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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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走的阁臣中,林嘉木算是尽心尽力。若非自己品阶低,在万清福地跟前说不上什么话,这会儿早闯进去问人了。光献郡主名号听着响,可她也不过是个人,她的野心在维稳内阁,不在上位为尊,他是知道的。突然发生这等事,他多方打听后发现皇帝的病与丹药有关,与皇帝同修的是妙通仙媛,退一万步讲也是和司马炼有关,如何会牵扯上郡主?这其中必然有诈。
于是林嘉木去寻司马炼。
司马炼因府邸被烧毁,原暂居在定合街,现下郡主落了难,他也不装了,又挪去东街另一处大宅。料想是檀沐庭给了不少好处——这可将林嘉木气得够呛。
“郡主提拔你,也算是你半个伯乐,如今你竟恩将仇报?”林嘉木迎头斥道,“秦仙媛入宫,我原以为你是有自己苦衷,未成想到头来所有人都成了你上位的梯子…我真看不起你!若你还有半点儿良心,快些离开檀沐庭,将郡主放出来。”
司马炼听后,用看笑话一样的眼神看他。
“你可知郡主有今日,都是因何而起吗?”
因何而起?左右不过是一场宫闱之乱,光献郡主是摄政王的女儿,与皇帝一派水火不容,摄政王一病,她孤掌难鸣,这才被檀沐庭借机针对。
谋逆的名头一旦扣上,很难打消。可如今朝堂上乱得很,从前有摄政王坐镇,后来内阁又有郡主,再如何也不至于内乱。如今檀沐庭声称郡主谋逆,又拿了皇帝诏书,万清福地那位皇太侄对皇位虎视眈眈…何止是乱,简直搅成了一锅粥。
“郡主为人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林嘉木道,“她被困在宫中,难道不是檀沐庭的手笔?或者说,就连当初秦仙媛进宫,也是他安排——真正谋逆的另有其人才是!”
司马炼整个人大马金刀往榻上一坐,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既然如此,那就请林大人去大理寺禀报,将檀大人抓起来吧。”
“你——”林嘉木攥紧了拳头,若非修养在身,真恨不得上去给他来几拳。
司马炼看着他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不禁笑了笑。
“林大人在朝中时日不短,应当明白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根有据的道理。”他慢慢道,“官阶是梯子,末品小官在地方都能横着走,哪怕杀人放火都有人维护。林大人勤勤恳恳做事,才入内阁几年,品阶不高,阁臣却是朝中梁柱,重中之重,不论是陛下、殿下还是郡主,万事都要同阁臣商议。再往上便是那些大员,到了檀大人这种地步,哪怕获罪,轻易也不能入狱,甚至审讯前官员还要同他磕两个响头,恭恭敬敬地奉他上座,客客气气地与他问话——除非你有证据在手,你能证明这些事都是檀大人做来,这样才能一棍子将人打死,才能彻底治他的罪。可是林大人,你的证据呢?”
林嘉木看着他,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浑身是理,他问起来时自己却说不清了。
“林大人也做了不少年的官,怎的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想不通了呢?”司马炼摊开手,“林大人是打算两手空空,用一张嘴去说服大理寺上下一百一十人吗?”
帝都雪大(四十八)
司马炼所言,林嘉木不是不明白。户部尚书杨淮因豫州粮案尚在狱中,那可是有实打实的人证物证,至今都不曾发落。为什么?因为官大体大,牵一发容易动全身。所以官员获罪,不仅要证据,掌权者权衡利弊之后才能做处置,并非这一人该死,他便要死,任谁都怕他这一死后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若檀沐庭当下就死,会有多大的麻烦呢?首先便是户部从此无主,底下提拔上来的不担事,财政上便要乱套。眼看着就要到年底,多少事交代不得,又要拖到下半年——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最坏的呢,多少人借机将些烂账混进去,来年又从百姓身上讨回来。
真正的掌权者并非是生杀大权在手的活阎王,而是为国家百姓计长远的君父,赤乌能端坐朝堂二十八载稳如泰山,功勋寥寥,但只凭他无过这一点,完全算得上是个好皇帝。郡主在内阁时虽有几分乃父之风,政事上却依然求稳,这点同先帝倒是相合。
林嘉木冷静下来思索这一番后,人已经被竹斋请到门外。
林嘉木抬起头,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门匾,“司马”二字刺得自己眼睛发疼。恍惚之间,却另想起一人来,那人有着同司马炼相同的面貌——倘若小阁老还在的话,定不会如自己一般贸然上门问责吧?小阁老又会如何做呢?
