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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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太傅提醒。”檀沐庭笑着起身,“活人我都不怕,还会怕死人?若阴司真能通世间,我要找他们算的账,可比在座的各位要多得多。”
华品瑜琢磨片刻,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最后檀沐庭礼貌问他自己是否可以回去时,不等华品瑜开口,袁阁老便急急地出面主事,派人将檀沐庭送了回去。
今日,檀沐庭算是大胜而归,心中却略有忐忑——司马廷玉在自己身边这样久,若是他将先前自己要绞杀上百廪生的事捅出去,倒是个不小的罪名。
从内阁出来后,无人再拦檀沐庭。
此前檀沐庭将白弄儿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白弄儿恨极了他斩自己左右手的行径,见他还要入宫,便带了人一起跟着。
檀沐庭只是一笑:“白统领何必如此防备?太傅已入了京,你们又有荣王殿下支持,难道还担心我会挡了你们的路不成?”
白弄儿一路都未与他说话。
到了万清福地,檀沐庭仰头看去,如料想之中一般,自己的人被尽数撤去。新禁卫料是太傅带来的那批,几经白弄儿调教,倒也算合用。
白弄儿这才上前,道:“谋害谢妃在前,逼害阁老父子与陛下在后,强迫郡主下嫁,大人多行不义,逃得了今日问责,逃不了日后天谴。”
檀沐庭竟不惧他,大笑一声后转身便赴神殿。
神殿并无人在,萧梦生这皇太侄的名号虽有点儿用,但始终是来得不正。
檀沐庭先去寝殿看了皇帝,而今服侍在跟前的阮偲已经被架走,此前被逼去刷恭桶的姜崇道来了龙榻前侍奉,很是尽心尽力。
姜崇道也知外间一夕风云骤变,不必再对檀沐庭唯唯诺诺,却也万事小心,并不敢放他进来。
“陛下不发话,便是不见人。”姜崇道低眉顺眼地说,“檀大人还是择日再来吧。”
皇帝的病到底是檀沐庭借着秦仙媛的手布置下,能不能说话,他心里有数。此时不开口倒是好的,否则他早就被剐了不知多少次。
但檀沐庭依然跪在寝殿门槛外,朝着皇帝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陛下龙潜时,臣不过翰林小吏,蒙陛下垂怜,才得以追随陛下左右。未能对陛下尽言,因臣亦有臣的难处。今拜别陛下,或许此后不复再见。日后无论臣身处何地,永世不忘君父十年提携大恩。”
说罢,檀沐庭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离开。
姜崇道望着他的背影,再看皇帝,见他手指动了动。只那双眼睛还是闭着的,看不出神情来。
檀沐庭离开寝殿,又在一处偏殿中找到了萧梦生。
萧梦生一直躲着他,哪怕万清福地换了旁人,对檀沐庭的惧怕却也是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消除的。
此刻他缩成了一团,结结巴巴地道:“檀…檀大人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应该来?”檀沐庭眉头一挑,“你看到我很害怕?”
“怎…怎会…”萧梦生结结巴巴地道,“大人待我不薄,让我进宫,我能住得上这样大的宫殿,能吃好喝好,全仰仗大人您…”
“这会儿人多了,不装了?”檀沐庭冷冷一哂,“蓝梦生,我倒是小瞧了你,那种环境之下你居然没疯。临到头来还能反过来打我一耙?”
萧梦生都快要哭出来了——不是外头都换成了那娇滴滴的堂妹的人了吗,怎么无人拦着他进万清福地?不该是在他来时当场就将这奸臣大卸八块吗?
檀沐庭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凛声道:“想我死?你做什么梦。你说是我要害陛下,可证据呢?华品瑜都拿我无法,你以为还有谁能动得了我?反道是你,如今的你是什么身份,只要我咬死你是站在我这边,要死也是你死在我前头!”
