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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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粒子被仆人抓起一把,抛去刚刚那人头上身上。
沉甸甸的,可谁嫌金子砸人疼?当下捧着金粒子感激涕零:“谢檀大人,谢大人的赏!”
有人得了赏,周围人看了自然眼红,卯着劲地上来巴结。
“席间备了酒菜,大人赏脸尝尝。”
“大人,您当心脚下。”
檀沐庭被前呼后拥上了楼,楼上观景台向水面伸出曲折三丈,能瞰内湖全景。
两株瑶台菊开得正盛,檀沐庭伸手拂了一下,花瓣颤颤巍巍,酒桌前数人站了起来,笑着招呼:“檀大人。”
檀沐庭走过去,“我来得晚,让诸位久等。”
众人忙说自己也是刚到。
落座后,内间侍女斟满了酒,外间歌女抚弄琵琶,一声声撩在人心头。
待一番推杯换盏的客套之后,终于进入话题。侍女与歌女被打发走,门合得严严实实,一缕风都透不进。
岸边人来人往,一位妙龄女子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走到画舫前,眼睛半睁着,被舫上宫灯晃得眼前一花,抱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干什么的?!”舫上的伙计奔下船,走到她跟前道,“哪里来的女酒鬼,好不懂事,不知此处有贵人么!咿,这秽物——呕!”
女酒鬼吐了个痛快,酒醒了一半儿,抬起脸道:“此处有贵人,你意思我是贱人喽?”
“我瞧你是女子,不与你一般见识!奉劝你一句,趁早离这儿远远的!”伙计将她推出几步,冲她喊道,“若是冒犯了檀大人,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谭大人?”女酒鬼听得一愣,“哪个谭大人?谭还是檀?”
“自然是檀香木的‘檀’。”伙计有意显摆,挺直了腰杆答道,“帝京里还有几位檀大人?”
伙计说罢,便见这女酒鬼像是瞬间醒了酒一样,一双眼忽然变得清明透亮。
他心中得意,未发觉眼前这女酒鬼咬牙咬得腮帮子都硬了起来。
姚玉环恨得切齿——当年若不是檀沐庭联众淫辱她娘亲,她如何会落到今日地步?!
“檀——沐——庭——”牙缝里逼出这三个字,姚玉环舌尖都在渗血。
她将伙计一把推开,踩着踏板噔噔噔上了画舫。
舫上人一看,竟闯来个女酒鬼,登时就要来拦。
打小在戏班子里长大,练功十几年的小旦总比寻常人灵活些。姚玉环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来抓她的人,提着裙子上了楼,径直奔着观景台而去。
檀沐庭正同人商议要事,忽听外间一阵吵嚷声。
他道了声得罪,起身推门而出,见自家家仆绞着一个妇人妆扮的少女正在门外。
那少女浑身酒气,见了他来,眼神喷火,口中怒骂:“檀狗!你不得好死!”
檀沐庭不曾理会她,只将眼神放在仆人身上。
仆人打了个寒噤,垂首上前道:“大人,这女子喝醉了酒,疯疯癫癫的,不知为何只骂您。您看…”
“骂我的人多了去,不差她一个。”檀沐庭道,“我还在谈事情,将她丢出去。”
家仆听了吩咐,将姚玉环扭送出画舫。
檀沐庭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待谈完事后,出画舫时已过未时。
晚些有宵禁,内湖行人少了许多。
檀沐庭乘坐小轿回府,还未入大门,街角忽然窜出个人影儿。
“檀狗,尝尝姑奶奶的甜汤!”姚玉环骂骂咧咧地拎了一桶粪水便往他身上泼。
家仆吓了一跳,当即便上前来挡。可粪水不似刀枪,人肉垫子挡不住。檀沐庭个头稍高些,有些便淋到他耳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
檀沐庭眼中再无笑意,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指着姚玉环道:“将她弄进来,我要亲自审。”
“你们要干什么?!”姚玉环向后退了几步,丢下粪桶便向后跑。
饶是她再灵活,也跑不过这些练家子。最后整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提溜进了府。
檀沐庭沐浴了一个多时辰,热水都换了四五茬,直至清洗得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一丝异味才上岸更衣。
他来到所居庭院中,姚玉环被捆绑着送来。
这期间她被折磨得不轻,身上尽是鞭痕。
纵然如此,她见了他依然张口便骂:“禽兽!老天爷瞎了眼,你怎的还不死?!”