林嘉木在原地想了半日,忽然福至心灵,转身上马一气呵成。
他匆匆回到内阁,此时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思想对策,没有人注意到他。
陈九和却见着了,悄悄将他拉到一边:“你怎的这时候来了?郡主不是说要你在家闭门思过,你…”
“郡主都还在万清福地,谁有空管我?”林嘉木回来拿了点儿东西,急急忙忙地与他道别,却不是朝阁外去,而是直奔萧扶光曾经办公的西堂。陈九和想要同他一起,恰巧几个阁臣来请他一道议事,便由着林嘉木去了。
林嘉木依着当日记忆,在西堂找到萧扶光从前看过的文书。她平日里做事有些细微的习惯,那便是常喜欢用炭笔在废纸上写写画画。林嘉木眼见着一张废纸上画了个框,内外标有圆圈标记。
他闭上眼睛,帝京周围尽在眼前,那几处标记应就是先前她调兵埋伏之处。
这几日过去,依然不见华太傅与白弄儿,料想二人应是在躲避檀沐庭追捕的同时想方设法与城外这几处兵力汇合。可如今郡主是否平安,林嘉木也没个底。倘若郡主真出了事,华太傅与白弄儿两个外人起兵,无论结局如何,最后都会背上叛变骂名。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城外。
在今年长夏时人人便有预感,今冬定然来得早来得急。
林嘉木上马出城,只觉漫天凉风刮得人骨寒,再抬头时,竟见满天细碎雪粒悄然掩入山林之中。
冬天竟来了么。
他只是诧异了一瞬,而后快马加鞭,凭借记忆来到博陵镇。
博陵镇原是京外三十里的一处小镇,往年多有商旅留宿,也算繁华一时。只是摄政王上位后兴及商贸,扩宽官道,来京之人即到了博陵,总想着脚程再快些好进京,长此以往,博陵镇便大不如前,渐渐没了人。
林嘉木来时,果然见到华品瑜。
见是林嘉木,华品瑜蹙起眉头,来回打量了他许久,像是并不惊讶她来一样。
“太傅,郡主被檀沐庭困在万清福地,据宫人说,檀沐庭还给她上了枷。”林嘉木忿忿,“太傅还要等到几时?”
华太傅又看了他两眼,反问道:“你是如何找来的?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此处?”
林嘉木说只他一个人,又将自己往日常观察萧扶光推断出她的习惯所以找来博陵镇告知他。
华太傅听后,却像是松了口气,又道:“我与弄儿通过气,郡主眼下暂时无碍。”
“可是,郡主她…”
“你可不要忘了,她是如何从峄城回来的。”华品瑜提醒他。
峄城纪家那一案,郡主做得实在漂亮。林嘉木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也听说过无数个版本。那位纪家大公子断了双腿,养了不知多少凶残鬣狗,生性又多疑。她能潜在峄城三个月,此间在万清福地才短短三日而已。檀沐庭虽隐忍,却不及纪大公子残暴,对付不一样的人,她一定有自己的法子。
“你不要焦躁,眼下当务之急还有一件事。”华品瑜又道,“郡主先前调兵入京之事泄露,这才逼得檀沐庭提前动手。他在宫中拿捏陛下与郡主,便是算准了我们不敢进京。司马炼虽拜兵部员外,然而郡主调兵入京畿的时辰与兵力他却不明了,我们猜测,同檀沐庭报信的应另有其人。”
“郡主也曾怀疑过我。”林嘉木道,“若真是我,我不可能被你们怀疑还要到你们跟前来说这些话。”
“我也知道不是你。”华品瑜又道,“若真是你,此时你早已死在我刀下。”
林嘉木看着太傅腰间那把刀,不算长,刀柄却沾着血,后颈突然凉飕飕的。
没有了小冬瓜伺候,萧扶光进食都有明显减少。
檀沐庭听说后匆忙赶来,见午膳刚被撤下去,未见人用过的痕迹。再看她的脸,原本便有些消瘦,这阵子更是清减得下巴都削尖。配上未经粉饰的面容,竟少了几分威仪,多了丝柔弱之感。
身为男子,檀沐庭觉得女子便该如此。光献郡主过于气盛,寻常人难以驾驭。出身既是天注定,然而后天她也应该被好好磨一磨棱角才对。
眼下这般才是他心中的光献。
“郡主不是一直忧心萧宗瑞的脸吗?臣想好了,臣为他治。虽说臣医术不如桃山老人和妙通仙媛,但术业有专攻,脸上的血脉穴道,哪处深哪处浅,哪处下刀更疼,这世上无人比臣清楚——小皇孙的脸,说来也不过避开要害缝几针的事,有臣在,他日后绝对比他的父亲更漂亮。”檀沐庭执起她的手,看着掌心下她细弱的血脉,凭空竟生出万事可期的磅礴豪气。
“先前不是同臣说好了吗?从今往后,换臣来守着郡主。这样的小事,又怎需郡主操心呢?”
