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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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坏东西。”司马廷玉将她的脸摁在自己肩头,好不让她乱瞧,“咱们有今日,得亏灵岩寺里的那尊菩萨。俗话说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尊重你,他定要降惩。咱们的亲事就在秋后,没几个月了,我怕节外生枝。人跟禽兽不一样,既有七情六欲,也有神智贯通,为的就是要在合适的场合做合适的事。我既为人臣,更该做好表率…”
一番老神在在的言论,听得萧扶光眼睛都快闭上了,还时不时要点头回应他说“是”、“你说得对”、“这没毛病”。
司马廷玉讲完,再看她已经睡着了,无奈笑了一笑。
刚刚说了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人与禽兽虽说不同,然而官员补子上皆飞禽走兽。如他、如檀沐庭之流,做起事来只会比禽兽更加禽兽。
他将人从被子里剥出来,又换了新一床盖好。走到灯前正要吹灭了它,却听见窗外有动静。。
司马廷玉当即回到床前,推醒了萧扶光。
萧扶光睡得不沉,睁眼便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
那道人影鬼鬼祟祟却又圆圆胖胖的,压根就不用猜是谁。
“这狗东西,来听房来了。”司马廷玉牙根错响。
萧扶光却比他机灵得多,一手抓着床架子开始晃,另一手掐着嗓子喊:“小阁老轻些个!妾身要遭不住了!”
光这还不算,她居然撩起裙摆来拍大腿。
檀英应是听见声音,没一会儿便悄悄离开了。
萧扶光累得嗓子痛手也酸,见人走了,又从容躺回了榻上。
唯有司马廷玉一脸惊色——
“你同哪里的狐狸精学来这等作妖?”
夜舞鱼龙(六)
萧扶光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之前在峄城那会儿替纪家送酒,撞见那家的七夫人同继子相好来着…”
这等有悖人伦之事听得司马廷玉头皮发麻,想了好半天才又道:“那是个花楼出来的…你日后可不能再学了…”
从来都是他开口将她喷得体无完肤,没有她说话让他结舌的时候。
难为情归难为情,却也是为了不让檀英起疑心。
“知道,我有数。”萧扶光保证道。
司马廷玉看着她,眼神却越来越古怪。
过了好半晌,他又慢慢挪过来,下巴搭在她颈窝里,小声道:“其实…”
“其实什么?”萧扶光去扳他的头,“脑袋死沉死沉的。”
她推他,他也不动,说出的话没了下句。
可就是这样,什么也不做,就这样贴在一起,人就像摔进一团云里,说不出的惬意。
司马廷玉又吸了一口,突然问:“怎么没用我送你的香?”檀英拿出手的没有廉价的,他不懂那些女子用物,收了也只想给她。
“什么香?”萧扶光疑惑问。
司马廷玉一顿,说了句“没什么”,又来捱着她咬耳朵。
夏天本就热,他身上又烫,不一会儿萧扶光便挣开了他,在床榻上划出楚河汉界来,不准他再靠近,把个小阁老气得连睡觉时背都朝着她。
不过萧扶光也没睡好。
因为临近半夜时分,檀英又鬼鬼祟祟来到门口。
司马廷玉有几分警觉,又存了想折腾她的心思,越界将她摇晃醒了。
萧扶光睡眼惺忪地看着窗边人影,打着哈欠开始摇床架子:“哎呀!小阁老伟甚,妾身欢喜得很!”
司马廷玉仰卧在床头,枕着双臂看她演。
檀英一走,萧扶光眯着眼回头问:“你又不睡,你不会也喊两声?”非要折腾她。
司马廷玉点头道:“那下次换我来。”
果然叫他们猜准了,没过一个时辰檀英又来了,可真是个变态。
这回司马廷玉没有叫她,反倒将她裙子扯开,冲着小腿上打了几下。
萧扶光睡着又被弄醒,看了看窗户那边,咬牙低声问:“干嘛打我?你自个儿没腿怎的?”
司马廷玉早有所备,将裤腿撩开,露出一截修长笔直却又毛茸茸的小腿。
她伸手狠拍一下,可惜小阁老腿肌结实,又有毛发防护,远不及她响亮清脆。
萧扶光气得要命,抱着自己的腿滚到床榻最内侧以提防他。
她困得要命,没过多久便又睡着了。
下半夜司马廷玉又来晃她,她干脆不管了,闭着眼咕哝了句“随他”,蒙头睡死过去。
四更天,万籁寂。司马廷玉侧躺在榻上,一臂枕在头下,一臂环着她的腰。
榻边琉璃盏折出五光十色映在眉宇间,经年凝聚起的冰霜慢慢化作一汪春水。
次日一早,高楼之上风声先动。
司马廷玉沐浴后回了楼台,却不见萧扶光身影。转身问檀英:“那婢子去哪儿了?”