檀沐庭一袭绯衣,坐在椅中听管事酉子报说:“这女子身上穿戴都是顶好的首饰料子,无论问她什么,她只骂您,于是给了二十鞭子,好叫她能消停会儿。”
檀沐庭笑道:“还是不疼,不然怎么还有气力张口?”
酉子得了话,当即叫人下了狠手。
又是十鞭子下去,这次抽得狠了,姚玉环气息渐弱,果然不再出声。
檀沐庭眉头终于舒展开,缓步走到跪趴着的人跟前,用鞋尖掂起了她的脸。
“说罢,你我又是什么仇怨?”
姚玉环面上带伤,眼中带火。
“什么仇,你说什么仇?”她气若游丝道,“十八年前檀家请了戏班子入府,是你檀沐庭带头,奸了那个唱旦角儿的姑娘,以致她怀了不知是谁的野种,在产女后跳河自尽!檀沐庭,老天爷若真开眼,你这种人该被千刀万剐!这世上没有一处是你立身之地!”
“啪!”
折扇从檀沐庭手中滑落到地上。
他俯身半跪在她身前,伸出手去抬她的脸。广袖生风,正微微抖动。
“你…”檀沐庭看着她的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看她身上鞭伤,方如梦初醒,回头喝道:“快将大夫请来!快!快!”
天下财富九分在权贵,半分在野,半分在民。
司马氏是河内大族,姚玉环从戏班子里出来后进了司马家,司马宓不曾亏待过她,她也过了好一阵的舒服日子。
舒服是什么?于她而言,不过是三九三伏天不必半夜起来练功,不必还没吃完这顿还要琢磨下顿在哪儿,不必唱完一台戏后跪着求人赏赐罢了。想要再舒服一点儿,那就是吃穿用度溢出,还有人伺候。
可檀狗这是在做什么?
她被檀狗抱到一张软榻上,身子底下铺的什么这么软,整个人都像陷在云里。大夫来后,探手便要褪她身上衣物。那檀狗大掌一挥,五六个婢女鱼贯而入,捧着绡纱来到她跟前。
姚玉环猜测这檀狗又在玩折磨人的法子,咬牙攥紧了拳头打算硬抗。
可她们只是展绡将她整个人掩住,又把她身上的衣裳褪了,动作是轻轻柔柔的。
她们忽然拿了把剪刀来,姚玉环认命地闭上眼。
“呲”地一声响,她背部的绡纱被剪开来。
大夫上前一瞧,给开了外敷的伤药与内服的方子。一个小婢将方子取了,低着头快步离开,另外几个取了浸过水的帕子,替她擦拭伤口后开始敷药。
姚玉环本就饮多了酒,气冲上头讨了顿打后本清醒了些,如今被伺候得舒坦了,酒劲儿又上来,头有些晕。
唱戏的谁没挨过打?功夫不到家,师傅抄起趁手物事照着小腿肚就是一下。名气都是靠血泪堆起来,在下头挨揍总比在台子上摔了好。
姚玉环不怕打,怕有人对她好——流浪狗似的,你但凡给它一个肉包子,它能冲你摇一天的尾巴。
要不怎么年纪轻轻就一门心思认准阁老了呢?谁对她好,她就爱谁。贱不贱?的确有点儿,但依然是那句话——你不是她,你清醒,她却不能,因为这是她的人生。
无论是聪明或是愚笨,不同人总会做不同的蠢事。若人人都瞧得清楚,那世间便再无悲剧发生,这又怎可能呢?
小婢端来一碗汤,姚玉环料是里头添了毒,就是不肯喝。
小婢跪在她脚踏旁,端起来喝了一口咽下去,张开嘴巴给她看了。姚玉环正狐疑,小婢又来喂她。
“这是茭白汤,醒酒常饮。”檀沐庭顿了顿,“没下毒。”
姚玉环半信半疑地喝了下去——果然是茭白汤。
汤也饮了,伤口也处理得差不多,姚玉环张了张嘴,打算继续开骂。
不料檀沐庭却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汗毛直立。
那眼神,怎么说呢,让她想起自己养的一只狸花猫,有天那猫跑了,她寻了几日也未寻到,后来那猫又自己回来了。过了两个多月,狸花猫诞下一窝小猫——檀沐庭的眼神就跟那狸花猫似的…
想到这里,姚玉环惊了一瞬——檀沐庭该不会就是她爹吧?!
