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by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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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罢。”皇帝道,“这么着急见朕,可是朕派给你的差遣有了结果了?”
檀沐庭道是:“臣这三日查探,发现是守陵人监守自盗。他们贪恋墓中陪葬物,铤而走险做出此事,并散布谣言。”
皇帝没有说话。
姜崇道斜眼瞥了他一眼,将他正蹙眉思索些什么。
“你们都下去罢。”皇帝挥了挥手道。
姜崇道与阮偲垂了垂袖,并一干宫人退出神殿。
皇帝目光沉沉道:“沐庭,这么多人中,朕最信赖的就是你。”
檀沐庭早有准备——皇帝不是普通人,哪里这么好糊弄?可除太子之外,皇帝也不关心其他人。
他伏地跪道:“太子殿下陵寝后有座松柏林,陵卫倦怠,换值时出了岔子。所以流民铤而走险,于夜间窃取陪葬物,偷食贡品。监守自盗守陵宦官胆小,不敢去查。如今贼人已被活捉,陛下可严加盘问。”
皇帝眉眼展开些许,“朕不管发生何事,朕要太子从今往后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能做到吗?”
“能。”檀沐庭抬起头,掷地有声承诺道。
“那就好。”皇帝又挥了挥手,“什么要紧人,你处置了便是。累了这几夜,你也回去休息罢。”
檀沐庭松了口气,再行一礼,退出神殿。
他乘车回了府,去锁凤台见蓝梦生。
此时蓝梦生刚洗了个热水澡,褪去身上脏兮兮的衣裳,换上了一身檀沐庭往日旧衣,倒也是个光鲜亮丽的美男子。
他并无什么顾忌,左手一只鸡腿,右手执着筷子,一口肉一口菜地狼吞虎咽。吃得多了,咽下去有些噎得慌,抬头冲婢女抛了个媚眼儿,婢女便上前喂他喝水。
檀沐庭来时,便恰好见到这一幕。
蓝梦生打了个嗝儿,看到他,欢喜地站起身来。
“兄弟,你来了!”蓝梦生笑嘻嘻道,“这么多年不见,原来你竟混得这样好了!没想到卖鱼也能——”
檀沐庭眼睫一动,目光直直地刺过来。
蓝梦生鲜少见到这般凌厉眼神,想要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儿,连着心脏怼在一起疯狂跃动。
婢女躬着身子离开,厅内只余下他们二人,和穿堂风声。
“吃饱再说。”檀沐庭坐在他对面道。
蓝梦生一屁股坐回了座上,想要去拿方才丢下的鸡腿,却又想起他刚刚的眼色,于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檀沐庭点了点头:“你随意用。”
蓝梦生这才继续吃了。
只不过刚刚那一记眼刀实在太狠,叫他心里有些难受。心里不好受,胃口也不如刚刚好。
于是硬塞进去一个鸡腿后,蓝梦生捏着身前桌布擦了擦手,又用袖子抹了一把嘴,看着檀沐庭道:“兄弟,我知道你如今发达了,可我不同,我祖母死了,寨子里的人也都死了。我好不容易一路跑来帝京,身上什么都没有,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边游荡。若不是饿得难受,我怎么会去偷死人的东西?兄弟,你如今混得好,可我不知道你也是守陵的,我是真没想给你添麻烦。”
檀沐庭却不耐烦听蓝梦生说这些,他只问了一个问题——
“蓝梦生,那支金爵钗还在你身上吗?”
蓝梦生愣了一下,随后摇头:“什么钗?没听说过,不知道那是什么物件。”
檀沐庭淡淡一笑,却没有继续提金爵钗的事,只是问:“不提那个…这些年来,你过得如何?”
“普通老百姓过日子,还不都是一个样儿。”蓝梦生将手放在桌下,“自打同你分别后,祖母便带我回了济南。可惜祖母那家人早些年便不认她,家境也没落了。后来祖母走投无路,想带我来帝京,出了济南没有十里地,便碰上几个响马好汉,如此便到寨子里安了家。”说到这里,他垂下头,模样有些悲戚,“可惜三个月前来了好些歹人,竟将寨子里的人全都杀了。祖母,她也…”
蓝梦生一颗头颅埋得低低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掉。
檀沐庭半阖着眼,坐在位置里听他哭。
等蓝梦生哭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你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身。”
蓝梦生抹了把脸,迷茫抬头:“兄弟这话是何意?”