世上哪有白吃的饭,平白无故要对你好的人,他对你定有所求。
皇室之中,除却已被檀沐庭掌控的萧梦生,萧宗瑞俨然已是最后的血脉。可他的脸一直是她的心病,这副模样日后出现在人前只有被议论嗤笑的下场。
“你倒是会拿我七寸。”她说罢,又问道,“我似乎没得选?可谋逆重罪,我要如何全身而退?”
她的口气已不像前几日句句夹枪带棒,言辞中也带了些商议的口气。虽说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可这样的结果却已令檀沐庭足够欣喜。
不怕时日长久,毕竟他有的是耐心,他只怕她一颗心如磐石金刚,至坚至利,百炼难销。
“臣怎会真让郡主背这个骂名?”说话间,他执起她的腕骨,挣脱枷锁的痕迹还在上面,险些磨破一圈儿娇嫩皮肤。檀沐庭再次笑了:“只要郡主肯应一声,有什么是郡主得不到的?哪怕不可能,臣也会让它变为可能。”
萧扶光低下头。
她的身体好似没有先前那样硬了,脊背看似笔直的,然而腰却先塌下去。年轻女子有千般好,皮肉细嫩紧俏便是其一。尤其这一垂首,青丝自耳边千缕万缕坠向胸前,朦朦胧胧透出颊边肌肤,颜色竟胜过窗外初雪三分。
这是光献郡主,皇室至宝,世间独珍。摒去身份不谈,她有一佯本事,便是叫人在看到她时心空。待你将百转千回的思绪扯回时,发现胸腔空了的那一块只有在看到她时才能填满。
他试探着向前,明明困住她人的是他,可姿态卑微的依然是他。从前操劳而今能遮天的一双手怯懦地伸向前,指上金蜃龙遇着真龙女却越发显得黯淡。终于,他如愿真正地触碰到那片雪腮,掌下触感奇异,像是生活在神秘岩礁内的至臻母贝,光滑、柔软且冰凉。
真是神奇,她竟是这样的触感。
当下,此时,檀沐庭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若要像个真正的人那样活,正需她来填补——三十余年来不忿也好,执念也罢,除却光献,无人能医他的心病。
巴掌大的小脸,自小便如一尊精瓷,也不知是几世修行积来的福报,此生得天独厚。
颜三笑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郡主坐在莲花座上,正半垂着头,一张脸素得像初荷,只眉眼浓得像墨。自己尽心侍奉的人正在侍奉她,他单膝跪在座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她脚踝,用拇指和中指丈量她的足,还笑着说:“冬衣这些年做了不知多少,一直没有机会奉上,今日却觉得那些俗物倒配不上郡主了…齐人女子裹足,我从前倒见过,然而褪去鞋袜总觉得丑陋难看…尺寸倒是与我目测差不多,现在派下去,明日便能做好送来…”他声音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眼前人是脆弱奇珍,担心声音大些会将人震碎了。随后郡主张嘴不知说了什么,他又笑了,看她时一双眼睛璀璨如星。
颜三笑不知他竟也有这样多的话愿意同人说,明明一早便明白郡主在他心中地位难以替代,可今日听了看了,才知晓同为杂草,并非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只求活。有的千方百计钻出石缝,只为一沐日光。
颜三笑如鲠在喉,却悄悄地退下了。万清福地还是檀府,如今的她竟不知道去哪儿好。
司马炼再回万清福地,见神殿周围又换了一批人,甚至还多了几名贴身伺候的侍女,只是困住郡主的黄金枷尚未解开。
他有些诧异,因为以萧扶光的性情而言,受此羞辱定不会屈服。然而在见到潘绿珠怀中的萧宗瑞时,方明白原因。