他抬手一挥,室内众仆婢退了出去。
“你叫什么?”他问。
姚玉环还未从震惊中抽离,下意识地回答:“姚玉环。”
“玉环…”檀沐庭喃喃片刻,又问,“谁替你取的名字?”
姚玉环神智附体,看了他一会儿,不冷不热地说:“班主取的。”
“班主?”檀沐庭眉头一皱。
“我娘将我放在杨贵妃的戏服上,自己转头便投了河。”姚玉环望着他冷笑,“我是叫戏班子养大的,可不就是班主为我取名?”
檀沐庭原本略为欢欣的眼神忽地便黯淡了下来。
他抬起一臂,拇指上的蜃龙随那只保养白皙润泽的手一道慢慢捱近了她。
“你干什么?!”姚玉环尖叫着,整个人滚进了榻中。
“我不做什么,你别害怕。”檀沐庭尽量放轻声调,温和地抚慰她,“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穿戴上乘,料想过得应是不错的。
姚玉环却恨透了他,一想他极可能是自己亲爹,打心眼儿里觉得恶心。而她如今在他手中,也不想让他好过,于是一股脑儿将身世全倒了出来。
“你问我过得好不好?你要笑死人不成?”姚玉环劈头盖脸骂道,“我起小便死了娘,戏班子哪里有闲钱养我这多出来的一口?我吃别人嘴里剩下的活命,好不容易捱到了三岁,日日过四更天便要起来练功。师兄师姐在台上唱,我在台下端着盘子讨赏钱。等我也练成,能登台了,台底下的老爷说有赏,给了我二两银子,亲自塞进我腰包。”说到此处,她眼睛死死地锁着他,“我还以为自己苦日子熬到头了。我没想到,那居然是我的卖身钱!怪不得,怪不得总听人说‘表子无情,戏子无义’,我还道这行当如何与妓女说到一处,如何成了下九流,到头来我才是里里外外都要供人赏玩的东西…”
说到最后,姚玉环泪水自面上滚滚而落。
“我本不必来这世上,也不必遭这等磋磨。”她跪坐在榻上,拼了命地捶打着身下覆了不知多少层的锦缎,“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也害苦了我!”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震开了檀沐庭那张和煦淡然的面具。他深邃的眼底涌动着狂喜,却更多是愧疚。
他又探出手,却不敢触碰她。官场十载,人鬼都见过了,练就好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却在她跟前没了用武之地。好不容易咽下喉中苦涩,张嘴也只能说出三个字:“对不住…”
姚玉环听后,只觉一阵怒火攻心。她不知竟真有人轻飘飘的一句就要抹去自己所犯下的罪恶了。
“‘对不住’?你有几张脸,怎好意思说对不住?!”
“我曾找过你们。”檀沐庭垂首道,“戏班子被别处请去,我晚了一步…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们…”
姚玉环一听,心说自己果然是这檀狗的女儿,瞬间便凉透了。
“不用找了,她死了,你也当我死了,从未来过就是!”她说罢抹了一把脸,支起身子来就要下榻。
檀沐庭伸臂拦住她,“你要去哪儿?”
姚玉环仰头看他,这檀狗长一副好脸,三十多的人,竟一点儿不显老。她见过摄政王,听说过摄政王宠极了光献郡主,她与郡主年岁相仿,心中也曾怀揣过自己父亲是摄政王那等英俊高贵男子的企盼。
如今她似乎梦想成真,又似乎梦碎了。只要想想他对自己母亲做过的事,她只觉得恶心透顶。
“我去哪里还要你管?!”她大声道,“我已是阁老的妾室,我要回我的家!”
檀沐庭眼底的哀伤转瞬消失无踪。
“阁老?哪位阁老?”他微微抬起下巴,瞳孔慢慢回缩,像一只要被偷去了崽儿的狸花猫。
此时酉子来到门外,在得到檀沐庭首肯后入了内。
他附在檀沐庭身侧耳语几句。
姚玉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张脸先是泛白,随后变青。
“好个司马宓,年近半百,竟强纳我妙龄女。”檀沐庭垂袖背在身后,眼神冷冽如刀。
姚玉环再如何不懂事也听说过檀沐庭媚上很有一套,她担心司马宓会被针对,咆哮着扑过去。
“不许你对付他!”
