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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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廷玉心头一躁。
南津南津,又是宇文南津。
她眼神怕是不好,走夜路走得多,年纪又轻,竟挑了宇文渡这么块黑炭。那黑炭头全家都不精明,早早投靠了皇帝,完全无视皇帝背后的景王这座大山。
“任何参与那件事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南津被檀沐庭利用,只能说他不够聪明,其实本质并不算坏。”她又道,“到底相识一场,我不会害他性命,可若说回到过去却也是天大的笑话。即便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与他和好,我也会说不。”
司马廷玉偏头审视她。
晨间日光照在她面上,脸颊正泛着清透而健康的光泽。
这是备受先帝宠爱之人,离储位最近,仅一步之遥。
未结识她前,她该是毒辣而放荡的霸王花。见过之后,成了诡计多端的女罗刹。
如今再看,她走的每一步都有她的理由。模糊的形象也因此有了血肉——她嫉恶如仇,她重情重义,她爱憎分明,她有勇有谋。
“我必须要了解檀沐庭。”萧扶光继续道,“我得到密报,檀沐庭在二十三年秋闱时来东昌府考试,期间失踪过两日。可他回来之后,便转了性。后来他身边伺候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病死,我很难不怀疑——”
“怀疑现在的檀沐庭并不是檀沐庭?”司马廷玉忍不住问。
“不错。”萧扶光颔首,“倘若真是如此,便解释得通——真正的檀沐庭不一定恨我,但世间恨我者不知几多。这该是我第一次历练,不能借我父王之手除去檀沐庭,否则今后再遇见此类事、此类人,我依然同三年前一样是个任人摆布的废物。”
司马廷玉心中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我阿扶不是废物。”
萧扶光已不抗拒他的触碰,低头沿着石板路边缘,渐渐走成一条直线。
石板缺了一块,短暂的伤感情绪也就此打住——无论过去如何,都要向前看,这是属于她的意志。
她扬起头,冲司马廷玉笑了一下,颊边泛起两对梨涡。
“这次还好有你,告诉你个秘密。”萧扶光眉目舒展开,“其实我啊,最怕狗啦。”
司马廷玉只笑不说话,因他看得出来。
枣核胡同口有户人家,有个人正倚门站着,斜着眼儿看他们俩,正是他们问过话的那位。
此时她洗完了衣裳,随意打声招呼:“刚来就走?”
“是。”萧扶光又拱手,“多谢姐姐指路。”
大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见二人不像被疯子折腾过的模样,啧啧称奇。
“尤家疯子没犯病吧?”她抱臂环胸,上下突出两坨肉。
萧扶光只说还好。
“你们倒是来得巧。”那大娘又开口,“上个月小重的娘偷偷来过,刚到门口,疯子就发疯将人打跑了呢!”
萧扶光脚下一滞,回过身来问:“他娘上个月来过?”
龙眠蛟舞(十)
“可不是呢么!”大娘翻了个白眼,“穿金戴银的,也不将孩子带走,自己倒是一个人享福去了。天底下哪有那样狠心的娘?这家夫妻都是不靠谱的人,可苦了孩子了。”
“穿金戴银?”萧扶光也十分奇怪,若尤重的娘过得不差,怎么忍心丈夫与儿子挨饿?看来其中应是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大娘捱近了她,掩手道:“她抛夫弃子,跟个当大官儿的跑了。那天我们还以为瞧错了人,细看还真是她。”
只要扎进女人堆里,一定能听到许多有关旁人的传闻,真真假假,实在不好说。
女子重名声,尤重的娘是否真同人私奔,目前尚无法定论。可空穴不来风,她人一定是来过的,并且与疯子交谈。疯子应当对她所言十分不满,才将人赶走。
这倒不难猜——尤家已是家徒四壁,除了尤重,疯子什么都没有。尤重年纪虽小,却因父母分离而早慧。
萧扶光猜测,她应是想要将尤重带走,而疯子却不愿意,这才被赶走。
“小重的娘是什么时候离开他们的呢?”她又问。
“这就说来话长了。”大娘笨重的身子倚在门上,伸头朝尤家的方向探了探,低声道,“老皇帝还在那会儿,疯子才十八九岁,人也好好的。那年他娘秋天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病死了。”说到此处,大娘惋惜地拍了拍手,“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会儿我才嫁过来,疯子娘的人品在梨枣胡同出了名的好,身子也好,最是勤快能干。结果呢,前前后后不过两三日,忽然就病死了!”
