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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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马车耽误工夫,她与藏锋一人骑上一匹马又奔回魏宫。
雨水哗啦啦将人浇了个透,明明已入了秋,为何还有这等暴雨。
骏马在雨幕中疾驰,越过山路和官道,越过无数行人。
“哎哎!”陈九和穿着蓑衣大喊,“刚刚过去的是不是郡主和她身边那花脸儿侍卫?”
不等他说罢,身边早有人追了上去。
萧扶光每每骑快马,好像都是在这种关头。
三年前她娘亲要死,而今萧寰白日里那句话声声在耳——“倘若我死了,阿姐会不会伤心流泪?”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意在说今日?
身下骏马寻如闪电,转眼间便来到魏宫。
云龙门禁卫未辨清来人,便被马鞭击退两丈。正欲持戟去拦,却再看清来人后跪了一地。
萧扶光命藏锋去寻医丞,自己畅通无阻一路奔至式乾殿。
花绫子正在宫檐下训斥白日里偷懒的宫人,想是心情不佳,竟叫人吊起来打。宫人哭哭啼啼,口中还道“不是您打发我们去后庭薅草的嘛”。
花绫子心底发狠又抽了几杖,正欲骂人,却见光献郡主自雨中而来,忙迎了上去。
“郡主怎的又回来了?”
他弓着腰问,然而一抬头却被她凌厉的眼神吓得心尖一颤。
萧扶光狠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径直入了大殿。
皇帝六年不曾上过朝,皇太子自然也不曾上朝。然而萧寰当下却换了他那身冠冕朝服,正合衣躺在窗边她睡过的榻上。
萧寰闻声回头,见她来却笑了笑。
“孤真得了失心疯了,看谁都是阿姐。”
萧扶光奔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臂问:“阿寰,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吐血?”
萧寰怔怔地瞧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看花了眼。
“我已让藏锋去请医丞了…陛下知道此事吗?”萧扶光回首厉声命令花绫子,“去万清福地请陛下!”
花绫子小声道是,猫着腰退出式乾殿。
“我不要紧。”萧寰定定地看着她,“阿姐怎么淋雨了?”不等她回答,又歪着头,“阿姐是为我而来吗?”
见他这模样,又想起刚刚那只帕子,萧扶光心中难受得厉害。
她此时觉得藏锋腿脚实在太慢了,怎么还没有将人带来…
她站起身来想亲自去请医丞。
萧寰却拉住了她的手,慢慢地道:“阿姐…我心口有些难受,你能不能同我多说会儿话?”
萧扶光又坐了下来。
“好。”她说,“阿寰想说什么?”
萧寰扒着萧扶光的手,声音细细的,像是个安静的小孩儿。
“阿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从何时起开始学投壶?”
萧扶光听后有些诧异——萧寰此时回忆起过去,不知为何,竟让她有种惊惶之感。
“记得。”她强忍着这股不适的情绪道,“那是我四岁,你三岁的时候,有一日皇祖下朝,愁眉苦脸地盯着窗上的盆栽,后来他将瓶子里的兰花拔出来,说要咱们玩投壶。咱们都没玩过,他便要咱俩比试。”
“结果阿姐一次便中,我投了十几次都不中。我快气死了,便走到瓶子跟前将箭插了进去。”萧寰微微笑,“皇祖说我投机取巧,又看着你唉声叹气。”
想起过去,萧扶光也跟着笑,“皇祖总是这样,天天叹气,愁这个愁那个——不过投壶罢了,他又愁个什么劲呢?问他也不说。”
萧寰渐渐敛了笑,问她:“阿姐,我问你,倘若你手中握的不是箭,而是一支重达数两的金钗。太极殿前九步砖,你能否投中呢?”
这个问题实在奇怪,萧扶光并未想过。
投壶花样太多,掷金钗的也不是没有。可萧寰此时回忆往昔,又拿投金钗来说事儿便有些不正常了。
“应当会投中。”她说,“羽箭太轻,风大的时候并不好投。金钗虽重,力道控好倒比羽箭容易些…你怎会问起这个来?”