檀英堆起笑:“老夫人喜欢那丫头,要认她做孙女,等调教一番,才好叫她跟了您。”
身份低贱些的女子为了攀高枝,总会认一门干亲,这样到了夫家不至于日子难过,这事儿倒是常有。
司马廷玉也知这是檀英的说辞,指不定是檀英想要套什么话。可论起做低伏小韬光养晦,郡主是行家中的行家,他信得过她。
且她接近那位老夫人并不是坏事,说不准能得知檀沐庭的消息。
而萧扶光正睡着,便被女壮士们架了起来。
打了几个哈欠的功夫,人便被拖出了楼,拖进另一处院子。
女壮士们将她扔在地上,萧扶光险些磕到下巴。
一抬头,见檀英坐在镀金八宝椅上看着她冷笑。
“怎么样?昨晚伺候得好不好?”
萧扶光眼神一动,捂着脸道:“羞煞人!这叫人怎么当众说!”
檀英冷冷一笑,斥退了左右,院子里顷刻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放——屁!”檀英伸出两根手指头指着她道,“小丫头片子,都这样了,还打算瞒老爷呐?”
萧扶光心道不妙,从手指头缝里里偷看檀英。
檀英已经站起了身来到她跟前,背着手道:“老爷我担心你伺候得不好,夜里去了两趟,回回听见你这丫头在鬼叫!真个小丫头片子,哪家姑娘开苞不是哭爹喊娘,偏就你跟个狐狸精似的,那阵势像要吸干人精髓了!如今被戳破脸,还敢在老爷跟前睁眼说瞎话?!”
萧扶光心道不妙,她一个黄花郡主,哪里知晓初次欢好是个什么样?听谁墙角不好,偏就听了那位娼妓出身的七夫人墙角。
正琢磨说什么才能圆回来之际,檀英突然蹲下身,肥硕的脑袋几乎要蹭上她的脸。
萧扶光向后靠了靠,将厌恶之色暗藏于眼底。
檀英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龌龊,反倒有些好奇地问她:“小丫头,这里没第三人,你跟老爷说句实话——昨晚是不是小阁老让你那么干的?”
萧扶光思绪在脑中飞速转了一圈儿,马上列出个计策来。
“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她边说话,眼珠子边滴溜溜地转,“小阁老是何等人物,这可不兴乱说!”
檀英见她闪烁其词,原本心中不大确定,如此一来便了然。
他继而再问:“那,小阁老为何不碰你,究竟是有何缘故?”
萧扶光捂着脸道:“兴许是我模样差,小阁老不好我这一口。”
檀英仔仔细细扫她一圈儿,最终确定这丫头并不次,反倒是上上的妙。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最终一拍手:“老爷知道了!”
萧扶光问:“老爷知道什么了?”
檀英得意一笑,挥手道:“小丫头片子,你懂个什么…这件事儿可不能说出去,今儿起也不用你再去伺候了!”
萧扶光又问:“我不伺候小阁老,那我要做什么?”
“留着你还有大用呐。”檀英想了想道,“你去老夫人那儿伺候吧,等小阁老离开时还能想起你来,你便是中了大用了。”
能接近那老太婆,萧扶光自然再高兴不过。
殊不知她这一番卖力表演,却惹得檀英误会,将司马廷玉推进了一处大坑。
檀家老夫人不仅不好相与,还异常抠门。
这厢檀英将萧扶光送了来,自然未说小阁老不曾享用,只说要祖母调教一番。
檀老夫人虽不敢惹小阁老,却不将一个婢子放在眼里,于是挥手囫囵应付说:“知道了。”
等檀英一走,檀老夫人这才眯着眼打量起萧扶光来。
萧扶光被她看得发毛,又听她出声问:“这么高的个儿,一餐吃几碗饭?”
