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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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萧扶光看出了姚玉环的委屈,袖子下的手悄悄握了她一把。
檀沐庭十指翻转,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香味悄然弥漫而开,勾得人腹中馋虫四起。
“羊肉除非提前腌制,或是用果壳果木来烤,否则膻味难除。你既想要讨好我家的姑娘,总得提前做足文章。”檀沐庭说着,将烤好的肉穿了两串递给崔之瀚。
崔之瀚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忙借花献佛递给二位姑娘,对待萧扶光时更恭敬谨慎。
姚玉环恨檀沐庭恨得牙痒痒,除非他将自己的肉割下来烤了,否则一概不吃。
萧扶光倒是很给崔之瀚面子,她笑着伸手接过。
四只手碰到一起,一片指甲片大小的木屑倏然滑入萧扶光指间。
萧扶光抬眸,同崔之瀚道了声谢,将一串肉递给姚玉环:“真是没想到,再见面竟是在这里。”
“是啊,谁能想到呢!”姚玉环不接,只恶狠狠地瞪着檀沐庭,“从前我还说,你若嫁了廷玉,我便是你小娘了——谁料你竟先我一步,要嫁给檀沐庭了!我劝郡主还是擦亮了双眼,仔仔细细地看清你眼前这个人,别被这人的一张面皮、几句好话就蒙了心,忘记这是只豺狼了!”
这番话若是旁的什么人来说,恐怕早已被拖出去处置了。可姚玉环就差指着檀沐庭的鼻子骂,他也只是沉下嘴角,不见任何动作。
萧扶光觉得很是奇怪,因为檀沐庭对姚玉环似乎过于宠溺纵容了些。崔之瀚也频频使眼色过来,不让姚玉环将话说得太绝。
“大人,小姐方才喝了两杯酒暖身子,这会儿应是醉了。”崔之瀚侧过身子挡在中间,同檀沐庭解释道。
檀沐庭本就没有真要惩罚姚玉环的打算,饶是下不来台,也没有给她难堪。
可他依然气得不轻,出声命令道:“回你房里去!”
“呸!”姚玉环也不惯着,将烤肉往他脚边狠狠一砸,将炭盆踹翻,转身便走。
“我去看看她。”崔之瀚说罢便跟了上去。
檀沐庭看着一地狼藉,唤来人收拾了。
仆人拿捏不准他的脾气,在他跟前一个个腰弓得像要打架的猫,清理之后忙不迭退出,无一人敢多留一刻。
萧扶光不动声色地看着檀沐庭,见他孤坐半晌。
这人生在苦工遍地的白龙珠城内某一处码头,自小务工,心生怨怼后一路北上,这已是吃了不少苦,他毒害过君主和自己娘亲,亦曾迫害过女儿的生母…他是该受万人谴责的臣子,是连女儿也会唾弃的父亲,是六亲不认的孤狼,到如今孑然一身,全是他自己造的孽。
檀沐庭忽然抬头,对着她扯出一个无奈的笑。
“外边冷,去屋里吧。”他说。
萧扶光点头说好。
姚玉环不待见他,檀沐庭便也不留在此处讨人嫌。院墙外有约一丈宽的道,青石板上铺了细细一层盐。虽不至于让人在雪天跌倒,可他依然伸手来扶。
萧扶光斟酌片刻,将一只手递给了他。
倘若没有那只冰凉硌人的蜃龙戒指,他的手掌该是厚实而温暖的。
“臣知道,郡主在心中该是痛骂了臣许久。”他叹息道。
姚玉环同萧扶光年纪差不多大,换做谁都觉得荒唐。
过了青石路便来到书房,一扇绮窗前,两个小婢正一左一右地忙碌着,见他们相执而来,静默识趣地退开。
室外冰雪连天,室内暖香袭人,令人情绪也逐渐平和下来。酷暑苦寒皆令人焦躁不安,唯有富贵养人。不只养身,亦是养心。
檀沐庭握着她的手松了又紧,似乎有许多话要同她诉说。
“其实,这么多年里,臣也有臣的说不得。”他缓声道,“可臣已过而立之年,若是同人诉苦,就实在有些矫情。毕竟在这帝京里,比臣难的大有人在,臣是有些运势在身,又懂如何献媚主上,有时虽心狠手辣些,却也是为了自己能继续活下去,这样的臣有错吗?”