萧寰躺在她腿边,看着她笑,目光中却难掩悲色。
“阿姐,你信不信,这世上许多东西,原本就该是你的?”他咳了两声,喉中似是有痰音。
萧扶光替他拿了帕子放在嘴边,问:“你怎么说话弯弯绕绕的。我知道你,脑袋一根筋,最不喜欢拐弯抹角。”
“阿姐,有没有可能,我们从开始便入了一个局。”萧寰看着她道,“我们像是在投壶,你我则是即入壶中的箭。或许是羽箭,或许是金钗。是羽箭的,这一生便注定不会有作为;是金钗的,即便没投进去,落在地上呢,也总有人会捡起它来一步步投进去…就像我年幼时耍赖,非要将那支箭插进去才肯罢休…”
萧扶光渐渐听出了话外之音,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阿寰,你怎么了?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萧寰又咳了一声,这次却有些不对——他咳在帕子上并不是痰,细看竟是暗红的血渍。
守在门口的宫人见状,手忙脚乱地出去唤人。
料想有些人这时候想起太子妃来,忙去寝殿寻她,最后却疯疯癫癫地喊:“大事不妙,太子妃失踪啦!”
人走了这样久,直到这会儿才发现,可见他们本就不重视周木兰这太子妃。此时太子呕血,太子妃不知所踪,一时间乱了手脚,偶尔有两个机灵些的已奔去万清福地禀报。
“阿寰?!”萧扶光的声音也颤了起来,“你怎…怎会这样…?”
一向暴躁易怒的太子萧寰此时却异常镇定。
“阿姐,不要大惊小怪,我早便习以为常了。”他说。
萧扶光却站起身,喊了两声藏锋,这才想起他已经被自己打发去请医丞。
藏锋有功夫在身,行得最快,可她却觉得实在太慢,她几乎等不及想要自己去请人了。
“阿寰…你没事儿,你先歇着,我去叫人来替你瞧病。”
她转身欲走,却被萧寰死死拽住了衣角。
“阿姐,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萧寰苦苦哀求,“每次你回兰陵,我都会这样求你,可你从没为我留下来过…阿姐,这次你留下好不好?”
萧扶光回头看他,见他红着眼,眼角滴落了一颗带着血色的泪。
她霎时便心软了——父王说得对,她最容易心软。
她回到他身边,抬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慢而仔细地看着他说:“好,我不走,我陪着阿寰。”
萧寰仰在她膝头笑,时不时咳一声。每次一咳嗽,萧扶光便替他擦嘴,不过几次,手中的帕子便溅满了红。
“皇祖有一支金爵钗,他年轻时曾说,日后要儿女满堂,想要立哪个做储君,便让他掷出金钗,中者为储。”萧寰慢慢哑声道,“这么多年过去,谁都不曾寻到那支金钗下落,兴许是皇祖已遗失…遗失倒好,我父皇与你父王,或者小王叔,能者得天下…”
他声音嘶哑,呼吸急促,瞧着难受极了。可萧扶光却不敢打断他,只能忍着泪意默默地听他讲述这支金爵钗。
“可事实你也见到…皇祖一生都不曾立太子。若是如此,论长论嫡都该是你父王,又如何会轮到我父王…”他面色惨白,一咧嘴却一口鲜红。
“因为我父王没有子嗣。”萧扶光满面哀色,伸手替他擦了擦嘴,又摸着他的脸慢慢道,“立了他,今后便要出一位皇太女。女子执政,难以服众,所以皇祖不会考虑我父王。”
“或许是吧。”萧寰勾起嘴角笑了笑,“可小王叔虽无子嗣,到底年轻,日后想生多少儿子便有多少,他为何不立小王叔呢?”
“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萧扶光下意识答。
她父母情深,二人之间实在容不得第三人,也不会再有儿子,所以先帝不曾立她父王为储君,这也正是景王一直以来心结所在。
然而萧寰下一刻却道出石破天惊的秘密。
“皇祖一直到死,都不曾立允我父王为下任国君…皇祖驾崩前立我父王为帝…这是你们看到的,却并非是我听到的…”萧寰抓着她的手道,“那夜我在殿外,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二人争吵。那时我父尚是兖王,身无功绩,入宫质问皇祖,‘有金爵钗在,为何不早早拿出来,立了大哥做储君总好过使我手足阋墙’。皇祖又拿那套日后再议的做推辞,父王却不认了,同他争吵…皇祖说金爵钗早年便遗失,还未寻回。父王很是生气,说他们兄弟皆被皇祖一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大哥为前朝沥血竭诚,三弟以身戍边,我是闲人,我来做这恶人,请陛下大行’…那夜皇祖便驾崩了…”
说到此处,萧寰像是怕她不信似的,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阿姐若是不信,大可去问中贵人韩敏,当时他亦在场,皇祖与父皇争吵时他掩住我双耳,不想让我听…可我还是听到了…”
听闻此言,萧扶光惊怔当场。
她听韩敏说过此事,不过韩敏掐头去尾不少,并不如萧寰同他说得多。
司马廷玉曾对她说,能安稳做二十八年皇帝的人绝对不是一个简单人。若依他与萧寰二人所言,从头到尾先帝便都是在等金爵钗——确切来说,他是在等蓝梦生父子?