萧扶光想了想,说:“两碗菜,一碗米饭就够。我不爱吃肉。”
檀老夫人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唔,倒是省了不少…可惜还是吃太多,一个小丫头,又不做力气活,吃那么多作甚?来了我这里,一碗菜半碗饭就够。”
萧扶光心下鄙夷——好个节流的法子,竟从下人身上薅起来了。
“我这里也不养闲人。”檀老夫人挪了挪胖胖的身子道,“你先去后院待着吧。”
萧扶光来时做好了被调教的准备,一听去后院,便知又是让她干活来了,于是垂头丧气地跟着引路的婢子往后院走。
“哎,停下。”檀老夫人叫住了她,“你身上穿那两件贵得很,脱下来,别糟蹋了。”
就这样,萧扶光被剥了那身快要无法蔽体的罗纱裙,换上别人穿旧了洗干净的粗布衣裳跟着去了后院。
后院有处水源,上游是活泉,几名仆妇正坐在下游浣衣。
萧扶光昨夜被逼着吃了夜食,此时尚还不饿。只是回京这一阵儿又过回了呼奴唤婢的舒适日子,再干活未免便有些怠惰。
萧扶光这般偷懒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恃宠生娇,不等她寻衅,便有人开始找茬。
“这伺候过小阁老的就是不一样,心气儿也高起来,竟不将寻常活计放在眼里了。”
萧扶光一抬头,见开口的是与她隔了一丈的一位大娘。刚刚自己被剥衣服,便是她来动的手,剥完了又将她之前穿过的旧衣裳扔了来。
好些人就是这样,说好沾不上,说坏倒也不坏。
萧扶光却乐了——好不容易碰上个话多的,她岂能放过?当下便端了盆来死皮赖脸同这位大娘凑在一起。
赵大娘在檀家呆了三四十年,见过的小蹄子数不胜数,头回碰到被骂了不仅不生气,还没皮没脸凑过来的,不禁皱起眉头。
“从前常干搬东西的力气活,也在灶台待过两日,浣洗不常做。”萧扶光笑说,“这活计讲究多,棉麻绫罗洗法各不一样,我担心给洗坏了。”
赵大娘听了,心知是自己误会了她,便也没再给她眼色。
萧扶光是拉弓强拉出来的力气,却没有洗衣裳的经验。
赵大娘揉洗,她跟着揉洗;赵大娘拿肥珠子开搓,她也拿肥珠子搓。总之学得有模有样,一步不落。
赵大娘暗暗看了有小半个时辰,见她并不是假勤快,便也放下那份警惕之心。
上了年纪的妇人憋不住话,终于赵大娘开了口:“你从前是哪个院子里的,怎的没见过你?”
萧扶光无奈道:“我原不是檀家的人,昨晚挤人堆里看戏,被他们弄来了。”
赵大娘一听,放下了手中的衣裳,也不洗了,一直打量她。
“你是外头的人?”赵大娘怔了怔道,“怎会被弄进来送到小阁老床榻上去?这不是…”
这不是明摆着糟践姑娘嘛。
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赵大娘突然不说话了。
“怪我贪玩,撂下我家小姐跑出来看戏,这才碰上檀老爷。”萧扶光愁眉苦脸道,“我想出去,可府上四处都有看守的人,大娘有没有法子能让我出去?”
赵大娘一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湿漉漉的手一抬,立马掩住了她的嘴。
“嘘——可别提这个!”赵大娘环顾四周,其余人离她们远,听不见二人谈话,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悄声对她道,“你已经进了檀家,你还想出去?我劝你还是别想了!”
“为什么不能想?”萧扶光好奇问,“我是外头的人,身契都在主家那儿,主家若来人要,我还能回不去?”
“你伺候过小阁老,他们不会放你出去。你该庆幸现下掌家的是二老爷,不是三年前死了的大老爷,更不是帝京里那位侍郎老爷。”赵大娘声音压得更低,“小丫头,你怕是不知道檀府里的规矩。檀芳老爷在时,进来的姑娘想要出去,除非给她剁碎了!”
