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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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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间随之一凉。
蓝婆睁大了眼睛,一张开嘴,却觉四面八方冷气都灌进她颈间。炎炎夏日,竟冷彻骨髓。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触之一手黏稠。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蓝婆突然庆幸蓝梦生腹痛躲过一劫。
同时又觉得不幸——当年她也算大家闺秀,却被赤乌风姿吸引,沉溺情爱之中,为他一句承诺守着金爵钗燃枯岁命。
来人并没有翻找到所寻之物,骑马奔向寨中。
彼时蓝梦生还在为林中草木生产肥料,因晚间食水产未能处理干净,蹲坑的时间久了些,待起身时腿麻了足足半刻。
他靠在林中树干上挪不动步子,见山道上几匹马朝寨子奔去,不知为何,没有来由地一阵心悸。
“许是寨子里的兄弟回来晚了吧。”蓝梦生安慰自己。
待能行动了,他便朝山下走去。
没走两里远,蓝梦生便见山道中央躺着一个人。
他心中咯噔一下,拔足狂奔过去。
“祖母,祖母…”蓝梦生将浑身是血的蓝婆抱起来,颤着声音唤她,“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蓝婆始终不曾应他。
蓝梦生从未有如此肝胆俱裂的感觉,手上沾着血,同不断落下的眼泪模糊在一处。
他探向蓝婆鼻下,人却是没了气息。
“祖母,我带您回寨子,咱们去找杨大夫。”蓝梦生流泪咬着牙背起她,也忘了一旁的马,就这样背着她奔向寨子。
然而还未走到一半,寨子便窜起冲天火光。
蓝梦生双足如灌了铅一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大的地方被一片火海淹没。
萧扶光猛然坐起身,大颗大颗的汗水往下落。
司马廷玉听到动静,从床下搭的地铺上起来,秉烛来到她身边。
见是他,萧扶光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司马廷玉将烛台放在桌上,倒了杯水来喂她。
“又做噩梦了?”
萧扶光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指尖捏着茶杯,有些无措地摇头:“我不知道…睡着睡着总觉得心慌,像是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是你思虑太多。”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只是你风寒还未好利索,又赶了一日山路,病体疲劳罢了。今夜好好休息,不是明日还有事要做?”
他二人奔波一日后,于晚间抵达东昌府。东昌城不似济南,城区略小些。
他们寻了一家普通邸店住下,因要护着萧扶光,二人便住一间房。
而住在一处的两人却不似昨夜一般腻歪,好像在山中时人便会释放骨子中的野性,进了城后便又开始变得拘谨。
即便在此时,萧扶光也只是抱着自己膝头,闭上眼问:“倘若蓝梦生的父亲还在世,那我和我父王又算什么?陛下和阿寰又算什么?”
烛光照在司马廷玉面上,一半若刀裁,一半隐暗影中不甚明晰。
“先帝中庸且未立皇储,这种情形之下却稳坐江山二十八年。”司马廷玉缓缓开口,“阿扶,这才是他的真本事。”

天下人都说,赤乌是他们见过的最窝囊的皇帝。
太祖爷豪横,篡皇权,抢公主,有直臣宁死不屈一头栽在太极殿的盘龙柱上,他也只是坐在皇位中央笑看人血溅三尺——钟鸣鼎食出身的大臣哪里懂民间疾苦?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干净。
乱世出枭雄,待朝政趋于平稳,赤乌便继位。那时他已经过中年,同太祖爷很不一样,对谁都是笑呵呵一副面孔。
旁人说:“陛下,这个不行,您不能这样做。”
这种话若放在太祖爷跟前,人怕是要被拖出去斩首。可赤乌听了,哪怕再有不快,也仍旧笑呵呵地挥手:“那就日后再议罢。”
于是大家都认为,是太祖过于凌厉,到赤乌这一代反而变得异常温和。
赤乌一生无功,倒也无过。只有一点,便是喜爱各类珍宝,尤其是白龙珠城所产南珠。
可但凡殷实些的人家,哪个没有些宝贝,又何况是皇帝?再说,赤乌要的并不算多,只年年上贡便已是足够。
如果这还不算窝囊,那么在对待立皇储上,他的态度则十分暧昧——景王身为嫡长子,最该继承大统不过,可景王偏爱谢妃,二人仅育有一女光献,谢妃体弱,无法再生育,皇位交由景王后,光献便要做皇太女。
在所有人眼中,女子掌权无异牝鸡司晨,届时天下必会大乱。
兖王倒是育有世子萧寰,可惜资质平庸,实在不堪为储君。
先帝一拖再拖,然而兖王与荣王终究未能再生子,就这样拖到二十八年,最后驾鹤西去,兖王登极。
回首赤乌这一生,实在窝囊得紧。
然而就在昨日,萧扶光却知晓了蓝婆与蓝梦生的存在。
那么先帝拖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在等蓝婆想好了带着蓝梦生进京不成?