“你父亲是随了你祖母姓蓝,他本是赤乌之后,你该姓萧才是。”檀沐庭看着他道,“梦生,萧梦生,你究竟是什么人,现在清楚了吗?”
蓝梦生歪头想了一下,旋即又猛摇头。
“赤乌?萧?兄弟可不要说这些话来唬我。”他嘿嘿一笑,“我若姓萧,那岂不成了皇帝老儿的侄子,怎么也能混个郡王做做,怎么会去偷我堂兄弟的贡品吃呢?”
蓝梦生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到一半便没了声音,因为对面的人又用那种方才在陵寝中的眼神看着自己。
檀沐庭起身走到他跟前,用扇子抬起了他的下巴,目光仔仔细细地在他脸上搜寻了许久之后才说:“吃不饱饭,有手有脚,做什么营生不好,偏要来这儿?树上的果子越多,施的肥也越多,蛀虫也是最多,你为何还要来呢?你是否也有一个梦,想要一步登天?不然天下这样大,为何非来帝京呢?”
檀沐庭大自己十几岁,如今瞧着混迹得十分不错,早已没了初遇时一身的鱼腥气,取而代之的是压迫感,令人窒息。
蓝梦生老实道:“我来帝京,因为所有人都说帝京是个遍地金银的好地方。我也想发财…”
折扇抵在他颌下,内里不知有什么机关,竟凭空生出利刃般冰凉的触感。
蓝梦生想起多年前亲眼见他杀鱼,手起刀落间愣是将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掏腹去鳞,而最后他的手上洗得干干净净,那鱼却还在垂死挣扎的场景。
“我…我…”蓝梦生泄了气,“祖母从前说,如果无处可去,便让我来帝京。”
蓝梦生话说了一半,因为金爵钗的秘密祖母一早便与他讲过。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若有一日被逼上绝路,便要他拿着金爵钗去寻摄政王,万万不可让此钗落入别人手中。
他听檀沐庭提起金爵钗时便开始警惕,本想着一问三不知就好,未料这么多年过去,这卖鱼的少年不知不觉间成了具压迫感的上位者。
蓝梦生咬牙跪地,抱住了檀沐庭的腰,哭着道:“九哥!我家里人都没了,我能投奔谁去?九哥若是还记着我祖母的好,就可怜可怜我,给些银两,容我离开吧!我保证再也不来帝京了!”
他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蹭得檀沐庭衣摆上都黑了一块。
檀沐庭放下扇子,轻轻扳起他的肩膀。
蓝梦生这些时日来食不果腹,全赖闵孝太子的贡品才撑到了现在,肩头已十分削瘦。
这样的肩头,能扛得起多大的担子?
檀沐庭再一闭眼,想起光献郡主,即便是女子,那双肩膀,那等气度,哪样不甩开眼前人十万八千里?
几乎是瞬间,檀沐庭心中便有了打算。
“你且在我这里先住下。”檀沐庭沉声道,“今后的事,我会为你安排。”
蓝梦生弱弱道:“不必了吧?我瞧兄弟你像是做官的,我偷了太子的贡品,你却护着我,万一叫那些御史知道了,难道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你怎么会是麻烦。”檀沐庭笑了笑,“我想再上一层楼,还要靠你。”
蓝梦生面上还堆着笑,可眼里却没了笑意。
檀沐庭将他带到一处庭院中,这所庭院在檀府西北角,背靠后花园山石湖泊,十分僻静。只是墙壁垒得出奇的高,墙面光滑,便是武林高手前来也无法借力上墙。
“兄弟安排的住处不错,只是我这人泼惯了,喜欢四处逛逛,我还是不打扰了吧…”蓝梦生哈哈干笑了两声,慢慢往回来的地方挪脚。
他拔腿便要跑,然而一回头却撞上了几堵肉墙。
几个黑衣人拎着他的后领将他丢进了院内,随即用力一带,厚重铁门哗啦一下被关得严严实实。
蓝梦生气急败坏地上前扯了几下,然而铁门纹丝不动。
“阿九!你做什么?!”
“梦生,你以为装傻就能糊弄过去?若如此,你也太小看我。”檀沐庭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身上既未带金爵钗,我也不用猜,它就在太子陵中,对不对?你将它藏起来做什么呢?不如交给我,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喝不愁。”
“你这臭卖鱼的!”蓝梦生忍不住破口大骂,“金爵钗是我的!我想将它藏哪儿就藏哪儿!你一个卖鱼郎拿着它有什么用?!”