萧扶光看着他,却说不出话。
倘若自己成为他,或许会比他做得更绝。但说他没有错是不可能的,他犯下的最大的错就是伤害了自己最亲的人。
兴许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檀沐庭面上浮现出些许自嘲。
他松开了她的手,却摸了摸她的头。
“你同玉环要好,我是很开心的。我对不住她的母亲,一直在想方设法弥补她。如我这等人,不知哪一日就暴亡,或遭人下毒,或被人行刺致死,那时我自然一了百了,只等阎王亲自来清算阳间账。可这个家一塌,我不敢想玉环接下来的日子会如何。”他说着,看向她的眼神中也带了丝恳切,“我没有其他路可走,但我却相信,即便郡主这些日子以来待我的情谊是假,即便郡主再恨我,也不会伤害玉环吧?”
山不见青(十三)
仁义教化下的王女,帝京唯一的太阳,你可以说她优柔稚嫩,却不能否认她的德行。
“郡主是我一生仰慕追逐的人,玉环却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有你们,才能称得上是‘圆满’。即便有朝一日身死梦碎,我也信你,你哪怕再恨我,却不会因怨恨而迁怒她,对吗?”
萧扶光心口一颤,扬首反问:“你既觉得我恨你,为何还要娶我?你有困住我的本事,自然要用来趋避厉害,不是吗?”
檀沐庭笑了。
“那日在长安街外,我听到你说的话。你说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还说不想为了司马廷玉耽误自己,你愿意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吗?”他极认真地道,“若这些也是假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我赌上性命信一次;倘若是真的,便如我先前所言,我阿九,这辈子圆满了。”
檀沐庭说罢,忽然又放下了手,等不及她回答似的起身,“走吧,一起去看看玉环。她喜欢砸东西,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差不多已消了气了。”
不等萧扶光应声,檀沐庭便起身,手掌又朝她探来,虎口处盘着的那条蜃龙正龇着牙朝向她,血怒的神情令人瞬间清醒。
二人又来到姚玉环门外,这会儿人果真消气了。
“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免得她看到我又要生气。”檀沐庭道,“阿扶,你们从前关系既然不错,你替我劝劝她。”
萧扶光自认没有劝人的本事,可她既然来了,也不会拂了檀沐庭的意。
推开门后,姚玉环正抱着卷帘生闷气,崔之瀚也在苦口婆心地劝,见她进门,为避嫌连忙退至门外,给她们腾出说话的空间。
姚玉环看到萧扶光,扑上来一把抓住了她双臂:“郡主,阿扶,你怎么能,怎么能够嫁给檀沐庭呢?!”
萧扶光托着她的双手渐渐松开了些,无奈摇头:“檀沐庭将萧梦生请进万清福地,又使计毒害陛下,逼走平昌,如今的他一手遮天,我没得选。”
姚玉环愣了下,复又用力摇晃她:“你父王呢?你父王那样厉害,难道还摆不平他不成?!”
“父王乍闻我娘亲死因,早已陷入昏迷之中,经年未醒。”萧扶光垂首,“你既无事便好,先前司马炼刚入京时我曾向阁老去信一封,他回信时还提及你,如今看你过得好,我总算对阁老有交代。”
姚玉环已两年不曾见过司马宓,可这两年来她如何没有长进?往日以为是切肤爱恋,如今来看却是对将自己拉出泥淖之人的倾慕与景仰。现在的她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已明白不该要什么。
“大人他还好吗?”姚玉环含泪问道。
“他很好,这也多亏有你。”萧扶光道,“若非你让晦珠报信,阁老定会被毒害致死。”
姚玉环咬牙切齿道:“都是檀沐庭!他恨我爱慕大人,便想要对大人下毒手…”
萧扶光忙捂住了她的嘴——檀沐庭还在外面,可不能被他听到。
姚玉环自然明白,再放声时已小了许多,却依然在告状:“你们怕他,我可不怕,大不了他弄死我!当年那般对待我娘,如今想要来讨好我?”她说着,抓起头上身上插戴的首饰捧来,又朝地上砸去,“他做梦!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金钗玉簪摔在地毯上砸了个闷响,无能之人连发火都没有气焰。
姚玉环恨极了,居然开始出馊主意:“不如等等你嫁了他后,你灌他毒酒,我勒他脖子,咱俩将他弄死吧?”
“这怎么行?”萧扶光失笑,“你难道不知他身边藏了多少人?”
姚玉环想起房檐屋顶若隐若现的人影儿,叹了一口气:“那怎么办?他只有登锁凤台时才会一个人…”说到此处,她忽然噤了声。
萧扶光没听清楚,问:“什么‘锁凤台’?”