他利用了自己三个儿子,最后却要为蓝家父子做嫁衣裳?
若真是如此,那实在可笑。这么多年对赤乌的崇拜,竟要因一支金爵钗化为灰烬了?
“阿姐…你不要不信我…”萧寰伸手触碰她的脸,慢慢抹去她面上的眼泪,“皇祖未想到吧,金爵钗一直不曾现世,皇位归我父王,皇权归你父王,军权在小王叔手上…这算不算三分天下呢?我笨,我不知道…”
萧扶光另一手握住他的,哽咽道:“阿寰不笨…阿寰是我弟弟,怎么会笨?”
萧寰笑了笑,却忽然发起狠来。
他撑起上半身,目眦将裂。
“可我不甘心,我阿姐这样聪明,样样都走在人前。为何皇祖却频频说要立你做亲王,且大有做皇太女之意,却至死也不立大伯为储君?传言说他在民间有一子,金爵钗是否早有主人?若他是为金爵钗之主铺路,我萧寰不服!今日且看我去地下质问他!问他是否在等那私生野种回朝,为何为何玩弄人心,为何偏偏将你推至人前?!”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嘶吼出声。
“我阿姐处处胜人,那金爵钗是个什么东西?”他挺直了上半身,双目猩红,眼窍竟逼出血来,“赤乌视万里江山做儿戏,竟要一支金爵钗决定储君之位?!”
“阿寰!你不要乱动!”
这个时候,萧扶光无比恨自己学的是箭术而非医术——倘若她会些,萧寰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受。
她安抚着他,用袖尾为他拂去面上血泪,然而就像是流不尽似的,一股一股向外涌。
“你怎么这么傻…”她低头道,“管它什么金爵钗,你平平安安做你的太子,又有谁能动得了你?你为何这样不忿?”
刚刚那番不平嘶吼似乎让萧寰卸了力,如今他软软地瘫在萧扶光怀中,虚弱一笑,眼尾又溢出一股鲜血。
“因为我从小就喜欢阿姐…阿姐是我所见最好的女子…”他慢慢地、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你定要说我没有见识…我是没有见识,又笨…可我眼中再看不到别人了…”
“我是你姐姐。”萧扶光抬手狠拭了拭眼睛。
萧寰却又笑了。
“我从前想,若你不是我姐姐该多好…我若做了皇帝,一定要娶你做皇后,谁拦我,我便杀谁…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他伸手替她拂泪,“你若不是我姐姐,那你和木兰又有何异?只有成为我姐姐,我才最喜欢你…”
“那你要快好起来。”萧扶光轻柔地抚摸他的头顶,深吸两口气,喉中发堵,声音哽咽,“等你好了,咱们就一起去寻金爵钗,比比谁能先投进去,好不好,阿寰?”
萧寰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原早就该死了…”他望着太极宫的方向喃喃,“我明明是他的儿子…他却厌我、弃我…赤乌一脉只我一男,他凭我做了皇帝,上位后却将我丢开…帝王冷血,青龙最甚…于是我…我求了他第一炉丹药…当晚我又服下鸩酒…”
“你是说…陛下的丹药没有问题…”萧扶光颤声问,“是你自己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萧寰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原要死…是檀沐庭将我救回…”他又咳出一滩血,“虎狼之药,以毒攻毒…我命才多吊出这两年…阿姐,如今我不想再这样活…我想在天上看他,看他究竟会不会后悔…”
萧扶光猛然起身,大声对他道:“你定也听过外间那些风言风语,如今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何不直接问他?问他究竟还认不认你这个儿子?!”
