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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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木的脸青而又白,忽地站起身来,“那天——是你派人来的?!”
他动作太大,不经意间使衣摆甩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在案上,檀沐庭却不生气,只将广袖捋起,用一方白色巾子一点一点地擦拭。
此人应有洁癖。林嘉木震惊之余这样想。
“林大人好像很意外。”檀沐庭抬头微笑道,“天意在陛下,为陛下做事,不是很正常?反观朝中多少人眼盲心盲,为摄政王鞍前马后,陛下孤立无援,实在可怜…”
“我不过蜉蝣蝼蚁,大人与我说不着。”林嘉木紧握双拳道。
“日前奏章丢失时你不是正在大库前吗?若非你朋友为你作伪证,你能经得起小阁老的盘问吗?”檀沐庭笑意更深,“司马氏父子皆为景王走狗,景王不便出面去做的事,他父子二人殷勤代劳…”
“小阁老是我上峰,大人在我跟前说这些是否不合适?”林嘉木厉声道,“大人若无事我便先告辞!”说着转身便向外走。
“林嘉木。”檀沐庭再次出声,“你不觉得郡主很可怜吗?”
林嘉木脚底忽然滞住。
“大人这话是何意?”
“你若当小阁老与你们同去济南是防汛或保护郡主,那就大错特错了。”檀沐庭继而道,“先帝在民间曾有一子,可惜那位早逝,不过还留了条血脉在世间,据说他一直在济南。司马廷玉有一套酷刑逼供本事,这些年一直替景王做事,纪伯阳的下场你也看到,连个全尸都没有。司马廷玉一早便接到景王密令,要他将真正的皇室血脉解决掉,只可惜阁臣无委派不得擅自离京,于是便借着护卫郡主的由头同你们前往——我若没猜错,他应当离开过几日吧?他做了什么,你们会知道吗?”
林嘉木没有回头,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门框内的金羽凤凰。
景王摄政,一应繁赜要务在身,便由内阁佐理,又因萧扶光与司马廷玉早有婚约,司马氏父子才凌驾于他人之上。司马廷玉在阁部时间不短,但性情孤高,喜独来独往,不爱与人交际。若非有些能耐,又是司马宓的儿子,恐怕这门亲也落不到他头上。
这也是林嘉木心结所在——阁臣品衔虽说不高,却是能直接接触权柄的朝臣。司马廷玉都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然而就在官场中行走,若是被人三言两语就说服,也不是他林嘉木了。
“今日我从未遇到过大人。”林嘉木回头道,“大人所言,走出这个门,我自会忘得一干二净。大人与我道不同,日后还是不要有交集得好。”
檀沐庭好似真的只是来请他们坐坐,听他这样说,倒也不生气,只是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留。只是我相信你会改变心意,因为人早晚都会变的。”
林嘉木觉得他看似温和,却过于自信了些。想起日前曾在西库碰到他手下人,恨自己如今竟一只脚上了贼船。心中不忿,拂袖而去。
林嘉木出门时,正巧迎面走来一位珠翠盈头的华服女子。那女子身前身后围了五六个仆婢,正朝她猛献殷勤。
林嘉木侧了侧身避让去一边,那女子也望过来,轻轻看了他一眼,随后进门去见檀沐庭了。
她经过的道上尚还余几分香气,这让林嘉木觉得异常熟悉。
不过,檀沐庭的人,林嘉木并不是很感兴趣,此时此刻只恨不能离他百丈远。
林嘉木带着蒙焕秋等人下了画舫,仔细观察一遭,发现几位姑娘上画舫玩了一会儿后兴致依然高昂,并无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等上了岸,又走出不过百丈后忽然偶遇了陈九和夫妇。
“嘉木!嘉木!”陈九和正搂着妻子的腰身将她护得十分严实,见了他们后高兴地打招呼,“嘉楠、嘉棋、嘉棉…啊,蒙小姐居然也在!”说着使劲朝林嘉木挤眉弄眼,神情十分促狭。
鹰挚狼食(十二)
林嘉楠几个因着林嘉木的缘由,同陈九和倒也熟稔。小姑娘们围着他们夫妻转了一圈,生怕拥挤的人流伤着怀了娃娃的嫂子。
“刚刚大老远就看到像是你们。”陈九和笑问,“画舫上是谁?”
林嘉木垂眸:“一个认识的人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陈九和也没多问,他对蒙焕秋更感兴趣,于是将林嘉木拉到一边,“蒙焕秋也在这,难不成是你开窍了?”