而她的父亲为大魏操劳这些年,到头来却是为别人做嫁衣?
皇室之中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已不罕见,十有八九祸起东宫。
若真是如此,先帝可真是打太极的行家。不仅将立皇储一事硬拖了二十余年,到头来所有人竟都是他一人掌中棋子。
“先帝早已驾崩,你有再多疑问也只是揣测。”司马廷玉扶着她的双肩将人摁在床上,缓声劝告,“与其内耗,不如先解决眼前事,你不是有不得不来东昌的缘由?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陪你去办。”
萧扶光哦了一声,乖乖躺好,眼神却还是直愣愣的。
司马廷玉睡在地上,侧着身子看她。
那场暴雨下得实在是时候,俩人捱在破庙里过了一夜,如今说情意相投有些不够,却很是相惜。
她是条潜行的蛟,假以时日必会化龙,傲气在所难免。人间富贵于她如云烟,需得在需要的时候伸手拉一把,这样你才将将入得了她的眼。
司马廷玉闭上眼睛,还未入定,听床上有动静。
他睁开眼,见萧扶光直挺挺地坐起来,下巴昂得高高的,跟寨子里早起打鸣的公鸡一样自信且豪迈。
“我出世即被赐名,因他一直认为我是帝国之光。”萧扶光倏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一岁爬皇座,三岁坐拥陇西,多少人想成为你,多少人都不是你。”司马廷玉若有所思地点头,“倘若一个乡野村姑凭借几句话就能将你动摇,你也不必再做郡主,索性早早嫁予我做妻——唔,倘或那时我在外间置几房美妾,回头同你说我与她们逢场作戏,同你才是真夫妻。阿扶,你会如何想?”
萧扶光捞起枕头来砸他:“我会杀了你。”
好生生的人不做,非要做根烂黄瓜,真是好勇的心,好大的志气。
司马廷玉手一伸便接住了枕头,又掖回她身后,转而去拉她放在床边的手。
萧扶光一下甩开,回望他时那眼中明显不悦。
“我不过一说,总不能拿你父王做假设。”他无奈解释,“蓝婆虽说认得出蔽日弓,也认出了你,可先帝从头到尾都未提起过自己有位红颜。”
萧扶光渐渐定下心,连连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现在想得很清楚,即便真是又何妨?嫡庶有别,早晚也轮不到他们。既然蓝梦生的父亲在前,若他二人真有情谊,后来断不会有我父王、叔父等人。我信先帝未立储君一定有苦衷,但绝不会是蓝梦生父亲的缘故。”
“阿扶能这样想最好。”他盯着她的眼睛道,“为王宁可专断,绝对不能怀疑自己。”
萧扶光重重点头,心结既解,便能入睡了。
于是她将司马廷玉的胳膊推下了床,自个儿躺了下去。
郡主用完随手丢的毛病不是一次两次,司马廷玉苦笑,躺回地上。
这一夜睡得香甜,却不知有人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任你凌驾于世人,或苟且于山野,天地不仁,鲲鹏蜉蝣命中自有定数。
次日一早,萧扶光与司马廷玉出了邸店。
司马廷玉对她来东昌府颇为好奇,未料她今日却扮做男子,直奔城南贡院。
贡院是乡试举办地,及格者便是平时日所说的“举人”。不过今年并非乡试年,贡院前街道静悄悄,仅有两名老者坐在院前树下乘凉。
萧扶光笑眯眯上前作揖,问:“老人家好,某是外地人,想问您二位,这里可是东昌贡院?”
老者见来人模样俊秀,谈吐斯文有礼,乐呵呵地说:“是贡院不假,不过明年八月上中旬才是秋闱时节。你这小子,不在家念书,怎么提前来贡院?”