“檀大人要为小公子治脸。”潘绿珠说话时,还有被惊吓后的惶然。
司马炼沉默,转身正欲离开,又被潘绿珠叫住了。
“檀大人觊觎郡主,郡主可是妥协了,真打算要嫁给他?不然他怎会有这样的好心,居然肯亲自为小公子治脸?”绿珠此话说出口后,再看他两眼,忽又惨笑,“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连你也是他的人?你们二人一条心,他篡权霸占郡主,你助纣为虐,也不是什么好人!”说罢抱着萧宗瑞回了房。
司马炼来到神殿外,被告知檀沐庭回府中取用物。
他守在殿外,透过窗花看里面的人,见萧扶光依旧坐在莲花座上,披着的发已被人挽起,正凝视着太极阵上炭盆中的那簇火焰。火光映在光洁饱满的面上,眼中却是一片虚空。
他的手抓在窗沿上,又这般看了半晌,直至被冻得快要没了知觉,这才缓缓回过身。
恰好檀沐庭也回来,看到自己,他再一展颜:“嗯?怎穿得这样少?去年未下雪,今年这场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家中炭火可足?我再叫人往你家送些金丝炭——过日子要富足些才好。”
司马炼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谢道:“檀兄周到,愚弟却之不恭。”
“不怕你要,就怕你不要。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拿什么收买你好。”檀沐庭笑了笑,抖了抖身上披风,将稀碎雪绒抖了下来,才去寻萧宗瑞。
司马炼回头又看神殿一眼,转身没入风雪中。
莲花座够大够稳,铺上几层褥子,便成了一张榻。
萧扶光仰在上面,手动了动,便有宫婢上前卑躬屈膝地道:“郡主请吩咐。”
“去问问檀沐庭,小公子如何了。”
小婢恭敬地退下,过了一刻后才回来,头上挂着的雪片在进殿瞬间融化。
“檀大人已经替小公子缝好了脸,只是大人说,这嘴巴捱着脑子近,小公子年幼,用药需得小心。不过大人还说让您不必担心,有他在就没问题,他今夜会守着,让您安心歇下。”
萧扶光松了一口气,让她下去了。
她仰倒在莲花座上,闭着眼,想睡又不敢睡。怕睡死了一睁眼看到檀沐庭,起床气重,一时忍不住再给他两巴掌。
就这么捱到后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身边站了个人。
那人蹲在莲花座下,贴在她耳边小声问:“你——睡——了——吗——?”
萧扶光蓦然惊醒。
“谁?”她定神看了看,见他眉骨上似有光掠过,复又压低了声音,“萧梦生?!”
“是我。”听到她认出自己,萧梦生显然十分高兴。
“真的是你?”萧扶光支起身子来,借着雪光模模糊糊地打量他,“你果然没疯。”
萧梦生冷嗤一声,“他当我跟你似的,娇娇女一个,吃两口人肉就要发疯?小爷我可是跟响马混大的,什么没见过?不撒两口盐都算我口味轻!臭卖鱼的,想逼疯我?他做梦!”
萧扶光听他怒骂,数言之中辨出他知晓檀沐庭过往,于是又问:“你知道他从前卖过鱼?你见过他?”
“自然是见过,不然他也不会杀了祖母,还想逼死我!”萧梦生咬牙切齿地道。
“他杀了蓝婆?”萧扶光满腹惊疑,“那你又是如何落到他手中的?”
萧梦生便将两年前她与司马廷玉离开后发生的一切告知于她。
“…祖母曾说,若有走投无路那一日,便带着金爵钗进京寻摄政王。可夜里我们一起出了寨子,臭卖鱼的便派人来杀我们,我在林子里躲过一劫,却因躲避他的人而绕了不少远路,又丢了符籍身信,迟迟无法进京。我想,他从那时起便应是为寻金爵钗而来…”
“你叫他‘臭卖鱼的’。”萧扶光听后,又出声打断他,“你们究竟是从何时认识的?”