萧扶光咬着牙,满口都是铁锈味儿。
檀芳这招她见识过,将人碎了还能盛上盘。如果不是檀芳,她也不至于至今都在吃素。
“这也忒吓人。”她状似被吓到,捂着胸口说,“可帝京那位檀侍郎又如何?我听小阁老说,侍郎大人仁善,还带头为皇帝捐修道观呢。”
赵大娘频频看她,面上露出一抹胆怯来。
“做大官去了。”赵大娘连连摆手,“真是有出息,就不提从前了…”
萧扶光听出话外之意——从前的檀沐庭定然有些猫腻,起码同现在的檀沐庭有很大差别,不然在檀府中的老婢提起从前主人言辞绝不会这样奇怪。
可接下来无论萧扶光再怎样套话,赵大娘都不肯再开口提檀沐庭了。
萧扶光自知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需得尽快掌握到如今帝京那位并非檀沐庭的证据才好。
忙碌一上午,一双手浸在水中泡得发皱。
光这还不算,檀老夫人竟真使人吩咐下来,中午餐量削去一半。
萧扶光瞪着那半碗饭发呆,心说自己好歹也干了一上午的活,怎么还是减了半。
赵大娘见她可怜,夹了两筷子菜放进她碗中,道:“老夫人最省,巴不得将人榨干才好。若知道你是外头的人,她也有法子不叫你出去,谎称说见着一小婢不小心掉进了大明湖喂鱼,一文钱不花就能让你老死在檀家。”
萧扶光听后满面愁容。
用过午膳,她已经不想再去浣衣。所幸赵大娘也怜惜她娇娇俏俏一副模样,替她打掩护,好叫她能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檀府四处都有家丁守着,她没有传唤,想再去寻司马廷玉也难。
溜达到檀老夫人的宅子后,萧扶光突然有了主意。
最危险之处亦是最安全之处,她翻进墙内,躲去窗台下的台基上坐着。
檀老夫人有虚症,日日要睡满六个时辰。
萧扶光听她打鼾,自己也困得不行。
正昏昏欲睡之时,却听鼾声止,老太婆醒了。
先是几个奴婢进进出出,其中有一位将窗户打开时险些碰着当今光献郡主尊首。再接着便是老夫人一声令下,所有人退出了房内。
约摸是留下了一两位心腹,檀老夫人终于开了尊口。
“若老幺能搭上小阁老这条线,咱们举家进京,如此一来便能日日见着沐庭。”
有仆妇低声道是。
檀老夫人又道:“说起来,自打沐庭中举之后,老婆子便再也不曾见过他。如今一晃竟过去有十一年之久…”
萧扶光心下一算,赤乌二十三年檀沐庭中举,到如今青龙六年,恰好是十一年整。
“中间他也常来信报平安,可我总觉得,沐庭跟从前不一样了似的。”檀老夫人顿了顿,又道,“他中举那年便入了帝京,第一封信寄来时唤我什么来着——‘阿婆’?咱们魏人都唤‘祖母’、‘奶奶’,南齐那边才喊‘阿婆’呐!真是,进了帝京约摸结交了什么打南边来的人,朋友一多,连家都不肯回了…”
萧扶光听进耳朵中,如此一来,更加确信朝堂之上那人并非檀沐庭本人。
屋里那仆妇又道:“大爷年轻时爱玩,里子是家里给,面子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挣。人也争气,谁料一路考进翰林院,如今竟得了陛下青眼呢。”
檀老夫人却连连叹气:“说来也怪,他那年应试秋闱时,连我都不信他能考中。我这长孙往年什么德性,你们这些老人儿也是知道的,都说芳儿生前瞎胡闹,他比芳儿更加胡闹。去了东昌一趟,就跟转了性儿似的了。只是春闱厉害些,家中不得已凑了那许多银子出来——那可是揭了咱家老底儿了!突然要那样多,我从哪里弄这些个现钱?只有将田产贱卖了些,这才凑够那两万两托人送进帝京…”
听到此处,萧扶光忽然便来了精神。
这老太婆所言倒是同司马廷玉所说相同,一个春闱名额竟能用真金白银来换。不过十一年前先帝在朝,正是蓄势之时,不比如今国力强盛。同是两万两,十一年前要更值钱些。纵使檀家巨富,突然拿出两万现银来亦是如同割肉——越是富贵,越要精打细算,钱要拿来生钱用,一下掏出去两万两,搁谁都要好好掂量一番。
然而这只是其一,萧扶光还听出其二:真正的檀沐庭比檀芳更加“胡闹”。檀芳此人已是从头烂到了根,好色不说,为人凶残,不拿人当人看,肆意杀戮甚至盛盘享用。
她已是吃过檀芳的亏,然而听老太婆这么说来,真正的檀沐庭怕是只会比檀芳更残忍。
而身在帝京的檀侍郎除却媚上之外,却没有关于他过于离谱的传闻。家中姬妾两三位,过得相当和谐,其中一位怕还是尤重的娘。且对待下人十分宽厚,多少人卯足了劲儿地想进檀侍郎府中伺候。
如若真是如此,当下那位假檀沐庭倒比真的要好些——起码他还算是个正常人。
他既是个正常人,又为何阻挠自己救母,这点无论如何她都想不通。
正琢磨之时,忽而听到檀老夫人又问:“昨的戏班子请来不曾?那白素贞我看扮相很不错。”
仆妇道:“姚夫人与白素贞一早便到了,正候着您的信儿呢。”
檀老夫人又笑:“不是说司马阁老家那位同白素贞是同门?”