姚玉环看了她一眼,含含糊糊地说了声没什么。然而过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问:“你嫁给他后,该不会就同他一条心了吧?”
“不好说。”萧扶光背过手去,“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姚玉环一听,像是炸了毛的猫,她哆哆嗦嗦地指着萧扶光,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可想起萧扶光如今境遇并不比自己好,终究没有说出一句重话来,只将眼泪吞下去,道:“你…你走吧。”
萧扶光说好,又说了声保重。
婢女们上前来,恭敬而小心地来请她,剩下的则跪在地上熟练地捡首饰器物。
房中有一六足铜狻猊炭盆,火烧得正旺。萧扶光伸手烤了烤,指尖木屑上的文字进入眼帘,瞳仁随着火光渐渐放大。
“噼啪”一声响,她回过神,将木屑丢进炭火中烧成灰烬。
走出房门,檀沐庭与崔之瀚正在说话,虽说差了一倍,可面貌上并没有差太多。檀沐庭问话,崔之瀚答话时态度不卑不亢,又常有自己见解,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方方面面都算不得十分厉害的人物居然能得檀沐庭的看重,想来他的确是给姚玉环找夫婿,不需要人多优秀,但求稳重体贴,最重要是能将姚玉环放在心上。
崔之瀚是她的人,没落大族想要再次雄起,多是依附一方军阀。崔之瀚早年便丧了双亲,叔伯靠不住,除却求在景王门下,他没有其它路可走。
就这么一个不显山露水的棋子,却意外被檀沐庭招婿。
今日他传递而来的消息,也是萧扶光怀疑许久的事实。
真正的司马炼早已死去,因其与妻子秦仙媛常居山中,是以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顶多是原司马氏与一些山中猎户,可司马氏式微,并无人进京春闱,而猎户们也多大字不识一个,更不要说科考。后来司马炼与秦仙媛一同进京,巧的是,司马廷玉死后不久司马炼便出现了。
司马炼究竟是谁,真相呼之欲出。
檀沐庭见到她,中止了同崔之瀚之间的交谈,朝她缓缓走来。
他万般自然地牵起她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手这样抖?”
萧扶光收回了手,攥在背后摇头:“我无事,只是方才有些冷,冻得发抖。”
檀沐庭不疑有他,转头吩咐人又拿了件斗篷来亲手替她系上,又送她回了定合街。
人人都说檀大人是讲究人,每逢登门必携礼,今日亦不例外。二人是过了礼的未婚夫妻,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偌大定合街没了景王,人人心中总觉得还是缺了点儿长辈认可的那意思。
临到门前,还未下车时萧扶光突然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檀沐庭答申时将过。
“那有些晚了。”她叹气,“连日大雪,也不知宗瑞眼下如何了。”
“这有何难。”檀沐庭一笑,“明日忙完,我来接你进宫便是。”
这样一来就是说定了,萧扶光许久未见萧宗瑞,不敢奢求他能同寻常小儿一样,但愿平安就好。
檀沐庭未进府,萧扶光一人回了银象苑,她将自己关在房中独坐到晚间,直至清清进来时才抬头。
清清掌灯上前,看到她后吓了一跳:“郡主哭过?”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咬牙切齿问,“可是檀大人欺负郡主了?”
萧扶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说没有。
清清是知道她的,关好了门,将灯放在桌上,轻声劝她:“不想嫁就不嫁,有太傅他们兜着,大不了离了京咱们再杀回来——”
“这是先帝的帝京,我没有错,凭何要走?”萧扶光又摇头,“跟檀沐庭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只是…”只是心中百转千回,一腔情绪无法宣之于口。
清清频频劝说无法,只得退下。
夜里,萧扶光蜷缩在床榻中。她忽然又想起那一夜,她窗前似乎是站了个人,那时直觉便告诉她,是廷玉来了。她一早便知道,司马炼便是司马廷玉,毕竟两个人长相再相似,可给人的感觉一样,就十分离奇了。可她又不懂,他既来了,又为何要装作不认识她,秦仙媛又与他是何关系,他为何要帮着秦仙媛和檀沐庭来对付她?