“我拿着它无用,但你不是在我身边吗?梦生,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檀沐庭说着,声音渐渐远了。
蓝梦生骂骂咧咧几句,中间用脚踢了踢门,结果门未损坏不说,脚指头痛得要命。
他气得心肝肺都在疼。
“臭卖鱼的,死卖鱼的!等我出去,我一定要找到郡主,我告诉她金爵钗在你那儿,让她带着廷玉把你丢进湖里喂鱼…”
他骂骂咧咧地说着,最后累得口干舌燥,背靠着铁门滑了下来。
院内仅一所屋宅,里头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蓝梦生吓了一跳,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屋里爬出一个老妪,她一抬头,面上本该是一双眼睛的位置只剩了俩血窟窿。
人从来不会关心毫无价值之物。
回京不过数月,光献郡主在摄政王的帮助下,渐渐丰实自己的羽翼。想要踏入朝廷,但凡年纪轻的,无论男女,多数都有个一手遮天的人。如若不信,且翻阅那些少年成名之人族谱,其中总有个能说得上话的长辈。
嫁妆已溢出府库,不得不在银象苑与王府中再辟出一库来。最后一样嫁妆是最昂贵的,那便是象征京畿兵权的半枚虎符。
“没了它,您可怎么办?”萧扶光不惊讶是假的。
景王蹙眉瞥了她一眼:“怎么?打算嫁了人便不与爹爹来往了?”
萧扶光当即否认。
景王端坐下来,看着她手上虎符道:“我在朝中这些年,起初也很是不易。从前那些人嫌我年轻,没有手段;有了手段,又嫌我无子。这世道,女子做什么都不易,又何况你是要骑到他们头顶上去。可是阿扶,你要记住,人的话是说不尽的,唯有权势在手,才能让他们说出你想听到的话。”
萧扶光似懂非懂地接过虎符。
此一半在她手中,另一半在镇国大将军宇文律那里。宇文律有权,却无法大量调兵,因他的儿子宇文渡年底将迎娶平昌公主。早晚有一日,另半枚会给宇文渡,那时萧扶光的路便比现在好走许多。
不过,即便没有虎符,景王依然是说一不二的摄政王。
只是他如今做到极致,却依然不能正大光明地坐上那个位置。他不缺权势,缺的是一份堂堂正正的认同。
想到这里,萧扶光不禁问道:“我记得皇祖也最是欣赏爹爹,他真的没有同爹爹说过什么吗?”譬如金爵钗。
“他四两拨千斤的本领可是天下第一,无论说什么,你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景王笑道,“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萧扶光自然不敢叫他瞧出来自己的心虚,只低头道:“有些想他罢了。”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窝囊人。可我却觉得,你皇祖才是最聪明的那个。”景王面容温和,缓缓而道,“虽说治国差了些,可到底收了周和那批人,当初国库空虚,有几年连官员冰补碳补都发不起,他索性卖起官来,你说他大胆不大胆?”
这件事萧扶光是知道的,如果赤乌不起这个头,檀沐庭那种人又如何会钻进来?
景王看出她不忿,继续道:“因他早知自己是庸主,一个烂摊子交在他手上,还能如何?索性防守蓄势。若不是他让钱生钱,恐怕你的嫁妆爹爹也攒不起。”
萧扶光捂住了耳朵——好端端又扯到嫁人上。
“廷玉是个好的,那些银子顺利运到你小叔父手上,也能让他多喘口气。”景王笑着说,“没准儿他一高兴,会亲自赶回来送你出门。”
萧扶光惊道:“可不敢!无诏如何入京?”
