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3-21
俩人又闹了一会儿,兼说了会儿话,眼瞧着时候不早,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萧扶光顾念他手上烫伤,叫他安心养着。内朝因太子薨逝忙碌,阁部稍稍松懈一些,无什么事可做。司马廷玉领情,叫司马承送她回了定合街。
萧扶光回银象苑时,从藏锋等人口中得知,景王已听闻今日门前所发生之事。但凡涉及皇帝的事他这长兄向来不亲自露面,却也不是任人欺侮拿捏的软柿子,于是指派了人去京尹府上,要将京尹拿来问话。
萧扶光见京尹大老远战战兢兢而来,像是下盘不稳似的,双腿一直打哆嗦,见着景王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景王睨了他一眼,淡淡开口问:“这才八月中,你冷吗?”
京尹忙说不冷。
景王敛了神色,沉下嘴角。
“你不冷,那你抖个什么劲?”
西登玉台(十七)
京尹张兆酉倒不是夹在中间飘摇不定之人,朝堂之上谁不是景王拥趸?只是做狗也要走门路,挤不进定合街,骨头都啃不着。他就是这样的人。
早就说那吕大宏带上自己不是什么好事,回到家坐立不安之时,自己便被景王的人拿来了。吕大宏可好,大腚一甩带着一溜人回了万清福地,留下他在这儿心惊胆战地应付——也不能说应付,说来受罚怕是更对。
他没敢抬头,匍匐在地上,眼睛扫在景王那双金狮踏云履上,脊背洇出了一层汗。
到底是官场上的人,他开口道:“殿下威仪煌煌,卑臣战战兢兢。”
景王一手端着茶盏,笑得很是和善,见萧扶光踏门而入,说:“光献,过来跟张大人学一学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张兆酉一听,浑身都麻了。
萧扶光坐在景王斜后方,顺手理了理裙裾,点头道:“方才听小阁老讲过,几位大人趁父王不在时可是厉害得很,竟说咱们私藏太子妃,就要闯王府来拿人了。小阁老拦着他们,还被泼了开水,儿方才去看过,那只手已是不能使了。”
张兆酉又气又怕,伏在地上哆哆嗦嗦道:“郡主可不能诬赖朝廷命官!小阁老那手分明是他自己烫伤的!”
“避重就轻?”萧扶光笑了笑,忽而沉下脸,“我在同你讲私藏太子妃,你怎么不说这个了呢?”
张兆酉自知吕大宏一走,除却他之外,剩下一个同知一个大宗正,这会儿指不定也正在被拿来的路上。可他谁叫他官衔儿大,这会儿景王是打定了主意要先办他,他就是哭爹喊娘宫里头那听不到。于是心一横,猛磕了个头,说:“太子妃是在宫中走失,殿下不入宫中,关殿下何事?卑臣怎会不知殿下是被冤枉的?可吕公公一口咬死了人就在景王府,臣是有命在身,左右也为难…”
“正是怜你有命在身、左右为难,这才叫大人前来回话。此时大人尚有口能言,孤自认为已给足了体面。”景王放下茶盏温和道,“宫中那边,孤当然也会要个说法,在早在晚罢了,不急这一时。只是小阁老是司马阁老独子,恐怕大人眼下除了动脑子好好想想如何向陛下禀报今日之事外,免不了还要去内阁走一趟。”
张兆酉头一个比两个大——景王摆明了要他出面去同皇帝斡旋此事,说好说歹都是他背锅。京里的官比别处肥,却也是富贵险中求,脑袋别裤带上走。内阁可是朝廷心腹之地,里头哪个不是人精?从景王府里出来,去那儿怕是又要扒下一层的皮…
张兆酉心里再苦,也硬着头皮磕头说好。
右侧迈于案中一直奋笔疾书的裘左史搁下笔,抬起了头,用嘴巴吹了吹墨渍,呈给景王看了。
景王扫了一眼后,似是相当满意,便让京尹签上自己名字。
张兆酉接来一看,两眼一黑险些要晕过去——上面条条状状不仅将自己方才所言尽数写了进去,更不乏有夸大之词,竟将所有罪名尽数推去吕大宏身上。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两个“这”,再一琢磨,自己平日里同吕大宏交情也不深,吕大宏居然拿他对付景王,他为何要心慈手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签字按了手印,屁滚尿流地告退了。
有京尹的证词在,后来的同知与大宗正便也好说,二人没有犹豫也签下了名字。
萧扶光伸着脖儿问:“这下能将吕大宏逮起来?我早看那厮不顺眼。”
景王微微一笑:“阿寰收了一堆哭丧孝子,还缺个下地陪他的真孝子。”
萧扶光心中一惊——怪不得吕大宏前来闹事时父亲明明在府中,完全可以亲自出面,却被司马廷玉占了先。府中这样多人,报信给主人的有多少?他故意不出面,原来是等着找借口要杀吕大宏。
景王见她愣神,伸手敲了敲她的头,温声说:“永远不要将自己放在明处。”
萧扶光似懵懂地点了点头。
景王离开后,她也回了银象苑。
小冬瓜几个算是有些良心,忧心忡忡地上来问小阁老伤势如何。
回想起司马廷玉手上的伤,萧扶光屁股尖儿不免又酸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她却也悟了——合着司马廷玉这苦肉计能退敌、还能叫她心疼,到头来人人都在做计,只她一个呆呆傻傻地被人牵着走呢。
萧扶光唉声叹气,小冬瓜却害怕了,以为小阁老一只手不保,拍着大腿哭:“糟了坏了!咱郡主命里别不是要嫁个单肱吧!”