事到如今,只能亲口问问他了——不管他是假装还是真忘了她,她也有法子逼得他承认。
次日一早,萧扶光妆扮之后便出了门。檀沐庭立在车驾前候了许久,见她出来后又将准备好的手炉热茶取来奉上,真真做足个体贴夫婿的模样。
定合街距魏宫并不算远,可也不算近。这一路上,檀沐庭同她搭话,她也是心不在焉。待到了魏宫,进了万清福地,总算来了精神。
绿珠带着萧宗瑞而来,先同她见礼,起身时发现檀沐庭在旁,抱着萧宗瑞的手紧了些。
萧宗瑞许久未见到萧扶光,看到她后伸着双手求抱。
萧扶光喊了声他的名字,将他从绿珠手中接过来。
萧宗瑞本就是个极乖巧的孩子,自打出生起便叫她心疼。往日因那张嘴有两分丑气,如今在檀沐庭的妙手下,那裂开的上唇已被缝合了,乍看下已渐渐有他父亲幼时的模样。新生的皮肉是淡粉色,比周遭皮肤要亮一些,能看得出正在缓慢愈合。他几次三番想要抬头去抓挠,可到最后还是忍住了,只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张口道:“痒——”
痒是好事,皮肉生愈哪有不痒的?萧扶光笑着捏他鼻尖:“再忍一忍,马上就能变美。等变美之后,大家看到宗瑞就会喜欢,天天带着你玩儿——宗瑞难道不想出去玩儿吗?”
萧宗瑞盯着她翕动的双唇,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欢欢喜喜地往她怀里扎。
萧扶光拥紧了他,又下意识地看向檀沐庭。
檀沐庭正立在偏殿前的廊下,不知在吩咐阮偲什么话。阮偲微躬着腰,抄着手频频点头。
二人看着有些话要说,萧扶光一手抱着萧宗瑞,借着通风的由头走去了偏殿旁。
萧梦生自风口处突然出现。
他等了不知多久,一张脸冻得发青。
“我听他们说,你和檀沐庭的婚期定下了?”萧梦生拧眉质问,“你让我好好活着,让我等,就是为了让我看你被这种人糟践的?那臭卖鱼的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就罢,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萧梦生满腔愤懑,自己是亲眼见着蓝婆的尸首横在眼前,亲眼见着檀沐庭的人放火烧寨,好不容易携金爵钗入了帝京,又被檀沐庭捉去同一老妪关在一起——若非自己聪明机智骗过了他,现在只怕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萧梦生将全部的期望都在萧扶光身上,如今梦却碎了,生存希望渺茫。
萧宗瑞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眼前人情绪激动,吓得嗷一嗓子嚎哭起来。
萧扶光抱着萧宗瑞,一边轻拍他背部安抚,一边蹙眉对萧梦生道:“我叫你等,你等便是,别的自轮不到你操心…近日可有人安排你元月初一代陛下祭祖?”
萧梦生一愣,随即不情不愿点头称是:“皇帝半死不活,檀沐庭一早便使人知会过我,要我去走一趟,上柱香,磕个头,日后我便能说一不二了——他说得轻巧,到头来我还不是要听他的。”
“他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就好。”萧扶光抱紧了萧宗瑞,又对萧梦生道,“我还是那句话——管好你自己,不必操心我。”
萧梦生还欲再问,未料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吓得他慌忙躲闪逃走。
萧扶光抱着萧宗瑞,一转头正好看到了檀沐庭。
“怎么在这里?臣寻了郡主许久。”他上前一步,看了看萧梦生离开的方向,又问,“郡主刚刚是在同什么人说话吗?”
“没有人。”萧扶光抬手拭去萧宗瑞面上的泪痕,将话题岔开,“宗瑞不喜欢呆在宫中,我想带他回家。”
檀沐庭收回目光,淡声道:“不急,等他的脸完全愈合后再带出宫也不迟。”
萧扶光又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已经有萧梦生,难道还要再为难一个小孩子不成?”
他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如此热切,却是为了闵孝太子的孩子。
如果可以,他何尝不想有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檀沐庭淡淡一笑,一张口,白色的雾气掩了他半张脸。
“阿扶这般着急,是等不及了?还是说,阿扶根本就不信我,哪怕你我即将结为夫妻?”