说到此处,她还担心眼前这俊俏小公子不信,转过头唤住了经过胡同口的另一位中年女子:“秀秀,疯子娘什么时候死的你还记得吗?”
谈起村头巷尾家长里短,中年女子比说书的相公还要厉害几分。
叫秀秀的妇人瘦得像麻杆,一咧嘴大过半张脸。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疯子娘前一天还好好的,结果第二天就下不了床了。”秀秀凑过来道,“兴许是累病的,毕竟一个寡妇供养儿子不容易,可惜了的。我还记得疯子过两天就要考举人,若是疯子娘晚走两日,说不定他就能考中,人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模样了!”
大娘连连点头称是。
说来说去,又绕回到一个“命”字上。
有这样的过往,萧扶光只能替疯子遗憾。
“出了这档子事儿,他便也考不成了。”
大魏有律,父母亡故,为人子女应守孝,此间不得考科举,便是官员也要丁忧三载。
“临头守孝,这一守便是三年。”大娘又道,“小重的娘是第三年来的,疯子瞧上她,奈何重孝在身,讨不得媳妇儿啊。等出了孝,正好又要秋闱,便去考吧。可临走前她却从房顶上摔下来了。”
萧扶光也听说了,疯子考了一场便出来,因为挂念人。且秋闱有秋闱的规矩,所有应试考生必须要在贡院内考完三场,期间不得外出。
疯子若要出来寻她,除了弃考别无他法。
“好端端地,又不考了。”秀秀两手一拍,“三年前死了老娘,三年后相好的摔断了腿,前前后后地只耽误了他一个,这不是命是什么呀?”
又是命。
萧扶光心底窝了一口气,总觉得难以发泄。
“不过,也正因为疯子弃考回家,俩人才定下来,次月便成了亲。”大娘一手扶着水桶腰,一手指着尤家的方向,“我先前便道那女人来历不明,可乡里乡亲的,咱又不是他娘家人,又没有好姑娘说与他做妻,只能看他们俩成亲。说来那女人千般不好,却只有一样好,那就是替他生了个机灵的小重。”
秀秀有仨女儿,没有儿子。只见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生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最后还不是同人跑了。”
“什么时候跑的?”萧扶光问,“跟谁跑了?”
“那是老皇帝死了之后,摄政王上位的第二年跑的。第一年的时候疯子又要考举人,可题是摄政王出的,问的净是些咱平头百姓不敢说的。”秀秀左右看看,见无人来,便低声道,“问的净是些什么边防缺粮草缺壮丁该咋弄啦,什么若是做大臣该怎么劝谏闭门造物的主君啦等等足足十二道题——啧啧,后头说的不就是摄政王他自己的亲弟弟,当今的青龙皇帝?但凡有家有口的,谁敢冒这个险下笔呢?!”
萧扶光喉头发苦——那十二问的确是她父王所出,入春闱的也正是历年最少,仅有二十余人,个个都“苦赤青久矣”。
大娘接过话来:“疯子没敢写,就没中举,倒也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从那之后,小重娘时时同他吵架。第二年的时候,有一天我起夜,听到外头有人呜呜地哭。我以为是哪儿来的女鬼呢,从笼子里拎了公鸡壮胆。我一开门,见小重娘走过去了,上了一辆马车,还是两匹马拉的哩!”
秀秀“呸”了一声:“跟个当官儿的走了!”
萧扶光忙问:“不过一辆马车,你们怎么确定她是跟当官的走了呢?”
“因为咱们见过呀。”大娘和秀秀异口同声道。
秀秀又说:“疯子第一次考举人前,他娘还没死的那时候,济南下了好一场大雨,城里淹透啦。官府将济南的考生转来东昌。来的人太多,客店里住不下,咱们东昌好些人家将自己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们住。疯子娘也让出半个院,给个来晚了的考生。那人就考中了,一路进京,还做了官儿。”
“是。”大娘跟着附和,“依我说啊,八成就是那个人将疯子运势借走了。打他来了疯子家,疯子娘就病死了。后来疯子媳妇儿居然也跟着他跑了,可见这人当初八成是冲着疯子来的!”