萧扶光正在气头上,踢了他一脚,“浑说什么?!皮肉烫开花罢了,什么单肱,又不是折了!”
众人听后终于放下了心。
太子萧寰停灵六日,百官服丧十五日,民间禁屠十五日,禁嫁娶三十日。
皇帝对太子的最后一点情分尽数给了谥号——“闵孝太子”,追赠汉中王。因其无后,荣华富贵一身也要随棺盖定入土,意义并不大。
有张兆酉等人的证词在,吕大宏简直傻了眼。
“陛下!陛下!”吕大宏哭哭啼啼地上了太极阵,抱着皇帝的莲花座哭求,“摄政王要杀奴了!陛下别再袖手旁观了!”
皇帝半睁开眼,垂眸看着他,只是问:“太子妃寻回了吗?”
吕大宏哭道:“景王府都进不得,将帝京翻了天也找不到呀!她就藏在里头,可小阁老拦着不让进!他们岳婿是一伙儿的,拿给您抄经这事儿使苦肉计呢!”
皇帝一个窝心脚将他踹翻下莲台。
“废物!没用的东西!”他破口大骂,“朕让你去搜,你被司马廷玉拦下?一个笔杆子,废了他一个还有千万个,别人就没有手了?!朕叫你入府搜,入、府、搜!你瞻前顾后!你将朕的话当做耳旁风!你究竟是谁的人?!”
吕大宏将头磕得砰砰响,“奴是陛下的人呐!陛下不能不保奴啊!”
皇帝气得只觉浑身经脉逆乱,良久后挥挥手:“家里没什么人了吧?”
吕大宏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哦,还有檀侍郎送来的两房美妾、两位妖童,还未仔细收用,倒也不算家人。
“临走前做个善事,将姬妾奴仆遣散了罢。”皇帝最后说。
吕大宏呆呆应了一声,反应过来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最近生病,过敏性支气管炎,时常断更,很是对不住诸君。本月在不断更的情况下争取加更。
萧扶光在三日后又进了宫,这次则是打算最后来看萧寰一眼。
白绸覆金棺,左右有天禄镇角辟邪。因景王摄政后嫦行丧葬从俭,金玉等寻常陪葬物替换为琥珀陶器。皇帝自然对此有所不满,毕竟太子起了头,自己百年之后必然不能大办。但光禄少卿白隐秀却带了五车宝卷跪在万清福地阶下,声称先帝在时常督促还是郡王的闵孝太子萧寰勤俭勤学,特赐百家经史子集千卷,如今太子薨驾,理应随葬。这原本倒也没什么,可如今天下谁人不知青龙信道逆了先帝的意?当下便将皇帝堵在万清福地,半天一句口谕也未能宣出。
他还有什么可说?
失去了太子的皇帝被卸去半臂,余下半臂之力只能仰仗平昌公主——退一万步来说,倘若大魏国祚如此,景王要立新皇储,也该是平昌。人要脸树要皮,景王大权在握,而在皇帝尚存的情形之下,没有先帝遗诏,皇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光献来做,这是他身为摄政王所要维持的最后的颜面。
原本想要吕大宏带人闯一闯景王府,若成事便能寻到太子妃,不成事也有吕大宏顶包。谁料这顶包的竟是个草包,皇帝近臣竟被一壶开水拿捏,烫的哪里是小阁老的手?分明是皇帝的脸皮!