萧梦生吓得抱头。
“不会的…我才不跟你站一边…”他哭得涕泗横流,“我才不要死…阿扶说只要我不死,就让我当个闲王,能娶几十个美妾,好好活一辈子…”
这人就算不傻,也是个胸无大志的废物。檀沐庭早对他丧失了信心——早知今日,当初便不用那样多的折磨手段,说不定此人倒还好收买一些。
一步错,步步错,可早已开始,今生便不能再回头。
檀沐庭一步步地走下廊阶,身边不断有宫人穿梭来回,从前总会点头哈腰地伏在地面恭送他离去,而今不过犹豫一下,才战战兢兢地过来拱手。
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动乱,内中有多少人流血,多少人身死,又持续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却从来只是用寥寥数笔带过。他在朝中翻云覆雨的时日可有那些人多?恐怕到最后连一句话都写不成。
檀沐庭回到家后,酉子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您没来时,小姐吵着要出门。”酉子为难道,“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不知怎么就被小姐知道了——小姐骂得难听,这会儿又摔了不少东西。”
檀沐庭道了声无妨:“将她请过来吧。”
酉子没敢再出面,颜三笑主动去请了人来。
姚玉环可谓是春风得意,看到檀沐庭后先骂了一声“檀狗”,叉腰道:“你都要死了,还不快快将我放出去?!”
檀沐庭眼神一动,蹙眉问:“是谁同你说,我就要死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太傅的人已经进了京,还搬来了荣王的救兵。”姚玉环高声道,“你弄权这些时日,多少人恨极了你?恐怕出了这个门就要被抓去审问,在牢里过上一遍刑——不对,不必过刑,恐怕在路上便会有仇家要下手了!”说罢她还拍手叫好。
酉子和颜三笑听得心惊肉跳,然而檀沐庭面色虽沉,却没有要发怒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二人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只能听从吩咐离开。
檀沐庭看着她,一直将姚玉环盯得浑身发毛。
他慢慢开口:“你这样恨我,仅仅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
“你还有脸提起她?!”姚玉环血红了一双眼,“若不是你,她为何会死?她若是不死,我便有娘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受那些糟践——我们娘俩儿都是被你害成如今这般,我不恨你恨谁?!”
檀沐庭苦笑,手指去拎桌上茶壶,却见茶已冷了。颜三笑在一旁,备了温酒,他不想喝。
“如果这世上我还有哪个对不住的人,只能是你母亲。”他哑声道,“玉环,你恨我是应该,但我却不欠你什么了。”
姚玉环正欲再骂,见他惯用的那柄扇子朝自己颈下袭来,旋即眼前一花,不省人事了。
杨柳东风(五)
白弄儿理清了宫中诸事后,便赶来定合街同贺麟宜宙江北流等人会合。檀沐庭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来,想要清除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可当他们将府中人尽数清点出来,如何劝说也劝服不了他们,且发现这些人中竟有不少是被拔了舌,即便有话也说不得,更有几人蛮力一身,挣扎要逃,非四五个大汉制不住。
此时定合街外来了一人,说是小阁老身边的,放进来后发现是竹斋。
竹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便简单同白弄儿等说了檀沐庭从前挖坑择人一事。饶是同为死士的江北流也不禁胆寒,谁会想到当年在翰林院谨小慎微的编修一早就有如此野心。
白弄儿当即将人全部捆了带走,犹豫了下又问竹斋:“想要定檀沐庭的罪不简单,你可愿随同我去刑部一趟?”
竹斋当即点头:“小阁老是我新主,若无他,此刻我早已是一具尸骨,我来正是为此。”接着便同白弄儿离开了。
贺麟与宜宙也未闲着,一队去将清清等人接回来,一队又出城去寻萧扶光——虽说郡主同小阁老从前要好,可再如何说也没有将人抢走了不还的道理。
不过他们也没有费事,因萧扶光已经在回城路上了。
小阁老置了驾马车,又购置奴仆数十,最后亲自驾马将郡主送回定合街,一行浩浩荡荡,生怕人瞧不见似的。贺麟与宜宙气不打一处来,可看到自家郡主平安无恙,到底将气吞进了肚子。
再看小阁老,望着郡主眼神儿都已是不太对了,从前不过有些志在必得的贪婪,而今却越发赤裸。
司马廷玉与萧扶光在庭院前分别。
“阿扶,你等着,等我去刑部一趟,收拾了檀沐庭再来找你。”他想了想又道,“今晚备些酒食——你不能饮酒,算了,茶水酪浆也成。我若回来晚了,记得跟我留门,千万别像从前,还要我翻墙进门。”
萧扶光不高兴了。
“你来找我,我非要留门给你?好大的胆子。”她说,“进了刑部,先拿你劫亲一事是问。”
“就算要审我,也要先请我上座,再恭敬问话。”司马廷玉笑罢,又低声道,“咱们的亲事还没算完,这顶多是再续前缘,什么抢不抢的,抢人的明明是檀沐庭,要审也该审他才是。”
女子成亲被劫,传出去可不好听,然而劫人的毕竟是司马廷玉,这便很难说。因她同檀沐庭还未拜过天地祖宗,算不得正经夫妻,所以司马廷玉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他翻身上马,萧扶光送他离开。
他胯下的那匹马并不叫青玉,不过叫什么都不重要了。
连日阴霾散去,院中积雪渐化,滴滴答答却并不惹人心烦。风冷地冻,但阳光晴好,明年再遇上化雪时,心情也应会和今日一样好吧?