“是嘉楠她们与蒙小姐听说这边热闹,执意要来。”林嘉木无奈道,“今日人多,我实在担心她们,便陪同前来。”
陈九和又劝:“你也别死心眼,这么近一瞧,蒙小姐长得还是不错的…”说着看向蒙焕秋,见她比十三岁的林嘉楠还矮,登时嗓子里卡了壳似的有些说不下去,于是摸了摸鼻子又道,“刚刚我与夫人来时还见着沈通判来着,他妹妹你还记得吧?力拔山兮能举鼎的那位武娇娘。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然顺带也去认识认识?”
林嘉木脑子里乱成一团,哪里还有心思应付什么武娇娘?于是连声道不用,携着蒙焕秋与妹妹们赶紧离开了。
林嘉木最后离开内湖时,似有所感地朝岸边望去。
只见那座三层画舫之上,檀沐庭依旧似来时那般立于风中。
他朝自己点头致意,一片枫红在金秋日光之中尤为夺目。
林嘉木错开了视线,深深地低下了头。
今日玩也玩了,还险些闯了祸,几人先送了蒙焕秋回府。
蒙焕秋望着林嘉木欲言又止,眼神中满含期盼。可林嘉木也只是冲她笑了笑,说了声“告辞”,便带着妹妹们回了家。
林嘉木先回房换衣服。
一旦静下来,檀沐庭的话便又盘旋在脑海中。
倘若他所言皆真,司马廷玉是为替摄政王解决心腹大患而借机去济南,那么光献郡主便成了被利用的那一个,着实可怜。怪不得二人先前一路如何都看不顺眼,出去五日后再回来却又如胶似漆——萧扶光心软,耳根也软,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司马廷玉惯会揣摩别人心思,又有未婚夫婿身份在,拿下她还不是易如反掌?
越是这样想,林嘉木越是担忧。说是担忧,更多则是夹杂了一丝兴奋的不甘。
如果郡主知道了这些事会如何?她会对小阁老失望吗?以她的性子,怕是眼中揉不得沙子。可司马廷玉却是一早与她有婚约的人,即便她知道了、她不愿,景王会由着她退亲,好再培养出一个司马廷玉吗?
如今司马廷玉不在京中,檀沐庭作为皇帝股肱,自然是容不下他的。
檀沐庭会除掉司马廷玉吗?他又会如何做呢?
林嘉木将衣裳穿好后走出门外。
九月日头依然有着夏日时的毒辣,周遭却是令人舒适的凉意。
他向外走去,衣袂飘起,步履生风。
与挤了半日的林嘉木不同,萧扶光同云晦珠舒服得很了。
郡主出游,哪有同人挤在一起的道理?还未出门,裘左史便打点安排好了一切——先是去鸿运楼订桌菜,还专门嘱咐了只荤不素,再清出秋水桥后的阙楼,好让这二位站高看远,玩得舒心。
萧扶光与云晦珠从定合街离开,顺着铜驼街向南,沿碎玉街前往内湖。
今日人尤其多,待二人抵达阙楼,险险用了小半个时辰。
站在阙楼之上,俯首便能瞰帝都西南景观。一条渠贯穿城南,过秋水桥往西便是城墙角楼,南渠又汇于都城内形成如今内湖;湖内有湖心亭,几艘游船时时相错,有些热情大方的姑娘会抛花送福;湖岸有几座画舫,已经有些年头,多是家底殷实些的会上舫或观景或谈事…这只是帝都西南,若是往东北处瞧,便能望见城中楼了。
“我想去湖边玩儿。”云晦珠托着下巴说,“可是外祖怕我再走丢了,叫了好些人跟着,甩也甩不掉…”
萧扶光看着她,若有所思。
云晦珠叹了口气,又回首去看,指着极远处双阙后的那座宏大殿宇问:“那是什么地方?怎么那样高大?竟要冲出云霄了。”
萧扶光瞥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万清福地。”
云晦珠吓了一跳,简直瞪直了眼。她真正登上去的时候不过多走几步路罢了,近看那座神殿同诸宫也并无不同,可远观起来真是了不得。
萧扶光却是明白的——皇帝继位后便开始修道,第二年修了这座殿宇。他从来不在人前现身,然而只要在城内登高,却最先注意到万清福地。
只要接触过至高皇权的人没有一个不会贪恋的,他想要人时时刻刻记着,青龙才是大魏的正统。
萧扶光心中瞬间不舒服起来。
在楼上简单用了一餐,云晦珠见她兴致索然,道:“阿扶不开心,咱们回去吧?”