萧扶光面不改色:“在家念书心里总是不踏实,想提前踩点,明年考时心不慌。”
司马廷玉忍不住又看她两眼,她通身绫罗锦绣,帽上簪花,真真十足的一个纨绔,的确很像那种念不下去书借着定心的名义提前来考场游乐的富家子弟。
老者又笑:“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见得可多,年年都有。”
“可不是!”另一位老人也接话来,“就连当今那位户部侍郎檀沐庭,好些年前也是提前来拜访贡院。”
萧扶光眼前一亮。
“晚辈听说过这位檀大人,据说那年济南府暴雨,那一批考生全部转来东昌府乡试。”说到此处,她眼睛亮了亮,“我还听说,檀大人与同期一起来贡院,路上却滑下山坡,找了足有两日才被找到?”

摇着蒲扇的手一顿,两位老者面面相觑。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其中一位道,“因为这个,好几位考生险些误了秋闱,耽搁前程!”
另一人又道:“只说二十三年的考生中,最有出息的便是檀侍郎了。”
“可惜檀大人远在帝京,我等便是想拜会他也无门路。”萧扶光叹息着说。
“瞧你穿戴,家境应是不差,想要求门路还不简单?”老者将蒲扇置在膝头,眯着眼往帝京方向一指,“明年秋闱主考官应是司马阁老,他家那位小阁老定了光献郡主为妻。郡主乃摄政王爱女,平生最好排场,尤其喜欢南珠。白龙珠城就是上贡一万斛珠,必有九千九归光献郡主…咦,什么声音?”
原是萧扶光上下牙交错,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说得在理。”她皮笑肉不笑道。
敢情她想要寻突破口,最后却转回了自己这里?
另一位却又说:“郡主是妇道人家,她哪里懂什么春秋闱?想要走门路,还是要寻檀侍郎,当年他不就是…”
说到一半,他却又不再说下去了。
不过萧扶光却是知道,檀沐庭此人文章算不得最好,却生在巨富之家,难说没有贿赂考官。只要给得够多,进春闱也不是不可能。
有钱除了能做皇帝,什么做不得?天时地利一得,拿钱买人和,能不能做皇帝倒也难说。
“晚辈平庸,自然不敢前去帝京冒犯檀大人。”萧扶光再次拱手,“只是不知道当年同檀大人一起的考生如今都在何处,是否中举呢?”
老者摇了摇头:“那些考生多数未中榜,纷纷回家。不过说来也怪,那年黄河决堤,淹死了不少人,不知道还在不在。老朽虽说上了年纪,可仍然记得那年秋汛数十年难遇。”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对视一眼,最后朝二人拱手:“既如此,多谢二位。”
老者点头,萧扶光轻叹一口气,正欲走,却听那位说起秋汛的老人再次开口:“老朽隐约记得,当年倒是有一位,临考前母亲忽然病死便弃考的。”
萧扶光回头,见另一位也附和:“对对对,说来的确是有一位,那时你我还说此人可惜了的…”
萧扶光忙问:“那您可知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名字早忘了,只记得应是姓尤。”老人为她指路,“西去此街五里见一条河,向北约二里有一颗枣树,那条胡同便叫梨枣胡同,你打听姓尤的便能找到。”
萧扶光连连道谢,随后高高兴兴地上了马。
她同司马廷玉并马而行,来东昌要做的事情虽说只做了一半,面上却并不轻松。
司马廷玉见她明明生气,却还非要憋着,不禁笑道:“外人又不曾见过你,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因为他们打心底里认为光献郡主最是受宠,所以该讲排场才是。他们只恨你没有三头六臂,这样才能显出你神通。”
萧扶光心里好受了些,却还是板着一张脸说:“明明是先帝好南珠,再说,又大又亮的东西,谁瞧着不喜欢?怎么到头来就是我铺张讲排场了呢?”
“你若是活在旁人嘴里,就是无所不能之人。”司马廷玉道,“怎么你净挑不好的听?”
萧扶光拉起缰绳先他一步,“今日说的不是你,你倒是不疼不痒。”
她要强,好在司马廷玉自小便有郡主为妻的意识,对她有十二万分容忍。
俩人不一会儿便到了梨枣胡同。
牌坊下正有位大娘,端着盆要出门洗衣裳。
萧扶光下马上前,笑吟吟地一揖:“敢问姐姐,这附近有没有一户姓尤的人家?”