仆妇听后了然道:“是了,那位姚夫人从前是班子里的角儿,六岁扮哪吒,十岁扮亚圣,十二三岁演旦角儿十分了得,连她师姐都要敬她三分。后来若不是被阁老瞧上抬做个贱妾,今日怕不是也要为您献唱。”
“要不说人各有各的造化呢!”老太婆呵呵地笑起来。
这笑声听在萧扶光耳中极为刺耳。
自己虽不喜欢香姐儿,可论来说香姐儿也是司马阁老最宠的小夫人。人前得几分体面,人后被这般羞辱,饶是谁听了都不会舒坦。
过了没一会儿,想是香姐儿与白素贞来了。
萧扶光只听得床榻一阵吱呀乱响,想是老太婆刚起床,床榻有些不经受所致。
“老婆子腿脚不大方便,不曾去迎夫人入院,夫人千万莫怪。”
紧接着便是香姐儿银铃一样的笑声,听得萧扶光越发不舒坦——人家背后说你,偏你个草包还与人赔笑。
香姐儿道:“许久不曾见老夫人了,得亏您还记得我,赏脸邀我入府。”
檀老夫人气喘吁吁道:“哪里哪里,倒是夫人运势足,今日借夫人名头才能将白素贞请来。”
香姐儿又客气一番,随后又道:“先前我同师兄说,老夫人院内多是女眷,他一外男来了倒不方便。今日要给老夫人唱一段《断桥》,索性我来顶替师兄扮许仙。”
萧扶光听得不是滋味。
香姐儿虽是戏子出身,可她颇受司马阁老疼宠,听司马廷玉所言,那是真拿她当做半个女儿来疼。首辅家的马夫都穿补子,更不要说这位小夫人。如今她上赶着重操旧业,岂不是轻贱自己?
屋内传来声响,应是临时开始挪动桌椅空出地方做戏台用。
萧扶光蹲着身子,打算悄悄溜走。
未料一阵风刮得窗边棂子掉了下来,窗户大开,恰好打在萧扶光后脑勺上,硬是打出一记闷响。
萧扶光痛得脑袋发懵,咬着牙要爬走,却听檀老夫人发了话:“杨嫂子去将窗户关上。”
先前说话的仆妇哎了一声,脚步声渐近。
萧扶光心道不好,她听了这许多,若是被老太婆知道岂不是打草惊蛇?
正当她手脚并用向外爬时,却听香姐儿开口:“我离得近,我去关好了。”
香姐儿手脚麻利,不过片刻就来到窗边,伸手捏了窗沿,却见窗下藏了个人影儿。
香姐儿眼皮儿往下一耷拉,正好同仰头向上看的萧扶光对视。
萧扶光心虚一瞧,却见香姐儿忽地冲她笑了一下,随后便将窗户关严实了。
“今天风倒是大…”香姐儿的声音渐渐远了,过了不久,二位开始清嗓子唱段。
萧扶光借此时机翻出了墙。
回去的路上她不断想,香姐儿这人讨厌是讨厌,可刚刚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毕竟司马阁老日后是她公爹,俩人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敢说相处,倒也不该生怨才是——前提只要香姐儿如刚刚那般识趣。
萧扶光溜达到一处假山后,见无人来,卧在石头上揉着肚子——早上干了活,中午没吃饱,在檀家过的日子竟比在纪家还要难。
饿肚子的时候都是硬靠闭眼捱过来。
萧扶光刚闭眼眯了一会儿,便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划过,挠得面上痒痒。
她用手摆了两下,睁开眼,见跟前站着个人影儿。
“龙潭虎穴里头也能睡着,不愧是你。”香姐儿正抱臂看她。
萧扶光看着香姐儿手里那一把狗尾巴草,皱眉问:“你来找我的?”
香姐儿轻轻一笑,不得不说,练过声的人气息就是与常人不同。
“这里就咱们俩,我不来找你找谁?”