萧宗瑞再次被吓哭。
不同于萧梦生,眼前人是实打实拿着刀割开过他脸的人,对别人是虚张声势,对他的恐惧却是不假的。
只见萧宗瑞扯着嗓子哇哇大哭,哭时还别过头去,好像看不到他便不会害怕。
“不愿就不愿,你吓唬小孩子做什么?”萧扶光抬手继续轻抚萧宗瑞后背,怒视他一眼后便飞快地离开。
檀沐庭朝着风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慢慢走回神殿。
萧扶光将孩子交给绿珠,小孩儿死抓着她的衣领不放,被绿珠掰下来。
“我们在这里,倒也没人为难。”绿珠道,“倒是郡主…”
萧扶光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红,说了句“过两日再来看你们”,便匆匆离开。
万清福地建得高,近日又一直在下雪,晴一天阴十天,若没有宫人日日清扫,从上往下看便是白茫茫一片,不知从何下脚。一旦踩上去,稍有不慎便要跌倒,一路滚下去,行善的好人也要碎一身骨头。即便清扫干净了,可天是冷的,地是冻的,踩上去打滑,没人扶着不成。
她一步一个脚印朝前走,侍女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越是一个人时,就越要小心行路。
檀沐庭使人送她回了定合街,没有亲自去送。倘若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争执是断断不会如此悄无声息的,越是爱,便越要争个上风。
而静默与冷战却是建立在两个有差距的人身上的——一旦对方认为你愚蠢幼稚,讲道理同你说不通,又或者你不配,不愿意搭理你。甚至你认为自己愚蠢幼稚且配不上对方,遇到难题时便更加羞于启齿,如此一来形成另一种卑微的不平等的沉默。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一方妥协。
年关已至,帝京却因连日大雪而丧失了往年的年味儿,又有宫变在前,人人自危,恨不得缩进家门日日不出才好。
定合街少了摄政王,其被萧扶光藏匿,檀沐庭心中自是有数。他能做摄政王的女婿就已很不易,哪里能再坏了好事?索性不去问,暗自里查。
缺了摄政王,但这个年还是要过,只是郡主说过,帝京雪大,不可铺张,以免伤了民心。即便一切从简,天家排场也富贵逼人。官员流水似的送了贺礼,竟比往年还要多,萧扶光倒也来者不拒,命裘大使一一收进库房。
期间萧扶光还特意招来裘大使问询,司马炼是否也来送过贺礼。
“这倒不曾。”裘大使摇头,“不过听他们说,司马炼日前因公务被派遣出京,至于何时归,暂不知晓。”
萧扶光听了,没再继续追问。
除夕夜上,银象苑内华光明赫,众人相庆守岁,萧扶光只允清清和碧圆两个亲近的留下守夜。
心事重了,便容易寂寞。
夜半时分,寒风呼啸间似乎有什么声音冲破云霄。萧扶光本就浅眠,骤然被惊醒。
清清听到动静,起身下床去看,过了半晌后才来,小声道:“说是有几位大人为讨好檀大人,借着元春之名在城内摆放焰火。不过方才檀大人已经派人去训斥了他们,您这会儿能安心睡。”
“今冬风雪不止,轻则江汉冰封,重则人畜冻死,老百姓日子难过,这个时候檀沐庭自然不想底下人拖他后腿。”萧扶光道,“我若是他,我还想在婚前挣个好名声出来,免得别人说配不上郡主。”
清清问:“怎样去挣呢?”
“且瞧吧。”萧扶光将头埋进被子里。
次日一早,雪将天地照白。还未及卯时,阖府上下便穿戴整齐,擎等着来拜见郡主。
萧扶光也起了个早,换上新衣,坐着看人进来磕头,光受拜与派红封就用花了小半个时辰,吉祥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
此时酉子来传信,说檀大人一早便赶往万清福地,要陪同皇太侄一起去祭拜天地祖宗,待忙完了他那边的事便来见郡主。
萧扶光说了声知道,让碧圆给酉子塞了红封。酉子道谢后才回去复命。
早膳刚用过,沈磐带着妹妹沈淑宁求见。不仅他兄妹二人,林嘉木居然也来了。
三人拜过后,萧扶光才屏退众人,只留下他们说话。
沈磐上下看了几眼,道:“臣回京后便应来见郡主,只是定合街这处似是换了防守,臣递了名帖也未能得进。檀沐庭既已把控朝堂内外,想来定合街也应是他掌中之物,臣便未敢轻举妄动。今日才趁元春时节拜访上峰的由头来此,总算能见郡主一面。”
待他说罢,林嘉木也上前一步。
“檀沐庭以过失为由,着手清退阁臣十余位,又自六部擢人补上这些空缺。臣因数月前被郡主勒令归家躲过一劫,他们的人便认为臣不受郡主待见,竟是因祸得福留了下来。”林嘉木叹道,“只可惜走了好多人,来的又一个比一个难对付,他们连袁阁老都不放在眼中,对檀沐庭唯命是从。有几位廪生自各府奔来帝京,刑部看他们是吃廪膳银的学生,不敢轻易拿人,却被他们私下扣押,至今不见踪影。以檀沐庭往日的手段,臣怀疑那些廪生已遭其毒手。”说到此处,林嘉木蓦然抬头,“操持内廷,大肆揽权,多植党羽,戕害廪生,檀沐庭暴行无数,郡主还应三思…”
萧扶光沉思片刻,开头却道:“今日春令,你们是我在帝京为数不多的朋友,能来见我,我很高兴。只是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檀沐庭再不好,也即将要成为我的家人。以后还是不要在我跟前说他的不是。”
林嘉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他从未料到一向明事理的人短短时日内竟糊涂到了这种地步,檀沐庭究竟是什么样人,她应该比他们更清楚才是。
难道情爱当真会蒙蔽慧眼,令人对诸多仇怨视而不见,只看得见一颗虚伪的心?