大娘年过不惑,徐娘半老,惜无怜花人。猛然见了两位年轻公子来搭讪,俊模样的那个还唤她姐姐,当即喜得合不拢嘴。
“唷!这位公子小嘴儿也忒甜了!”大娘将盆往牌坊下一放,扯着萧扶光的袖子指向胡同里,“第七家,门口贴着桃符的便是尤家。”
“多谢姐姐!”萧扶光向她道过谢,拉着司马廷玉就要向前走。
“你们是来探亲的?”大娘又拽住了她,“若不是他家亲戚可不兴去!”
“为何呢?”萧扶光疑惑不解。
大娘捱近了她,神秘兮兮地道:“尤家那位老大,十来年前死了亲娘,因此未能参加秋闱。后来出了孝期,怎么考都不中,人便疯魔了。咱们一个胡同里的都嫌晦气,你们是打哪儿来,上赶着要看疯子?”
萧扶光迟疑道:“是有些话想要问他。”
“一个疯子,吃喝拉撒都顾不了,还指望他好好说话?”大娘一摆手,端起木盆道,“瞧着挺俊,怎么是个榆木脑袋…”说着便走远了。
萧扶光看向司马廷玉,见他耸了耸肩,无奈道:“老的说你讲排场,母的说你榆木脑袋。你若是都听进耳朵,便是截金贵的木头。”
萧扶光噗嗤一笑:“我还真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不成?!”
司马廷玉伸手探向她,她这次倒没躲开。
他从她头顶将那朵风流人士簪花拔了出来。
“疯子最忌看到鲜艳的玩意儿。”他道,“你戴了这个,他见着万一想起中举的同期佩的大红花,保不齐要将你一顿好打。”
小阁老心细,这让萧扶光也刮目相看。
“我若被打,你还会干看着不成?”她不在意地说。
小阁老摸了摸下巴,点头道:“等你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愿意开口求我了,我才会来救你。”
萧扶光对他的那一丢丢好感瞬间烟消云散。
二人到了尤家,入目是一扇掉了漆的木门。
门口坐着个小孩儿,六七岁的模样,一张脸脏兮兮的,正瞪着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萧扶光上前一步,笑眯眯地问:“小宝儿,这是尤家吗?”
小孩儿愣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我叫尤重,不叫小宝儿。”
萧扶光一想,此人是赤乌二十三年守孝,若是出孝期后生子,今年应是七岁,必然是他儿子了。
尤重,尤中,看来他真是对秋闱有执念。
“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宝。”萧扶光问,“小宝儿,你父亲在不在家?”
“他在里面,这两天没发病。”尤重指了指门内,“你们小心一点,我好久没替他剪指甲了。”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进了门。
尤重低着头倚在门框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说:“心头宝?我才不是呢。”

进了门,便见一条大黄狗窜到他们跟前龇牙咧嘴。
司马廷玉护在萧扶光身前,大黄狗向后退了两步。
“豆豆!”尤重走进院大声呵斥,大黄狗夹着尾巴退到他身后。
萧扶光看了他一眼,走到正房前敲门:“尤大哥在家吗?”
如此敲了三五次,里头才有人应声——
“谁呀?”
声音洪亮得很,只是听起来像是倒在酒池肉林美人怀中,有种不和谐的欢快之意。
萧扶光不是没见过疯子,单说偌大的掖庭,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被逼疯的不在少数。
可疯男人还是头一遭见,按理说这人屡试不中,该失意烦闷才是,怎么听起来像是快活得要上天?
“尤大哥,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萧扶光道,“有个叫檀沐庭的人,是您赤乌二十三年秋闱同期,您还记不记得他?”
那人半晌没应声。
萧扶光正欲再次开口,听到屋里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
她吓了一跳,退去司马廷玉身后。
“你不要问他考试的事,他听到就要犯病摔东西。家里已经没有东西供他砸了。”尤重无奈上前,那条叫豆豆的大黄狗摇着尾巴围着他转。
萧扶光有些心急——对付普通人她有的是法子,可谁能告诉她,怎么才能同疯子对话?
司马廷玉低头看着尤重,想了想问:“你早上吃过没有?”
“还没有。”尤重又垂下头。
此时萧扶光也注意到院内架子上晾晒的东西,几根苞米,两串辣椒。
她放鼻子下闻闻,应不是今年的了。
“你平时都怎么吃饭?”司马廷玉问,“你父亲照顾不了你,难道你要照顾他?”