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一会儿不见,又要惦记,想从前,想日后…
那匹马去而复返,司马廷玉坐在马上,拉着她的手便将人带了上去。
“说来也怪,一会儿看不到你,心里怪难受的。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灵岩寺那夜,我原想着一早出去喊人,结果思来想去不想让你一个人在原地等我。”
“记得,你非要带我再淋一回雨…后来咱们还遇到了萧梦生。”说归说,她还是勒紧了他的腰。
“一刻不见,感觉魂都要散了。我怕待会儿去刑部,剩下的魂魄再被门神给震没了。”
萧扶光被他的话腻得头皮发麻,脸上却是带着笑的:“所以要我前去帮你定魂,为你撑腰?”
“那便有劳郡主。”司马廷玉调转马头,握紧了她环在身前的手,二人驰骋而去。
清清和碧圆还未见着主人一面,兴冲冲地出门来迎,却只见着马屁股。正惋惜时,却见小冬瓜大包小包地从另一驾马车上下来。
“多日不见,二位姐姐可好?”小冬瓜像模像样地拱手。
清清与碧圆看着他的模样怔了许久,这才喜极而泣,上前抓住他问事。
萧扶光同司马廷玉来到六部,刑部几位要臣早已静候多时。
檀沐庭掌摄内阁时并没有动刑部,但刑部不一定没有他的耳目。
于是萧扶光来后便坐在中堂,也不多话,直接问罪:“檀沐庭专权擅政,巧立名目废立皇储,此事诸位看在看中,料想心中也自有一杆秤。”
见众人不语,她继续道:“他在时各位战战兢兢,陛下龙体抱恙,各位无处谏言,我也是了解的——毕竟当初我的处境也不比各位强上多少。如今万事俱备,我便是最好的人证,也不必走那些弯弯绕绕的路子,省得檀大人再贿赂几位好官,又要大事化小…我看,直接将人拿来问话吧。”
本以为上午内阁刚问责,檀沐庭舌战群儒大胜而归,下一次还要再等些时日,收集好了证据再来。谁想郡主出其不意,直接来要刑部拿人?连司马廷玉都没想到,她居然要走在自己前面。
不过话既说到这份上,今日是非要拿下檀沐庭不可了。
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的顶着,郡主都开了口,他们还能有不从的道理?于是当即着人去请檀侍郎。
檀沐庭来时,又换了一身行头,锦衣玉带自是风流。见萧扶光坐在上首,眼中一抹不易察觉的微光掠过。
“臣苦寻郡主一日,实是未想过会在此处再见郡主。”他静静道,“郡主既对臣有诸多不满,直接告知便是,何苦让外人来看你我夫妻的笑话?”