“是啊…”萧寰喃喃,“我是他的儿子,他为何这般冷落我…”
就在此时,藏锋淋着雨自太医署而来。
他身后紧跟十数个医丞,人人皆是一身湿衣,无一例外,可看得出来时急切。
他们见太子躺在榻上,双目渗血,似是奄奄一息,匆忙向萧扶光一拱手后便来诊治。
萧扶光后退数步,给他们留出大片位置。
医丞们费心医治太子,宫人进进出出,听候他们差遣。
里里外外顿时忙作一团,唯有萧扶光坐立不安。
“你不问,我替你去问!”萧扶光向外踏步,走到门口时倏然回头,“我去将陛下请来…阿寰,你给我撑住!”
萧寰半睁开眼看着她。
幼时他闯了祸,扭扭捏捏不敢说,最后仍是靠她去禀了先帝。
如今亦是,他不敢,她去做。
萧扶光疾步走出大殿,却见该去万清福地请皇帝的花绫子还在宫檐下逗留。
“郡…郡主…”花绫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奴这就去请…”
“不劳驾你!回来等着扒皮吧!”萧扶光吼他一句,旋身步入暴雨之中。
她以手作帘,使出了全身的劲儿以最快速度奔向万清福地。
藏锋要跟上来,却被她斥退。
“你去守着阿寰,若有事立马来报!”
藏锋停住脚步,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涌来式乾殿,而她孤身一人离去。
萧扶光卯足了劲儿向前奔,纵然冷雨灌湿己身,也未敢停留一步。地砖湿滑,中间甚至跌了一跤,整个人摔在地上,爬起时侧股疼得钻心,也咬牙起身继续向前跑。
到了万清福地,一步仨台阶地往上跨。有侍卫远远望见,兵器都架了起来,近看却是湿身狼狈的光献郡主,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吕大宏站在神殿外,任雨打风吹也扫不进三丈檐下。
“愣着做什么呐?”他抬手招呼左右,“拦着!快拦住喽!像什么话?!”
数十皇帝近卫一涌上前,将萧扶光拦在神殿外。
“我要见陛下!”她怒视周围道,“我看你们谁敢拦?!”
众人怔神,正犹豫不决时,吕大宏却笑了。
“我说郡主,您怎么淋成这样了呀?也没个人护着,啧,这群不长眼的奴才…快,给郡主撑把伞来!”说归说,他慢悠悠地拿着甲搓磨了磨指甲,末了还吹了口气,“陛下初一十五上香,上香后便要闭关一日,这您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儿,还是明儿再来吧。”
萧扶光恨极了他这不紧不慢的模样,只得高声道:“太子殿下病危,想要见陛下!”
吕大宏听后愣了一下,却又笑了。
“郡主瞎说什么呐!太子殿下最近可是一日比一日好来着!”他笑道,“今儿大家伙也都瞧见了,殿下的精神头可是足着呐!”
“吕大宏,郡主与太子殿下素来亲厚。”姜崇道斜眼看着他,“若郡主所言是真,你不向陛下通传,可是要被问罪的!”
吕大宏冷笑:“咱们都是陛下的人,姜公公这是要给自己找下家了?”
姜崇道压根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
最终他看不下去,撑了把伞来到萧扶光身前,躬身替她遮雨。
“郡主还是回去吧。”姜崇道说,“陛下今日吃了酒,这会儿睡着,一早吩咐下不准任何人打扰。除了吕大宏,没人能进去。”
萧扶光看向他,面上泪水混着雨水向下流。
“阿寰五窍出血,他快不行了…”她悲声道,“姜公公替我想想办法。”
姜崇道一听,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片刻后说:“倒是有个法子…可,可小阁老他人也不在呀…哎?”
陛阶下雨幕中远远来了两个人,步履快似闪电,几乎瞬间便奔袭而至。
打前头的那个身量高大宽泛,还穿着油披,可衣裳下摆都湿透了。
他一把将油披,往地上一扔,露出张不知被雨水还是汗水浸透的刚毅面容来。
“小阁老?!”姜崇道大喜过望。
“司马承,为郡主撑伞。”司马廷玉沉声指使道,“姜崇道,去开殿门。”
司马承撑伞来到萧扶光身侧,替下了姜崇道。而姜崇道则急匆匆奔向神殿。
吕大宏面上有些挂不住,仍是挡在姜崇道跟前:“陛下还歇着呐,你…”
“你什么你?!”姜崇道一把将他推到一边,“陛下可是说过,若小阁老来抄经,谁都不许拦着!”