香姐儿之前险些害得她与云晦珠被响马劫走,萧扶光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这口气依然在。
萧扶光道:“刚刚我欠你一份人情,我谢过你,今后有机会,我也定要还的。但咱们并没什么交情,日后也该井水不犯河水才是。”
香姐儿噗嗤一笑,有些自嘲道:“你是郡主,谁敢同你攀这份交情?至于方才,我想咱们应该算是互帮——我不将你偷听的事儿告诉别人,你也不要将我为檀老夫人唱戏的事儿说出去。”
“为什么?”萧扶光坐起身问。
香姐儿的手勾在假山内一丛竹上,借着竹枝的力道绕了一圈儿,身段妙极了,可惜脸上尽是落寞。
“我怕廷玉的爹知道了,会赶我走。”
夜舞鱼龙(九)
“是阁老不让你唱的?”萧扶光又问,“他不让你唱,你不唱就是,作甚还要来?你如今也不缺什么了,何必呢。”
萧扶光顾全香姐儿颜面,未将“何必轻贱自己”说全。
可香姐儿却是懂的,自嘲道:“有些话说与郡主听,郡主也不会懂——你有多少人修十辈子都修不来的出身,又有赛过皇帝的亲爹,有什么事能令你烦忧,站在山尖顶上的人哪里知道泥里打滚的人是什么命?”
萧扶光双手搭在膝头,目光灼灼盯着她:“你怎知我站在山顶看不到别人的命?”
香姐儿眼波流转,明明是一站一坐,自己高出她一截,可坐着的那人肢体舒展,是练功好些年都没有的派头。
香姐儿道:“我有不得已的缘由。”
萧扶光不大喜欢她,也并不想知晓她来此地的缘由。可再想想司马廷玉,若是他听闻自己父亲的宠妾来为商贾献唱,岂不是狠打他的脸?
萧扶光又问:“你有什么缘由?不妨说来听听。”
香姐儿睨她一眼,看了看日头,想是时间还早,便有说与她听的打算。
可香姐儿就是香姐儿,干什么事儿都要惹人烦。
于是香姐儿道:“郡主叫声好听的我就告诉你。”
这句话萧扶光似乎听她说过不止一次,好像也同司马廷玉说起过。
果然,香姐儿又提醒:“郡主日后要嫁给廷玉,我是阁老的小夫人,所以…”
所以同司马廷玉所说跟同自己一样,想要听别人叫声“娘”?
“我只一位母亲,她出身百年望族,与我父王鹣鲽情深。生前荣耀显贵,逝后位列仙班。想要我说那俩字儿,你还是先掂量一下自己受不受得起。”萧扶光说罢便起身欲离开。
一阵香风袭来,险些呛得萧扶光晕过去。
“你跟廷玉一样的臭脾气。”香姐儿又笑,“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知道,逗你们呢,瞧给急的。我走了,回见。”
萧扶光停下脚步,看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这才发觉她约摸是饮了酒,香气太盛才盖过了酒气。
萧扶光一把托住她的胳膊,问:“他们还灌你酒了?”
香姐儿摆摆手,想挣脱却挣不开,索性倒进她怀里。
“这位檀老夫人,我认得的。”香姐儿眯着眼道,“我们班子也在北方一带来回窜,来过济南好几次,每次都要来檀家待上几日。”
“怎么,还将这儿当家了?”萧扶光忍着酒味儿,将她扶到自己躺过的地方坐着。
“谁生下来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呢。”香姐儿抓着那一把狗尾巴草,闭着眼说,“我只知道我是被人丢在装戏服的箱子里的弃女,你说,谁家父母生了女儿会将她扔进下九流行当里?哪怕将我掐死也比卖唱卖身的强。”
萧扶光略一思索,问:“会不会,你的父母本身就是…”
香姐儿睁开眼,拿起狗尾巴草挠她。
萧扶光偏头打了个喷嚏。
“真聪明,叫你说准了!”香姐儿笑着笑着,又耷拉下了脸,“师姐昨日同我说,在我被捡来的那一日,戏班子里的一位师叔投了河。这事儿在那时闹得大,是以这些年都不曾提起过。如今见我傍上阁老这棵大树,总算能说与我听了。”
萧扶光一怔,又问:“那位投河的师叔是男是女?”
“女的。”香姐儿白了她一眼,这丫头总算有糊涂的时候。
“你被捡到当日,她投河…”萧扶光吸气儿,“会不会她就是…”
“约摸是了。”香姐儿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道,“她不愿意看到我这孽种,宁肯死了都不要我。”
萧扶光低头,见香姐儿依然是那副标致风流的模样,只是眼睛里没了神采。
“哪有人管自己叫孽种的。”萧扶光不擅安慰,硬着头皮道,“说不定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