萧扶光心口怦怦跳,问:“那人叫什么名,你们还记得吗?”
大娘摇了摇头,“多少年前的事儿啦,记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他的姓儿。”秀秀道,“那个人姓檀,檀香木的檀。”
此身不过一副臭皮囊,是疯是傻又能如何?
生于世间,灵魂为肉身所累,凡心千障,八方皆鬼;身死之后,魂消灵散,纵有腾蛇乘雾,亦为土灰。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响起,尤彦士扭过头去,见儿子正在清扫地上他之前摔过的东西。
如若皮囊是负累,为何又有另一抹灵魂愿不离不弃地追随自己?
“滚出去。”尤彦士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不想看见你。”
尤重抬头望着父亲蜷缩的背影,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内。
他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唇,低头端着簸箕离开房内。
尤重走到院中,将簸箕放在石磨盘上。
簸箕里是他刚刚清扫出来的零碎木头,这是父亲从前做的小船,如今已经又被他摔坏,一尺来长的甲板四分五裂,怎么拼也拼不成从前模样。
尤重也跑去城外码头去看,可他觉得码头上来往船只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父亲做的船,那样细致精美,连微小的船舵上也刻着四个字——“乘风破浪”。
父亲还曾告诉他,人生活在陆上,可天下最大的是海。人能称霸陆地,却无人敢远渡东海。
海上有什么呢?说不定也有人,还是更聪明的人。
这也是父亲告诉他的。
父亲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他现在还小,只记得更小的时候,有天晚上忽然听到一阵哭声。他睁开眼睛,发现黑暗中父亲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他面上。
“重儿,你娘走了。爹只有你了。”他听父亲这样说。
那时的他虽然很害怕,却因在父亲怀中,依然有安全感。
他伸出手替父亲擦眼泪,“爹,你别哭。娘走了,重儿不会走。”
后来母亲也来过很多次,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艳丽衣衫,走路时带着阵阵香气。
她问他要不要同她走,伸出的那只手上戴着一串细细的金镯子,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
他没见过,他害怕极了。他去找父亲,眼睁睁看着父亲将母亲连同她带来的人轰出门外。
也是从那次之后,父亲好像变了一般。从前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的时候,父亲会做饭洗衣,还会教他念书习字。自那之后,便整日酗酒,也再不出门,乱摔东西乱发脾气,甚至还会骂他。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萧扶光与司马廷玉进门时,见尤重坐在石磨上,一手抓着一块破木头,眼泪滴滴答答地往腿上掉。
萧扶光上前,蹲下身替他擦干净了泪,笑着说:“不高兴?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尤重没说话。
司马廷玉看到他堆放在石磨上的木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想不想去码头玩?带你坐大船。”
尤重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司马廷玉,最后点了点头。
俩人带着尤重要出门,他却又返回屋外窗前。
“爹,我去跟他们坐大船。”他献宝似的同父亲说。
里头人没应声,萧扶光脸都冷了下来。
尤重却不在意,又擦擦手来碰她。
司马廷玉牵起他另一只手,“走吧。”
尤重跟着出门,司马廷玉将他抱上马,三人很快便来到码头。
东昌位于内陆,并不靠海,幸而有江河穿过,不少船只满载货物停靠码头。
此时码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司马廷玉与萧扶光同一艘停泊许久的船交涉,掏出银子来,仨人便上了船。
尤重只见过船,却没有坐过。第一次上船,望着脚底浑黄的河水,不敢伸脚。
司马廷玉将他抱上船,回头看萧扶光。
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边,二人只有一步之遥,她正看着船头发呆。
“愣着做什么?”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有我呢。你就是踏空了掉进河里,我也能将你捞起来。”
萧扶光抬头,见他伸出双手朝向自己。
水面风大,他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中肆意张扬,正不断地挑衅她。
萧扶光鼓足勇气,将自己的手往他手心处一放。
恰好水面上又一艘船驶过,带起阵阵波浪直打岸边,连着船身都晃了几晃。
司马廷玉猛力一带,另一手揽过她的腰将人抱紧了。
萧扶光两手扶着他的肩头,料子太滑,肩膀太宽,有些抓不住,最后竟无处安放,只得贴在他胸膛之前,静静等待船稳。
水面波浪被河岸冲散,却更有心浪扬起,久久不散。
尤重正好奇地在船上跑来跑去,走过一间间舱房,只见内里陈设华美,竟比梨枣胡同里最阔气的那家还要好看。
船上只有位中年舵工,正笑呵呵地为他一一解释。
“这是甲板,这是舱房,下面是底舱,地方很大,能拉货,能住人。”舵工得了银两,极耐心地为这小孩解释。
尤重问:“能拉多少货呢?比牛车拉得多吗?”