萧扶光没有多留他们,毕竟要拜见她的人很多,不可能同他们叙得太久。只在临走时看沈淑宁穿戴朴素,叫清清拿了件银鼠裘赠她。
然而进府容易出府难,待出了银象苑后,忽有数名黑衣大汉上前,毫不客气地道了声“得罪”后便将三人拖至密室。
沈磐护着沈淑宁,见黑衣人不顾林嘉木出声斥责,竟将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
“我等也是奉命办事,沈大人不要为难我们。”黑衣人说罢,便强硬地将沈磐兄妹分开。
沈淑宁被几个挺胸凸肚的壮实侍女搜遍全身,最后实在没搜出什么可疑信物来,只能将郡主赠予的鼠裘扣下拆解。
三人这才被送出定合街。
回去时林嘉木自觉受辱,气得浑身发抖,怒骂了檀沐庭一路。沈磐兄妹则沉默不语。
与林嘉木分别后,沈淑宁这才道:“方才郡主赠我衣时,隔着衣裳下碰了我的手。当时我以为她是在摸我手冷不冷,现在一想,檀沐庭既然能把持内阁,王府应大半是他耳目。郡主担心隔墙有耳,她应是另有算计。”
沈磐问:“她是如何碰你的?”
“她将我手指握住又松开。”沈淑宁想了想道,“捏了个六,不知是何意。”
沈磐一怔,随后脑中飞快转了一圈,随后恍然大悟。
“正月初六,挹肥送穷,民间生意开张。户部为民生官署,为求国运昌隆,年年有尚书打算盘的习俗。尚书杨淮已经因豫州粮案下狱,如今是檀沐庭暂代尚书一职,那天他必然会待在户部。”
傍晚时分,萧扶光正坐在窗前同碧圆下棋。
碧圆是个臭棋篓子,不会下还要硬下,下错了便悔棋。
“说她两句她还急眼,难得郡主愿意同她玩。”清清端着托盘进来,张口便道,“要是我早就气死了。”
萧扶光又收了碧圆几个子儿,碧圆刚悔过棋,这会儿不太好意思继续悔,不上不下地难受。
就在此时,二人却听郡主问:“你们说,人究竟要找何种人渡过余生呢?”
联想到她不日便要出降,清清和碧圆都愣了一下。
碧圆是流过血泪的人,当即便答:“自然要找一个真正待自己好的人才是,品行决计不能有差。”说罢偷觑她一眼,担心她会误以为自己在含沙射影地说檀大人的不是。
“这…谁能说得清呢。”清清依然是谨慎的,“不过碧圆说得对,至少要待您好,这是没错儿的。”
“可谁能保证,一个人能一辈子都对另一个人好呢?”萧扶光笑了笑道,“就连我父王都会亏待娘亲,谁能保证以后的事儿呢?”
“您不能这样想。”清清又道,“殿下也是太忙,可他对王妃的好,人人都看在眼里的。您若是一直往坏处想,只会让自己不痛快。”
“太傅从前常教导我,没有人不能成的事。譬如张弓,今日你张不开,多试几遍,明日后日再来,总有一日能张开,缺的是硬着头皮去干的那股劲儿。”萧扶光又说,“我从前总觉得,万事只要能硬着头皮开个头,日后一切自能水到渠成地办妥当。可今日我看到宫里送来的嫁衣,比我先前要嫁廷玉时做的那件更华美,我却有些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