“他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人吗?”景王反问,“你这性子可不就是被他带坏了的。”
这意思还在埋怨自己当初一声不吭去峄城纪家,萧扶光又堆起笑脸撒娇。
父女共用了一顿饭,随后萧扶光回银象苑,将虎符好生收起。
“郡主。”小冬瓜在门外道,“如今城中传闻太子陵寝闹鬼,檀沐庭有行动。”
听不得与檀沐庭有关之事,于是开了门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冬瓜寻常不出王府大门,但是他路子野,鬼机灵。进门之后,也不用萧扶光特意去问,直接便说了。
“这事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传了大概好些时日。想是陛下对太子殿下有愧,三天前便派了檀侍郎去查这件事。”
萧扶光脑筋突突一跳,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不是看您这阵子忙嘛。”小冬瓜委屈极了——郡主前阵儿主动要食菌,厨房接下来便搜罗了好些蕈菌来,味道鲜美,只是毕竟是野生野长,吃多了胃里便不舒服。好不容易缓了一阵儿,又要操办月底婚嫁事宜。
生在帝王家,嫁娶不是小事,有些都是自打孩子生下来便开始着手准备。如今谢妃不在,她只能靠自己,幸而有亲爹搭把手,否则怕是要累死。
萧扶光想了想,随即唤来藏锋,让他带几个人去太子陵打探情况。
过了约摸两个时辰不到,藏锋便回来复命。
“檀沐庭在三日之前的确领命去查,不过不知为何,如今太子陵中上下换血,原先守陵之人不知所踪。”藏锋顿了一下后继续道,“臣怀疑,檀沐庭是将人杀了。”
“杀了?”萧扶光蹙眉,“守陵的宦官皆是掖庭的老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加上守卫、庙官、工匠,少说也有二百人,都没了?”
藏锋道是。
“好个心狠手辣的人!”萧扶光道,“一下清掉这么多,想是为了封口,难不成陵内有什么秘密?”
“寻不到人,实在查不到。据宫中人报,闹鬼一事是那些宦官监守自盗,陛下震怒,使檀沐庭自行处置。他应是将人都杀了。”藏锋摇头,“不过,今日檀沐庭去而复返,又带了一批人会陵中。臣冒险接近一看,他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萧扶光道:“除了阿寰和木兰,再就是一些陪葬品,他要找什么东西?”话说出口,却觉得怪怪的,站起身走了两步,复而回头命令,“檀沐庭阴险狡猾,你现在就带人过去,他找你也找。若是叫他发现,你便以盗窃陪葬之名将他抓起来。”
此时窗外一个白色人影动了一下,随即消失不见。
藏锋离开后,再次前往太子陵。
而此时的檀沐庭在搜寻半日之后,最终在闵孝太子棺椁之下将一个蓝色的布包拿到手。
檀沐庭将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一枚金钗静静地躺在其中,雀兽翠尾,业火金莲。莲花内一颗圆润珠子硕大无比,是他与族人不分昼夜不知开了多少蚌才取出的最大的南珠。
而令他辗转流亡十数年的巨型南珠,却只配为这支金爵钗做点缀。
他留了些人继续看守,自己回银象苑复命。
其实萧扶光没有特令,檀沐庭到底是三品大员,哪里她说一句话就能随便抓起来的?若宗室人人皆如此,朝廷一早该乱了套了。
能直接拿捏檀沐庭的人,除了皇帝,便是景王。可景王心思深,若同他议起捉拿檀沐庭缘由,要么实话实说,要么他自己去查——檀沐庭是皇帝拥趸,无论以何种形式告知谢妃之死与其有关,都会爆发景王与皇帝之间的冲突。假使冲突后景王取代青龙做了新帝,也是为人所诟病的天子,以他铮铮傲骨,断然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父亲的道,就是她的道。可要迂回对付檀沐庭,又何其简单呢?
“既然杀人封口,便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在其中。”她喃喃道,“可是檀沐庭在阿寰的墓中找什么东西呢?”
藏锋想了想,最终开口:“臣得令后立即动身前往闵孝太子陵,却仍是晚了一步,想是银象苑中有内鬼传信。”
“我与廷玉和怀疑过。”萧扶光叹道,“可总不能将人吊起来拷打,这些人骨头硬得很,就算见血也不一定开口。我不是不敢杀人,我是怕杀错了人。所以我认为最好的方法,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我去。”藏锋抬眼看她。
萧扶光闻言走到他跟前,围着他转了两圈,问:“你?你去做什么?”