舵工哈哈大笑:“这世上最能拉货的便是船,车是比不了的。”
尤重又问:“如果江海上有大浪怎么办呢?”
“咱的船根本不怕这个。”舵工显然对自家的船很有信心,“你听没听说过一个词儿——‘乘风破浪’,破浪就是迎着浪走。船碰上浪,迎上去便无事。”
尤重点头:“我爹说过,那些失事的船只多是想要避却避不开,最后一个大浪打在侧面,船才会翻。”
舵工好奇问:“你爹也是船上的人?”
“不是。”尤重摇头,“我爹是读书人,他可有学问了。”
“还是读书人好啊。”舵工感叹,“读书人能考功名,能光宗耀祖。”
尤重没答话。
船锚被舵工收回,大铁链条刺啦刺啦地划过船板。
他们租了一个时辰的船,此刻终于离岸。
尤重在问舵工江河湖海,萧扶光与司马廷玉站在船头看着他们。
刚刚她上船时,脸都白了,司马廷玉瞧得清清楚楚。他知晓檀沐庭下令杀桃山老人并强迫她吃下人肉便是在船上,定是勾起她往日回忆。
越是不了解,才越是害怕。所以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司马廷玉主动同萧扶光说起檀沐庭如何上位。
“檀沐庭在赤乌二十三年来东昌府参加秋闱,如愿进入二十四年春闱。春闱百位进士中,他排名中等,据说秋闱时亦是如此。”司马廷玉回想道,“那时檀家已是巨富——我且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萧扶光道:“你这人本就放肆,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我说过,先帝并不简单。因太平时节皇帝不好做,最难在维稳朝纲。”司马廷玉笑了笑,随即说,“檀沐庭有巨资做倚靠,只要不是个傻子,捐个官实在正常——你可知两万两白银能买多少东西?”
萧扶光点头。
她自是知道的。
两万两白银,两万贯钱,说“腰缠万贯”倒是委屈。这些钱在帝京能换十万石米,能买下香火最盛的长秋寺旁一圈儿二十余处宅子,能换一斗白龙珠城顶好南珠。
倘若不在帝京生活,换做米价稍低些的山东河南一带,能换二十余万石米。而荣王驻守边境,一名士兵月需最多粮米二石,这些加起来便是一万士兵十个月口粮还有余。
所以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她分析得很对,而司马廷玉却只是笑。
等她说罢,他才伸出一根手指:“两万两白银,可以换取一个春闱名额。”
萧扶光猛然站起身。
如今她已够冷静,知晓司马廷玉并非胡言乱语。可连春闱名额都能买,这实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三载一次秋闱,考中后才能入春闱。除去懵懂无知与发奋读书的那些年,人一生又有多少个三载?
她在船板上走来走去,“啊——怪不得要两万两白银!”
她在峄城卖酒时一个月也才三钱银,十辈子也攒不够两万两。春闱名额也并非人人都能买得起的。
“所以我说,先帝心智异于常人。”司马廷玉道,“太祖连年征战,先帝接手时已是半个烂摊子。幸而太祖威望犹在,只是国库空虚,难以维持军需。”
“如此一来便默许了卖官鬻爵行为。”萧扶光一点便透,“不过也仅是末品小官,毕竟大魏地域广阔,最是不缺郡府州县地方官。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闹出大乱子。”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说先帝才是真正的厉害人物。他看似无能,实则最懂均衡之道。天下太平,国库空虚,这些事做来便无伤大雅,又能充盈府库。”司马廷玉感叹,“而那些富豪空有千万家产,即便子孙能考取功名,却因商贾出身受同僚排挤。拿出万两白银捐个小官,脸上有光,祠堂有面,又不会透露半分来打自己的脸。”
“父王也常说祖父是世间第一聪明人,那时我还不信。”萧扶光望着脚下涌动的河水,道,“我同他上朝,常见大臣说到激动时甚至训斥他。我气不过,问他为何不反驳,他也只是笑。我从前以为做皇帝便是手握世间一切生杀大权,现在看来杀戮容易,生又复生最难!”