在外人看来,好俊俏的小檀郎,好深情的男子,此刻这般模样在你跟前,一句指责的话都没有,实在很难不让人爱。
别人是别人,但她是她。
如果有一人你初见便觉得妙到极点,尤其是要成为情人的人,请一定要小心他——因为他想让你看到的往往是精雕细琢出来的那一面,而内里究竟是何物填充,就不得而知了。
杨柳东风(六)
刑部大堂从来便多是非,才子书生不屑,妇人小儿远避。但听闻要审的是檀侍郎,刑部数司乃至内阁六部都使人前来,大理寺更是不敢怠慢,二卿与下属闻风而至,一时间竟也将大堂外围得密不透风。
日光难得地泻了进来,尚书的位置上坐的是光献郡主,面目被耀得有些模糊不清。
“从前先帝和父王都与我说,总有一日,会在刑部看到国之股肱,臣有罪愆,君主亦折肋。”萧扶光慢慢道,“所以我想了个法子,便是‘审而不审,刑而不刑’。檀侍郎不要紧张,三品户部大员,便是父王来了也轻易动不得你,今日只是就先前几件事询问一下大人——给檀侍郎看座。”
审人有审人的规矩,审官也有审官的规矩:审而不审,问话顾其颜面;刑而不刑,提牢给其衣粮。目的便是不轻易冤枉了任何一位为朝廷出过力的官员,免得剩下的人寒心。
左右搬来一张红木椅,檀沐庭睨了一眼,小吏又赶紧上袖擦了个干干净净,最后见他虽蹙着眉头,却也还是坐下了。
萧扶光却并不着急问他,只等了片刻,等来办事回来的白隐秀。
“来刑部之前,料想诸位已在京中听闻过许多说法。”萧扶光放慢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开口道,“譬如檀侍郎原应为平昌公主驸马,而公主殿下密谋弑君事败,这才令我光献改尚。此事我不必多说,城中诸多酒肆茶楼连日笙歌宴请百姓,诸位有没有吃过喝过,摸摸自己的肚子便都知道。”
蹭吃蹭喝的人并不在少数,此言一出,不少人便有些惭愧,渐渐噤了声。
“我是来问檀侍郎的,又不是来问你们,怕什么?”萧扶光笑了下,继续道,“这第一件事,我便要替平昌公主殿下平反——当日谋逆一事另有蹊跷,妙通仙媛以炼制丹药为名添加过量纯砂,以致陛下服食丹药后现卒中亡阳等症。而在此前公主因不愿尚檀侍郎与陛下矛盾日深,想要请陛下收回成命不得法,只能铤而走险将陛下的汤药换成镇定安神之方。檀大人巧借此名目陷害公主殿下,将真有罪的妙通仙媛同无辜的殿下绑在一起,便有了这桩谋逆的罪名——实则是巧合,是吗,檀大人?”
檀沐庭端坐在红木椅上,含笑看着她,并没有否认:“郡主是猜测,还是已经拿到了人?”
萧扶光抬了抬手,外间禁卫便将一女扔了进来。
那女子披头散发,形容枯槁,趴在地上时还用双肘撑地,露出一双满是泥泞的双手。
她抬起脸来,已然快叫人辨认不出从前模样。
檀沐庭收起了笑,看了看秦仙媛,又看向隐在萧扶光身后的司马廷玉。
早在众人到来之前,司马廷玉便坐去了大堂后的纱帘内,与背景獬豸为伍。
“…阿炼,阿炼…”秦仙媛看向萧扶光身后,颤颤巍巍地哭道,“我回去找他,我怎么找不到阿炼了…”
“秦仙媛,你的夫君不是已经死了吗?”萧扶光问,“我去信给阁老,阁老的确曾说是有司马炼这一人,然而早已与家人断绝了来往,正是因为你。孤女出身,心比天高,最大的愿想便是嫁个有功勋的夫婿,好保你一世富贵荣华。河内不少人都知道,前些年有一位医术了得的女子,常常治病救人后便要求留宿,夜半三更时敲主家房门…可惜司马炼出身大族,人也单纯,最后竟被你哄骗得离家出走。后来入了界山——嗯,我猜想,山中那处隐世之所应是你师父留下的,距京中不算太远,翻两座山头便能踏上进京的路。只是你师父布下巧阵,寻常人难以得见,你与司马炼倒也过了一两年夫妻日子——可是最后,司马炼却跳崖死了。”
秦仙媛听后,捂着脸呜呜啜泣起来。
刑部大堂内鸦雀无声——若司马炼死了,那昨日出现的果真便是小阁老司马廷玉!可话又说回来,小阁老活了,司马炼又是谁呢?总不能有鬼吧?
“噤声。”萧扶光示意众人安静,又转头看向秦仙媛,“今天的事很多,我要一件一件地捋。你的事同司马炼与小阁老都有些关系,但我今日先问你:陛下的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否如檀大人所言,你与平昌公主联手谋害陛下后畏罪潜逃出京?”
