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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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回忆起过往,他的眸光异常地沉静。
“二十年前,城中百姓不堪重负,欲集众反抗‘觅珠令’,皆被城主所杀,包括我的父母。彼时被我养大的弟弟妹妹刚会走路,也死在那场浩劫中。我水性不差,泡在岸下海水中半日才躲过一劫。我无处可去,只能北上——对于大魏,我是既恨又爱,我恨赤乌奢侈成性,不然我不会家破人亡。可它却是能对抗南齐的唯一大国,相比南齐高门阀阅先风,百姓亦苦。我也是在偷上了别人的船后才知道,那一船的人都是奔着大魏而去,因为那是个只要能吃苦便能过好日子的地方。且你娘也在那儿,所以我那时心存期待。”
说到此处,他的嗓音渐渐变得低沉。
“我从东海上岸,一路乞至济南。因无身帖,无法入城。我还记得济南城建在低处,周边尽是山,山谷中的城池却是一片光亮,像极了别人常说的海市蜃楼。我在城外静候时机,终于在城守四时换班偷偷溜进城中。半个月后,我寻到你娘,她将我安置下来,告诉我,在此城中,只要有手有脚,便能养活自己,过几年还能买一所宅院。”他看着姚玉环的眼睛,慢慢道,“你娘真的傻,下了商船后便被转手卖进戏班,自己尚在泥潭,却还要我对这世道抱希望。”
姚玉环愣愣怔怔,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无身帖,遇上城中查人的便无处可去。恰好一家富户招工,只卖身即可,并不追究往来,甚至可以安排一个新身份给我,我便进了那一家中。家主长我三四岁,同你娘一般大,只是身材矮小,同我一般高。他时时不顺心,便拿我出气,我念在他家收留我的份上,从不忤逆家主,直到——”
他的瞳仁渐渐缩小,最终成了一个点儿,乍看之下凶相毕露。
姚玉环也吓得后退了一步。
“主人请了戏班进家中,正是你娘所在的那支。我原以为能时时见着她,不料却被家主发现。他将我绑在廊柱上,要我看着他们凌辱她。”他目眦欲裂,一双眼睛睁得血红。
“她名唤‘阿绮’,实为阿七,我叫阿九——她是我的亲姐姐啊!”
即便心中有此猜测,但如今亲耳听他说来,却依旧觉得惨烈。
那时的阿七,算来不过十五岁上下。被家人卖掉,辗转多地来到济南,除却一个弟弟之外亲人全数丧生于觅珠令下。身似浮萍,遭逢此难,寻常人都难说能熬得过,又何况她这样一个弱女子?
“在檀沐庭看来,那次只不过一场嬉闹,闹过之后,便丢下她,又去别处寻乐。班主得知此事后,想要同檀老夫人要个说法。老夫人说,她本就是个戏子,陪客也是份内之事,给了些银两打发了就好。我照顾阿姐三日,除第一日她在昏睡,过后便正常进食,还能同我说上几句话,叫我不要忧心她。”他似乎恢复了平静,眼神中的狠戾渐渐敛去,“班主可怜阿姐,将银子给她,她偷偷告诉我,这些银子能让我俩买上一所宅院,安安稳稳生活下去。”
萧扶光垂首,四肢许久微动,有些僵硬,想活动活动筋骨,却又不愿惊扰了他。
“从檀家出来后,我和阿姐置了一所宅院,班主待她算是不错,当初捧得用心,她依旧常回去上台。可过了没几个月,她的肚子便大起来。戏服宽松,看不出来什么,我却能看到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鼓。我那时便想杀檀沐庭,可以我一人之力,如何动得了他?我再登门,险些被他们打断一条腿。我不仅进不了檀家,说不定还会被他们活活打死,若我死了,谁又能继续照顾我阿姐?”