萧扶光说好。
二人在阙楼内下了阶梯,在临近出口时,她突然握住了云晦珠的手腕。
云晦珠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萧扶光拽着从后门溜了出去。
裘左史派来的人出了阙楼,回头却不见那二位,登时有些着急。找了小半日,发现人跑了,没有声张,悄悄去寻人。
此时萧扶光与云晦珠已经挤到了秋水桥,行人太多,几乎淹没了云晦珠。
“还是你有法子。”云晦珠开心极了,“走哪儿都有人盯着,真是无趣。我本就是普通人家姑娘,天天叫我学这规矩那规矩的,闷得要死,实在令人厌烦。”
萧扶光在摆弄瞧上摊子的风车,见摊主怒目而视,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回头道:“眼下高阳王是你外祖,若换做是你,你就知道他的苦衷。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大家子人全仰仗他,不学规矩早便乱了套了。”
“你这么一说,我便懂他苦心。”云晦珠说,“可惜我怕是要叫他失望了。”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萧扶光道,“你招个赘,他精力放那赘婿身上,哪里还顾得上你?”
二人从桥头追逐到桥尾,下了桥后,又来到湖边。
几座画舫装饰华丽,有舫内传出异域歌舞声,将她们吸引过去。
想上舫,可惜人已经满了。
钱是万能的,而一掏口袋后又面面相觑,俩人凑不起一个铜板来,于是只能同其他游人一起坐在岸边听。
笛声伴着热切鼓点咚咚响,西域人豪放,中原还是内敛了些。不知里头那位歌姬身着薄纱几层,能不能经受得住观客眼刀。
二人双肘撑在膝上,依偎在一起听这舞曲。秋风时时袭来,吹得人有微醺之意。
“晦珠,晦珠。”萧扶光靠了靠她的头,“我今日带你出来玩儿,你可得记着我的好。”
“你怎么连这都要记账?”云晦珠迷瞪着眼问。
萧扶光手指探了探湖水,往她脸上弹了几滴。
“我担心哪日变成我父王那样,你便不来找我玩儿了。”
云晦珠掬起一把水泼回去。
“那样才好呢!”她道,“你变成殿下那般,那定然是个厉害人物了。到时我就巴着你不放,天天来找你,若是有人想欺负我,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你收拾的。”
萧扶光被水淋了一头。
“呵!你来真的!”她佯怒道,“我的妆要花了!”
云晦珠大笑:“你个头高,我打不过你,还泼不过你?嘿呀,看招!”
俩人在岸边打打闹闹,然而忽听一声“噗通”落水声骤然响起,就在她们眼前不过三五丈处。
“有人跳河啦!”
众人先是一惊,随后便炸开了锅。好些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涌来这边看热闹。
原本就满人的岸边瞬间变得更挤,萧扶光与云晦珠险些被挤下水。
湖里的人扑通扑通打着水花,应是不会水,不小心从画舫上掉下去的。瞧着像是个姑娘,可惜刚从水面露头就又栽了进去,连声救命都喊不出来。
又几个人来到岸边,大声喊:“让让!让让!腾个地儿!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这么一喊,大家终于肯挪了地儿。
萧扶光二人也得以回了道上。
可人天生都爱瞧热闹,她们没走,想看那掉进河里的姑娘如何了。
云晦珠个头矮,连蹦了几次都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人头,不禁着急地扯萧扶光袖子:“阿扶,你看到什么了?”
