着她年纪不算大,力气却是不小。店里的空酒坛一个也少说有十几斤重,这姑娘居然连续搬了二十坛摆放在门口。
她身上还是那身绀青色的粗布衣裳,连蓝头巾和木簪子都没换,打扮得朴素至极。可纪仲崖的眼睛全落在她挽起的袖口下白皙的小臂上。
他是花丛里的老手,一眼就能看出这丫头的好来。光皮肤细腻白皙这一样,这卖酒的丫头就胜过不知多少女人。
纪仲崖顺着她滴汗的颈子往上看,虽然脸瞧着不大干净,可晨光之下她的耳垂却是透成了粉色。
在峄城这穷乡僻壤,纪仲崖哪里见过她这般姿色?早就在三日之前纪仲崖便忘不了那惊鸿一瞥了。
他咽了咽口水,咳了一声后问:“你是哪里人?”
小芙依旧没理他。
纪仲崖又笑了,掏出块银子放在桌上。
“来半斤酒。”
小芙总算往他这儿瞧了一眼,眼神停在那块银子上,过了片刻后才说:“要什么酒?”
纪仲崖说:“要你们酒肆卖的最好的酒。”
“找不开。”小芙说罢又低头干活去了。
纪仲崖舔了舔嘴角,对她兴趣更大——这样有性格的丫头倒不多见,她越是拒绝他,他就越是对她感兴趣。
纪仲崖索性订了六坛酒,让她明日送到纪府去。
“记着,千万别走前门。”他叮嘱了好几遍。
小芙不懂,问:“为什么不能走前门?还有,今天我就能给你送去。”
“今天啊…今天可不行。”纪仲崖看着她道,“今天家里来贵客。你若是去了前门,他们怕是要将你当做刺客抓起来。到时候就是哥哥我也保不了你。等明日罢,明日你再亲自送来,到时候哥哥少不了你的好处。”
纪仲崖前脚刚走,后脚郝赞便来了。
他看着纪仲崖的背影,疑惑地问小芙:“这纨绔怎么来了?”
“纪二公子定下六坛酒,要我明日送去。”小芙道,“不让我去前门,要我从后门进去,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也不知要避着谁。”
郝赞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你可别跟他走得太近。”他说,“纪仲崖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他爹有两个子儿便四处沾花惹草,玩弄过咱们这不知道多少姑娘!他就是瞧你模样好看,若是知道你是外地来的,说不定敢直接使人来将你抢走。小芙,听你赞哥一句劝,就是不嫁给我,也别跟了他…”
小芙白了他一眼:“我谁都不跟。”
郝赞啧啧两声:“哎,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嘛。”说着又去帮她忙,将剩下几个酒坛子搬到外边去,没一会儿便累得气喘吁吁。
“不过,他说他家来了贵客,要我过两天再去送。”小芙说,“纪家不是峄城首富吗,说是比整个兰陵还要有钱。能让纪家奉为上宾的贵客又是什么来头?”
郝赞吸了口凉气,左右扫视数眼,见街道上都没什么人,这才神秘兮兮地将小芙拉进店里,小声说:“你去过帝京吗?”
小芙摇了摇头:“我哪有那个闲钱。”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郝赞说,“没去过帝京,总得知道当今摄政王是谁吧?”
这种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问题,小芙自然答得出来。
“天底下只有两位王爷,荣王在边,景王在京,摄政的那一位自然是景王。”
郝赞道:“那不就结了。”
小芙一听,本来就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景王要来峄城?!”她惊问,“他来这儿做什么?难不成也是为了尝尝青檀泉?”
“谁知道王爷是怎么想的?我要是知道,早就去做他幕僚了。”郝赞道,“不过,据说他们已经到了,因为有人昨天瞧见骠骑将军带了百十来人,大晚上的护着一辆金玉舆从官道过来——你猜猜,这样大的人物,会在哪儿下榻呢?”
小芙不傻。
“咱们峄城穷得连耗子都流泪,除了纪家,还有哪儿像是个能住人的地方?”她说着说着也明白过来,“噢…所以纪二不让我今日去送酒,是因为纪家要迎景王。而他要我明日走后门,便是不想被正门的侍卫瞧见,担心我会被当做刺客抓起来?”
郝赞道是:“你还蛮机灵的。明儿郡守县令他们肯定要在纪府好好地招待景王和骠骑将军,到时候他们一高兴,指甲缝里漏点儿油水出来,峄城可不就富了嘛!”
小芙吐了吐舌头,不以为然。
转眼来到第二天,小芙惦记着要给纪仲崖送酒,便起了个大早。
还是昨天的那身绀青粗布衣裳,还是那条蓝头巾编成的麻花辫,还是那根木簪子,造型也同昨日一样。
不过今儿小芙难得地洗了把脸,倒也没有下太多功夫,不过是用的淘米水洗了洗罢了。
擦干净脸后静等在脸盆边,等水面平静了照了照,方才心满意足地前往纪府。
郝赞不放心,担心纪二那个色胚会欺负小芙,便也起了个早,说要同她一起去。
俩人一起挤在牛车上,郝赞看了她一会儿,好半天才问:“小芙,你洗脸了啊?”
小芙摸了摸脸说是啊。
小芙的眉眼漆黑漆黑的,皮肤又白。不洗还好,洗干净了后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清透得连落一粒灰都能发现,就连眼角的血脉都清晰可见。
她的手放在膝上,跟郝赞的并在一起,一白一棕,一嫩一糙,对比强烈。
郝赞有些自惭形秽地将手缩进袖子里。
“你还是原来那样好点儿。”他看着前方道,“你这副样子去找纪二,就不怕他以后日日都黏着你?”