京尹张兆酉等人搜王府毫无所获后面呈出一份谢罪书,条条指认是吕大宏奉皇命而来,胁迫他们数人共同担下擅闯王府罪名。
吕大宏又使人去求户部侍郎檀沐庭,想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檀沐庭却只让人带来四个字——“加官进爵”。
吕大宏听后面如死灰。
加官进爵,无功如何加官进爵?这是摆明了都要他死。
一日之后,皇帝旨意下达,吕大宏被擢为太子太保,进封敬义伯。东宫常置三保,往往是个虚衔,这是为了让吕大宏好上路,到地下去护佑闵孝太子。
萧扶光是三日后进的宫,因听闻吕大宏想要同光献郡主当面陈罪。
她仍是一身素服,景王并不放心,使了宾辅与长史、亲卫等护送进宫。
司马廷玉听说后也坚持要与她一道去万清福地,萧扶光想了想,这次他算是同皇帝撕破脸皮,便要他在云龙门外候着。
“你在这儿等我,用不了半个时辰我就来。”她对他道,“回来正好用午膳,小冬瓜听司马承说你常去长安街,待会儿也带我去长长见识。”
苍蝇馆子,有什么可长见识的?饶是如此,司马廷玉依旧点头说了声好。
萧扶光在左右簇拥下进了云龙门,不几时来到万清福地。
姜崇道远远朝她一拱手,随即上前低声说:“陛下深哀闵孝太子,这会儿不见人。郡主是来瞧吕大宏的?他三天没吃饭,再这么下去倒也不用下头人使绫子,自己就能躺进棺材里了。”
萧扶光道:“我以为对付他还要花些功夫,没想到这么快就落手里了。”
“如今郡主想要对付谁,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姜崇道轻叹一口气,“是庄稼人就好好种地,秋收后好歹能吃饱呀,非要拿粮种换鱼苗,他是养鱼的那材料嘛…要不都说人还是求稳呢,一准儿错不了。”
萧扶光掩袖笑了笑,进了吕大宏所在的室内。
吕大宏穿得光鲜,只是三天滴水未进,嘴唇都干得起了皮。他见着人来,动了动唇:“郡主。”声线听得出很是虚弱。
萧扶光摆了摆手,将一干人等拦在门外,只留了藏锋一个随她入内。
吕大宏直勾勾地盯着她,半晌后才说:“我跟姜崇道,开始关系也并非那样糟。只是姜崇道进宫前家中有个青梅竹马,每每提起时他就高兴,眉飞色舞的…我这人下贱,市井混大的,打小我娘让我喊作亲爹的就有十来个,数都数不过来,您说,女人究竟是个什么稀罕东西?”
藏锋沉下了脸,正欲上前一刀结果了这阉人,却被萧扶光一手拦住,“让他说。”
“我瞧不惯,烦得慌,使了个计让他俩分开了。”吕大宏继续道,“姜崇道恨我,无所谓,我又不待见他。只是…”他琢磨了半天后才艰涩开口,“望朱台有个小宦官,叫金璘,那是我干儿子,郡主能不能将他弄过来?”
金璘是吕大宏认的干儿子,虞嫔死后一直在望朱台,直到萧扶光借用望朱台下密道去万清福地地底见中贵人韩敏,俩人这才相识。在萧扶光授意之下,如今的金璘也改名金小砂,算是她在宫中不出众的一名眼线。
萧扶光眼神一凛,冷声骂道:“这个时候还想着干儿子?怎么,是想自己尽孝前也让别人尽孝?”
“郡主,我是个阉人,在您眼里不过一只蝼蚁。我就要死了,我死了,日后万清福地就没人能拦着您了。您发发慈悲,让我见见璘儿吧!”吕大宏抬了抬手,捂着胸口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瞧上他了,那么大一点儿人,蜷着个身子,皮肉白得发光,真好看呐…我是个糙人,不懂怎么疼人家,送点儿东西示好吧,他不要;摸摸他的手把,他要死要活的…金璘年轻,他又没尝过男人滋味,怎么知道男人的好呢?”
萧扶光强忍着胃中翻滚着的呕意,蹙眉说:“小阁老最厌恶此事,你这话若是被他听见,也不用见金璘了,直接见太子去吧!”
还记得当初在济南时,檀英是如何对待司马廷玉的,她想想就胆战——素日里与她相处时多温存的人,见到檀英撅屁股时整张脸上青筋都在滚动,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毫不怀疑他真会杀人。
吕大宏早知自己死到临头,哪里还在乎小阁老的看法?