“嗯…的确是个姑娘,好些人跳下去救她,现在的人可真是热心啊。”萧扶光踮着脚,抻着脖子边瞧边道,“唔,上来了上来了!浑身都湿透了,被婢女套着头围起来了…估计是怕叫人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碍着面子不给大家看…”
云晦珠松了口气:“幸好人没事儿,眼睁睁地看着人掉进水里,可把我吓坏了。”
萧扶光点点头,又咦了一声:“那姑娘好像不愿意回家…被几个婢女拉搀扶着走,她脚还钉在地上不愿动呢…”
“是不是同我一样,家中有个想要她命的外祖母呀?”云晦珠看不见只能脑补宅门大戏,心里头干着急。
“看样子家里不简单…有个穿红衣服的男的将她抱走了…没看清脸…”萧扶光抻得脖子疼,“好眼熟的颜色…唔…湖边人散了。”
云晦珠一回头,见藏锋就在她身后。
藏锋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底一片雾霾蓝。
云晦珠心里颤了一下,嗫喏地缩了缩头。
萧扶光回过头来看到藏锋,笑道:“来得蛮快,可惜我同晦珠还没有玩尽兴。晦珠说家里闷得慌,好久不曾出来逛。”说着又拉起云晦珠朝人流处跑。
藏锋没办法,只能跟在二人身后护着她们。
又因身上备了些碎银,被郡主堂而皇之地征用了去。
而彼时跳了河的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香姐儿姚玉环。
姚玉环被檀沐庭带回家中后,几次三番要向外逃。
“我要出去,檀狗,你放我出去!”她破口大骂,“谁稀罕做你女儿?你这挨千刀万剐的人不配有儿女,你不配有后!”
檀沐庭捏紧了拳头,金扳指硌得骨头都发疼。
“这几日你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他闭着眼睛道,“玉环,我是对不住你母亲,但我只想你过得好。”
“你还有脸提我娘?!”姚玉环远远地啐了他一口,“我倒希望你当初弄死了她,也好过我来这世上,好过我知道自己原来竟有个狼心狗肺的爹!”
檀沐庭已经不想同她继续争执这个,他已经累了。
“无论你怎么说,我不会让你再回司马宓那里。”他抬了抬手,“不过,你与光献郡主的关系不错?你脱离不开画舫,便想跳水上岸向她求救?”
姚玉环愣了一下——原来他也在人群中认出了郡主。
可恨自己不会水,原想着扑腾两下就能到岸边,谁料入了水便向下沉,手脚并用也无用。尤其一仰头湖水便呛进了鼻子里,酸得要命。加上身穿绫罗衣裙过于繁复,入水沉甸甸的,即便能游到岸边,上岸也是一大难题。
檀沐庭显然料到她有此想法,叫人救她上岸,又蒙了她的头,否则萧扶光定会认出那是姚玉环。
“玉环,我不想今天这类事再次发生。”他慢慢道,“就算你求得了她,她救得了你,你以为你还能回到司马宓身边?”
姚玉环不再挣扎,愣愣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宓,他早晚都要死。”檀沐庭缓缓道,“待我事成,我便要司马宓一家从阁台上摔下来。”
姚玉环头中嗡鸣。
“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她惊啼道,“廷玉还要娶郡主,你岂有本事动他们?!”
“司马廷玉?他也要有命回来才行。”檀沐庭抿了抿唇,微微笑道,“不过自命不凡一黄颔小儿而已,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提前一日前往辽东我便拿他无法了?我本就赤条条来去,他以为我在乎的是那二百万两?”
姚玉环瞪大了瞳仁,上下牙骨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檀沐庭接过婢女奉来的长巾,慢慢替她揉搓着湿发。
“我就要司马廷玉送去辽东,要萧轻霖收了这笔饷银。我要他有命去,无命回,郡主也查不到我头上。”他手下一停,“这些上位者不是最喜欢看穷苦人作困兽斗么?那我偏要他们厮杀做一团,只我一人作壁上观。”
他说罢,继而隔着巾子慢慢替她擦去面上的泪,又道:“你母亲已不在,我会加倍补偿你。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不用再屈居人下,届时所有人都会来侍奉你;你不必给司马宓那老东西的妾室,世间最好的男子来跪求你做他的妻。玉环,我们才是真正的亲人,只有我才真正为你好,明白吗?”
鹰挚狼食(十四)
姚玉环虽未念过书,却也是个能辨得清是非的人——但凡有两分血性,都不会容忍这样一个人成为自己的父亲。
可自重阳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再出门了。
穷苦出身的姑娘,日日做梦都想着金山银山。可当檀沐庭真将金银捧到了她跟前,她却笑不出来了。
原谅他?做梦去吧!