吕大宏哑口无言,指着他们的手指恨恨地垂了下去。
姜崇道将神殿大门打开,凄风惨雨瞬间呼啸着涌入其中。
司马廷玉看了她一眼,转身步入神殿。
太极阴阳鱼上,皇帝正在打坐。氅衣清洁似雪,衬得他面容如玉,宛若天人。
萧扶光在外,脚下是暴雨冲刷着的月台;司马廷玉在内,足下是一尘不染的神殿金砖。
二人同时撩袍跪地磕头,“求陛下移驾式乾殿!”
皇帝端坐太极阵上,冷风卷带一丝秋雨悄然落在他肩头,依旧岿然不动。
风太大,萧扶光跪在地上,无论司马承怎么撑伞,她脊背上还是淋湿了一小片儿。
司马廷玉又磕了个头,“臣常为陛下誊抄经卷,也曾闻书中言‘万灵好生避死,生育乳养其类而护之’,陛下道身既成,必早已了悟。太子殿下既为陛下长子,如今病情堪忧,臣恳请陛下怜惜殿下一回。”
皇帝浓长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逆子怨怼朕已久,他是死是活与朕有何相干?”说罢看了看殿外,又指着萧扶光道,“将她带走。”
司马廷玉仰起头看他,攥了攥拳头,起身退出神殿。
他没有带萧扶光离开,只是走到萧扶光身侧,捱着她跪了下来。
“陛下自入了万清福地便对太子殿下不闻不问,宫里头瞧得清清楚楚。”姜崇道上前规劝,“您二位还是快快起了回府吧!”
苦口婆心说一堆,没想到这二位就愣是装作当听不见。
一个是景王掌上明珠,一个是未来内阁首辅,此时如同两只大耳朵拧驴,偏生就要跪——皇帝对太子都能两年不见其面,您二位又哪里来的面子呢?
虽说八月里依然炎热,可到底入了秋,一场雨打在身上不说钻心蚀骨,也能淋得人打哆嗦。
司马廷玉是男子,又常赤身打猎,他身体强健倒还好些,可萧扶光便没有他那样自在——一刻钟过去,人还伏在地上,脊背已全湿透了,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姜崇道在一旁急得乱转,可他还在万清福地,在皇帝眼皮子地下,不能使人报信给景王。
正招呼了手底下的小宦官,想着为他二位递上一碗热汤用用,吕大宏却又蹭了过来:“怎么?真找好下家了?姜公公有大能耐呀。”
“怎及得上吕公公?”姜崇道冷眼看他,“长秋寺旁那座新宅可还宽绰,‘四美’可还受用得?”
吕大宏一听,心知自己身边也被安插了眼线进来——檀侍郎出手实在阔绰,长秋寺旁新宅乃前朝大将军旧邸,风水上佳。吕大宏是做宦官的,自己没了子孙根,最喜这等阳气旺盛的宅子,檀侍郎送到了他心坎上。“四美”也是檀侍郎送的,既有金发碧眼的胡姬和高挑丰硕的黑美人,也有身如棉绒的小倌和会研墨的乖巧童子,虽然他没法享用,可有总比没有的好。谁知姜崇道居然有这样大的能耐,连这件事儿都知道了。本想同陛下告他与光献郡主来往甚密,自己却被抓住了小辫子了。
“算你狠!”吕大宏低声骂了一句后道,“咱们走着瞧!”
姜崇道没再理他,使人熬了姜汤送来。
可未料跪着的那二位一个赛一个的狠,任凭怎么劝也一动不动。
俩人浑身湿了个透,司马承撑伞的手都在抖,更何况这俩还跪在雨中。
料想是太子真的病危,不然光献郡主怎会在雨中跪求皇帝出万清福地?
姜崇道心里着急,低声问手下人:“什么时辰了?”