他嗓音有些发颤,仰起头,深呼吸后再次开口:“后来,阿姐诞下一个女婴。可她趁我去抓药的时候,带着女婴去找班主。她将女婴置在戏服的箱笼中,求班主收下这个孩子,自己投水自尽…阿姐知道我恨檀沐庭,一定不会接受这个孩子,所以只能托付给班主。而她自己也不想再苟活在这世间,索性自尽,一了百了。”
说到此处,他又抬起眼皮。
这张脸可以是假的,但眼神却不是。此刻他便用一种萧扶光从前常见到的,迷茫又真挚的眼神看着她,而后发问:“倘若郡主是我,那时应该如何做呢?阿姐死了,只留下一个血脉不详的孩子,我要杀了那个孩子泄愤吗?可那也是阿姐的孩子,我下不了手啊…我动不得檀沐庭,我能做什么呢?我并非没想过了结自己,我烧了宅子,去檀家,打算同他们共同于尽…可当我前往檀家时,看府官开道,就连檀沐庭和那老妪也要跪地相迎——我突然间便明白,我的仇人并不只有他一个,造成我和阿姐这样下场的,不是赤乌又能是谁?自那时起,我便打算来帝京,我不止要杀檀沐庭,我的仇要一个一个地报!”
说到此处,他眼中的真挚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质问与不甘。正如他所说,他的仇人不止一个,让他们姐弟二人沦落至此的源头似乎是那道“觅珠令”,但觅珠令却是白龙珠城城主为上贡而下。所以在他的眼中,眼前的仇人是檀沐庭,幕后的仇人却是赤乌。
“我原本打算直接进京,但离开檀家,烧掉宅院之后,我又变成了那个一无所有之人。我甚至躲不过入城盘问,只能被当做流民遭人四处驱赶。彼时于大魏而言,天下太平,我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幸而我自小在海边,不止会开蚌,还有一身赶海捕鱼的本事,只要有河湖,我也饿不死,甚至还能捉来卖些给过往之人。我常听他们说话,以纠正自己乡音,久而久之,我也知道的一些事情。”他顿了一下,道,“我听说,赤乌有三子,长子景王务政多年,最有机会成为王储。景王有一女,天生紫日红光异象,疑为天命之女,所以赤乌极其宠爱他这孙女,亲赐爵位封邑——阿姐诞女后自尽,谢妃诞女封赏无数,人的命还真是难说啊…我在挣扎北上的那两年中,不断听人说起那位光献郡主,说她如何聪颖,说她父亲也因她更受赤乌重视,说当初连她抓住不放手的三岁小儿的父亲都因此入内阁。那时我想起阿姐的孩子,不过是有些不甘心罢了,我从未恨过光献郡主,直到有一天,我为驻扎在城外的士兵送鲜鱼时,听他们说——
昔日陈王曹植有一支金爵钗,曾为它赋诗作词,后来此钗为赤乌所得,决意重铸金爵钗。与当年陈王钗不同,赤乌为金爵钗增喙下珠与业火莲。喙下之珠便是从白龙珠城寻得的南珠,只是赤乌对南珠一直不满意,所以白龙珠城只得年年上贡新珠。”
说到此处,他似乎又有了底气。他微微昂着下巴,扯出一丝笑来看着萧扶光。
“关于金爵钗的传闻那样多,有说皇帝想令三王掷钗,中者为王储的,也有说赤乌长子并非景王,而是另有其人,不过流落民间,所以赤乌才以金爵钗为借口拖延立储…”他说着说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一群蠢货罢了,他们为何不想想,金钗本就该是女子所簪戴,从始至终都与三王和蓝梦生的父亲无关。赤乌那支金爵钗,原就是为光献郡主所铸啊哈哈哈…”
萧扶光听他此言,然而阿七之死实在令她震惊,所以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于是我不再打算进京,听闻谢妃多病,与郡主隐在兰陵。我前往兰陵,幸亏她母女住在城外山院中,否则我入不得兰陵城,又如何寻你复仇?我等了足足有三个月,终于等到你们。”他敛起笑,继续盯着萧扶光,道,“你与我想象中的一样,骄横跋扈,自作主张。也正因如此,即便谢妃不愿,你还是要将我带回家中,谁也阻拦不得。我本有多次机会可以杀你,但山院有重兵把守,倘若我夺你性命,便无法去找檀沐庭寻仇。况且…你同阿姐的女儿年岁相仿,我依然下不了手。如此春去秋来,竟拖了五六年之久。”
“这五六年来,我看着你长大,或者说,我们是一起长大。”他神色淡然,眼中却多了一抹化不开的温柔,“你念书识字,我就在一边,或擦拭被墨溅污的案台,又或帮着送纸笔。你很聪明,师傅们说你不到一岁便已能认许多字,后来开蒙也不费力气,比旁人省心。而今同样一本书,你半个时辰念完,我明明年长你十余岁,却要花几天的功夫才能明白其中道理。你观我有意读书,也偷偷请师傅一同教导我。但那时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恩情,因这是你欠我的,或者说,是先帝欠白龙珠城人的。所以那五六年来,即便你与我越是相熟,待我再好,我也不曾对你有过好脸色,因为我永远忘不了我是如何来的大魏,我阿姐又是如何死的…
直至你七岁生辰之前——也正是二十三年,济南暴雨那一年春,圣人驾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赤乌。”
极目黑白(十三)
“檀沐庭与赤乌,我每逢梦魇,必定有他二位。我见过檀沐庭,却从未见过圣人赤乌。在我的想象中,正因他奢侈成性,白龙珠城才会下那道觅珠令。所以他该是身长九尺、膏脂满腹、暴戾淫虐、穷凶极恶的奸猾之人,不想真见到他时,竟是那副模样。”
赤乌是何种模样呢?