“不然呢?”尤重反问,“我娘跑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只有这一个爹了。”
萧扶光仰头,长叹一口气。
“走,我们带你去吃好吃的。”她对尤重伸手。
尤重看了看她洁白干净的掌心,将自己的手悄悄在裤子上擦了擦,最后怯怯地伸了出去。
萧扶光一把拉住他,三人一道出了门。
梨枣胡同外有几家饭馆,上午生意不多,开门迎来萧扶光这几位一看便有钱的豪客,后厨顿时冒了烟。
“您二位请呐。”伙计将他们引进门,见着小豆丁似的尤重,挑了挑眉道,“哟,客人是尤家的远亲?”
萧扶光领着尤重坐下,笑着说:“是,这些年没走动,回来探亲。”
伙计一边勤快地抹着桌子,一边叹气:“您二位从前没来过,不知道这孩子过得苦。他爹那个样子,他起小就吃百家饭长大,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们瞧着可怜,时常喊他来后厨,可这孩子倔劲儿随了他爹,就是不肯来。唉,既然没那个本事,不考不就得了?真是造孽…”
萧扶光听得唏嘘,尤重只低着头,不说话。
饭菜没一会儿就上来,早间没有硬菜,多是馅儿饼粥饭。
萧扶光只吃葱油饼,司马廷玉与尤重二人吃了十张肉饼,十个肉馅儿馒头,外加三大碗粥,看得她眼都快直了。
“得亏托生在司马家。”她忍不住道,“寻常百姓也供不起你这尊饕餮。”
“得亏托生在司马家。”司马廷玉不害臊道,“不然也讨不上好脾气姑娘做媳妇儿。”
明褒暗讽,她岂能听不出这是拐着弯儿说她脾气差?
罢了,在小孩子跟前,萧扶光也不与他计较。
盘子里还剩俩肉饼,萧扶光让司马廷玉去后厨打包些吃食,自己去柜前结账。
俩人回来时盘子里的肉饼消失无踪。
“咦,吃这么快?”萧扶光问。
尤重依然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是。
只有司马廷玉看着他冒油光的小手若有所思。
三人一起回了尤家。
一进院,尤重便直接奔去了屋内。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随他进来,只见地面一片狼藉。
有个人穿着脏得发灰的黑衣裳仰在床头,手肘搭在额头,露出的下半张脸满是胡茬。
尤重走到他床前,小心地唤:“爹,我带了馅饼来,肉的,你尝尝。”
尤重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肉馅饼,那人鼻子一动,猛然起身,黑乎乎的手抓过来便往嘴里塞。
“别噎着。”尤重又去为他倒水。
萧扶光乍见这一幕,有如钝刀割肉,喉头哽得难受。
豆豆闻见香味儿跟着进了屋,眼巴巴地看着人吃。望见司马廷玉手里提着的油纸包,摇摇尾巴,却不敢上前。
司马廷玉将油纸包往桌上一放,对尤重道:“让他慢着吃,都是你们的。”
尤重的眼睛顿时一亮,拆包拿出两张饼给父亲,望着拼命摇尾巴的豆豆又问:“我可以给它一张吗?”
“给你买的,你怎么处理都是你的事。我已经同那家店说好,以后你和你爹一日两餐他们会来送。”萧扶光伸手摸他头,“大方点儿,多给豆豆两张。瞧给它饿得,背上都一条条的了。”
尤重的父亲吃饱喝足,看了萧扶光一眼,又仰回床头睡大觉。
萧扶光想问他话,又怕他再发疯连尤重也伤到,只能退到院内。
尤重在喂豆豆,萧扶光与司马廷玉俩人坐在石磨上看他喂狗。
豆豆吃饱了又来舔尤重的手,尤重摸了摸它,推了它一把,它便来石磨下围着萧扶光的脚转圈儿。
萧扶光伸脚,豆豆便摇着尾巴来嗅,同方才简直判若两狗。
“我爹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没本事。”尤重看着豆豆道,“我爹可厉害,他什么都懂,府学里的那些书,他能一个字儿不差地背下来。”
“那你爹为什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萧扶光问。
“我从前听我娘说,他们刚认识的那年,也就是赤乌二十六年,我爹再次参加秋闱。只是恰好我娘从房顶上摔了下来,他顾念着她的腿,考了一场便弃了。”尤重道,“我娘说他傻,却也同他成了亲。次年春闱时我爹还带我娘上京看状元呢。”
“那后来呢?”萧扶光忍不住问。
尤重又低下头。
“后来我娘说陛下驾崩,新皇帝信道,不管这些,科举的事儿就是王爷说了算。我爹没见过那样的考题,兴许是写得文章不好吧。”
萧扶光倒是知道这件事。
先帝驾崩后,她父王开始摄政,二十余年来或立政唯仁或风花雪月的考题被遗弃,转而以朝政十二问直击考场——多是平民百姓,谁敢言政?写得好不一定会被录取,也有可能会被株连九族。
那时尤重的父亲有妻有子,他哪里肯拿妻儿性命搏前程呢?