司马廷玉朝她拱手:“郡主今日终于上道了。”
萧扶光豁然开朗,心中也欢喜,不计较他的阴阳怪气。
“可檀沐庭是二十四年进士,直至当今陛下继位后才崭露头角。”萧扶光想了想又说,“也就是说,这些年他一直在等?”
司马廷玉颔首:“他从前行事低调,便是翰林院此前也极少有人注意到檀沐庭这号人。陛下改元之后,他才转入户部,从此官运亨通,做到如今侍郎的位置。”
不用司马廷玉多说,萧扶光用脚趾甲盖也能猜得到,檀沐庭早些年应与兖王暗通款曲,予了不少的好处,这才能有今日地位。
“尤彦士被檀沐庭害得家破人亡,温饱不继。”萧扶光背着手摇头晃脑地感叹,“富家子弟多无情。”
他阴阳怪气的本事她学来有七八成,加上瞧他时斜睨着眼,十成有了。
“若说富贵,谁有萧家更富更贵?”司马廷玉上前,双手扳正了她的脸,迫使她正眼看着自己,“与其担心我,倒不如多想想自己。若非早早定下一门亲,我人又在内阁,此时你该是砧板上的那块肉,多少人流着口水等你下他们的锅。”
“你呢?也等着我下锅吗?”
萧扶光眨着眼睛问他,两排浓黑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上下扇动,遮掩住更黑更浓的一双眼睛。
她傲气在骨,只可提点,绝对不能打压,否则她便要厌恶你。这一切源自于即便无他,她也自有人能扶持上位。
高岭之花在上,你最多是旁边一缕山风,日盛时下山,日落时再来。
可人人都有尊严。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回答,只得伸手揉她头顶。
尤重在船上玩累了,又来寻他们。
“我第一次坐船,从前听我爹说,有好些人坐船就吐,我却没这感觉呢。”他兴冲冲地同他们说这件事,似乎认定自己就该生活在船上一样。
“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带你爹出来坐。”萧扶光道。
尤重的眼神黯淡下来。
“爹不喜欢我,他是不会跟我一起出来的。”
“怎么会。”萧扶光捏捏他的脸,“你爹如果不喜欢你,也不会唤你‘重儿’。”
尤重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爹叫我重儿?”
“我听人说的。”这还是很好打听出来的。
尤重嘴巴撅得高高的:“那是因为他想要考中,才叫我重儿。”
“那你的名该是‘中举’的‘中’,不该是‘重要’的‘重’。”萧扶光笑话他,“你都七岁了,连这两个字都分不清吗?”
“我当然分得清!”尤重大声道,“可是他今天骂我…不止是今天,他常骂我,要我滚开,不想见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了呢?”
说着说着,他居然哭了起来。
萧扶光将他拉到身前,蹲下身替他擦眼泪。
“小宝儿,你听好。”她对尤重道,“你父亲约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并非不喜欢你,应是想要你离开他。然而到底是因为什么,除了你爹,无人能说得清。所以我要小宝儿你做一件事,这件事做成,便知道你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你放心,你们不会有任何损失。”司马廷玉又道,“事成之后,他或许会恢复原来模样。”
“如果你办得好,我就送你一艘大船。”萧扶光拉了拉尤重的小指,“我跟你拉钩。”
想起从前的父亲,看着脚下的大船,尤重毕竟是小孩子,马上便动摇了。
“拉钩,放箭,一百年不许变。”他用力地勾住萧扶光尾指,“说好了,不许反悔噢。”
“放心。”萧扶光伸出另一只手来捏他的脸,“骗小孩儿最跌份,我从不干这种丢脸的事儿。”
当天下午,尤彦士被店中来为他送饭的伙计吵醒。
毕竟是成年人,晨起时吃的那几张饼不能果腹。
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一顿正经饭的尤彦士望着三菜一汤出神,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眼睛在屋内扫了一圈儿,最后狼吞虎咽地一个人吃起来。
“也不问问你儿子吃没吃,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店里的伙计见状,皱着眉说,“真是失心疯了!”