那日刚下过一场春雨,而仆人们来来回回,神色匆匆,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晚间凉意更甚,而他们点亮山院中所有的灯,似乎在等什么大人物。
他同小郡主站在高阁上,看山脚的光一直蜿蜒盘旋盛放至脚下。
小郡主很是兴奋,喋喋不休地同他讲述她的祖父有多疼爱她。彼时郡主不过数月才满七岁,却已是个能守得住嘴巴的小人精,他们认识这许多年中,她从未提起过她的祖父。
今日她高兴,道:“你不是没有名字吗?待会儿祖父见了你,我便求他为你赐个好听的名字——日后定能保你一生顺遂无忧!”
他有些烦躁:“我有名字。”
小郡主嘴巴一噘,足能吊块砖头,“阿九阿九,一个数罢了,算什么名字。”
他没再开口。
家中兄弟姊妹实在太多,到后面父母已经懒得取名,便用数来代替。姐姐叫阿七,他前头还有个八姐,八姐走得早,他和阿七最亲近。光献郡主不一样,她给池塘里的每只蛤蟆都取了名字,“金蟾”、“辟兵”、“长?”…一个赛一个的好听。幸而山院里没有个蚂蚁窝,否则…
小郡主同仆人们要来一盏灯,自己搬来椅子爬上去,身形摇摇晃晃的,就要将灯挂至高处。
他也只是冷眼看着,从不会出手帮她的忙。甚至还恶毒地想,如果她头朝地从椅子上掉下来,就此摔个头破血流,最好是能摔成个傻子,他心中才会有一丝快意。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带着春雨后的清冷,极快地来到他们跟前,将小郡主抱下来。
“阿扶在做什么?怎站这样高,万一摔倒如何是好?”
说话间那人侧目来扫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便叫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赤乌是何种模样呢?
外穿黑戎服,内着赤黄衣,脚踏六合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肥腻,青白面孔,长眉阔目,蓄着短须,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他足够高大,却略有些瘦削,更不知为何,他周身总似有三尺春寒,望过来时目光如炬,叫人动弹不得。
“站得高,点了灯,您才能知道阿扶在哪儿。”小郡主堂而皇之地坐在他怀中,一手抓住他的肩背,另一手提着灯使唤皇帝,“皇祖,给灯挂高高,我都好久未见您了,可得仔细瞧!”
赤乌笑了,破冰也好似就在一瞬间。他将灯挂好,抱着孙女转了半圈,末了掂了掂:“沉了不少,你母亲养你养得很好。”
小郡主却说:“娘总是叫我多吃些,我都饱了,她还要我尝这个那个,能不沉嘛。可我想吃芝麻糖和虹桥她却不让,说甜倒牙,还会胖。可我已经这么胖了呀,还能再胖哪儿去…”
赤乌听她抱怨,只呵呵地笑,也不打断她,等她说完,才慢吞吞地道:“你母亲叫你多用膳,是想你长得结实些,百病不侵。但甜食吃多了可不行,若是吃出一口烂牙,夜中疼得难以入睡,难受还是你…嗯,我们阿扶怎能是胖呢?若是再长大些,等抽条又会瘦下来,所以算不得胖,这点儿是你母亲的不是。皇祖说话不骗人,阿扶不胖…”
“是吧?我就说嘛,娘也有不对的时候。”小郡主总算开心了,“那您帮我同她讲,日后万万不能再说阿扶胖了。”
赤乌见将孙女哄好了,眼神又扫过来。
他问:“这小郎君是谁?”
“哦,他啊。”小郡主指着自己说,“他是阿九,阿扶的玩伴。阿九可厉害了,他会帮我捉鲤鱼和蛤蟆呢!”