“他敢。”小芙摇头冷笑,“我打断他的腿。”
知道小芙对那人没意思,郝赞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专门洗脸就为了给他看呐。”
小芙白了郝赞一眼:“就那个色胚?他也配?”
就这么一路闲扯带骂纪二,俩人便到了纪府后门。
今天果然不同于往日,连平日里没什么人只有泔水桶进出的后门居然也有几个人把守。
那几个人穿着金甲,还没等牛车停稳便手执长枪将他们围住了。
“来者何人?!”
郝赞吓了一跳,双手向外推着闪着寒光的枪尖,“将军们饶命!小人是来送酒的。”
这些侍卫听他唤将军,脸色倒没有刚刚那样臭了——哪个侍卫不想当将军呢?大早晨的听到这个,可是个好彩头。
小芙指着牛车上的酒说:“各位大哥,小人是东街酒肆的伙计。昨儿一早纪府的二公子定了六坛酒,要我们今日送来。大人们若是不信,可以进府寻纪仲崖纪二公子问一问。”她说着掏出了块银子,“这是二公子留下的定金。”
这些侍卫见这姑娘模样好看,又年轻,说话客气有条理。且看她穿着打扮,倒也不像是轻易能掏出一两银子的人,便将枪收了回去。
虽说如此,侍卫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算跟着他们进去。
小芙却笑着说:“我同伴不进去,就我一个人,你们也要忙活,让一个大哥跟我进去便成。”
她一笑起来嘴角印出俩梨涡,一口牙白得发光。不光是侍卫,连郝赞的心都酥了大半。
就这么个姑娘家想必也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侍卫便放她进去了。
小芙赶着牛车进了纪府,身后还跟了个侍卫。她一路找一路问,总算来到了纪二公子的院子。
眼下院子里人不多,不知都被分派去了何处,只剩一个老奴在打扫房间。
小芙喊了一声,说自己是东街酒肆来送酒的。那老奴琢磨了一下,的确是有这么回事儿,便让她将车也赶进来。
小芙说不用,使了力气,一个人将抗了两坛酒进了院子。
侍卫帮她搭了把手,将剩下四坛一起搬进来。
小芙忙活完了,又开始同那老奴算账。
“一坛酒按二钱半算,六坛便是一两五钱银。”小芙又掏出那块银子,“二公子留了一两的定金,还差了五钱银子,您现在就替我结了罢。”
老奴有些为难:“我没有钱呀,要么先赊着,要么你去找账房去要。”
“赊账可不行,我一个月才三钱银,垫都不够垫的。”小芙说完又问,“你们账房在哪儿?”
老奴答:“账房住在抱厦。”
如此一来,小芙又要绕去前院的抱厦找账房拿钱。
隐山之玉(八)
三天前刚办过喜事的前院,如今又迎来几位贵极之客,自然重新拾掇了一番。大红绸罩了整个前院,连左右耳房都遮得严严实实,唯恐晒着贵客那身细皮嫩肉;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毯子,恨不得让贵客行在云端。
兰陵郡守和峄城县令陪着笑,纪老爷更是点头哈腰,三人姿态恨不得低进脚底下铺的毯子里,只为博贵人们一笑。
只是贵人们都比较高冷,不怎么爱说话就是了。
郡守托起酒杯硬着头皮道:“早便听说骠骑将军乃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有乃父之风。”
主座空着,景王压根就没出现。旁边座位上的年轻男子勾唇笑了笑,反问:“哦?你还认识我父亲?”
骠骑将军宇文渡的父亲便是当朝镇国大将军宇文稚。宇文稚跟随先帝多年,先帝文弱,他便助其打下半壁江山,战功数不尽数,实乃当朝第一将。
郡守一辈子都没出过兰陵郡,哪里认得镇国大将军?当下冷汗涔涔,边赔罪边饮尽杯中酒。
纪老爷看在眼里,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借着出恭的名义赔着笑退了下去,走到角落里揪着管事的耳朵问:“人呢?七夫人人呢?怎么还没来?”
宴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家中有婢女妾侍的,客人如果有雅兴,主人便会让她们陪客。
新纳的九夫人不舍得,八夫人的新鲜劲儿又还没过,只七夫人长得不错又是花楼出身,有着一身伺候人的本事。纪老爷想来想去,还是她最合适。
管事捂着耳朵说:“我这就去催。”
解放了耳朵后,管事又来到七夫人的庭院。见她已经梳洗打扮好,只是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便求爷爷告奶奶地道:“七夫人,姑奶奶,您发发慈悲,好歹别让人等着…前院的人尊贵,就算有一百条命咱们也得罪不起!”
“先前纳八夫人的时候老爷骂我什么来着?‘万人骑的娼女’!”七夫人斜眼睨着他冷笑,“怎么,这会儿知道求我这娼女来了?”
管事脸上直冒汗——她若不是娼女,老爷也不舍得叫她去陪客人呀。
想是一回事儿,到嘴边却是另一回事儿。
“唉哟,瞧您这说得什么话!”管事一拍大腿道,“老爷说得难听,可这不是后悔嘛!您想啊,他若是认识您认识得早了,还能让您落在那腌臜地方不成?老爷那样说,是恨,是悔呀!您也是,偏偏一身的傲骨,非要跟他拗着劲。您二人这一生气,谁也不让着谁,这不才到今天了嘛!”
七夫人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可嘴角还耷拉着。
“再说了,老爷为什么不喊八夫人、九夫人或者其他夫人们?偏就先想到了您?”管事瞧着有戏,趁热打铁道,“还不是因为您在他心尖上,他头一个就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