再看尤彦士,兴许已经疯透了,又兴许是麻木。他只知闷头吃喝,吃得有滋有味,甚至甩了筷子伸手抓肉。
“你就是个疯子!”伙计边往外走边骂骂咧咧道,“没了人性了!怪不得媳妇儿都人跟跑!小重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投到你家来!你就是个…唉哟!”
他迎面走,忽然撞上了俩人。一个胖一个瘦,胖的那位不动如山,瘦的那个被他撞开半丈远。
胖的正是梨枣胡同口的大娘,瘦的是秀秀。
大娘人不动,脸上的肉却是在颤。
她问伙计:“疯子在家吗?出了大事儿了!”
“我刚给他送了饭,他这会儿在呢。”伙计扶起秀秀,问,“出了什么事儿?”
秀秀拍着身上的土,张着大嘴道:“小重…小重跟那俩人去码头上玩,掉河里去了!”
话音刚落,院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俺的盘子!”伙计急急地进了院子,恰巧见疯子从屋里跑了出来。
应是在床上躺久了,有段时间不曾走路的缘故,疯子刚跑出门没两步,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
众人见状,指着他便叱骂起来。
“你这疯子,便是不考那举人又如何?有手有脚你做什么不得?偏叫个孩子跟着你受苦!”大娘嚎起来中气十足,嗓门奇大,“可怜小重,吃百家饭都知道替人洗了碗再走,多乖的孩子,进你家受难来了!”
秀秀生一张大嘴,三个女儿的娘没少受婆婆的气,骂起来更是刻薄。
“这下可算称你意,孩子掉码头里了!一丈长的篙都探不到底,打哪儿捞?打阎王殿捞去了!”秀秀骂完,又对大娘道,“嫂子别哭,今天是小重的好日子。真君座下的童子来凡间历劫,投生进这家直接就是个大圆满,还不原地升仙?!”
伙计看着碎了一地的盘子捂脸:“才七岁啊…可怜的小重…疯子真是造孽!”
就在他们围着疯子责骂时,突然见他从地上爬起来,再次踉踉跄跄地向外跑去。
自打疯子发疯后,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他出这个门。
疯子拼了命地往码头的方向跑。
橙红的斜阳打在人身上,尚还带着一丝暖意。只是房舍掩住了部分暮光,在地面投下寸寸阴影。踩着的那双老旧布鞋被磨破,露出的脚趾在阴影中生起凉意,竟让全身都战栗不已。
尤彦士来到码头,果然见那边聚集了许多人。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围观众人见是他,也自发地留出一条道。
大运河穿过东昌府,这是东昌最大的码头。因日前下雨缘故,水位上涨,浑浊深急。壮年人都不敢轻易下水,又何况一个七岁的孩子。
尤彦士的血从头凉到脚底。
“重儿!”他趴在河岸边,触目是滚滚河水,并不见儿子的身影。
码头上的工人七嘴八舌地道:“俩俊俏公子,一高一矮,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来玩。上船玩了会儿,下船的时候那小孩儿死活不愿意走,说什么他爹也喜欢船,还没坐过呢,求那俩公子带他爹也来。那俩人说要送小孩回家,小孩不回,扯来扯去地闹了好半天,咱们瞧了好半天的热闹。最后扑通一声响,我们再去看,小孩儿没了,俩公子慌慌张张地要咱们捞人…天老爷,这么深的水,去哪儿捞?”
尤彦士听到最后,一身凉血已结成了冰。
“求求…求求你们…救救我的重儿…”尤彦士不断地朝人磕头,“他还那么小,他才七岁,他那么乖…”
有不少人认出他是尤家疯子,原本跃跃欲试想捞人再赚一笔钱的也打了退堂鼓——尤家一穷二白,怕是连一文钱都出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