檀沐庭后退半步,稳稳地接住了她,又将她手臂反剪,推给酉子。
酉子往门外一招呼,仆婢又纷纷进了门,她们围了姚玉环一圈儿,温声劝:“小姐莫要再同大人闹,大人也是为了您好。”
“小姐?什么小姐?我不是你们小姐!我没有爹!”姚玉环挣扎喊道,“我要回家!”
檀沐庭未应声,转身离开。
姚玉环被一干人困住,只能看那一抹绯色渐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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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碎碎念:
有读者君看完这章后可能会说:阿長你这里bug了你不是前面写过这个檀沐庭是假的,真的檀沐庭已经死了吗,那香姐怎么可能是假檀沐庭的女儿。
请相信我,未到结局,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猜到的(就像《胭脂虎》中的李兰舟,不也是被大家骂了好久,最后又回头跟他道歉吗)。我常有错别字,也常将年号和月份写岔,但是在重要情节中,逻辑不会有错,所有线索只有一个导向。我已做好年份大事记(赤乌十五年至神凤元年),完结(预计60万左右)后会附在后记中。
感谢在“人气CP”为小芙和廷玉投票的诸位,第四啦嘿嘿。另:除却已下线的太子夫妇,男女配全HE。
感谢阅读。
鹰挚狼食(一)
因青龙拒朝,朝政要务便只能依靠内阁,内阁召翰林院、给事中、正字与司直郎等诸方议策,最终章奏交由景王批朱。若有上奏有不妥之处,景王驳回内阁,内阁驳斥诸方。内阁以司马氏为大,司马氏附庸景王,景王摄政独揽政权,这是皇帝不上朝而朝廷却依然稳固之缘由。
内阁有首辅次辅,也有群辅,譬如林嘉木、陈九和等,他们身世清白,又有才气,由翰林院推荐入内阁,从学士做起,只要安稳度过数载静待时机,上头那几位站错了队的下了马,群辅也能成次辅甚至首辅。一代一代皆是这样走来。
陈九和跑了趟户部,将文书收来放好,今日便无事,可提前归家。
他路过长安街,一摸身上,这才发觉荷包像是落在桌上,趁着内阁还未散值,赶紧回去取。
入阁部时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他绕过大堂来到办公处,从桌上取了荷包后打算离开。
然而经过西库时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九和认出他来,高声唤道:“嘉木!”
林嘉木转过身来,攥着拳头掩入袖中,笑问:“九和,你怎么在这?最近不是要回家照顾嫂夫人?”
陈九和答:“她怀了身子后,什么都吃不下,今早出门前同我讲,想吃长安街的糖水。最近高兴糊涂了,丢三落四,荷包给落下了,刚回来拿。你呢?刚刚过去的那位是谁,你在同谁说话?”
林嘉木面上有些不自然。
“不是什么要紧之人。”他道,“咱们一起走吧。”
陈九和道好。
二人一同出了内阁,又来到长安街。陈九和站在糖水铺子跟前等伙计打包,林嘉木罕见地沉默良久,不知在思考什么。
陈九和接过糖水,付了钱后与他一道慢行。
“嘉木,你这阵子一直心不在焉。”陈九和道,“自打从济南回来后你便这样。”
林嘉木苦笑了下:“郡主并未嘱托我办事,反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九和,你是我朋友,不要再拿我打趣了。”
“嘉木,你是我朋友,我没有拿你打趣。”陈九和郑重道,“从一开始我便提醒过你,郡主与小阁老的事,你不要掺和。且不说他们如今关系如何,只要景王和阁老大人在,他们便要绑在一起。倘若你同郡主真有些什么,这才叫难办,景王不会像如今这样信赖内阁。没有内阁,司礼监便要复出,到时还不是姜崇道秉笔?今日是景王,明日是郡主,说来说去都是萧家人说了算。嘉木,你我皆是局外人,向上爬没那么容易。熬过在阁部这几年,至少能落个吃喝不愁的衔儿…”
“不要再说了!”