赤乌笑了:“你还没有见廷玉,他如今长得很高,不仅字写得好,还能猎猛兽,也很厉害。”
“哎呀,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提起这个人。”小郡主撇嘴,“廷玉廷玉,怎么谁都说廷玉,我又没见过他,烦死了!”
“嗯,知道了,日后不说他了。”赤乌点点头,抱着她向外走,“走,我们去寻你母亲,我还有些话想交代她…”
直到他们走了好大会儿,他才满身大汗地瘫坐在地。
刚刚那人便是赤乌,天下第一人,端坐皇位二十三载的皇帝。
也是令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可赤乌为何是那种模样呢?对郡主说话时,都是笑呵呵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温和,仁慈,像一位能无限纵容小辈的长者,完全不像一个皇帝,更不像奢侈成性,为一己之私逼迫白龙珠城贡珠的暴君。
他想,或许是自己还太年轻,没有看透赤乌。这倒也是,皇帝哪里是寻常人能一眼看透的呢?
他徘徊于主人苑外,主人便是足不出户的谢妃,他佯装不知主人身份,这些年来也跟着别人一同喊“夫人”。夫人出身名门,无论姿容才情都胜人一等,但只有一点,便是身子不好。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他常听到夫人的咳嗽声,也常见她披衣而出,独自坐在院落中,像一只久病的孤鹤,单薄又孱弱。
他进内院时并没有人拦着,在别人眼中,他是小主人最得力的仆人。
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他走到屋檐下避雨,恰好听到赤乌打发走了小郡主,闲聊家常似的问夫人的身子如何。
夫人说很好,多谢您惦记。声音中带着敬畏与惶恐。
赤乌沉默了一会儿,道:“阿萦,朕来寻你,实在有些迫不得已,雾东的脾气你最是了解,倘若被他知晓,便不好收场。为君为父,朕都难以再同第二人开这个口。”
夫人问:“父皇为何这样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前的事,朕已没有颜面再提。如今借着为阿扶过生辰的借口来此,是为了将它交给你们。”赤乌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
此物,正是金爵钗。
极目黑白(十四)
彼时的阿九虽不知金爵钗是何物,然而在山院数年,见过的珍宝头面数不胜数。而他只觉得那金钗不似凡品,尤其孔雀喙下南珠,形容成色,即便在白龙珠城也是罕有。
传闻中说的果然不错,赤乌寻觅极品南珠便是为铸金爵钗,而此钗便是要赐予光献。
这一刻,他心中怒火再一次爆燃。
想起姐姐的死,他怨怒到了极点。闪身疾奔至膳房,可惜膳房用料日日有专人管理,他寻了半天才从废料中摸出一把卷了刃的菜刀来。
他将刀藏在腰后,一步步靠近房中,然而却有人先他一步候在屋檐下,鬼鬼祟祟,一看便不安好心。
阿九隔着雨幕仔细辨认,发现是前几日来山院的一对祖孙,眼前正是那孙子,好像叫蓝梦生,只是蓝梦生的祖母不知在何处。
他悄悄上前,见蓝梦生果真站在廊下,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夫人不知去了何处,蓝梦生的祖母竟与皇帝攀谈上了,这倒是令他始料未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见着皇帝后泪眼婆娑起来,揉眼哼哧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您这些年可好?”
赤乌是震惊的,他仔细看了人半晌,才迸出一个字:“蓝…”
那蓝梦生的祖母心碎欲绝,估计是没料到自己等了半辈子的人竟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她没抱怨,自然也不敢抱怨,既然君心似铁,她便也不绕弯子,直接开了口:“妾没照料好您的儿子,使他早早病去了。还好他留下一条血脉,是个俊俏伶俐的小郎君,妾这便叫他进来拜见您。”
她转身朝窗台处招手,然而不曾想却看到了一个陌生少年。
事关皇室血脉秘辛,她瞬间变了脸色。
阿九张了张嘴,知道自己就要没命了,于是拔开腿头也不回地向外跑。
雨越下越大,他的步子也越来越急,一路跑到山下时,被树枝揦得满身伤痕。
天还黑着,四下无人,只有无尽雨声。他尽量使自己平静,想着赤乌或许并未看到他,且蓝梦生祖孙也对自己不熟,应当认不出自己来,于是抱着侥幸之心又回了山院。
然而山院一夜灯火通明,他还未进内院,便见管事将所有仆婢都捉了起来,所有人正一排一排地跪在院中受刑。
他躲在暗处,看小郡主伏在夫人的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娘,阿九呐?阿九呐?”