“姜公公,这会儿酉正。”小宦官垂着头道,“郡主和小阁老跪了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
姜崇道吓了一跳,看了看神殿内,皇帝依然在打坐。
他没忍住,终究冒着险入了神殿,距太极阵前四五丈处便停了,俯身跪下来道:“陛下,太子殿下…确然病危。”
想是皇帝装模作样足够,这会儿终于愿意顺着梯子下了。
只见他双臂撑在身侧,白色氅衣随起身动作曳出淡金色光辉。
“既然如此…”他慢慢起身,“那朕就——”
话音未落,忽听天外传来一道响亮又沉闷的钟声。
“咚——”
姜崇道身子一颤,抬头看向皇帝,见他怔在当场。
侍奉青龙数年,姜崇道亦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失态。
而外间,早在钟声响第一下时,萧扶光便不动了。
藏锋冒雨奔来,距离她只有三丈远,在听到钟声后随万清福地众人一起下跪。
然而钟声并未停止。
“咚——”
“咚——”
“咚——”
“咚——”
“咚——”
钟鸣六声后而止。
君主丧九,皇太子丧六。
司马廷玉直起僵硬的上半身,伸手接过司马承手中纸伞。
再看萧扶光,她的脊背此时却慢慢展开了。
“阿扶…”
百尺万清福地,神殿内外跪了一地。除却雨声似箭,竟无一人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扶光撑起僵硬的身子,慢慢地直起上半躯。
“藏锋。”
“臣在。”藏锋道。
“太常寺此时应得急报,但我要你先去文库。先帝在世时曾赐太子学经宝卷千斤,文库一一记录在案,你拿清单去承明大街东寻白少卿,先帝驾崩时便是由他协理周全。他知道该如何做。”
藏锋领命后匆匆离去。
萧扶光一口气像是没说完似的,侧了侧身子,看向身边人。
“廷玉。”她轻声唤他。
不等她交代,司马廷玉便道:“我来时路上听说太子病情危急,已着人同礼部打过招呼。那处日夜有人值守,听到钟声就会过来。”
见她一口气缓了下去,司马廷玉这才从司马承手中拿过新油披系在她身上。
他背对着她,像俩人之前在破庙里那时一样慢慢蹲下身。
“阿扶,上来。”
司马承搭手,扶起她攀上主人脊背。
司马廷玉稍用了些力气便将她背起,不知为何,她好像又轻了不少。
他背着她下万清福地八十一阶,雨水早已浇透了俩人身子。
而在他迈下最后一阶时,却感觉颈间有热意。
“廷玉…”萧扶光一开口,抽泣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廷玉,怎么办…我没有弟弟了啊…”
西登玉台(一)
太子萧寰自小瘦弱,麻杆似的人,风一吹便倒。萧扶光在时还能好好吃口饭,不在时便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总之就是不肯张嘴。
“阿寰,你这样是不行的。”赤乌叹气说,“你姐姐日后出嫁,还要仰仗你这兄弟送亲。新郎官不论哪个,如今皆身长六尺。你要如何替她撑腰?”
萧寰涨红了脸,猛地往碗里扒了几口饭。
那一顿吃得格外多,连中贵人韩敏都生怕他噎着,备了护脾胃的汤药来守着。
萧寰撑得肚皮圆滚滚的,仰面躺道:“我要长到六尺…不,八尺!就算长不到那样高,也要像宇文大将军一样养一身膘,管叫阿姐的未来夫婿见我便胆寒,不敢欺负她一个手指头!”
“好,好好好。”赤乌笑了,连说几个好,“有你这句话,皇祖就放心了…”
今日大雨,值夜的阁臣原本早早关闭了门。听到丧钟后即明白出了大事,四下惶惶,正聚在一起商议,不曾注意小阁老背着一个大活人进了内阁。
司马廷玉将萧扶光背进了自己休息的房内,想了想,还是没将她放下,任由她伏在自己肩头哭泣。
司马承有些无措,想了想,出去抱了两床干净被子回来。而来时却见她已经不再流泪了,心说还是主人厉害,转头的功夫就能将死了堂弟的郡主哄好,天生该是为萧氏当牛做马的料。
司马廷玉接了一床被子,转身便将湿淋淋的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司马承立在旁边看了半晌,最后俩人都看向他时方如梦初醒。
“啊…卑下…”他边说边向外走,“卑下还要去给阁老大人传信儿。”说罢便溜了。
一室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虽月余未见,堆积情愫却被太子猝然薨逝而截断。
萧扶光只盯着一个地方看,眼神飘忽,似是在回忆往昔旧事。
司马廷玉用被子捂紧了她,这时候说安慰的话大概会适得其反,因为她自小便不缺宠爱,磕着碰着都有人先她一步呼天抢地,哪里想再听你劝解?
于是他道:“京中下了暴雨,原该等雨停了再回来。可我憋了一个月的气——你想要什么,托人知会我一声,星星月亮我也替你去摘,怎么找上林嘉木了?我当时便想,待回京后定要狠教训你一通,就连下这样大的雨我都未让他们停。眼看着就要到城门,怎么有个人不穿蓑衣呢?噢,原是咱们不怕雨打风吹的郡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