林嘉木忽然发了火,直勾勾地看着陈九和,将他吓了一大跳。
陈九和与他共事数载,还未见过他发脾气,一时间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林嘉木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将积在心中的邪火冲好友发了出来,顿感愧疚。
“九和,对不起,我…”他连连道歉,“我最近想太多了,我脑子很乱,并非是故意那样对你…”
陈九和很快也恢复平日里的爽朗,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林嘉木肩头,笑着原谅了他:“我们认识这样久,我还不了解你?嘉木,你只是钻牛角尖儿了,应该好好放松一下。”
“还是你了解我。”林嘉木连声叹气,“近来事情太多,家中又一直督促我娶妻纳妾,我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陈九和哈哈大笑。
“看不上别人早说嘛!”他道,“蒙阁老的孙女可心仪你已久,嘉木,我若是你,我便做他的孙女婿,日后仕途便不用愁了,哈哈哈…”
林嘉木愁眉苦脸:“蒙阁老德高望重,我不敢肖想做人家孙女婿。”
陈九和嗤笑:“流水的阁老,铁打的景王,你连郡主都敢惦记,还说不敢肖想做蒙阁老的孙女婿?”
林嘉木又羞又气,“好好好,我向你赔个不是,你不要再开我玩笑了。”说罢连连作揖。
陈九和大笑一通,就此略过男儿伤心事,改邀他去自己家中做客。
林嘉木被家中催婚,自然也不想回家。陈九和带他进了门,将糖水送去后宅,又使了个利索家仆去林家跑了一趟,说今日林嘉木在他家,就不回去了。
陈九和与林嘉木开怀畅饮,酒过三巡,俩人都晕晕乎乎的。
林嘉木拿箸敲着杯碗,哭哭啼啼问:“九和兄,你说,人会变吗?”
陈九和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却还是答了:“人自然是会变的。”
林嘉木红着眼又问:“那变是好是坏呢?”
陈九和想了想说:“人若不变,如今天下仍该是秦是周,是一片混沌。天地由无而生,无中生有,才得万里江山。同理,人若变之,不仅利益己身,还能泽被家人。”
“九和,你说得有道理。”林嘉木点头道,“我是该好好考虑考虑了。”
陈九和松了口气,又说:“嘉木,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过了好一会儿,陈九和都未听到他回应。凑过去一看,原是人醉得厉害,已睡过去了。
陈九和无奈,使人将他拖回了客房。
林嘉木早早便醒了,因陈九和招待他用的好酒,是以并无不适。
陈九和也起得早,俩人洗漱后便上长安街头铺子随意用了早膳,待一番吃饱喝足才入内阁。
然而他们却突然发觉阁部内气氛不大寻常。
人多数进了大堂,他们来得晚,资历又浅,便稍稍往后站了站。
正中央坐着三个人,除却蒙阁老与袁阁老外,还有一位小阁老。
不得不说,年轻就是好。两位次辅鸡皮鹤发,衬得小阁老越发年轻英俊。想是近来事事遂意,即便他面无表情,也很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
袁蒙二人看了他一眼,司马廷玉稍欠了下身,意请长辈先说。
袁阁老也不做作,清了清嗓子后发问:“昨日午时过后,你们中都有谁留在阁部了啊?”
暗中望向林嘉木,见他怔在当场,面色十分难看。
正当此时,有人出声道:“敢问几位阁老,可是出了什么事?”
蒙阁老没有袁阁老那样好说话,只见他哼了一声,半合着眼开了口:“昨日库门大开,八月部分章奏遗失。”
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惊雷。
章奏是地方与六部政务总要,报予内阁,内阁与诸方议后上呈景王,景王批朱后送回内阁,内阁置于东西二库,待年底清算。西库又称西大库,不止朝奏暂存于此,皇帝诏书及起居注、科举考生档案甚至史书典籍皆在其中。二库门窗均为铁铸,且有库官禁卫巡守,按理来说不会失窃。
正因如此,章奏遗失,不免要从内部查起。
袁阁老是蒙阁老连襟,见姐夫生了气,忙打圆场:“这,倒也不能说失窃,大约是咱们中哪位送文书时不曾关门,风吹散了罢…”
“风吹散?那怎找了一夜都未找到?!”蒙阁老拍案而起,“怎么就那样巧,午时人进人出时不丢。忙活一个月,好不容易昨日大家都能早走上一个时辰,偏就在人走后丢了?这不是出了内贼是什么?!”
长官动怒,下面人耷拉着头不敢吭声。
林嘉木手脚冰凉,却听司马廷玉幽幽开口。
“近来菊花开得好,蒙阁老先坐下喝杯茶,散散火气。”
蒙阁老回首看他,年纪轻轻一副老神在在模样,丢了东西谁不犯难,可他偏不。怎么不呢?人家是摄政王的未来女婿,天大的事成了他家的事,才不管他们的死活。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蒙阁老忍不住出言道:“廷玉,这些丢失的章奏多是兵部、户部,兵部倒还好说,那都是些粗人,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了叫他们再出一份便是。可户部的人哪里好对付?退一万步来说,他们留了账底,能再誊一份表奏出来,我等怎好再去烦扰殿下批红?”