“他——或许就是他偷走了那支钗吧。”夫人的声音柔和清冷,细白五指罩在小郡主眼睛上,“阿扶,别看——”
手起棍落,多少熟悉的面孔渐渐没了生气。
偷钗?他偷走了什么钗?他在山院这几年,吃的用的都是小郡主给的,虽说目的不纯,却是个手脚干净的人,没有拿过任何东西。可夫人为什么要打死那些仆人呢?难道说赤乌发现有人在窗外偷听,想要灭口却不知究竟是何人,只能将人拢在一处全杀掉?
他越想越害怕。他捂住嘴巴,借着雨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山院中待了五六年,还能去哪呢?小郡主虽骄纵,却并不难伺候,恐怕再也找不到她这样的主家。可眼看着命都要没了,这里自然也待不下去了。
他思索了一夜,次日一早饥肠辘辘,身无分文,只得干起了老行当,先抓两条鱼卖了来填饱肚子。
不料刚卖完了鱼,却迎面碰上同样浑身湿淋淋一看便淋了一夜雨的蓝梦生和他的祖母。
自己逃出来也便罢,蓝梦生的祖母想是皇帝年轻时的相好,她为何又带着蓝梦生这皇家血脉跑出来?难道不应该将人送给皇帝,最好自己再弄个皇妃的名头做做?
他想了半天,忽然又想起夫人说自己偷了钗——难不成就是蓝家祖孙盗走了钗?
倘若是别的什么首饰还好,若是金爵钗…
几乎是在顷刻间,他便将前后联想到一起——蓝梦生的祖母同赤乌提及蓝梦生血脉,然而赤乌并不在意,毕竟三王势在,赤乌不可能再弄出这样一个麻烦来,否则蓝梦生的祖母也不会在外这么多年都没有找过他,或者说,赤乌不愿接纳他们。然而金爵钗意义非比寻常,或许是赤乌对光献郡主作为未来皇储的认可,这于蓝氏祖孙而言更是一场打击,于是他们盗走金爵钗,嫁祸给碰巧在窗外偷听的自己,混乱中逃出山院…
他恼怒地揪起蓝梦生的衣领,要他们将金爵钗还回去。
蓝梦生一脸迷茫,睁着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金什么钗?那是什么东西?”
彼时蓝梦生还小,小孩子说谎话哪里骗得过人?
他见蓝梦生神色懵懂,转而又问蓝梦生的祖母:“若不是你们盗走了金爵钗,为何夫人会说是我偷了东西?我从未取过山院一分一毫,盗窃的不是你们,为何偏要在雨夜下山?你们险些害死我,你们知不知道?!”
蓝梦生的祖母惊道:“我们虽是借宿山院,却也不曾盗过什么财物!”
他冷笑:“你没有偷东西,为何进夫人内院?”他隐去了自己亲眼目睹她与皇帝交谈一事,想要诈她一诈,看能否诈出什么来。
蓝梦生的祖母涨红了脸,忽然将二人的行李塞到他怀中,“你若不信,自己翻便是!”
他将行李翻来覆去找了许久,也没有见到金爵钗。
蓝梦生的祖母将包袱收好,拉着蓝梦生离开。
然而走出去一段路后,蓝梦生却回头指着他:“都说了我们没偷东西,你老跟着我们干嘛?”
“我没跟着你们。”他不耐烦地解释,“我要去济南。”
蓝梦生好奇地问:“难道你不回山院了吗?”
他沉默了一瞬后道:“山院丢了东西,回去便要受刑。我虽没偷,但主人不会信我的。”
蓝梦生又问:“天下这么多地方,为何要去济南呢?”
阿九并不是喜欢济南这个地方,恰恰相反,阿七死在济南,檀沐庭在济南,所以他最恨的地方便是济南。
极目黑白(十五)
可是,倘若阿七的孩子还在,那孩子只比小郡主小上一岁,这会儿应当已经在戏班练功了吧?
他杀不了赤乌,但他可以杀死檀沐庭。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上去济南的路。
五百里路,骏马一日可达。可一个人走,且兰陵与济南地势不平,中间还隔着一座泰山,一个普通人要走多久呢?