九月初十,万清福地。
重阳是斗姆元君圣诞,皇帝拜过后又闭关一日,今日方出。
姜崇道在神殿外候着,与他一起的还有阮偲。
阮偲年岁大些,许是有些憋闷,便同姜崇道闲话家常。
“姜公公在宫中有些日子了吧?听说将在京中置了宅子。”
姜崇道眼观鼻鼻观心,这事儿办得隐秘,却还是让眼前这老妖怪知晓了。
与这等人多说无益,他扮做聋子,不言不语。
“听说,离定合街还不远呐。”阮偲又笑,“那可是个寸土寸金的地儿,谁不想同景王殿下做隔一条街的街坊?别的先不说,就一点,方圆十里都无人赶来造次。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呀…”
姜崇道眼睛睁开一条缝,扯着嘴角道:“什么乘凉不乘凉,住家看的不就是一个风水?可巧那块地方阳气盛,风水也好,咬咬牙不是不能买下。这全赖陛下仁善,我们这些手底下伺候着的也跟着能攒出一栋好宅来养老。”说着便朝神殿拱手一拜,一副全心全意甘心侍奉的模样。
阮偲依然在笑,面上沟壑一道一道,瞧着像是积石上的纹路,叫人很是不舒服。
“可我还听说一件事。”他又道,“新宅前前后后都有位妇道人家在料理,她是姜公公的什么人呀?”
姜崇道翘着的嘴角压了下来,冷眼看着这老东西,心里头恨得咬牙。
神殿内传来磬声,这是皇帝出关了。
姜崇道垂首侍立在侧,阮偲也收了那抹不怀好意的笑,恭恭敬敬地虾着腰候着皇帝。
“将檀沐庭召来。”
皇帝的声音自神殿内穿透而来。
“声音洪亮如钟,陛下这是修炼大成了。”阮偲道。
洪亮如钟,这是说陛下修成了鲸?姜崇道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随即朗声吩咐皇帝命令:“陛下召檀侍郎觐见——”
不过半个时辰,那个红色的身影便出现在阶下。
檀沐庭经过阮偲时,二人相视一眼,那抹红旋即入了神殿。
“陛下。”檀沐庭五体投地拜道。
皇帝一身素衣,自太子薨逝后,他似乎老了几岁,一张绝代风华的脸上暗沉许多。
“朕有所听闻,说是太子陵寝闹鬼?”
“臣不曾听说闹鬼。”檀沐庭伏地答,“应是贼人意图搬山卸岭,故弄玄虚来吓唬人。臣即刻便命人去查,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帝叹了口气:“太子生前也算孝顺,只是朕一心向道,冷落了他。此事一定要彻查,还太子和太子妃一个清净。”
檀沐庭领了旨意,一刻也不曾耽误,立即带人前往闵孝太子陵寝周围埋伏。
守陵的人不少,多是从前在掖庭中的宦官,见了檀沐庭后立即哭诉:“就刚开始那阵儿,晚上常见着鬼火。奴等倒也不是没见识过,秋日里干燥,骨头堆里常冒这个,这不罕见。可是第二天晚上,等陵卫换值的时候,又听见咯吱咯吱地响。我们琢磨别再是有耗子吧,这可不行,赶紧清了去…”
“长话短说。”檀沐庭善意提醒道。
“哎,是,是。”守陵的宦侍继续道,“我们拿网去捕,却没见着耗子。就这么又过了一晚,第二天又听见动静,这回我一个人去,您猜我见着什么了?”
“什么?”檀沐庭倾身问。
“那是个人!”宦侍哆哆嗦嗦抬着手比划,“是闵孝太子,太子殿下他的魂儿回来了!天老爷!他的眼还冒着光!吓死人了!”
檀沐庭蹙眉,他知这世间没有鬼,却没有张嘴——皇帝信道,否认鬼神之说便是忤逆皇帝。是以心里可以想,但口中不能说。
“供奉的东西也少了,都是太子殿下生前爱吃的东西。殿下年纪轻轻就没了,还是吃那仙丹吃死的。咱不怕老死,就怕横死的鬼。”宦侍痛哭流涕,“何况太子妃撞死的时候大家伙儿亲眼所见,她窜出来一头磕在石头门上,脑袋豁了个大口子,那血、那脑浆子迸得一地都是…娘啊!如今谁敢靠近太子陵呢?!”
檀沐庭听后面不改色,显然并不害怕这些传言。
他慢慢开口:“今日起,我同你们一起守陵。”
“当真?!”宦侍听后喜出望外,连连磕头,“若真如此,能劝退了殿下,大人便神通了!”
檀沐庭未再说话。
他果真留了下来。
一连两晚,传说中的鬼影并未出现。
就在第三日晚,约亥时末,秋风乍起,陵寝后的松柏被刮得东倒西歪。
宦侍们打着牙骨,胆大些的出庙坛去看,见禁卫将将下值。
“子时后的陵卫呢?”