众人看向小阁老,见他端坐椅中,红袍乌发,衬得面白如玉。
他看向蒙阁老,轻点头道:“晨起时我便去过定合街,同殿下说过此事。殿下说,他可以重批,但一定要阁部查明遗失原委。”
有他这句话在,事情便解决了一大半。方才还耷拉着脑袋的众人也挺直了腰板,纷纷请命要去跑腿,或去兵部忽悠糙汉子,或去户部舌战群儒。
官场的事,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越是接近权力中心,解决方法越多。
蒙阁老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点头冲左右笑说:“瞧瞧,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廷玉出马。谁不知道定合街的地砖硬,去一回就要磕破脸。”
袁阁老附和:“亏我们这把老骨头在阁部呆了这样久,不及廷玉事事俱能周全。”
司马廷玉同他们客套了几句,命人送走二位阁老。
眼下大堂内人走了一半多,陈九和拉了拉林嘉木,小声道:“嘉木,走了。”
林嘉木回过神,朝上首揖了一下,转身便要离开。
“二位且慢。”二人忽然听司马廷玉叫住了他们。
陈九和与林嘉木回过头,对视一眼后走到司马廷玉跟前。他们一低头,只见小阁老补子上的孔雀向天支棱着脑袋,似要飞出那个框子一般。
他抬眼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陈九和还好,可眼角余光瞥见林嘉木,见他垂下来的手指颤了一下。
司马廷玉收回目光,忽然开口:“我叫住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昨日午时起,你二人在哪?”
他问此话时,不看陈九和,只看林嘉木。
忙碌了一夜,两位阁老颤颤巍巍离开前先服了两粒救命药丸,小阁老却同往常一样容光绝艳。除却眼中有些血丝,不见一丝疲惫。
常锻炼之人气血充足,精神好。眠时神伏于心,醒时神藏于眼。而鹰隼目远, 百米高空之上,地面数顷仍能观察入微。
不过片刻,林嘉木鬓角便被逼出汗来,艰涩张口:“昨日午时,我在…”
“昨日午时,嘉木与我在一处。”陈九和抢道。
林嘉木惊讶地回望着他。
“你们在一起?”司马廷玉挑眉,“做什么去了?”
陈九和笑了笑:“小阁老有所不知,内人遇喜,近日什么都吃不下,总点击长安街那糖水铺子。我昨日忘记带荷包,便同嘉木借钱。恰巧嘉木也打算去长安街,我们顺路,索性一起走了。”
司马廷玉抿了下唇:“昨日袁阁老正要寻林嘉木,使人去林家找,却不见他…嗯?你们饮酒了?”他鼻子动了下,又问。
陈九和继续解释:“嘉木家中着急为他娶妻,他不堪其扰,常来我家小住。昨日亦是,我们从长安街回到我家,便饮了两杯酒…”
“原是这样。”司马廷玉神情严肃,“不过闵孝太子丧期未过,你们好歹节制些,不要再饮酒。若是被纠察发现,可是要革职的。”
“啊,险些忘记了,真是该死。”陈九和挠了挠后脑勺,“多谢小阁老提醒。”
这一来一去,林嘉木一句话未说,鬓角的汗也干了。
司马廷玉说:“没事了,你们去忙吧。”
二人道了谢,待退出大堂后,陈九和才将林嘉木拽到角落里。
“你刚刚怎么回事?”他问,“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林嘉木咽了咽口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九和,你刚刚为什么不说,午时后我在西库?”
陈九和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你傻啊?我要是说了,他们不得把你抓起来?”陈九和笑骂,“你是什么人我还能不清楚?退一万步说,真是你偷的,可你拿兵部户部的奏章又有什么用?上茅房擦屁股吗?哈哈哈…”
林嘉木苦涩一笑:“是啊,我拿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林嘉木拿已批的奏章无用,然而有人却有用。
萧扶光一早听闻这件事,烦得心头火一阵一阵往外冒。
原因无它,因她曾借周尚书人手做出二百万两官银账目便是走的户部, 最终支援远在辽东的荣王萧轻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