秦仙媛依然看着萧扶光身后,在多少人的注视之下,她呆滞地摇了摇头。
“陛下…陛下原也是个好人。”她张了张嘴,涩然道,“我头回见陛下,就像头回见阿炼…阿炼是我在河内时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陛下也是,陛下是我在世间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魏人皆知青龙年轻时风姿鼎盛,名号在如今依然不同凡响。可见这妙通仙媛虽有时疯疯癫癫,却也不瞎不傻。
“可陛下…我与他远远地说话时还好,一旦离得近了,他就像我一样,给别人看的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呢?我们什么都想要,我想要许多金银财宝,想要那身诰命的衣裳…陛下呢,陛下想要长生…但陛下终究是人,人如何能得长生?陛下在宫中呆了这样久,他恨皇后,恨虞嫔…虞嫔你应是知道的吧?陛下说她死时腹中还有个胎儿呢,可他不敢,他同我一样没用,于是杀了那对母子…他觉得虞嫔险些悔了他,皇后也是。”秦仙媛张了张嘴,声音越来越小,“起初陛下愿意同我说说话,后来便要双修…我不愿,陛下便觉得我也是来害他的,害他无法得道成仙…我被陛下折磨得没了法子,便趁那些看守丹炉的小道睡觉时,在里头多放了些丹砂…那一晚之后,陛下便不成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未料这件事的背后还牵扯出一个皇后和虞嫔来,毕竟一位早已待发修行,另一位却死得悄无声息。
“噤声。”萧扶光警告后,又盯着秦仙媛问,“那你为何要拉平昌下水?”
秦仙媛不必抬头,便知道落在脊背上的那只眼刀是谁的。
“因为我下毒时被公主看到,我只能将她拉下水。”秦仙媛忽而转头看向檀沐庭,“这件事还是檀大人授意的。”
檀沐庭双掌相对交叠在一起,金色蜃龙在拇指间慢慢转了一下。
“毒妇谋害陛下,干我何事?”他朝天一揖道,“我追随陛下多年,自问对陛下忠心耿耿。仅凭你这毒妇三言两语便要将自己做的事推在我身上?”
“呸!你这小人,敢做不敢认?!明明是你不愿意做驸马,想要娶郡主,这才想了这么个阴损的法子出来!”秦仙媛红着眼睛指着他骂道,“那一日我在上药,阮公公进来帮我。他说我可怜,又说永寿阁的丹房平日无人看管,我这才大着胆子趁夜进丹房去——阮偲平日里对拍马无数,你敢说他不是你的人?!没有你在后面推波助澜,我不信他一个阉人敢说那等话!”
檀沐庭听后果真蹙眉,“你也知道那是个阉人,且阮公公又是从前侍奉过皇后和公主殿下的,再怎么说他都该是那二位的心腹,如何又算到我头上?就因我在陛下跟前得脸,便要说是我指使的他?”
萧扶光有些头痛,正在考虑要不要将阮偲传来——那老阉货可不是姜崇道,姜崇道来她能放得下心,阮偲却真是檀沐庭的走狗,为他办过不少事的,即便是问,也定然不会承认。
然而司马廷玉却动了动,自帘后伸出一掌来碰了碰她的肩背。
不必回头看,心里却突然踏实了。于是当即唤了左右上前,命人去宫中将阮偲带来。
而此时秦仙媛恨得几乎吐血,不知要如何反驳他了——即便是唤了阮偲来,他也定然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阮偲还要一会儿才能到。”萧扶光又道,“实不相瞒,公主如今已经出了城,去了一处寺中带发修行。她有慧根,陛下当初又无意追究,而她却落得个谋逆的罪名,实在不该。不过,有妙通仙媛在,总算能证得了公主殿下的清白——至于檀大人清白不清白,还要等阮偲来后审了再说。”
檀沐庭眼神扫过秦仙媛,微微一笑后道:“此女丧夫后,一度将小阁老认作夫婿,依着臣看,她的话也不可尽信。”
“我没疯!”秦仙媛怒道,“我知道他不是阿炼,我没疯!”
檀沐庭嗤笑:“那为何你在司马炼死后,却认另一个不相干之人作夫?分明是丧了心智,连人也认不得了。一个疯妇说的话,还能当真不成?”
秦仙媛从地上爬起来,恨不能过去撕碎他,却被禁卫上前架住,只能冲着他吐口水。
从前司马炼还活着时,二人也过了一段时间的神仙日子。虽说司马炼其人十分聪慧,可能进府学的哪个不是百里挑一之人?念书的枯燥痛苦,她体会不了,只想着夫婿能榜上有名,最好直入内阁成为阁老的左右手才好。可司马炼因她同家人决裂,即便有学问在身,哪里好同阁老这样的人物开口?读书不顺意,家中娇妻变作河东狮,恍惚郁闷之时在山顶行走,一时不察便跌落悬崖。
从那之后,司马炼便成了她的执念。她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变成要与他一起共享荣华富贵。
人生泡影,可究竟是不是泡影,约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说得出一二。
萧扶光却在此时开口,说的话倒是同问审不大相干:“陛下修道,臣民跟着修道。何为修行?供一尊神,日日拜上一拜,便算修行?那拜个高人,日日炼丹算不算修行?”