他俯身磕了俩头,缓了一口气后方说:“金璘不是一直想弄明白他主子是怎么死的吗?这事儿我知道。只要他肯来,我就告诉他。”
萧扶光让藏锋去带金小砂,自己一个人留下。
西登玉台(十九)
“有些话,不知怎么跟郡主说起,牵扯到您上一辈,我戴罪之身也无法讲清楚。”吕大宏眼儿也没抬,有气无力地道,“望朱台那位虞嫔,是陛下龙潜时的爱妾。郡主应听说过皇后,她原该是做景王妃,只是令慈后来居上,这才入了兖王府邸。虞嫔出身清贵,却不及皇后势大。陛下只能将她迎作如夫人,直到入宫后才封了嫔。”
萧扶光头皮发麻,说来说去,竟又扯到父母身上。上一辈的事,哪里是做儿女能置喙的?可惜皇室联姻,挑来挑去只那么几个,出不去帝京这么个圈子。但凡世家大族,内宅就没有几个安生的,知根知底总好过地方小门小户来的女子。
萧扶光想起金小砂曾说虞嫔怀有一子,最终却一尸两命,于是压低了声音问:“虞嫔当年是不是怀过一个孩子,后来没了?”
吕大宏怔怔地,正欲开口,外间便来了人,正是藏锋与金小砂。
吕大宏见着金小砂,顿时喜极而泣,尖着嗓子唤他:“璘儿,璘儿,我可盼着你了!”
金小砂满面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抬袖朝萧扶光一拜,问:“郡主,这恶人不是要下地陪葬,他为何还活着?”
吕大宏原痴痴地看着金小砂,听到他这样说后,面色当即变得灰败。
“璘儿,我,我就活不成了,你还不愿多看看我、再同我说说话吗?”他颤颤巍巍嗫喏着,“我是你…我是你干爹啊!”
金小砂捏紧了拳头,若非光献郡主还在身侧,他早便上去打死这不知廉耻的狗宦官!
金小砂牙根都咬出了血,“呸”了一口血沫在地上。
“干、爹?”他狰狞道,“我出入宫廷,你在宫中一家独大,若不是认你做干爹,我这缺了块儿肉的身子怕是要让你糟践了!苍天!进宫净身本就愧对祖先,要我再学那以身事人的本事?我做不来!”
吕大宏见惯了他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今方知他怨恨自己日久。即便早先心中有所准备,依然觉得伤心透顶。
“璘儿,干爹是真疼你,你要做情儿还是做儿子,干爹都愿意…”吕大宏哭道,“干爹还给你准备了金银细软,就在我房里床头底柜下的箱子里…全是给你的…”
“谁要你的臭钱!”金小砂骂了句脏口,“我你也见着了,要死你赶紧去死,何必打着我主人的名头来诓骗我?!”
吕大宏这才想起叫人来干嘛来了。
“我没骗你,你不是对虞嫔忠心耿耿吗?我便告诉你她是怎么死的——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只见他抹了抹眼,直起了身子,哀声说,“陛下跟那位虞嫔早便好上了,当时陛下还是兖王,王妃性妒,容不得人,便偷摸着好。二十八年冬的时候,先帝快不行了,那会儿郡主来侍病,先帝便问中贵人‘尔看光献可行啊’,中贵人自然是说好。可先帝又说‘不行,那东西不在,如何立储,’…”
“‘那东西’?”萧扶光打断了他,“说清楚,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吕大宏摇了摇头,“我一个要死的人,撒谎瞒着您做什么,临了好叫您不痛快?”
萧扶光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堵在心头闷闷的。
吕大宏继续道:“中贵人说‘还是等景王殿下从幽州回来后再议’,那会儿殿下不在,兖王与荣王却是在京中的。我眼瞧着先帝好了些,郡主也走了,可就在您走后第二日,先帝突然召荣王殿下入宫。那日我不当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荣王不知领了什么命,直接出了京。可前脚人刚走,兖王后脚便带着儿子进了宫,当夜先帝便驾崩了,留了口谕说要今上继位,连个遗诏都不曾留下…”
萧扶光将之前韩敏对她说过的前后串了起来——当时自己见先帝病情好转,而母亲那边却沉疴缠身,于是匆匆回了兰陵。韩敏曾说先帝与皇帝发生过争执,而在此前荣王叔父竟也被召入宫中。所以先帝定然是委托了小叔父些什么事,这才激得皇帝进宫同他理论。
萧扶光心思百转,那边吕大宏继续说起了虞嫔。
“…陛下继位后,封了几位如夫人,其中就有虞嫔。她同别人一样,瞧着是不受宠的。”吕大宏看了金小砂一眼道,“那时璘儿刚进宫不久,我心里惦念你,常去探望,你还记得吗?”