龙眠蛟舞(九)
如此看来,倒不是他没本事,而是过于谨慎。每次选择不同,最终酿成今日局面。
命运说来实在很是神奇,万物繁衍,只有人能做主。而千千万万人,也只有一人能站在顶端。
正所谓道生万物,然九九终归一。倘若他当初奔秋闱而来,你猜他是否能考入春闱、登上太极殿?
不,不一定。即便没有尤重的母亲,即便景王延续从前考题,命运也自有千百种方法阻挠他。
他如今已是个疯子,无论如何改变,他最后必然是个疯子。
豆豆已然完全接纳了萧扶光,司马廷玉见状,也向前探出脚。
豆豆吓得猛一退,夹着尾巴回了尤重那儿。
司马廷玉倍感无聊,他望着院中枯柳,对尤重道:“你爹都这副模样了你还护着他。”
“我爹是疯子,但他不傻。”尤重坚定地重复了两遍。
萧扶光看向架子上早已干瘪的苞米,不禁想起自己在峄城时的日子。当初一碗苞米饭就是晚餐,还被宇文渡搅得碗都翻到在地。
“小宝儿,你娘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忽然问。
尤重坐在地上抱着豆豆,想了想答:“就是王爷执政那年秋闱后,我爹未考中,便同我娘吵,第二年我娘便走了。”
说到此处,尤重也失落起来。
萧扶光算了算,那年尤重将将满三岁。
她下了石磨,对尤重道:“小宝儿,日后每日都有人为你们送饭,再也不必饿肚子。你同你爹说,你也要念书,要同他一起考举人,兴许他很快就会好了呢。”嘱咐完又转身,“廷玉,走了。”
司马廷玉挑眉:“折腾这几日,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萧扶光看向窗台,见那个黑漆漆的头颅隐了下去。
二人一道出了门。
尤重和豆豆跑出来送他们,小孩儿的脸红了半天,最后拧着不干不净的衣角说:“谢谢你们。”
萧扶光没回头,与司马廷玉一道离开。
“我本想将他二人带回去,若是放在府中请人医治,早晚能恢复。可是这样一来必定会被檀沐庭发现我在打听他的事,檀沐庭阴毒,最擅借刀杀人,他若是请一道旨意来拿人,我怕我护不住。”萧扶光落寞地道,“我没了娘,尤重也没了娘,我不能让他们比现在还要糟。”
“为何檀沐庭会杀桃山老人?”司马廷玉不禁问,“倘若这是巧合,也忒奇怪了些。”
“正是不知他为何要杀人,且又…”她说到此处,想起那酸柴的肉质,胃中又是一阵犯呕。
司马廷玉说得不错,她来济南、来东昌府全是为了调查檀沐庭。
年过而立的檀沐庭,家族世代经营米粮。就是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抢夺桃山老人在前,强迫她吃人肉在后——她不懂,檀沐庭为何要延误她母亲病情?
光这笔仇,她立誓与檀沐庭不死不休。
“我也不傻,我知道这件事对父王来说很简单。只要我透露一句话,说我娘的死是檀沐庭一手铸成,我顷刻间便能报仇。”萧扶光轻轻道,“可他同我娘那样好,定会认为檀沐庭背后是陛下指使,届时一冲动杀入万清福地,最后只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百年后到地下也愧见先帝。”
“其一是为他着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魏能有今日,全赖父王苦心经营,他该堂堂正正地坐上那个位置。”她仰起头,吐了口气,又说,“其二,我若将此事和盘托出,南津也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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