阿九能答得出来。
十二日。
原先那双鞋早已被磨破,他便用草重新编一双,这样一日下来竟要走废五六双草鞋。他走了整整十二日,最后终于抵达济南。
彼时济南那场暴雨还未曾降落,但春夏降雨频繁,河床泥沙松散,二十三年又是秋闱年,是以此间时节额外注重防汛。
他在城外徘徊月余,也常听来往路人提及檀家,说如今檀家如何富庶。起先怒火满腔,后来便渐渐平静了——并非是麻木,而是有更大的谋划在心中形成。
檀家家主檀沐庭,今秋也要参加秋闱。倘若秋闱榜上有名,便得以进京应春试。
檀沐庭从来没有离开过济南,这对自己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
当这个计划在阿九脑中形成时,老天爷也终于为他开了一次眼——在这个暴雨连天的夏日,终于在一座堤坝被冲垮后,迟了月余的汛期也终于正式到来。
纵然有所准备,然而此次暴雨数十年难遇。数处河堤被冲垮后,济南城内一夕之间雨水竟没过小腿,倾盆大雨连下三日三夜,损毁房屋无数,死伤高达数百人。因秋闱在即,济南府上报朝廷后将全数考生转移至东昌府应试。
阿九听说这个消息时,刚收了自己在路边的鱼摊。
他拿出提前置办好的行头,埋伏在前往东昌府的必经之地。
他守了两日,不见檀沐庭,却等来了一位背着硕大行囊的老道。
雨天山路泥泞,老道险些从山坡上滚落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把,二人险些一同滚下去。但他自小便做苦力,力气比常人大些,硬是将老道拽了上来。
老道对他感激不尽,开口却问:“你是这次济南的考生?”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说是。
“唉,今年你们不易啊。”老道说,“老朽夜观天象,算出此地有劫难,一路跋涉而来,不想还是晚了——幸而我这把老骨头还算中用,如此就守在此地,助官府防治水后灾疫吧。”
“你是医者?”他问。
“勉强算是。”老道否认,“老朽年少时丧亲,悟出些慧根来,入了道门之中。看相问卜,诊病救人,粗略通些。唯有易容一项,倒得了师父真传。”说罢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而后又叹气,“苦命的孩子,想开些,日后万事也可顺遂。”
这老道有些神神叨叨,也不知是不是真看出了什么来。他不欲同老道纠缠,转身便要离开。
“多亏小友出手相助,否则老朽今日便要栽下山坡,也无法留在济南治病救人。小友功德无量。”老道却拉住了他的衣袖,“老朽在桃山入道,旁人高看,唤一声‘桃山老人’。老朽与小友倒是有缘,日后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然而阿九并不需要这老道帮忙,也不需要积攒什么功德,甚至说,他们日后或许也无再见可能。
但,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下地狱,只要代价是檀沐庭和赤乌同他一起下地狱。
老道离开后,他继续蹲守。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了檀沐庭。
因雨天山路难行,檀沐庭并没有乘车,他披着油衣,坐在由两个汉子抬着的步舆上前行。
步舆在山路拐角处突然打滑,三人一同跌落坡下。坡下原是树丛杂草,却被人提前清理干净后换做碎石一堆。两个汉子一人后脑着地,一人小腹怼在尖石上,二人立时横死当场。唯有檀沐庭,摔折了一只手腕、摔断了一条右腿,正仰面躺在地上哼哧喘气。
他走了过去。
檀沐庭见有人来,顿时喜出望外,开口气若游丝地唤:“你速去济南檀家,便说檀沐庭摔伤,让他们派人来此。十两银做个跑腿费用,你不亏。”
他不说话。
檀沐庭以为是雨声太大,他听不到,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打量了他带着的斗笠,末了又加了五两:“你们这些人,便是一年也挣不到十五两银,如今传句话的功夫便能收入囊中。算来还是你捡了便宜。”
他摘下斗笠。
檀沐庭觉得他好似有些面熟,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檀沐庭蹙眉问,“我们…见过?”
他点头:“多年未见,你一点都没变。”
檀沐庭还以为遇上了熟人,督促他去喊人:“既然认得我,还不快找人来救我?”
他低下头,原本削瘦的身形在山院中养了数年后渐渐长开,脊背宽阔得让檀沐庭有种莫名的压抑感。
“我的姐姐喊救命的时候,可有人救过她?”
檀沐庭一愣,眉头紧紧拧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