金小砂冷哼一声,却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
“我虽不是陛下龙潜时就伺候着的,可那一阵儿我对你殷勤,便也知晓了一些事儿。”吕大宏又说,“那几位如夫人中,就数这位虞嫔同陛下是真的。有次夜里我去寻璘儿,经过望朱台的金枫树底下时见一个男人站着,我觉得眼熟,再一看,竟是陛下!白日里在九龙殿求仙问道,夜里私会嫔御,陛下他藏得好深!”
萧扶光却不解了:“陛下同自己嫔御相好,如何能叫私会?”
吕大宏说:“那会儿陛下继位,多是因闵孝太子缘故——皇祖血脉寥落,仅兖王一脉有一子,便是闵孝太子,陛下继位也多是因太子的缘故,他自是不敢惹皇后。皇后性妒,容不得人,掖庭的老人都知道。可陛下有心思,他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待见太子。同虞嫔相好后,第二年虞嫔就有了孩子。可虞嫔年尾却突然死了,一尸两命,吓人得很…”
说到此处,吕大宏看向金小砂,张了张嘴,“璘儿,你一直觉得是皇帝害死了虞嫔吧?可皇帝瞒着多少人偷偷幽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有了孩子他能不留下?退一万步说,就算虞嫔死了,他只当死个猫儿狗儿的便是,又何必修万清福地,弄个地道来通望朱台呢?”
金小砂双目赤红,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子。
“他为何要杀她?!”
“璘儿,这是你头回离我这样近…”吕大宏忽地笑了笑,“因为虞嫔的父亲是冬官,曾为先帝造过一只什么钗,虞嫔知道那只钗的秘密。”
萧扶光的心跳在此时停顿一瞬。
如果她没猜错,应是金爵钗。
世人皆贪,这个道理萧扶光很早以前就明白。
幼时她房中曾丢失一只杯盏,已忘记是不是自己打碎的。母亲说要查,查来查去查到院内。下人们跪了一地,她被母亲搂在怀中,听闷棍打在人身上,自己头顶却是母亲温柔的安抚。
高门惩罚下人不打脸,不叫人瞧出来带伤,哪怕是死,也要保存了体面。绫子裹住皮肉,板子打上来的时候发出“嘣”、“嘣”、“嘣”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她就要睡着了,有人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紧接着相互揭发彼此盗窃罪行。纵然不在王府之中,她们母女到底是尊贵的,这一番用血清洗之后阖府上下都换了人。
也正是那一次,萧扶光同人性的贪婪有了初次的会晤,知晓人的欲望是永远填不尽的。他们每人月俸足有十两银,养一个骑兵都用不了这样多,却还在床底下搜出了郡主截剩的细软几十匹、丢失的首饰头面瓷器百余件。
人得了好处便适可而止,哪有这样容易?虞嫔也是如此。天子同她交心,她也跟着上了心,开始觊觎起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她在怀妊之后已经不想呆在望朱台了。
“虞嫔听说,皇后曾险险成了景王妃,太子不受宠,公主…”吕大宏看了萧扶光一眼,继续说了,“公主又与郡主模样那般相像,这俩孩子别再是景王的,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是实打实的龙种,于是就起了上位的心思…”
金小砂怒骂:“你胡说!”
“一派胡言乱语!”萧扶光也气得破了音,“我父王岂是你这等阉竖能编排的?!”
吕大宏将死之人,哪里还怕他们?他耷拉着眼皮,全然不顾那几位的脸面,自顾自道:“虞嫔的父亲做过冬官,听先帝说起过那支钗的来历,说谁能得到那钗,便能做皇储。就是因着它丢了,先帝才一直不曾立景王殿下为太子,又因无遗诏,且先帝驾崩前同陛下争吵过,所以朝中不少传言说陛下的位置来路不正,而这些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寻那支钗。可虞嫔应是知道那钗长什么模样的,她同陛下说了,为的就是陛下拿到钗后能堵住悠悠众口,能废闵孝太子再立她肚子里的孩子做太子…”
“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金小砂听后,一时未能忍住,掩袖哭了起来。
“约摸因为她动了真心。”萧扶光出言劝道,“只是她知道得太多,又触及陛下逆鳞——先帝驾崩那日同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仍是不为人知,我虽是景王之女,却也知陛下当年处境定是十分艰难。虞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她腹中的孩子威胁陛下。”
金小砂哭哭笑笑,最后向萧扶光跪下磕了一个头,复又离去。
金小砂一走,吕大宏的魂儿也跟着走了似的。
“璘儿…璘儿…”他双目含泪,金小砂头也未回。
最后吕大宏仰天长叹一声,“只愿下辈子做女流,做禽兽,宁死再不生作男儿身了!”