他们二人说话声音不大,然而神殿周围常有人把守。她话音刚落,宫殿一角便亮起了一盏灯。
萧扶光伏在莲花座上,幸而檀沐庭未苛待她,见外间下了雪,为她添置了屏风帷幔。两个宫婢掌灯上前,只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又蹑手蹑脚地退出,行动间惶恐至极,生怕惊扰了她。离开后出了神殿,宫婢们在外与人小声交谈,在说什么“是你们没看好人,怎找到这里来,我们还能藏个大活人不成?若吵到了郡主,大人会要了咱们的命,你们有这等闲工夫还不如找人来修缮一下窗户,看这里,什么时候缺了一块都没发现…”,声音不大,却依稀能听得出她们很是气恼。
外头的人战战兢兢,里面的二人却也松了口气。
确定不会有人再来寻他踪迹,萧梦生这才缓缓道来。
“我爹娘去得早,是祖母将我拉扯大,我们还未入寨子时,日子过得清苦,那会儿我年纪小,祖母眼睛又不好,单靠她一人做工养不活我们娘俩。可是有一天祖母突然对我说,祖父要去兰陵,我们若投奔他去,倒也是个活命的法子——她那时并未提及祖父是谁,只说身家极贵,寻常人近不得他身。我们到了兰陵后,一路打听出了城,去了一座山上,半山腰有一处山院,占地百亩,仆婢无数,主人家极为神秘,据说是位出身名门的年轻夫人。现在想来,那位夫人便是你娘,传闻中足不出户的谢妃。祖母谎称在山间迷了路,带着我入了你们府上,你府上人见是一老一小,料想不是什么坏人,便放我们入府,容我们暂时住下…”
“我此前不曾见过你。”萧扶光又道。
“你和你娘在的地方哪儿能轻易进去?出了三院外,多少人几年也见不到你们一回,更何况我们这种外来人?”萧梦生咧嘴笑了一下,继续说,“我还记得那一日,天色将暗,山院上下点了灯,耀得整座山都亮亮堂堂的,有好些人进进出出。我祖母问他们发生了何事,他们说是主人家的长辈来访,还说那位长辈是极为厉害的人物,嘱咐我们不得随意外出,以免丢了性命。那时我年纪小,不知来人便是先帝,可祖母却是清楚的。有天晚上刚下过雨,祖母伺机外出,回来时却慌慌张张,收拾了东西带我离开山院。夜间难视物,雨后山路泥泞,我们走了一夜才下了山,来到兰陵城外。城外有个少年在卖鱼,见到祖母后很是生气,质问她为何要拿走东西。祖母否认,卖鱼少年又说她险些害了自己性命…”
“所以,卖鱼的少年便是檀沐庭?”萧扶光问,“原来你们从那时便见过了。”
“正是。”萧梦生不曾否认,“他斥我祖母手脏陷他于不义,逼她交出东西。祖母极力否认,说自己并未窃物。他又问祖母,如果没有偷东西,那为何鬼鬼祟祟地进内院,祖母便说不出话了…一个妇人,如何能同不熟悉的人解释自己曾是皇帝的姘头,这叫她如何开口?”
萧扶光恍然大悟,“怪不得檀沐庭会说,是你的祖母偷了金爵钗。”
“我们不欢而散,此后祖母带着我依旧四下漂泊,最后来到济南。不过我记得临分别前卖鱼的好像说过,他打算去济南寻什么人,但我们阴差阳错进了寨子,同响马混在一起,也未见过他。再见他时,他已经成了高官檀沐庭——他虽面貌与从前有些不同,但其天生一双巨足与常人有异,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得出他来。”萧梦生叹息一声道,“甫一见他,我当遇上故人,然而他却逼我交出金爵钗。看来这么多年过去,金爵钗早已成了他的执念,就因当初的一场误会,如今的他想要我们生不如死。”
萧扶光没有将檀沐庭的真正来历告知萧梦生。先帝好宝石,尤其白龙珠城所产南珠,檀沐庭是白龙珠城开贝人,他的仇恨自小便个根种在心,哪里是轻飘飘的一场误会就能解释得了的。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细细想来,又理不出头绪。于是又问道:“那你同檀沐庭再相见后,他便夺走金爵钗,还试图将你逼疯,好做个易掌控的皇太侄?”