宦侍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见檀大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血红袍子衬着雪白一张脸,缓缓开口问话。
令人惊慑的何止是死去的太子殿下?这位活着的檀大人更像鬼魅。
宦侍结结巴巴道:“晚上…晚上当值的下了值都想早些走,上值的又不愿早来,便落下这么个空儿…守陵不似守宫,规矩不大,一直都是如此。”
檀沐庭瞳仁转了转,负手走了出去。
他踏出门的那一刻,陵寝处像是又传来什么响动。
宦侍们吓得要死,唯有刚刚那个胆子稍微大一些,跟在檀沐庭身后走了过去。
檀沐庭放轻了步子,渐渐靠近地陵。
一个黑影儿从地陵走了出来,乍一看下同死去的闵孝太子身形的确有几分相似。
宦侍跌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巴,“啊”了几声。
他背影略有佝偻,怀里好像抱了什么东西,就要向陵后的那片松柏林方向走。
进了松柏林,便不好再寻。檀沐庭带人迅速追了上去。
那人听到声音,微微侧了下脸,眉眼处果然有金光一闪而过。
檀沐庭有备而来,不过百丈便追上了那个黑影。
他伸手抓住黑影的肩头,那人似是吃痛,“唉哟”喊了一声,怀中抱着的瓜果骨碌碌掉了一地。
檀沐庭蹙眉,那人也转过脸。
然而当那人看清楚檀沐庭后,却兴奋地道——
“怎么是你?!”
青年眉骨上的金钉成了昏暗夜色下唯一的点缀,灼得人双目刺痛。
“没想到一别十几年,居然还能在这里遇见你!”
蓝梦生十分高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居然能遇到故人。
然而他却不曾注意到,眼前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面上的血色正一丝丝褪尽。
檀沐庭看了他半晌,忽而笑了一下,“都说近日闵孝太子陵寝闹鬼,原来竟是个小贼。”转而挥了挥手,“将他拿下。”
檀沐庭带来的人一拥而上,霎时便将蓝梦生包围了个严实。
他们将蓝梦生双手绞在背后,不等他再开口,撕了布条团成一团塞进他口中。
“唔唔唔——唔唔——”蓝梦生拼命地朝他摇头。
檀沐庭却未再看他,只是叫人将他带下去。
守陵的宦侍见不是鬼,竟是个年轻人,瑟缩着的身子终于能挺直了,连滚带爬地过来拱手致谢。
“多亏了檀大人呐!若不是檀大人英明,我们不知要被这小贼糊弄到何时!”说着还朝蓝梦生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先前我们还道,这鬼怎的还真食贡品呢,原是他偷吃了!”
檀沐庭依然挂着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他漠然道:“是啊,不过是个小贼,竟传出太子陵闹鬼的谣言,足可见尔等无用。”
说罢,檀沐庭理了理衣裳,从容离去。
那宦侍还未来得及求饶,只听得利刃出鞘声,紧接着喉间一凉,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檀沐庭并未逗留,解决了人后便进宫觐见皇帝。
时值深夜,他有令在身,出入自然无视禁规。
抵达万清福地时,皇帝已然魂游太虚。于是檀沐庭被请入偏殿中等候。
“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下去罢。”他道。
宫人只当檀大人好情好性,道是声是后掩上门。
檀沐庭这会儿才将掩在大袖下的手伸出,灯光之下,保养细致的双手连同那只纯金蜃龙一起竟微微颤抖。
人生所到处,飞鸿踏雪泥。但凡在这世上走过一遭,必然要留下痕迹。
他用宫人留下的毯子裹了身子,依然觉得发冷。这么多年来,终于第一次感到害怕。
檀沐庭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种种过往,最后却是姚玉环和她的生母。
待他睁开眼睛时,朝日还不曾升起,天边已现鱼肚白,与黑云连接之处却是一片红。
阮偲在偏殿外温声提醒:“大人,陛下醒了,召您去见他呢。”
檀沐庭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龙遗过后,皇帝神清气爽。宫人正为他盘发时,檀沐庭来拜见。
皇帝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檀卿这是候了一夜?”
“臣在偏殿,小憩了一个多时辰。”檀沐庭垂首答道。
檀沐庭总是这样,进退有度,从不叫他难堪。不比周围那些人,要么唯唯诺诺,要么阳奉阴违,他让皇帝很是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