萧扶光面无表情地朝藏锋递了个眼色,二人一同离开。
宫人托着白绫走了进去,萧扶光看了一眼,脚底一顿,随后又打消的出宫的念头,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式乾殿内,闵孝太子萧寰的金棺存放如旧。外有宫人举幡哀哭,内有宫人跪地恸哭。
而在后庭内,有个人鬼鬼祟祟地打算离开。
他将包袱收拾好,想了想,又溜进太子妃寝宫之内。
一通翻箱倒柜之后,却未发现有值钱物件,尖着嗓子怒道:“还尚书家出来的呢…可真是个穷鬼,连匹绡都没!”
骂完了准备离开,然而一出门却迎面撞上一堵结实肉墙。
“那只野狗这么不长眼?!”花绫子骂道,“还不哭你们的太子…啊?!”
他只当是式乾殿里那几个跟着自己吃喝玩乐的小宦官,然而眼前人却是个身材颀长、冷眼冷面的阴沉侍卫。
花绫子看到他身后站着的人,顿时头一缩,连忙跪了下来。
“郡郡郡主…”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您怎么来了?”
萧扶光反问:“太子是我弟弟,我们素日亲厚,我为何不能来呢?”
花绫子沉了沉身子,悄悄将包袱藏在身下,然而却被藏锋一把拽了出来。
器饰票券登时散了一地。
花绫子头皮一紧,连连磕头道:“郡主,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生前抬爱赐下的…奴不过归拢到一处,好等日后年年孝敬他…”
萧扶光脚尖踩过地面上那根闵孝太子曾束过发的簪子,半蹲下身,一手将花绫子的下巴抬了起来。
这种姿势,花绫子做了不止一次。太子当时也是这样瞧他,见他模样清秀,当日便召了他伺候。
如今太子没了,却又来个郡主,这不比跟着那阴晴不定的太子舒坦?且主人若是知道自己去伺候光献郡主,定然会重重有赏!
花绫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皮相尚可…”萧扶光刚夸下一句,忽然又沉了嘴角,“只是男生女相,妖妖娆娆瞧着膈应…你不是说想要为太子尽孝吗?今日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花绫子下巴一轻,等再次抬头时,见郡主带着那侍卫已经走远了。
他见十数位宫人恭恭敬敬朝他走来,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匹白布。
宫人沉默温吞地将他摁在地上,白布散落开来,竟是一丈来长的白绫。
他未能开口,白绫便缚到他颈上。
“式乾殿掌房花绫子忠君爱主,愿随闵孝太子殿下西走玉台——”
花绫子睁大了眼。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不想死…
然而视野却在一阵阵炸开的黑雾中的渐渐朦胧。
闵孝太子的金棺要移去皇陵,萧扶光不同于命妇,不必披孝扶棺掩面而行,只站在阙上看禁卫开道护送棺椁去皇陵。
中间经过铜驼街时,似乎明白了他为何非要建那座望乡台——萧寰并非是为别人建造,是为他自己而建,恐怕那时起便已有了赴死之心。然而终归是个孩子,他也害怕孤单,想要时时回来看上一看。
他等到最后,皇帝也依旧只是象征性素服而已,连万清福地都未出过。
萧扶光目送葬仪出城,仰天长长叹了口气,随后出宫去寻司马廷玉。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了进食的心思,同司马廷玉在一起时神情恹恹的。
司马廷玉自然知道她为何伤怀,一手藏在袖中,一手牵着她。
二人漫步在长安街头,走成一副画。
“我今天杀人了,那阉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叫人将他送给阿寰陪葬。”萧扶光闷闷不乐地抽了抽自己的手,却没能抽出来。
“我当什么大事。”司马廷玉笑道,“我也杀过人,这么说来我可坏透了。”
萧扶光瘪瘪嘴:“可我没什么感觉,我心大约是要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