萧梦生点头说是:“他将我带进府,府中有处宅院,四壁高不可攀,里头还关了个瞎眼的老太婆——老太婆的一双眼是叫人活活剜去的,我猜十有八九是他做下,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提防,因为我知道,若是我不装疯,恐怕下场比那老太婆好不了多少。”
萧扶光既为萧梦生的机智感到庆幸,却也因檀沐庭的残暴而心惊。
“你说的那个老太婆是檀老夫人。”她道,“两年前我在济南时见过她,的确是个不好相与的人,我抄了她家,万事不能做绝,所以最后倒也留了她一命。她会被檀沐庭如此对待,十有八九因她认出如今的檀沐庭并不是她的长孙,这才下此毒手——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是他,有人知晓了我身世的秘密,我该杀了她才对。可檀沐庭却如此折磨她,未免太过了。”
“呵,那卖鱼的一向心黑,能做出这样的事倒也不意外。”说到此处,萧梦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顿后又道,“不过经你这么一提,我突然想起那老太婆也说过,她说现在的檀沐庭是假的,还说‘他们回来报仇了’——我没弄明白她嘴里的‘他们’究竟是谁,毕竟老太婆一向疯疯癫癫的,嘴里不知有几句清醒话。她已被檀沐庭折磨得临近崩溃,一心求死,最后倒也便宜了我…”
萧扶光听后忍不住看他,昏暗之中,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看到眉骨上那点亮光。
随后萧梦生自嘲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跟你不一样,自小泥里打滚,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比谁都清楚。管它皇太侄还是什么皇太子,瞧着挺厉害,可命里没有,白拿就要吃亏,说不定还要赔上性命,除了摄政王和你,还有谁能做来?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平生就两个心愿,一娶上几房美妻娇妾,二有花不尽的钱财…”
“这有什么难。”萧扶光笑道,“若你真带着金爵钗来寻我,这两样我都能满足你。”只可惜被檀沐庭截了胡,而今事事都要看其脸色,就连见她都要偷偷摸摸地来。
“都这时候了,你还拿这些话来哄我?先顾好你自己吧。”萧梦生伸手拽了拽她身上的链子,“堂堂郡主,被人拿链子拴着——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啊,人家养狗还每天早晚拉出去遛呢,他这么着对你,摆明了不把你当人看…怎么现在外头人说,公主跑了,他要娶郡主,有这事儿吗?”
萧扶光沉默片刻,点头说有。
“这臭卖鱼的,癞蛤蟆惦记什么天鹅肉?!”萧梦生听后气得咬牙,然而听她语气平静,略迟疑了下后又问,“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现在外头都说他要霸占你,难不成你真要,真要…”
萧扶光反问:“你也看到了,以我如今的境遇,连出这座神殿都难,我又能如何做呢?”
萧梦生也犯了难,不过那副江湖习气依然在,居然脱口而出:“要不就逃吧!你有摄政王的爹,我就不信,这么大个皇宫没有一个是你们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帮你。”
萧扶光听后心里觉得好笑,说他没脑子,他又能在檀沐庭眼皮子底下混进来;说他城府深,可明明就是个简单人。
“难道你不知道,我父王已经昏迷许久了?”她反问道,“如今他被我的人藏起来,檀沐庭也在四下找我父王。他不敢动我,就是忌惮父王所在,若是被他发现了我父王踪迹,你我也不必在此苦想如何逃脱,一同从了檀沐庭去吧!”
“这怎么行?!”萧梦生豁地一下站起身,急得直跳脚。
萧扶光见状后又笑了,再问:“你对檀沐庭的了解有多少?”
“天底下无人比我更了解他。”萧梦生拍着胸脯答道,“不就是从前在你家做过仆的一臭卖鱼的嘛!”
萧扶光摇了摇头,“不止,他的来路我已清楚,你听说过白龙珠城吗?”
“白龙珠城?好像听别人讲过…”萧梦生思索了一下后道,“我记得老三他们有年抢了一颗珠子,卖了八百两,整个寨子的人好吃好喝过了两年呢。好像说是白龙珠城产的什么南珠…”话说到此处,他想起金爵钗,蓦然一顿,“难道说,他和金爵钗上那颗南珠有关?”
“是。”萧扶光道,“白龙珠城不过南海小城,先帝好珠宝,尤其南珠,为此白龙珠城倾尽全城之力开贝采珠。他虽没有说起自己家人,但他是白龙珠城人,恨先帝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他便做了这样大的局,就为了向先帝、向你们复仇?!”
要如何回答他呢?
生在天家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事,可站得越高,方知巅峰极寒。若有一日不慎坠落,那便是粉身碎骨了。
然而站得高并不是全无好处,起码有一样——那便是看得比普通人更远。
“我近日在神殿中看些书籍道经打发时间,《太上感应篇》念了无数遍,现在想来,它第一句倒是极有道理。”她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萧梦生没有念过许多书,一时未能明白她所说的话,挠了挠头问:“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