旁人听得一知半解,秦仙媛却渐渐静了下来。
她知道,郡主是在说自己。
扔在荒郊野外的孤女,竟给云游四方的桃山老人捡到,半做徒弟半做女儿地养。
“许多年前有一老道,虽无儿女,却照顾捡来的孤女照顾得尽心。老道有些本事,仙医命相卜五术皆通,有不少人走投无路便求他看病,久而久之,名声远扬。原本老道不入世,可身边还带着那孤女,总不能将她耽误了,于是替人诊病时也将她带在身边,也好让她见见世面。恰巧主人家有一女与她同岁,丢了生辰时父亲送的花簪。主人家没有声张,老道却在他养大的孤女枕下发现那支簪。从那之后,老道再不带她入别人家门。只是一支花簪入了孤女的眼,一同入的还有世间浮华。”萧扶光支肘看着秦仙媛,继续道,“丧夫后或许会疯,但你绝对不会将别人认作司马炼。自小的执念不是一时便能放下的,死去的司马炼亦是。倘若此时有一个人出面,不仅能助你成显贵之人,还能让‘司马炼’这个名字出现在春秋榜上,你又岂会不答应呢?”
秦仙媛呆呆怔怔地,眼泪顺着脸颊滴在胸前。
“你…你怎会…”
“我怎会知道你从前事?我知道许多事,也见过你的师父桃山老人——这其中还牵扯到我母妃病情,不过这是另一件事,我需要稍后同檀大人算。”说了太多话,萧扶光嗓音也有些哑了,看了窗外一眼后继续道,“今日天气不错,日头正足,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檀大人说有人欠了他的,但陛下、公主、小阁老、妙通仙媛几位又何曾没有呢?新账旧账,索性在此铺开,一笔一笔细细清算。谁欠了谁的,有天地为证,相信最后大家自会一目了然。”
说罢她让了让身子,左右掀开那道帘子,司马廷玉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小阁老人高马大,原在帘后时便稳如泰山。未料此时亮相,神采飞扬更甚往日,眉眼间似有遨游天地之后下降之意。
只是从前不苟言笑,今日眉梢嘴角都带着笑,像是得了什么好事,却怎么看怎么有些叫人发憷…
萧扶光轻咳一声,挥手道:“妙通仙媛所言究竟可不可信,还是当问问‘司马炼’本人才是。”
杨柳东风(八)
在众人看来,小阁老是真不容易。顶着别人的名头顶了两年,亲身考的功名全不是自己的,还眼睁睁地看着郡主给自己哭丧…一般人哪里能忍得?早恨不得夜半潜入王府诉衷肠了。
可见小阁老既能忍,又是个狠心的人,他必能成大事。
司马廷玉掸了掸前襟,同萧扶光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端坐道:“司马廷玉早年因父荫入阁,我父子二人蒙殿下不弃,在内阁呆了有些年头。陛下深居万清福地,阁部总务牵涉六部,繁重冗杂,我心性执拗,大小事务一经手,总要做到底,尽可能善了。于是蒙诸位不弃,抬举唤一声‘小阁老’——我本想一人前来,郡主却说要做个了断,于是我二人认为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来同檀大人算算这笔账。
我扮做司马炼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两年前说起。我同郡主是殿下与阁老自小订下的亲,两年前入秋后,我同郡主婚期在即,因有要事离京去办,待下过聘后便启程。原想着能在婚期前回京,不料来时遇险,险些折去性命——我曾打过一柄腕刀藏于袖中,一个下属善铸刃,借了我腕刀去。然而就在路过伏龙岭时,天降暴雨以致山中滑坡,以致那场惊天噩耗传回京中。”
说到此处,司马廷玉还得空看了萧扶光一眼。
那场谋杀亦有宇文渡参与其中,而她最终还是放走了宇文渡。萧扶光知道司马廷玉的眼风是什么意思,不免有些心虚。
“实则此前有位身份尊崇的长辈多年未回京,实在想念故乡。只是他有不得已的缘由,不能入城,便央我将他带到一处山顶俯瞰帝京。后来我与长辈分别后打算独自进京,却误打误撞入了山中阵法,偶遇秦仙媛。彼时秦仙媛虽形容疯癫,若有人求医问药,看相占卜,她皆能应对得来。可见她是丧夫之痛入髓,并非是真的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