“臣往日银面示人,见过臣的人不算多。”藏锋说,“臣想办法混入檀宅,打探他目的,说不定还能找到他谋害谢妃的线索。”
母亲的死是萧扶光心上最大的一块口子,她犹豫了一下,便一口答应。
藏锋离开后,又来了俩贴身侍卫,一个叫贺麟,一个叫宜宙。
小冬瓜欢天喜地,因他早看藏锋不顺眼。这下藏锋一走,他便嚷嚷着要为新来的二位办接风宴。
哪成想贺麟与宜宙与藏锋是同期,仨人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小冬瓜贴上去,捂不热,气得背后给人穿小鞋,这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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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
过河北接渤海湾,便见辽东。
辽东自古便是北方军阀必争之地,唐时起安东都护府便承载抵御高丽、倭国使命,又接河北战场,可向南支援帝京。
赤乌将辽东交给荣王萧轻霖,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林木凋敝,万里肃杀秋色。司马廷玉入辽东境内时便感受到风之凛冽,白日尚可,一旦到了夜间,气温便如帝京初冬之日。
一早萧扶光便使人送信给荣王,是以入辽东后便有人接应护卫。荣王派来的那位陈校尉对司马廷玉尤其热络,一路上连着伺候的活都抢着干。
“马上就要到荣王殿下营中了。”陈校尉笑道,“这一路真辛苦小阁老,内阁事务一定不少,还劳驾您亲自来送。”
司马廷玉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位陈校尉的眼神不大对劲。
不过目的地的确是荣王军营不假。
入了军营后,荣王又派了几位郎将来清点饷银。车上用稻草覆盖了几层,拨开后是羊皮,羊皮下是油脂,油脂下才藏着银子。
头回拿到这样多银子,众人自是欢喜。
“朝廷拨下的还不如郡主给的多,可见郡主是真心惦记着殿下。”陈校尉诚心道,“二百万两,今岁能过个暖冬。辛苦小阁老。”
司马承道:“荣王殿下是郡主的亲叔父,小阁老是郡主夫婿,小阁老自然也是盼着殿下好的。”
这话一出口,不仅陈校尉,来时那几位郎将也看了过来。
见众人神色明显不对,司马承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摸了摸后脑勺问:“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陈校尉言辞十分闪烁,只含糊道:“没什么…既然来了,便跟卑下去见殿下吧。”
司马廷玉扫了周遭人一眼,点了点头,随着陈校尉入了军中大帐。
萧氏祖上有北地血统,天生肤白,个头略高。荣王萧轻霖应亦是如此。他的营帐比其他人宽绰许多,客椅奇高,寻常少年人坐上去脚不沾地;一张床丈二有余,床铺叠得整整齐齐。
只是未见其人。
荣王不在,司马廷玉自然要等。荣王又是长辈,他不好随意坐下,只得干站着等。
然而就这么一等,从下午等到日落,期间一口水未喝,更不要说餐饭。
司马廷玉舔了舔唇,不知自己是如何得罪了这位殿下。
时间流逝,司马承在外等得也有些着急——现在任谁都看得出,这是荣王打算给司马廷玉一个下马威。
司马承忍不住,揪住陈校尉问:“殿下何时来?”
“快了,就快了。”陈校尉依然答得含糊,“这边境不仅有高丽人,还有一些本地的流寇。殿下总是亲自巡防,有时候会来得晚点。”
司马承又道:“我们来了这半天,一口茶都没喝上。”
“茶?”陈校尉笑了,“咱们来这一路你也看到了,百里平原,河床都干涸了,喝水都难,哪里来得茶?小阁老也罢,毕竟人家是司马阁老的儿子,吃喝精细些没什么,我这就去泡。可阁下总要跟咱们一道喝浑水了。”
司马承听出他的阴阳怪气,恨自己嘴拙,不能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不必劳烦您。”司马承道,“井在哪儿,我自己去打。”
陈校尉将他带到一处井前,司马承一低头,见里头已经覆满杂草。
“喏,跟你说还不信。”陈校尉耸了耸肩,“不是咱们怠慢小阁老,我们自己都要去三里外的河边打水。”
司马承又问:“那为何不将营扎在岸边?”
“扎在岸边,好便宜高丽人投毒?”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说来也怪,他声调不高,却极有穿透力,像是自百丈之外传来,听者只觉耳朵发麻。
一道黑影儿带着冷风卷了过来,司马承还没反应过来,那阵风便钻进了帐子。
“有好戏看喽!”陈校尉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上前,将帐子扒开一道缝。
司马承仍是一头雾水,也跟着上前去瞧。
帐子里燃着灯,倒是看得清楚。内间置了一张榻,少说丈二来长,算是最大的物件;榻前一张小案,案上一边堆放信件,另一边则是书籍,摆放得十分整齐;窗边原该置张高脚桌,却被舆图所替代;对面是五根木头组建的简单兵器架,一把双头戟闪着寒光,静静立于其上。
方才的黑影将外袍褪去,露出一身白甲,将白甲卸下,当着人的面换上短衫——这是个高个头的主将,不同于大将军宇文律一身脂包肌,他魁梧彪悍,却是实实在在久经风沙,短衫贴着肌肉,整个人都有了亟待喷薄而出的力量。
他将袍子简单挂在双头戟旁边,侧了侧脸,开始打量司马廷玉。
“这位是荣王殿下?”司马承看清楚了那人,“怎么这样年轻?”
陈校尉白了他一眼,没接话。
司马廷玉倒不退缩,迎上他的目光。
荣王已经坐到了床榻上,人坐着总矮些,却带着睥睨的模样。
他这些年常在野外吃风,面容粗糙,双颊上布满冻疮痊愈又裂开的伤,与皇帝和景王的养尊处优大为不同。一张阔嘴,眉眼凌厉张扬,实在看不出曾是赤乌最为宠爱的小儿子。
不过,想来萧家人都有这么个毛病,初初打量你时要么眼珠子贴着下眼睑,要么像如今这般嘴角带着讥讽——总而言之,满脸的轻慢。
许久后,荣王才张口:“司马廷玉?”
司马廷玉跪拜行礼。
荣王又打量他半晌,却没叫人起来,只问:“你见过我家阿扶了?”
司马廷玉道是。
荣王哼了一声,“阿扶怎么说的?”
司马廷玉平静道:“郡主要臣早日回京。”
荣王面上现出怒意,伸手抽出一卷书砸到司马廷玉肩头。
“就凭你?司马宓的儿子,你有什么能耐?”他冷笑,“若非萧雾东耳根子软又死要面子,叫你爹这么个大贤臣三言两语哄走了女儿,你今日走不到孤跟前来。阿扶还在她娘肚子里时孤便在一旁,她出世孤便照料,她第一次开口唤的不是爹娘,是叔叔。而今她一封信未提到你,便要嫁人了?”
越想越不甘心,萧轻霖起身上前,一手托起司马廷玉后脑勺,“叫孤瞧瞧你有什么本事,能娶走我家阿扶。”
被人揪着头发瞧,实在是很不尊敬的姿势。司马廷玉心中自然不痛快,却也只能忍下——萧扶光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同荣王起冲突,这小叔父无儿无女,自小看着她长大,二人情分非同一般。乍一听闻真要嫁人,一时间接受不能也是正常。
荣王目光在他面上逡巡许久,见他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是神情,想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又放下了。
“好小子,倒能忍得。你爹也能忍,孤常说他是前朝第一龟。你不错,是个龟儿子。”他坐回那张榻上,手抚着肩头继续道,“阿扶她娘身子不好,萧雾东又是个将社稷放在妻女前的冷血混账。爹娘尚照料不周全,孤又如何放心你这小子?”说罢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起来?”
司马廷玉:“……”他先前也不曾说吧?
眼见人起了身,荣王又扬声吩咐:“外头那俩偷听的,备桌菜,抗两坛酒来。”
司马承头皮一麻,只见陈校尉哎了两声,拽着他便离开了。
俩人跟着去厨子那边打下手。
司马承帮忙洗菜,一舀水,总觉得颜色浑黄。
陈校尉看了他一眼,接过了瓢,一边忙活一边对他道:“闭着眼洗就成,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洗完了菜,剩下的水不要扔,留给后厨还能腌酸菜。”
司马承攥了攥拳头,哦了一声,继续帮忙打下手。
“殿下其实也不是故意为难小阁老的。”陈校尉有意无意道,“殿下性子不如摄政王和陛下,早些年被先帝送入怀仁书院。那时王妃——就是谢妃,刚同摄政王好上,她将殿下当弟弟看,殿下便也记着她的好。你别瞧殿下直呼摄政王名讳,在他心中,最是依赖这个大哥。所以他们俩的孩子,他能不上心吗?摄政王忙得很,谢妃身子又不利索,若不是我们殿下带着郡主,光那起子奴才怎么能照料好呢?起先只是知道小阁老这么个人,可真要郡主嫁出去,他才是最舍不得的那一个。”
司马承叹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可郡主早晚是要嫁人的。”
“殿下比你想得通透。”陈校尉拍了拍他肩膀,“他呀,就是吓唬吓唬小阁老得了。这新郎官儿来女方家门口迎亲还要先挨揍呢,我们殿下那只双头戟百二十斤重,他若是真的下狠手,刚刚那一本书砸小阁老身上非叫他吐血不可。放心吧,没事儿的。”